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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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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名片上的地址,按下门铃,等了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生意人的踪迹。一个自称是他邻居的女人下来告诉哈罗德公寓的主人去伊比沙岛度假了。“他总是周末去度假。”她这样说,又问哈罗德要不要喝杯茶,或者给小狗喝点水,哈罗德婉拒了她的好意。

队伍分开一周后,报纸上刊登了朝圣者到达贝里克郡的消息。还有其他照片:里奇·里昂牵着两个儿子的手在码头边走;一个穿着猩猩服的男人亲吻南德文郡小姐的脸颊;专门有铜管乐队和啦啦队表演欢迎他们的到来;还举行了一个欢迎晚宴,当地议员和商界人士都有参加。几家周报同时声称自己有里奇日记的独家来源,还传出消息要拍一部电影。

电视新闻也报道了朝圣者到达的消息。在BBC的聚光灯下,莫琳和雷克斯看到里奇·里昂和其他几个人送了花到疗养院,还带着一篮巨大的松饼,虽然奎妮无法接待他们。记者说很遗憾,疗养院没人愿意予以置评。她拿着话筒站在疗养院的车道上,身后是整齐干净的草坪,种着蓝色的绣球花,还有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修剪枝叶。

“那些人根本连奎妮都不认识,”莫琳说,“真让人倒胃口。

他们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哈罗德?”

雷克斯啜了一口阿华田:“我想他们可能不耐烦了。”

“但这又不是比赛,过程才是关键呀。况且那男人又不是为了奎妮才走的,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英雄,把自己的孩子争回来。”

“我想某种程度上讲,他的故事也是一个过程,”雷克斯说,“只是过程有所不同而已。”他小心地将杯子放到杯垫上,为了不要弄脏了桌面。

记者简单提了一下哈罗德·弗莱,还插播了一张哈罗德的照片,他在镜头面前缩得很小很小,看起来就像一个影子,又脏、又憔悴、又害怕。里奇·里昂在码头边接受了独家采访,说那位年老的德文郡朝圣者筋疲力尽,还有复杂的情绪问题,在纽卡斯尔以南就不得不放弃了。“但奎妮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是幸运的,得到了那么多同伴的支持和帮助。”

莫琳嗤之以鼻:“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人连话都不会讲。”里奇将手伸到头上作出一个胜利的姿势:“我知道哈罗德会很

感激你们的支持!”挤在旁边的热心人纷纷喝彩。节目以码头珊瑚色石墙的画面结尾,几个市政工作人员正在撕掉墙上贴的欢迎标语。一个人从句头开始清理,另一个人从句尾开始,一个个字撕下来丢进货车后车厢,墙上只剩下“克郡欢迎哈”几个字。莫琳啪一声关掉电视,走进房间。

“他们都过河拆桥,”她说,“他们都后悔相信他,把他说得像个傻瓜一样。真是不可思议。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他们的注意呀。”

雷克斯抿着嘴陷入了思索:“至少那些人现在放过了哈罗德。至少他现在可以专心一个人走。”

莫琳把目光投向天空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25 哈罗德与狗

能独自上路对哈罗德来说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和小狗按自己喜欢的节奏走,没有辩论,也没有争吵。从纽卡斯尔到赫克萨姆,累了就停一停,休息好了就上路。他又开始可以在傍晚上路,有时兴致到了,晚上也不用停下,心中又有了新希望。这是最让哈罗德开心的,看着家家户户的窗口点亮昏黄的灯光,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并不知道有陌生人凝视,动作却依然轻柔。他又可以对脑海中重演的记忆思绪敞开心扉,莫琳、奎妮、戴维,他们都是他的旅伴。他感觉自己又完整了。

他想起刚结婚那几年莫琳紧贴着他的身体,以及她双腿间美好的隐蔽。想起戴维那样专注地盯着窗外,好像外面的世界把他的什么东西掠夺走了。想起在奎妮身边开车,她一边嚼着薄荷糖,一边反过来唱又一首新歌。

