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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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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芝是严国材的堂妹,家义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大好说,等她去厨房洗碗了,才悄悄跟家礼说:“大哥,往后最好少去润身斋买东西。严国梁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家礼不快地说:“知道咋了?严国材一个做点心的,难道也要提防他什么?”家义说:“提防不提防看怎么说。我们文教科一个科员,本人一贯表现积极,就因为家里有些不干净的历史,支部今天讨论入党硬是没让他通过。连过节都没让回去,现在还一个人在宿舍里呆着。你说这是为啥?”家礼说:“我不明白这是为啥。我只知道吃两个月饼没啥干净不干净。”家义说:“你这么想,别人是不是也这么想?如今好多在外工作的人,只要家庭有问题的,都在忙着划清界限。你可倒好,偏要没事找事。”
  这话触动了家礼内心的隐痛,他底气不足地嘀咕一句:“我咋叫没事找事?你这么说话简直太伤人。”家义辩解说:“我不是有心伤你。我这都是为屋里好,小心无大错吧。”家礼扫他一眼,说道:“你小心来小心去,该不会有一天跟屋里也划清界限吧?”家义仍没从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出异常,脱口说了句:“划清界限也是形势需要。”
  家礼想起为梅家提亲遭家义拒绝一事,还有魏昊过满月那天,他对有泉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不免有气,沉着脸说:“你要划清就划清吧。我只知道是亲必顾,是邻必护。你嫂子跟严国材是亲亲的堂兄妹,一笔难写两个严字。你不来往可以,我们不来往说不过去。”


  家义见他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情绪也激动起来,不知不觉声音也提高了。“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到时就怕没你的后悔药吃。”家礼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着身子说:“玩花玩根,交人交心。你要进步,我不反对,但也不能六亲不认。谁不是凭一双手吃饭,谁又比谁多长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不就是几块月饼吗,犯得着你这么兴师问罪的?”
  家义无奈地摇摇头,觉得家礼守着一个益生堂,对外面的形势浑然不知,一味只知道认旧理,急得红头涨脸地说了句:“你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会把全家人都害了。”
  这话像针一样刺在家礼心里那块不能触摸的伤疤上,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他瞪着眼睛把家义看了半天,最后自己败下阵来,把椅子一推,抽身去了后院儿。
  家义怔怔地坐着,梅秀玉的影子忽然在他眼前一闪。家礼说“是亲必顾,是邻必护”,可是他自己呢,早已将梅秀玉一掌推开,罔顾她的生死。想到今天正是中秋,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不说,还跟大哥弄了个冰炭不容,心里苦得真能赛过黄连。再坐下去自觉没趣,他起身也走了。
  玉芝从厨房出来,见兄弟俩都不在堂屋,跑到后院儿看见家礼,问他:“你跟老二又在吵啥?他人呢?”家礼没好气地说:“腿长在他身上,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了?”玉芝垮着脸说:“你们两兄弟可好,到一起就吹胡子瞪眼的,连累我们都跟着不自在。”家礼说:“往后不自在的时候还多着呢,你等着吧。”
  家义从家里出来,想去几个同学那儿坐坐,却又提不起兴致。茫然地走了几条街,最后鬼使神差地穿出城门下了河。
  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澄澈的天空上,一轮满月清朗浑圆。因为光线明亮,夜幕显得尤其高远。河岸上的房屋在灰白的天幕衬托下,像一片黑色的剪纸,显出高低错落的轮廓。梅家的后花园就连缀在那片熟悉的轮廓里。
  家义踩着鹅卵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觉得那个紫英缤纷的后花园如同一个梦境,和自己之间隔着永远无法穿越的距离。正在犹疑,一阵箫声好似天籁,从岸上袅袅传来,在如水的月色里弥散,像一个拖曳着长裙的幽灵,飘忽间透出如梦如幻的苍凉和凄恻。
