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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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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也只能可以。”莫琳说完就挂了电话。哈罗德又一次离开电话亭,心里想如果莫琳能理解多好。但过去那么多年他们都淡漠了语言的沟通,只要看一眼他,她就会被拉回到痛苦的过去,还是三言两语的交流最为安全。他们都自觉和对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为言语之下是深不可测、永不可能逾越的鸿沟。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标间,把衣服洗了。他想着福斯桥路13号的两张床,尝试回忆从何时开始,她吻他不再张开嘴,是搬出他们房间之前,还是之后?
破晓时哈罗德醒了。居然还能下地,他很庆幸,但也实在开始感到疲惫。暖气太足,这一晚太长,房间太局促。哈罗德不由得想到,虽然莫琳没说出口,但她对退休金的想法是对的。他不该不和她商量就把钱都花在自己的决定上。虽然,天知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让她满意过了。
离开布克法斯特,哈罗德上了B3352国道,经过阿什伯顿,在希思菲尔德过了一晚。路上遇到几个同道,有过几句简单的交谈,说说景色多美,夏天又要来了,然后互道一声祝福,又分道扬镳继续上路。转过山,涉过水,哈罗德一直顺着马路往前走。散落在树丛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起,灌木丛中倏忽冲出一只年幼的小鹿。汽车引擎的呼啸声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响起,半刻又消散无踪。不时可以看见路旁房屋门后有只狗,或是排水沟边一头毛茸茸的獾。路旁的樱桃树站在厚厚一裙花云里,一阵风吹过,便散下一地五彩的糖果纸。无论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际遇,哈罗德都不会担心。这种自由的感觉太珍贵了。
“我是爸爸。”六七岁的他有一次这样对母亲说道。母亲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他为自己的勇气吓了一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只有戴上父亲的低顶圆帽,穿上他的睡袍,不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母亲的脸僵住了,他想自己至少也会得到一巴掌吧。但叫他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是,母亲突然仰起了柔软的脖子,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笑声。他甚至能看到母亲整齐的牙齿、粉色的牙肉。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真是个小丑。”她说。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这间房子那么高大,好像已经长大成人一样。他也笑起来,一开《“文》始只是《“人》咧着嘴,后《“书》来渐渐笑《“屋》得前仰后合。从此他开始努力寻找各种让母亲笑的方法:讲笑话,扮鬼脸。有时奏效,有时没什么用。有时他不小心打到旁边的东西,她还不知道笑点在哪儿就笑出来了。
大街小巷,哈罗德一条条走过。路窄了,又宽了,上坡了,又拐弯了。有时几乎要贴着路旁的树丛,有时又可以甩着胳膊大步地走。“别走到那些裂缝里,”他听到自己跟在母亲身后大声喊着,“那里有鬼。”但这次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而是迈步跨进每一道裂缝。他只好跟着她跑起来,伸长双手,疯狂地摆动。但是要跟上琼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了。
哈罗德两只脚后跟都磨起了新的水泡。下午脚趾上也磨起泡来。原来走路也可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他满脑子能想的就是水泡。
他顺着B3344国道从希思菲尔德走到奈顿,又到了查德利。身体这样疲劳还走了这么远,真是竭尽全力了。他找到一间房子过夜,懊恼只勉勉强强走了五英里。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逼自己动身,一直走到日落,那天他走了九英里。清早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地面印下光圈,快中午时天空挂满了小小的顽固的云块,越看越像灰色的圆顶礼帽。蚊子在空中飞舞。
离开金斯布里奇五天了,已经离福斯桥路大约四十三英里了。哈罗德裤子的皮带松了,挂在腰上;额头晒伤的皮肤掉了,鼻子、耳朵也一样。正想低头看手表,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是几点。他每天两次检查自己的脚趾、脚后跟、足弓,一早一晚,在破损或肿起的地方贴块胶布、涂点药膏。他喜欢端一杯柠檬水,到外面屋檐下和那些抽烟的人一起躲雨。这一季开得最早的勿忘我在月光下的水洼里闪闪发亮。
哈罗德答应自己到了埃克赛特要买些专业的行走装备,再给奎妮带一件礼物。太阳沉到城墙背后,空气温度降了下来。他又想起那封信,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么。