哈罗德和小狗离贝里克郡已经这么近,只能不停地走。经过其他朝圣者一役,他很小心地避开公众的注意力,生怕自己与其他陌生人对话或倾听时会不小心激发他们加入的愿望,而他实在没有这种力气了。如果遇上非经过不可的大城镇,他们会在旁边的林子里睡上一觉,到凌晨或一早再上路。他吃的是灌木丛或垃圾箱里找到的随便什么东西,只从野生的地上或树上找食物,见到泉水就停下来喝一口,从不麻烦任何人。还是有一两个人提出给他照张相,他答应了,但几乎没有直视镜头。偶尔会有过路人把他认出来,主动提供食物,还有一个可能是记者的人问他是不是哈罗德·弗莱。但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保持低调,尽量走一些不起眼或是野外的地方,大部分人都会让他走自己的路。他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想回避。

“希望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一位遛灰狗的优雅女士说,“没跟你一起走真是遗憾,我和丈夫都哭了。”哈罗德并没有听懂,但谢过她就继续上路了。前面地势起伏,形成黑黝黝的山的轮廓。

强劲的西风夹着雨水打来,冷得人睡不着。他僵硬地躺在睡袋里,看着遍布夜空的鳞状雨云掠过月亮,努力保持温暖。小狗也在睡袋里靠着他睡,它的胸腔很大,让他想起戴维在班特姆被卷走的那天,在海上巡逻员古铜色的臂弯里,他的儿子看起来特别脆弱。又想起戴维用剃刀在头上划下的伤痕,还有他怎样在戴维又一次晕倒前将他拖上楼。戴维拿自己身体冒过所有的险,仿佛都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平凡。

哈罗德开始发抖。刚开始是牙齿轻轻发出格格的响声,渐渐蔓延到手指、脚趾,最后手臂、双腿都开始颤抖,剧烈得发疼。他向外望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分心的事物,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找到任何安慰。月光清冷,风雨呼啸,他的寒冷根本无人在意。这地方不仅仅是残酷,更可怕的是它压根不会看到他。哈罗德孑然一人,没有莫琳、没有奎妮、没有戴维,他在一个被忽略的位置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他试着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却感觉更冷。远处似乎有一群狐狸在围捕猎物,无法无天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将他身上的热气吸走。哈罗德冷得心脏都麻木了,现在唯一能使他停止颤抖的事情就是连内脏都结上冰。他连抵抗的念头都找不到了。

哈罗德原本以为重新站起来会好点,但他错了。在挣扎着寻找温暖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会延伸开去,直至碰到海边。生命依然会结束。他走也好,颤抖也好,在家也好,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这种一出现就被他努力压制的想法,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壮大成有力的控诉。越想着自己有多无关紧要,他就越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一点。他是奎妮的谁,需要他来看她?里奇·里昂抢了他的位置又怎样?每次他停下喘气或揉捏小腿好让血液不要冻结在血管里,小狗都乖乖坐到他脚边,一脸关注地看着他,不在周围乱跑,也不再衔来石头让哈罗德丢给它玩。

哈罗德开始回想从起程到现在,他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睡在野外时看过的夜空。它们成了他脑海里的纪念品,每次都是这些东西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撑他走下去。但现在想着那些人、那些地、那些天空,他无法再在当中看到自己。走过的路挤满各式各样的汽

车,见过的人还会经历更多萍水相逢,他的脚印无论多坚定,还是会被雨打风吹去。就像他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一回头,就已经再找不到来时的路,看不到他走过的痕迹。

树木终于放开了手,任枝叶像柔软的触角一样在风雨中被推来搡去。他是一个糟糕的丈夫,也没有做好父亲和朋友的角色。他连儿子的角色都做不好。不仅是他辜负了奎妮,不仅是他的父母不想要他,也不仅是他把和妻儿的关系弄得一团糟,还是他这样就走过了一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他什么都不是。哈罗德穿过A696国道往康博方向走去,忽然发现小狗不见了。

他有点惊慌,不知道是不是小狗受了伤而他没有注意到。他一路找回去,搜索马路边,水沟里,却找不到任何踪迹。他试着回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它是什么时候,离一起坐在长凳上吃三明治至少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抑或已经是昨天的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连这件简单的事情都弄砸了。哈罗德拦下一辆辆汽车,问司机在来路上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狗,小小的毛茸茸的,大概有这么高,但他们都加速而去,仿佛他是个危险分子。有个小朋友看见他便吓得缩到另一边,开始抽泣。哈罗德只能一路往赫克萨姆找回去。