  家义顿然失了神,定定站住,再也挪不开步子。拖曳着长裙的幽灵缠裹着他,网罗住他的心,扭结住他的思维,使他缓缓地飘浮起来,化成一缕烟雾,融入月色之中。他痴迷地听着,内心起了一股冲动,想要冲到岸上,冲进那座进也不忍,退也不忍的宅子,把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揽在怀里,相互抚慰。可是咫尺天涯,相闻不能相见。他颓然坐在沙石上,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在箫声里忍受着身心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他不曾听过养兴谦的箫声,更不曾在这样的心境下被箫声缠裹。夜风送过来的每个旋律都那样哀婉,凄美,带着一种把人彻头彻尾浸透的清冷的伤感。
  正在肝肠寸断时,箫声像是被人掐断一样戛然而止。家义悬着的心,就那样一直悬着,无望地等待着箫声再起。可是,半天过去了,耳朵里除了河水的呜咽,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一轮满月把天空映得一片清朗,连河对岸的杂树都历历可见。
  
益生堂 第一章(21)
不知坐了多久,他慢慢站起身,回到县政府的宿舍。进了屋,刚把煤油灯点燃,想想又吹灭了。如水的月色从窗外倾泻而进,梅秀玉那张温婉动人的笑脸,就渐渐从月色里浮现出来,显得朦胧而凄美,更增添了他的愁绪。他从抽屉里把口琴找出来,冰冷的金属琴身在月色里发着寒光。他随口吹出《 高山流水 》的曲子,纤细如丝的琴声,融入清凉如水的夜色,在空阔的院落里哀哀低诉,表达着难以排解的郁闷和惆怅。
  ……
  夜深人静。家义一个人悄悄踱出院子,沿着狭窄的街巷摸索着往南关走去。穿过迎恩门,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清冷的石板路上踽踽独行。脚前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直奔养兴谦而去。远远看去,养兴谦紧闭的大门前果然站着一个人,身体斜倚在门柱上,背对着他,也像在等人。家义心跳着走到跟前,那人缓缓回过头,竟是梅秀玉。
  清朗的月色里,梅秀玉浑身上下像披了一层淡雅的轻纱。看见家义,一抹温柔的笑容绽开在她脸上。家义朝街巷两头看看,四周寂静无人。他走过去握住梅秀玉一只手,梅秀玉便将身体倾靠过来。家义问:“你在等谁?”梅秀玉掩口笑道:“等你!”家义颇感惊讶,问道:“你咋知道我要来?”梅秀玉说:“我能掐会算。”
  家义揽紧她的细腰,正要俯下身亲吻,却见两个人从街檐下的阴影里闪出来,说说笑笑地从他们跟前过去。家义慌乱中正不知所措,梅秀玉悄声说:“我们下河吧。”遂牵了他的手顺着街檐往城门走。家义再向街巷两头看,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梅秀玉的手绵软细腻,有着绸缎一样清凉光滑的感觉。家义沉醉地随在她后面走着,瞥见她的腰肢如春风拂柳一般婀娜动人。出城门,下河滩,两人找着一块大油石坐下来。虽然近在咫尺,梅秀玉白皙的鹅蛋脸却像雾里的灯火,虚幻成朦朦胧胧的一团。家义问:“我不是听见你在吹箫吗?”梅秀玉回头望望岸上,说:“我是吹给你听的。”家义又问:“咋不吹了?”梅秀玉目光幽深地说:“箫坏了。”随即扑倒在家义怀里。家义身体里潮起一股热浪,两臂用力箍住她,向着她微微开启的双唇吻下去。梅秀玉两只胳膊又如细藤一样缠绕住他的脖子。家义说:“我真想你!”梅秀玉喘着气说:“我也是!”家义说:“你跟我都结婚了,我咋还是见不到你?”梅秀玉说:“不是还没喝喜酒吗。”她将湿软的舌头送进家义的嘴里。家义顿然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浪像河水一样流动起来。
  忽然有人喊:“跑匪啦!跑匪啦!”两人惊悚地抬起头,见河对岸的缓坡上影影绰绰有一群人在追赶嘶叫。河面上两只秋子箭似的向他们射来。家义说声“快跑”,拽着梅秀玉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疾步奔跑如履平地。跑进城门,回头再看,河水在月色下平静地闪着碎银似的粼粼波光,人和秋子都无影无踪。家义两手扶着潮湿的城墙,看着梅秀玉在鼻子底下娇喘吁吁,冲动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跟谁赌气似的狠命吻下去。梅秀玉的嘴唇好似芙蓉花瓣,带着一股清香和湿润。家义辗转缠绵地吻着,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是我的!谁也拿不走!”梅秀玉咿咿啊啊地回应着他的亲吻,两手紧抓着他的肩膀,说:“我是你的!你把我拿去!”