8 哈罗德与银发绅士
“亲爱的莫琳:我在一个大教堂旁的长椅上写这几行字。两个小伙子在演街头戏剧,好像快要把自己点着了。我还在我坐过的地方作了一个X记号。H。”
“亲爱的奎妮:不要放弃。祝好,哈罗德(弗莱)。”“亲爱的加油站女孩:(很高兴你能帮上忙)我一直在想,你有祈祷的习惯吗?我试了一次,但太晚了。恐怕没什么用。祝好,正在路上的人。”
“又及:我还在坚持。”
已经是早上了。教堂外,一群人围着两个正在表演吞火的年轻人,旁边还摆着一个伴奏的CD播放机。突然一个披着毛毯的脏兮兮的老人出现了。两个年轻人穿着油腻腻的黑色衣服,头发绑成马尾,动作杂乱无序,让人担心会出事。他们让围观者退后一点,开始抛火棒,观众中响起一阵阵紧张的掌声。老人好像这才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推开人群站到两个年轻人中间,像一头憨憨的小猪。他在笑。年轻人叫他走远一点,他却开始随音乐手舞足蹈,动作生涩,既不稳当又不在拍子上。突然两个年轻人变得果断而专业起来,关掉CD播放器,收好家当就离开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又成了陌路人。老人依然优哉游哉地在教堂外独自起舞,张开双臂,紧闭双眼,仿佛音乐未停,观众仍在。哈罗德也想回到路上,又觉得既然老人是为了一群陌生人在跳,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离开就有点不礼貌。
他想起戴维在伊斯特本获奖的那个晚上。其他参赛者一个接一个退下了,只剩下这个八岁大的孩子在台上疯狂地摇晃扭动,场下一片尴尬。没人知道他这样跳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主持人开始慢慢拍起手,开了个玩笑,整个舞厅爆发出笑声,人群喧哗起来。迷惑的哈罗德也笑了,丝毫不知道作为孩子的父亲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该怎么表现。他看了莫琳一眼,发现她用手捂着嘴惊讶地看着他。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回叛徒。
还有更多。戴维上学那些年,他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从来不需要父母任何协助。“他内向就内向一点吧,”莫琳说,“他有他自己的兴趣。”毕竟他们自己也是不合群的人。这一周戴维想要的是显微镜,下周就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集,然后是德语入门书,再是盆景。他们一边惊讶于儿子学习新事物的贪心劲,一边一一满足他的要求。戴维既有他们没有的智力,又有他们不曾享有过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他失望。
“爸,”他会说,“你读过威廉·布莱克吗?”或者“你对漂移速度有什么了解?”“什么?”“我就知道。”
哈罗德花了一辈子低头,避免冲突,然而儿子却下定了决心和他斗一斗。他真希望儿子跳舞那天晚上自己没有笑出来。跳舞的老人停了下来,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哈罗德。他一丢毯子,微微鞠一躬,指尖轻轻扫了一下地面。他穿着某种套装,但实在太脏了,说不清哪是衬衫、哪是外套。他直起身来,依然直直地盯着哈罗德。哈罗德回头望了一下,确定老人看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老人看的一定是他,错不了。
哈罗德慢慢地走向老人。实在太尴尬了,他走着走着忍不住装作有东西进了眼睛,但老人耐心地等着。走到离老人差不多一英尺远的地方,老人突然伸出了手,好像要拥抱一个看不见的老伙伴。哈罗德只好也举起双臂,摆出同样的姿势。慢慢地,两人的脚一左一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碰到对方,却一同舞起来。哈罗德好像闻到一股尿味,或许还有呕吐物的气味,和更难闻的一股味道。四周只有交通和路人的声音。
老人再次停下来,鞠了一躬。哈罗德动一动,也低下头,对他表示谢意。但老人已经捡起地上的毯子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仿佛已经将音乐丢到九霄云外。在圣彼得附近的一家礼品店,哈罗德买了一套浮雕铅笔,希望莫琳会喜欢。至于奎妮,他给她选了一个小小的纸镇,里面是教堂的模型,一反过来整个教堂就会淹没在闪着光的晶莹碎屑里。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游客来到这种宗教遗址通常会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饰品与纪念品,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埃克赛特让哈罗德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建立了一种内在的节奏,城市里的喧嚣仿佛要将这种节奏打乱推翻。在开阔的天地间,哈罗德又舒服又安全,一切适得其所,他感觉自己成了某些伟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再不仅仅只是哈罗德。但是在城市,当视野变得如此浅窄,他又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还没有准备好。他低头寻找大地的痕迹,找到的只是砖石和沥青。一切都让他不安:交通、高楼、拥挤的人群、嘈杂的通话声。他对路过的每张脸微笑,这么多陌生人,真让他筋疲力尽。