他在一个巴士站找到了小狗,它趴在一个年轻女孩脚边。她穿着校服,有一头深色的长发,几乎和秋天的皮草一个颜色,面目和善。她弯腰拍拍小狗的头,捡起鞋子边一块什么东西,塞到袋子里。

“别给它丢石头。”哈罗德几乎喊出来,又止住了。女孩等的巴士来了,小狗跟着她上了车,好像知道她要去哪里一样。他看着车载着女孩和小狗缓缓离开。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

哈罗德对自己说那是小狗自己的选择,它选择了陪哈罗德走一段路,现在它决定停下来,陪那个女孩儿走一段了。生活就是这样。但失去最后一个同伴,哈罗德感觉到又一层皮肤被生生撕掉的疼痛。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心中一阵恐惧。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承受更多。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哈罗德感觉不到它们有任何不同,开始频频犯错:他在晨光初现那一刻就上路,拼命朝着太阳前进,却忘了留意那是不是贝里克的方向;他和指南针起了争执,指南针明明指着南边,哈罗德却认为是它坏了,甚至更甚,是它故意在撒谎;有时他走完十英里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绕圈子,又差不多回到了起点;有时朝一声叫喊、一个身影走过去,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有一次他依稀看见有个女人在一座小山上呼救,爬了一个小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段枯死的树干。他发现自己步履乱了,经常差点被绊倒;眼镜架也再次断了,终于被他丢在身后。

丢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不起戴维的脸了。他能忆起他漆黑的双眼,和那双眼盯着你的方式,但每次努力回想他的刘海时,看到的总是奎妮密集的发卷,就好像要用一盒不完整的碎片完成一幅拼图。他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没有了休息和希望,哈罗德失去了一切时间概念,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不是说他真的想不起来,而是他不在乎了,什么景象、什么变化都唤不起他的兴趣。经过一棵树和经过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有时他整个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走,反正都无关紧要乌鸦从头顶掠过,黑色的翅膀像绳索一样打在空气中,带来非人的恐惧,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寻找庇护。

这片土地如此广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他望着远处的山脉,起伏的原野,巨大的岩石,散布在它们之间的灰色小屋小得可怜,一点都不牢靠,哈罗德简直奇怪它们是怎么坚持不倒下的。我们都一样岌岌可危,他彻底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日晒雨淋,夜以继日,哈罗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他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歇息,看见双手都变成了紫色,他知道自己应该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呵一下关节,但这一连串动作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动。已经记不起是哪块肌肉支配着那只手,记不起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坐着好了,尽情坠落到这片夜空和周遭的虚无当中去。就这样放弃比走下去容易多了。

一天深夜,哈罗德在电话亭里给莫琳打电话。他像往常一样拨完号,在听到莫琳声音那一刻忍不住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走不到了。”

她没有出声。他不知道她是在考虑还要不要想念他,还是已经睡着了。

“我坚持不下去了,莫琳。”她吞了一下口水:“哈罗德,你在哪儿?”他朝外面看看。有车子一闪而过,有光,有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一个广告牌上印着电视节目广告,节目秋天就开播,还印着一张巨大的女警的笑脸。前方是隔开他自己和目的地的无边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你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走到那里去的吗?”“不知道。”

“村名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想我好一阵子之前就什么都没看到了。”“我明白了。”她这样回答,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哈罗德用力吞了一下口水:“不管在哪儿,应该离哲维山什么的不远了。我好像看到了一块指示牌,但记不清是不是几天前看到的了。我经过了很多山坡和荆豆,还有欧洲蕨。”他听到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他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她想东西时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他又说:“我想回家,莫琳。你是对的,我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想继续了。”

最后她开口了。说得很轻,很小心,仿佛要随时收回那些话似的。“哈罗德,我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你在哪里。我想你给我半个小时,可以吗?”他把额头压在玻璃墙上,回味着她的声音。“你半个小时后可以再打一个电话给我吗?”