  家义觉得脑子一片轰鸣,身体里潮起一波一波热浪,亢奋地只想把梅秀玉碾压在墙上。心醉神迷地正要进一步动作时,忽又听旁边有人说话。“这不是益生堂老二吗?咋跟梅家二姑娘裹在一起了?”他慌得张眼四望,竟发现城门里外不知何时站满了人,嘁嘁喳喳地看着他们。而梅秀玉好似浑然不觉,两只胳膊依然藤蔓一样缠在他颈上。家义悄声喊着:“松开!松开!”梅秀玉恍然惊醒,眨眼便像一阵轻烟消失不见。
  家义怔怔地呆站着,遏止不住的亢奋依旧鼓荡得如潮起潮落。可是周围人越聚越多,恍如闹市。月色淡去,天色渐明。家义撇开众人,循着街巷一路找到养兴谦门前,却见大门紧闭,两只椒图门环静止不动。他上前拍打门环,屋里竟有一陌生人应道:“是谁?”这一问,将他从梦里问醒过来。床前一地水似的月光。没有梅秀玉,也听不见箫声。紧绷的身体依然留连在梦里,期待着欲望得以满足。他重又合上眼,恍恍惚惚中与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做完了与梅秀玉未能做成的事情。
  月光透过窗户,冷冷地触摸着枕头上两滴墨迹似的泪痕。
  8
  一九五五年春,一纸调令,家义从文教科调到茅山中学工作。
  茅山中学的前身是茅山书院。院中最醒目的建筑当数文庙。整个建筑坐北朝南,砖木结构,宫殿式外观。屋顶铺陈着青色琉璃瓦,瓦缝间长满瓦松。庙前有一丹陛,高近一丈。陛前镶嵌的青石板上刻有麒麟图案。殿内有一高台,过去曾立有孔子塑像。高台下面供奉着七十二贤人的牌位。右侧有一楼梯可以登临二楼。庙的正南边两侧,各建有五间平房,相互对应。大殿以东为东庑,以西为西庑。东西两庑便是三千弟子牌位的栖居地。两庑之间是一个青石场子。场子的南面建有三间瓦屋,与大殿对应,居中为大成门,左右两侧各有厢房,左为乡贤祠,右为名宦祠。大成门外,建有石拱桥一座,名状元桥。有二墩三孔。桥下一圆形水池名月宫池。直径约二十米,池深五米。池内养有红鲤鱼,水面上飘着绿色的水葫芦。池周及桥两侧都立有白玉石栏杆。状元桥南约三米处,立有高大的石柱牌坊,完全用青条石垒成。高约二十米,宽约三十米。牌坊正中上方,雕刻有“魁星门”三个大字。牌坊的四根立柱上雕有狮、象四个,工艺精细,形态逼真。
  
益生堂 第一章(22)
茅山人自己过着平静、恬淡的日子,却把最奢华的排场给了孔圣人。每年的八月间,他们都要在这里筹办“圣人会”,以纪念孔夫子。届时所有学生放假三天,与民同乐。学生们纷纷从家里将猪肉鸡肉和各色菜肴带到会上。家庭困难的也不必拘泥,可以一担柴聊表诚意。这一天,他们除了要向圣人牌位叩头外,还要一一向老师叩头谢恩。
  家义以老师的身份住进书院时,大殿里已经没有孔子的塑像了。七十二贤人的牌位也不知做了谁家灶里的柴火。空空的大殿里倒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常有些单位借用这里排练节目,配合各种运动进行宣传。
  家义报到那天,正遇见两个班的学生在举行课间篮球比赛。场地边儿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师坐在小板凳上,手舞足蹈地喊叫着,像是在作指导。他穿着长衫,皮鞋,外加呢帽,在一群衣着简朴的学生中间,好似一只丹顶鹤,显得气度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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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义好奇地问:“这是谁?打扮得咋这么洋气?”教导主任说:“他是冉老师,教语文的,早年在外面的高师学堂念过书。”他对家义神秘地笑笑,说道:“这是个怪人!听说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富家女有过瓜葛,不知为啥分了手。别看他这会儿嘻嘻哈哈,上课严厉得很,连学生吐痰放屁都不准许。书倒是教得不坏。”
  家义远远瞅着,对冉老师整洁的衣着印象深刻,问道:“他总是这副打扮吗?”教导主任说:“总是,唱戏的都没他穿得整齐。”