哈罗德浪费了整整一天,只是到处游荡。每次他想离开,就看到了让他分神的东西,然后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看着那些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思索着要不要买下来。给莫琳寄双新的园艺手套吗?一个店员拿来五种不同的手套,一只只往他手上试,直至哈罗德想起莫琳已经丢下她那蔬菜园子好久了。他停下来吃饭,却看到一长串可以选择的三明治,最后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就离开了。(他到底是比较喜欢芝士还是火腿,抑或是那天的特殊推荐,海鲜什锦?另外,还想不想吃点其他东西,比如寿司?北京烤鸭?)在原野上孤独行走时清晰如明镜的事情,此刻在丰富的选择、喧闹的街道和展示着林林总总货物的玻璃窗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真想尽快回到野外去。
现在有机会买装备了,他又开始犹豫。听一个热情的澳大利亚年轻人介绍了一个小时,看过专业爬山靴、帆布背包、小帐篷和有声步程计,哈罗德最后只买了一支可伸缩的电筒,他连连向那店员道歉。他告诉自己,反正靠着脚上这双帆布鞋和手中这个塑料袋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只要动动脑,牙刷和剃须膏都可以塞到裤袋里,止汗剂和洗衣粉则可以放到另一个裤袋里。所以他转而去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咖啡室。
二十年前奎妮肯定也来过埃克赛特。她是不是从这里就直接到贝里克去了?她有亲戚在那儿吗?朋友呢?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有一次在车上广播听到一首歌,是《铿锵玫瑰》。她哭了。低沉的男音填满车厢,又稳又沉,这让她想起了父亲,她在抽泣间说,他最近刚刚去世。
“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低声说。“没事的。”
“他是个好人。”“那当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弗莱先生。”
她给他讲了一个父亲的故事。小时候,父亲会和她玩一个游戏,假装她是透明的。“我在这里!在这里!”她笑着说。而他则会一直低着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一样,还喊着:“快过来呀,奎妮,你在哪里?”
“很好玩呢,”她用手帕捏捏鼻尖,“我真想他。”连她的悲伤都带有一种浓缩的端庄。
车站咖啡室热闹非凡。哈罗德看着那些来度假的人带着各自的行李箱和背包在桌椅间狭小的空间里谈判,问自己奎妮是不是也曾在这里落脚。他想象着孤零零的她穿着那身过时的套装,苍白着脸,坚定地看着前方。他真不该让她就这样离开的。“劳驾,”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吗?”他摇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他左边,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问道。哈罗德擦擦眼睛,又惊讶又羞愧地发现自己又落泪了。他告诉那人座位没人,可以随便坐。
那人一身时髦的套装,深蓝色衬衫,配小小的珍珠链扣,身材消瘦,举止端庄,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连坐下都要仔细调整双脚的位置,这样裤子的折痕就可以和膝盖对齐。他举手到唇边,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托着头,看起来正是哈罗德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用莫琳的话说,就是出身优越。也许他看得太专注了,侍应上了一壶锡兰红茶(不加奶)和一碟茶饼之后,那位绅士就颇有感触地发话了:“道别总是不易。”他倒一杯茶,加了柠檬。哈罗德解释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个自己多年前辜负了的女性朋友,希望这不会是告别,而是希望她可以活下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直视那个绅士的眼睛,而是盯着桌上的茶饼。饼上的黄油已经溶了,看起来像金色的糖浆。绅士将茶饼从中切开,切成细细的一片一片的,边吃边听哈罗德说话。咖啡厅里又吵又乱,窗户上都是雾气。“奎妮不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女人,她一点也不像酿酒厂里其他女工那么小鸟依人。
她脸上还有些汗毛,当然不是胡子那种,但总有人取笑她这点,给她起绰号,这让她很难过。”一口气说下来,哈罗德甚至不确定对方听不听得到。他惊讶于那绅士将一片片茶饼送入齿间的利落手法,而且他每吃一片都要擦擦手。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绅士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哈罗德举起双手直挡。“我吃一半就足够,浪费就太可惜了。请不要客气。”银发绅士将几片切好的茶饼整齐地排放到一张餐巾纸上,然后把碟口转向哈罗德,将完整的那一半递给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你看起来也是个大方正派的人。”
哈罗德点点头,因为茶饼已经送进嘴里,总不可能吐出来再回答问题。他突然伸手想捞起茶饼上往下滑的黄油,但黄油直滑到手腕,把他的袖子都弄脏了。