哈罗德点点头。他忘了她看不见。“哈罗德?”她又叫了一遍,好像要提醒他自己是谁,“哈罗德,你还在吗?”“在。”

“给我半个小时,半小时就可以。”哈罗德试着逛逛街,好让那半小时过得快一点。有人在一家卖鱼柳薯条的店外排队,还有一个男人正对着水沟呕吐。离电话亭越远,他就越害怕,好像他身体最安全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等着莫琳。山坡轮廓深深印上夜空的幕布,一群年轻人正在马路上游荡,朝来往的车辆吆喝,向周围乱丢啤酒罐。哈罗德胆怯地缩进阴影里,怕被他们看到。他要回家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所有人说自己没有成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本来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他是时候停下来了。再给奎妮写一封信,她会明白的。

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莫琳:“还是我。”她没说话,只是吞了一下口水。他只好说:“我是哈罗德。”“是。”她又吞了一下口水。

“是不是晚点再打比较好?”“不是。”她停了一下,低声说,“雷克斯也在。我们看了地图,打了几个电话,他也在电脑上查过了。我们甚至翻出你那本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来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对劲,很轻很轻,好像她刚刚跑了很远的路,还未回过气来。他要用力把话筒压在耳朵上才听得清。

“你想不想和雷克斯打声招呼?”说完这句她笑了一下,很短促的一声笑:“他也问你好。”接着是更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吞东西,又像在小声打着嗝:“雷克斯认为你可能是在伍勒。”

“伍勒?”“是这样念的吗?”

“我不知道。现在这些名字听起来好像全都差不多。”

“我们觉得你肯定是在哪个地方拐错了。”他本来想更正应该是在哪“些”地方拐错了,又觉得太费力。“有一家旅馆叫红狮子,我觉得听起来还不错,雷克斯也这么认为。我给你订了一间房,哈罗德,他们会知道你要过去的。”

“但你忘了,我已经没有钱在身上了。而且我看起来肯定一团糟。”

“我用电话信用卡付过钱了。你看起来怎样并不重要。”“你什么时候过来?雷克斯也会来吗?”他问完两个问题都停了一下,但是莫琳没出声。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挂掉了电话。“你会来吗?”他又问了一次,感觉体内的血因惊慌而热起来。

她没有挂电话,他听到她吸了长长一口气,就像不小心烫到了手似的。突然她的声音爆发出来,又快又响,几乎震疼了他的耳朵。他只好轻轻把话筒拿远一点。“奎妮还活着,哈罗德。你叫她等你,她还在等你。雷克斯和我查了天气预报,整个英国都画着大太阳。明天早上起来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莫琳?”她是他最后的希望,“我走不下去了。我错了。”她没有听到,或者明明听到却忽略掉了。她的声音不断从话筒里传来,音调越来越高:“继续走,别停下来。还有十六英里就到贝里克了。你可以的,哈罗德。记住沿着B6525国道走。”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

就像莫琳交代的那样,哈罗德住进了旅馆。他无法直视前台的接待和那个坚持领他上房帮他把门打开的服务员,小伙子还帮他把窗帘拉上,又教他怎样调节空调温度,告诉他洗手间、小酒柜、报纸都在哪里。哈罗德看也没看,只是点点头。空气又冷又僵。“想喝点什么吗,先生?”服务员问。哈罗德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酒精和自己的关系,所以只是转过身。服务员离开后,他和衣躺下,满脑子都是不想再走下去。这一晚他睡得很浅,突然一下惊醒了。玛蒂娜男朋友的指南针。他一下把手伸进裤袋,整个袋子拉出来,又去翻另一边裤袋,都不见指南针的踪影。不在床上,也不在地上,甚至没有在电梯里。他一定是把它落在电话亭了。

服务员为他打开大门,答应等哈罗德回来。哈罗德跑得那么快,整个胸腔就像风箱一样,喘个不停。他一下子推开电话亭门,但指南针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在房间里过夜,躺在床上,还有干净的被褥、柔软的枕头,总之那晚哈罗德哭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愚蠢到丢了玛蒂娜给的指南针。他试着告诉自己那只是身外物,玛蒂娜一定会理解的,但他满脑子都是袋子里空荡荡的感觉,那种空虚大到叫人无法忽略。他生怕和指南针一起弄丢的还有自己最重要、最稳定的一部分。即使好不容易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断闪现着画面:他看见巴斯那个穿着裙子、眼睛被人打肿了的男人;那个盯着奎妮的信看的肿瘤医生;那个钟爱奥斯丁、对着空气说话的女人;还有满手疤痕的自行车手母亲,他不仅又问自己一次怎么会有人这样对自己。他转个身,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看见了那个坐火车去看运动鞋男孩的银发绅士,看见玛蒂娜还在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朋友,还有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南布伦特的女侍应呢?维尔夫呢?凯特呢?所有这些孜孜寻找幸福的人。他哭着醒过来,白天走了多久,就又哭了多久。