  他带家义去办公室领回书本,说:“你刚来,时间长了就知道,这学校里怪人多得很。你看那边儿。”家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男老师远远在树下站着,两个学生立在左右,像是在听他训话。教导主任说:“他姓樊,教物理的,湖南人,话难懂得很,从来不修边幅,时常能把衣服扣子扣得错上错下,前襟上弄不好还沾点汤汤水水啥的,连学生见了,都在私底下笑话他。”
  家义听了,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道:“他结婚了吗?”教导主任笑起来,说:“你大概想到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女人喜欢吧?你可想错了。就他这么个邋遢人,偏偏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瘦瘦巧巧的,穿得雅致整洁,要不是戴副眼镜儿,简直跟《 麻姑拜寿 》里的麻姑差不多。牵着两个儿子在街上走,别人总以为他们是姐弟仨。”
  学校给家义分了宿舍,正好住在冉老师隔壁。冉老师见他打扫屋子,过来问:“你教啥的?”家义说:“教政治和美术。”冉老师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又把家义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问:“你会画画?”家义谦虚地说:“画得不好。原来在宣传队画过墙报。”冉老师问:“你知道多少画派名家?”家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得不多。最喜欢的是八大山人。”冉老师探头朝他屋里看看,随口说了句:“有空过来坐。”家义连说:“好,好,有空我一定过来。”
  冉老师是个戏迷,山二簧唱得有板有眼。下了班,时常有老师聚在他屋里谈笑。家义有时也过去凑凑热闹。冉老师说:“你说你会画画,恕我不敢恭维。我倒是欣赏你的口琴,吹得真好。往后我们唱戏,你就来伴奏吧。”家义很高兴自己能够和老师们融为一体,这种风雅自在的生活也正是他喜欢的。很快,他就成了冉老师他们周末聚会的常客。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些日子,支部书记老阚突然把家义找去谈话。阚书记是个老新四军,李先念中原突围时,他在茅山一带和队伍失散,不得已隐姓埋名在乡下种地,直到解放。吃了很多苦,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面相很老,还不到四十岁,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再加上表情沉稳,看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他把桌上一沓报纸摊开,指着上面的文章念给家义听:“《 坚决肃清胡风集团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知识分子里面问题还是很多的。我们学校虽然没有胡风之流跳出来,但情况也很复杂。就说数学组的柳老师,解放前家里光丫环就养了几十个。他自己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数学公式啥都不认识。你说这样的人有没有问题?还有冉老师,樊老师,跟工农同学就一直很对立。没事儿你应该多学习,不要总是说说唱唱地浪费时间。”
  家义不知这话的来由和深浅,一时有些紧张。阚书记见他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口气突然一转,和蔼地说:“支部一直在观察你。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家庭出身虽然不好,但个人表现很不错。只要你能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组织上绝对信任和重用你。国家建设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关键是看你们的态度。”
  家义感动得除了点头,说不出一句话。阚书记笑着问道:“还没成家吧?”家义摇头说:“还没有。”阚书记问了一句很专业的话:“有没有找到靶子?”