“我每周四都来一趟埃克赛特。早上坐火车过来,第二天一早坐火车回去。我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年轻人,¨wén〃 rén 〃shū 〃wū¨我们会做一些事情。没有人知道我这一面。”
银发绅士停下来倒了杯茶。茶饼卡在哈罗德的喉咙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在搜寻他的眼神,但他实在抬不起头来。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绅士说。哈罗德点点头。他大力咽一下,那块茶饼挤过扁桃体,挤下食道,疼了一路。“我很喜欢我们的相处,否则我也不会来。但我越来越喜欢他了。事后他会给我拿杯水,有时会说几句话。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所以走路有点拐。在这个行业,他只剩下几年了。”银发男人第一次踌躇起来,好像在和内心打架。他拿起茶杯递到嘴边时,手是颤抖的,茶水漫过杯沿洒到了茶饼上。“他打动了我,这个年轻人,”他说,“他用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方式感动了我。”棕色的液体顺着他光洁的下巴流了下去。
哈罗德扭头看向一边,想站起来,但意识到这样不行。毕竟他吃了人家的茶饼。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样目睹他人的无助也是一种侵犯,而人家对他可是和蔼大方、礼貌优雅的。他真希望那男人没有弄洒手中的茶,又希望他会擦掉,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任茶水流下,一点都不在乎。那茶饼眼看着就要毁了。
那男人艰难地继续下去,语速慢下来,慢慢变成只言片语了。“我会舔他的运动鞋,这是我们会做的事情之一。但我今天早上才发现他的鞋子脚趾那个位置穿了个小洞。”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想给他买一双新的,又怕冒犯了他。但我又忍受不了他穿着破了的运动鞋走在街上,他的脚会湿的。我该怎么办?”他的嘴紧紧抿起来,仿佛在努力把即将喷涌而出的痛苦咽回去。
哈罗德想象着火车站月台上站着一个绅士,穿着时髦套装,和旁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全英格兰的绅士都是这样的,一个个买着牛奶,给自己的汽车加着油,或者正在寄一封信,但没人知道他们内心深处背着的包袱。有时他们需要付出简直不为人道的努力来扮演“正常”,每天都要装,还要装得稀松平常。那种不为人道的孤独感。又感动又惭愧的哈罗德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我想我还是会给他买双新鞋的。”哈罗德说。他终于抬起眼看着银发绅士。他的虹膜是水蓝色的,眼白的地方都红了,看着就觉得痛。哈罗德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但他没有移开眼神。两人就这样对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直到哈罗德心中一亮,笑了起来。他明白了,在弥补自己错误的这段旅途中,他也在接受着陌生人的各种不可思议。站在一个过客的位置,不但脚下的土地,连其他一切也都是对他开放的。人们会畅所欲言,他可以尽情倾听。一路走过去,他从每个人身上都吸收了一些东西。他曾经忽略了那么多的东西,他欠奎妮和过去的那一点点慷慨。
那位绅士也笑了。“谢谢。”他擦了擦下巴、手指,然后是杯沿,“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但我很高兴今天遇见了你。我很庆幸我们说了话。”他们握握手,分开了,将没吃完的茶饼留在了原地。
9 莫琳与戴维
莫琳分不清到底哪件事更难以忍受:是刚知道哈罗德要走路去找奎妮时的惊讶,还是随后取而代之的愤怒。她收到他寄的明信片,一张来自布克法斯特,另一张来自达特茅斯火车站(“希望你一切都好。H。”),都没有给她带来半点真正的安慰或解释。晚上她经常会接到哈罗德的电话,但那时他往往是累得连话都讲不清楚了。那笔用来养老的退休金看来再过几周就会被挥霍殆尽。他怎么可以这样离开她,在她忍了他四十七年之后?他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她,让她连对着自己的儿子都倾诉不出口?门廊桌上一沓薄薄的,写着“H。弗莱先生收”的账单每天都在提醒她:他已不在。
她找出真空吸尘器,将哈罗德留下的痕迹——一根头发、一枚纽扣,通通吸掉。她用杀菌剂喷遍他的床头柜、衣柜和床。
让莫琳头痛的不仅仅是怒意,还有该如何向他们的邻居解释这件事。她已经开始后悔“哈罗德扭伤了脚踝卧床休息”的谎言,雷克斯几乎每天都来一次,问哈罗德想不想和他聊一聊,还带来问候的小礼物:一盒牛奶糖、一副纸牌、一篇本地报纸上剪下来的草坪护理介绍,以至于莫琳现在都不敢抬头看向大门,怕又会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看见那个肥壮的身影。她也想过要不要告诉他哈罗德已经进了医院急诊,但雷克斯肯定会更加焦虑,她可应付不来。再说他可能会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去医院。这间房子现在比哈罗德离开之前更像一个监狱了。
哈罗德离家一周后,在电话亭给莫琳打了个电话,说会在埃克赛特多待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往提伯顿出发。他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戴维。你听得到吗,莫琳?”