莫琳收到一张哲维山风景的明信片,没有盖邮戳,上面写着:“天气很好。H。”第二天又收到一张哈德良长城的明信片,但这回什么都没写。

之后每天都有明信片,有时一天有好几张。他写的都是最简短的话:“雨。”“不太好。”“在路上。”“想你。”有一次他画了一座山的形状,还有一次是一个歪歪扭扭的W,也许是一只鸟。但更多明信片什么都没写。她叮嘱邮递员留个心,不够的邮资她会垫付。这些明信片比情书更宝贵,她说。

哈罗德后来再没有打电话回家。她每天晚上都等着,但电话没有响过。一想到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让他继续上路,莫琳心里就很不好受。她当时订旅店和打电话都是噙着泪说话的。但她和雷克斯已经讨论过一遍又一遍,如果在离目标这么近的时候让他放弃,他余生都会后悔的。

已经是六月的尾声了,一同来临的还有狂风暴雨。她花园里的竹架子像喝醉酒一样弯向地面,种下的豆藤只能摸索着向空中伸展。哈罗德的明信片依然一日一达,但明信片上的景象不再专心地朝北方变化。有一张凯尔索的明信片,如果莫琳没记错的话,那里离他应该在的位置往西偏了有二十三英里那么远。接着又有一张埃克雷斯的,然后是一张冷河的,越来越往贝里克以西偏离。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她差点就没忍住给警察局打电话,话筒都拿在手上了才想起哈罗德随便哪天都可能会到达贝里克,她实在没有什么借口报警。

她没有一晚睡得好,生怕一陷入无意识的睡梦中,就会错失与她丈夫唯一的联系,然后完全失去他。她坐到外面门廊的椅子上,看着晚星,为那个离她万里之遥,但睡在同一片星空下的男人守夜。雷克斯偶尔会在清晨给她沏杯茶,有时还从他车上拿来一张毯子。他们会一起看着夜幕失去颜色,看黎明的曙光初现,什么都不说,也不动。

在莫琳的一切愿望里,什么都比不上哈罗德回家重要。

26 哈罗德与咖啡店

最后一段旅程是最艰辛的。哈罗德能看见的就是路,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之前右腿的伤痛又发作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他根本就身处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苍蝇在他脑袋周围嗡嗡作响,有时还有什么虫子咬他一口、叮他一下。土地很广阔,很空旷,马路上排成一排的车子像玩具一样。又是一座山,又是一片天空,又走了一英里,全都一模一样,令他厌倦得几乎想放弃。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到底是在往哪里走。

失去了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那个词是什么来着?他记不起来了。他记得开头那个字应该是单人旁的,但实在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浸透夜空的黑暗,打在身上的雨水,吹得人寸步难行的狂风。他浑身湿漉漉地睡着,又湿漉漉地醒来。他再也想不起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些他以为已经摆脱了的噩梦又回来了,他无处可躲。无论醒着还是梦中,他一遍一遍经历着过去,而且从中感到了新的恐惧。他看见自己站在花园棚架里举着斧头胡乱挥舞,手上都是伤口,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头左摇右摆。他看到自己的拳头打在成千上万片五彩缤纷的玻璃大头针上,血流如注。他听到自己在祈祷,翻着白眼,双拳紧握,但那些祈祷一点意义都没有。有时他还会看到莫琳转身背对他,走向一团耀眼的白光,就这样消失了。过去那二十年就这样被抽丝剥茧、原形毕露,他再也无法躲到那些平淡无奇或陈腔滥调背后。与这片土地上一切细节一样,所有伪装都不复存在了。