  梅秀玉的影子在眼前一闪,家义赶紧又摇头,说:“我还年轻,现在还不想考虑。”阚书记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远大抱负。个人的事情,到时候组织上可以替你考虑。”
  当晚,家义认认真真写了篇日记,把阚书记的话都回忆在纸上,并且分析道:“我自己的出身,两个姐姐婆家的出身,用新社会的标准衡量,都是有问题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思想和行为。这层包裹着自己的灰色调子如果不消除,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的立场和态度。国家一直在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我一定要通过改造脱胎换骨,成为像阚书记那样的人。”
  
益生堂 第一章(23)
谈话不几天,他从学校回益生堂,在大街上迎面遇见一群人喧闹着走过来。打头一个人举着两根青竹竿,竹梢头拴着一块红绸布,后面随着几个吹鼓手。旁边看热闹的人指着笑说:“快看那吹唢呐的,腮帮子鼓得像个猪尿脬。”家义正疑惑这是哪家娶亲,家瑛站在人群后叫他:“下学了?”家义应道:“下学了。”他随家瑛走到街边儿,看着迎面走来的队伍问道:“这是谁家娶媳妇?”家瑛说:“养兴谦二姑娘今天出阁。”
  家义一听这话,骤然觉得街两边儿的房子像被风吹了一样倾斜摇摆起来,喧闹的唢呐锣鼓声骤然停止,家瑛的脸在感觉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遮蔽了两侧的街景和过往的行人。他好像从未想过眼波流转的梅秀玉还会嫁给另一个男人。似乎他不上门迎娶,梅秀玉就会永远好端端地在那儿呆着,像一朵花,自开自谢。现在这朵本应该属于他园子里的花无法阻挡地被别人摘去了,他身上已经死去的那一部分东西突然绞痛起来。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问:“婆家是谁?”家瑛说:“姓张,就在这上头住,老爷子原来在他们养兴谦当过伙计。屋里三个儿子,这个是最小的。”家瑛对街上男婚女嫁的事儿历来消息灵通,谁家的姑娘结婚前就已经破了身,是个敞口货,谁家的男人有心使不上力,是个银样枪头,她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家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人是做啥的?”家瑛手里夹着烟,烟雾慢慢从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在城关镇政府做事,四季走路喜欢把手背到身后。”家义说:“我还是对不上。”家瑛说:“见面你就知道了,再也没谁比他长得好记。可惜梅家二姑娘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这话不知为什么让家义心里奇异地生出一丝快感。他强作欢颜地打趣道:“人家是不是牛屎你咋知道?”家瑛哼一声。“茅山城啥事儿我不知道。都是梅掌柜屋里串通媒婆子做的好事。”家义心神恍惚地问道:“我们住街坊,咋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家瑛说:“梅家如今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难有过去那种排场了。”
  跟家瑛分手,家义一直有些恍惚。回到益生堂,只有家礼一个人在药房忙着。家义问:“嫂子跟孩子们呢?”家礼扒拉着算盘,说道:“去养兴谦看热闹了。”
  家义一听养兴谦三个字,不好再问,逃跑似的回到自己房里。他看看屋子,再看看自己的手,盈盈一握间,曾经留下过梅秀玉的体香,可她眼看着就要成为另一个男人屋檐下的女人。养兴谦藏在深闺的二千金,黯淡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他问自己,梅秀玉这样屈尊嫁给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是不是跟自己的放弃有着某种关联。
  正在胡思乱想着,屋外一阵动静,玉芝和孩子们回来了。听见玉芝站在堂屋跟家礼说:“没两样嫁妆,一口箱子,几把椅子,铺的盖的。听说梅家老掌柜留给二姑娘的陪嫁,临走还叫梅秀成女人给搜出来,硬是没准她带走。”又听见士云稚声稚气地喊:“我看见梅家二娘娘哭了。”玉芝说:“到后头把菜择择。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言。”家礼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赶这种热闹。叫你不去的,你连饭都不做,还是跑去了。”玉芝说:“去看看咋啦?”家礼没好气地说:“梅秀成嫁妹子,连个喜帖都没给我送,你跑那儿去,叫人家撞见,脸面上咋下得来。”玉芝说:“这事儿不都怪老二把人得罪了……”声音到这儿突然没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从天井往后院儿去了。
  做好了饭,玉芝叫士云:“去喊你二爹吃饭。”士云站在门口叫了几声不见反应,把门推开,屋里是空的。玉芝问家礼:“你不说回来了吗?咋不见人?”家礼也跑到门口看看,回来说:“许是听了你那句话,气走了。”玉芝不高兴地说:“我一句话他就气了,他自己说了多少怄人的话咋不想想。”
  家义回到学校,独自呆在宿舍里,默默无言地坐了很久。已经是晚秋了,学校里的紫桐树开始一片片地掉叶子,一地的枯叶,被风一吹,哗哗啦啦地像鬼在追着跑。他从抽屉里找出口琴幽幽地吹着,吹的是《 平沙落雁 》。舒缓的琴声飘出窗外,与大殿檐角的风铃声融合在一起,飘飘渺渺地在夜色里缭绕。那个阳光明媚的后花园,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失去了色彩,变成一部老旧的无声黑白电影。