她听到了。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继续说:“我常想起他,记起了很多事情,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想可能也会对我有帮助。”
莫琳吸了一口气,冰凉冰凉的,牙齿都酸了。她终于开口:“你是想告诉我戴维希望你走路去找奎妮·轩尼斯?”
电话那头安静了,良久,传来一声叹息:“不是。”声音呆滞、阴暗,直往下沉。
她继续说:“你告诉他了吗?”“没有。”
“看见他了?”
又一句,“没有。”“那就是啊。”
哈罗德不说话了。莫琳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看拿着有线电话能走多远距离:“如果你真的要去找这个女人,如果你不带地图、不带手机就想跨越整个英格兰,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那么我请你至少承担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你的选择,哈罗德。不是我的。更不是戴维的。”
说完这番义正词严的控诉,她除了挂电话,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莫琳马上就后悔了,她试着打回去,但号码不通。她有时就是会这样,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已经成为习惯了。她试着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但唯一还没洗过的东西就是那窗帘,而她实在无法鼓起劲将它拆下来。第二天,夜幕来了又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莫琳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自己在一个社交场合,人人都穿着晚装,戴着黑领带,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她坐下来想吃东西,一低头却发现大腿上是自己的肝脏。“幸会幸会。”她赶紧对身边的男人说话,在他注意到之前遮住那肝脏。但无论她怎么抓,肝脏都要从她指间滑落,最后肝脏终于被压扁,有一部分还被挤进了指甲缝里。正当她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稳住之际,侍应来了,送上一道道盖着银色盖子的菜。
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并不疼,或者说不那么疼。她感觉到更多的是惊慌,是失措带来的痛苦。那惊慌像皮疹一样袭来,连头发下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怎样才能趁没人注意把肝脏放回身体里?
身上没有伤口,要从哪里塞进去?无论莫琳如何用力在桌底下甩着手,依然满手都是肝脏的碎片。她试着用另一只手抹掉粘着的东西,但很快两只手都弄脏了。她想跳起来,想尖叫,却知道不能这么做。她必须保持非常镇定,非常安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手里握着自己的肝脏。
四点一刻,莫琳浑身是汗地惊醒,伸手打开床头灯。她脑海里满是此刻远在埃克赛特的哈罗德,是快要被花光的退休金,还有雷克斯和他送来的礼物。她想着在屋子里驱散不去寂静,她无法再承受下去了。
天亮后不久,她向戴维坦白了一切:父亲离开了,上路去找一个过去的女人。他听着。“你和我都没有见过这个奎妮·轩尼斯,”莫琳说,“但她以前在酿酒厂做过,是个会计。我猜她是个老姑娘,非常非常寂寞。”然后她告诉戴维她爱他,希望他有空来坐一下。他回答他也是。“我该拿哈罗德怎么办呢,孩子?你会怎么办?”她问道。
他清楚地向她指出父亲的问题是什么,还叫她赶紧去一趟医生那里。他说出了她不敢说的话。
“但我不能离开家呀,”她急急说道,“他可能会回来,而我却不在。”
戴维笑了。她听着觉得有点刺耳,但这孩子从来不虚伪做作。现在她面临着一个选择:可以待在家里等下去,也可以对这件事做100点什么。她想象着戴维笑的样子,泪水盈上眼眶。然后他说了一句让她吃惊的话,他说他知道奎妮·轩尼斯这个人,她是个好人。