没有谁可以想象这样的孤单。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什么回音都没有。他感到身体深处有股寒意,好像从骨头开始结了冰。他闭上双眼,觉得自己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没有丝毫反抗这种想法的动力。当他再次醒来,皮肤被身上僵硬的衣服划过,脸上的皮肤因太阳或是寒冷火辣辣地疼,他只是爬起来,又一次迈开沉重的步子。

鞋子有个地方鼓起来,鞋面和鞋底连接的地方开了个口,鞋底又薄得像纸一样了。他的脚趾随时会穿过破洞露出来,他用那卷蓝色的胶布缠了几圈,从脚底一直绕到脚踝,这样鞋子和他就连成一体了。或者反过来,是他和鞋子连成一体了?他开始觉得鞋子有了他们自己的思想意愿。

走,走,走。这是唯一的语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来,抑或是脑子里在想,甚至是有人在朝他喊这几个字。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路,整个他就是一部走路的机器。他是一双缠着蓝色胶带的脚,在往贝里克走去。

一个周二下午的三点半,哈罗德在空气中嗅到了盐的气味。一个小时之后他走到了一座小山的边缘,眼前躺着一个小镇,边上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走近粉灰色的城墙,但没有人停下看他第二眼,也没人主动给他任何食物。

出门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罗德·弗莱来到了圣伯纳丁疗养院的大门外。加上有意无意绕过的弯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眼前这栋现代建筑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由几排沙沙作响的树守护着。大门附近有一盏老式街灯,还立了一个指示停车场位置的标志。几个身影坐在草坪椅子上,像挂出来等着晾干的衣服。头上有只海鸥回旋着掠过天空,叫了几声。

哈罗德走过微微弯曲的柏油路,举起手放到门铃上。他希望这一刻可以停下,像画面一样,从时空中剪出来:按在白色门铃上的黑手指,洒在肩膀上的和煦阳光,还有头上笑着的海鸥。他的旅程完成了。

哈罗德脑海里闪过将他带到这里来的路。走过马路、山坡,见过房子、篱笆,进过购物中心,经过路灯、邮箱,没有一样有特别之处。它们只是他走过的地方,谁都可能经过这些地方。这个想法突然给他带来一丝痛苦。就在这个从前以为一定充满了胜利喜悦的时刻,哈罗德突然感到一点恐惧。他怎么会认为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地方加起来就等于更多呢?他的手指依然悬在门铃上,却按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那些帮助过他的人。那些没人想要,没人爱的人,他把自己也数进去了。然后他开始想从这里开始会发生什么。他会将礼物交给奎妮,谢谢她,然后呢?他会回到那个几乎已经遗忘了的生活里,回到那每个人都用各种小事物将自己与外界隔开的世界里去。回到彻夜无眠的主卧室,而莫琳会重新搬进另外那间房。

哈罗德重新把背包拉上肩膀,转身离开疗养院。走过草坪时,太阳椅上的几个身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没有人在等他,所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和离开。哈罗德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刻就这样来了又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里,哈罗德向一个女侍应要了一杯水,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他为自己没有带钱道歉,耐心地等着女侍应的目光一点点打量过他油腻打结的头发,千疮百孔的外套和领带,最后顺着浸满泥渍的裤子,落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穿着帆船鞋还是蓝胶带的脚上。她撇撇嘴,回头看向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灰衣女人,她正忙着和几个顾客说话,明显级别更高。于是她对他说:“你最好快一点。”给他指了洗手间的方向,没有碰他一下。

哈罗德在镜子里看到一张黝黑的、依稀有点眼熟的脸庞。深色的皮肤相对里面的骨头而言好像太多了,松垮垮地挂了几叠,额头和脸颊上有几道伤口,头发和胡子比自己以为得还要乱,又长厚,眉毛和鼻孔里都有毛发像电线一样伸出来。他是个可笑的老家伙,一个不合时宜的东西。和那个拿着信出门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一点都不像那个穿着朝圣者T恤在镜头前摆姿势的人。

女侍应给了他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有清水,但没有请他坐下来。他问了一下有没有人愿意借他一把剃刀或梳子,但那个穿着灰衣¨wén rén shū wū¨服的管理层马上过来给他指了指窗户上贴着的一句告示:禁止乞讨。她让他离开,否则就要报警了。他走向门口时没有一个人抬头,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有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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