莫琳轻轻吸了口气:“但你从来没见过她呀。”
戴维说虽然如此,但莫琳和她却是见过面的。她来过福斯桥路,带着一个给哈罗德的口信,很紧急的口信。
“那就这样吧。”一到医院上班的时间,莫琳就给医生打了预约电话。
10 哈罗德与提示
清晨,天空是单纯的蓝色,飘着几缕白云,未沉的月亮在树影后徘徊。哈罗德庆幸自己又回到了路上。他很早就离开了埃克赛特,离开前他买了一本二手的《野生植物百科辞典》和一本《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他将这两本书和给奎妮的礼物放在塑料袋里,带上水和饼干,还有一管药剂师推荐的凡士林药膏,用来涂脚。“我也可以给你开一个专业的药用乳膏,但是既费时间又费钱。”那店员是这样说的。他还提醒哈罗德接下来天气会变坏。
在城里时,哈罗德的思维仿佛停滞了。现在回到野外,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走下去,他脑海里一张张画面终于又回来了。在路上,他解放了自己过去二十年来努力回避的记忆,任由这些回忆在他脑子里絮絮说着话,鲜活而跳跃,充满了能量。他不再需要用英里丈量自己走过的路程。他用的是回忆。
一段路接着一段路。他看到莫琳在福斯桥路的花园里种四季豆,穿着他的旧衬衫,头发绑在脑后,迎着风,脸上满是尘土。他看到一只被打破的鸟蛋,想起戴维出生时也是如此脆弱,他心里充满了温柔。寂静中听到一只乌鸦空洞的哭喊,他忽然好像回到自己少年时的床上,听着同样的哭声,被寂寞吞噬。
“你要去哪儿?”他问母亲。她提起行李箱,长长的丝巾在脖子上绕一圈,垂到背后,像长长的头发一样。
“不去哪儿。”她这样说着,却伸手推开前门。“我也想去。”在他身上已经能看出父亲的影子,幸好他的身高只到母亲的肩膀。他伸手抓住丝巾,只抓住流苏那一段,这样母亲也许就不会留意到。指尖触过丝绸,质感如此顺滑。“我可以去吗?”
“别闹了,你会好好的。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你想听我讲笑话吗?”“现在不想。哈罗德。”她把丝巾从他手中抽出。“你弄得我很难堪,”她擦擦眼,“我的妆花了吗?”“你很漂亮呀。”“祝我好运吧。”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就要一头扎进水里,她终于迈步走了。每个细节都那样清晰,比脚下的土地还要真实。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麝香香水,看到她皮肤上的白色粉底。即使她已不在,他也知道她的脸亲起来一定是棉花糖味的。
“我猜你也许想试试新口味。”有一次奎妮·轩尼斯这样说道。她撬开小小的锡罐,露出里面一块块裹着糖衣的白色糖果。他当时摇摇头继续开车。这以后她再没带过棉花糖出来。
阳光渗过厚厚的枝叶,新发的叶子在风中起伏,乍一看去像极了银箔。到了布兰福斯贝克,屋顶都变成了茅草,外墙也不再是打火石的颜色,而是转为暖暖的红色调。树枝被沉沉的绣线菊压低,飞燕草的新芽破土而出。哈罗德对着手中的辞典,认出了老人须、铁角荷叶蕨、朝颜剪秋罗、罗伯特氏老鹳草、白星海芋,还发现从前叫他惊艳的星形小花原来叫栎木银莲。乘着兴致,他捧着辞典又走了两英里半,一直到索华顿。并没有像药剂师说的下起雨来,哈罗德觉得十分庆幸。
眼前土地开阔,向远处的山岭延展。哈罗德途经两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士,一个脚踩踏板车头戴花哨棒球帽的小男孩,三个遛狗的男人,一个徒步旅行者。他和一个想成为诗人的社工聊了一晚上,那人提议给哈罗德的柠檬水里加些啤酒,哈罗德拒绝了。酒精给他的过去带来了许多不快,他解释道,还影响了他身边的人,所以他已多年没喝酒。他还提到奎妮,提到她喜欢把歌倒过来唱,喜欢出谜语,喜欢甜食。她的最爱是梨形糖果,柠檬果子露,还有甘草糖。有时她整条舌头都会吃成红色或紫色,但他从来不喜欢指出来。“我会给她递一杯水,希望这样可以解决问题。”
“你真是个圣人。”哈罗德讲完自己的行走计划后,那人这样评论。
哈罗德嘎吱嘎吱地嚼着一块炸猪皮,不停地说自己不是什么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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