  冉老师正在隔壁看书。听见琴声,在心里思忖:“汪老师今天真是怪了,口琴吹得这么至情至性。”
  没过多久,阚书记通知家义,组织上经过长期考察,认为他已经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资格,准备吸收他为预备党员。家义像站在一团红光里,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轻松,甚至有点儿晕眩。过去他一直认为阚书记是红光里的人,自己则始终被一团灰雾笼罩,现在他终于可以跟阚书记站在一起。他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涅。阚书记说:“大家对你的工作没有意见,只是觉得你跟家里的关系过于密切。你是不是时常回去?”家义老老实实回答:“家里有时捎信让我回去吃饭,逢年过节也回去看看。”阚书记说:“学校食堂也不错嘛,宿舍也给你分了,生活都挺方便的。”家义心里一沉,点头说:“我明白了。”阚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一年多,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成熟的。不容易,要珍惜呀!”家义感动地使劲儿点头,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益生堂 第一章(24)
当天他就回家搬铺盖。家礼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家义不想解释,只说:“往后我就在学校吃住,没事儿不再回来了。”家礼问:“为啥?”家义敷衍道:“学校最近太忙,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没时间回来。”家礼说:“再忙也要吃饭睡觉。”家义说:“学校有食堂,伙食不错。”
  家礼心里直犯嘀咕,怕家义是和自己记仇才出此下策,却又不好拿这话去问。心里虽然疑惑,却知道留也留不住,灰着脸说:“你说咋的就咋的吧,屋里藤条箱子还有,你拿两个去装衣服,装书。椅子也可以搬两把过去,来了同事,好有个地方安顿。”家义说:“桌椅学校都配的有。我也没有几件衣服,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放,用不着那么讲究。”家礼不明白,说道:“没有就算了,有现成的,为啥不拿?”家义被问得难以招架,干脆埋头收拾东西,啥话都不说了。
  家礼被冷在一边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隐约觉得和家义之间已隔着一道天堑,心里不免怅惘。他从家义屋里出来,站在天井的檐下,想到父亲临终的一幕,竟忍不住落了泪。
  临出门时,家义说:“学校如今管得紧,你们往后少去,有事儿叫士云她们找我就行。”玉芝瞥一眼家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家礼说:“你好好工作,我们不去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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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益生堂拎着被子出来,家义没有回头。梅秀玉出嫁了,他把自己也从老屋里嫁了出来,从此割断与益生堂之间牵连着的那根脐带。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将不再和那些麻烦纠缠在一起。他现在不再是一个普通教师,而是一个党员。他须得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玉芝到他屋里看了看,出来跟家礼说:“他就拿了两床被子,别的啥都没要。”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半天才说:“他这叫净身出户。”玉芝说:“你没问问到底为啥。”家礼说:“我懒得问。问了,他也未必跟我说实话。”玉芝说:“外人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撵出去的。”家礼说:“如今还有谁跟你讲这些。你只记住,这个二弟再不是从前那个二弟了。”
  9
  日子平静了一段。阚书记对家义的举止显然很是欣赏,会上会下都不掩饰对他的赞许。就在家义完全放松的时候,家贞突然从天而降,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正在屋里备课,门外有人喊:“汪老师,有人找。”他一边应着,一边出去,意外看见家贞戴着一顶破草帽站在台阶下面。帽檐压得很低。已是深秋,她却戴着草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带路的老师指着他对家贞说:“这就是汪老师。”转头又问家义:“这是你姐?”家义唔唔两声,赶紧把家贞让进屋。
  家贞的模样大变,一件衣服上缀了好几块补丁,裤子短得露出两只脚踝骨。破草帽取下来,两手握了贴在胸前。一双眼睛半抬不抬的,只盯着人的腿和脚看。她虽说比家慧小三四岁,个头却比她要大些,两人的五官长得很像,乍一看,不用挑明,就能知道是一母所生的亲姊妹。可再一细看,家贞脸上的哪个部位又都比家慧要略大些,家慧的鼻、眼、口偏是样样长得恰到好处,到她这儿一放,整个走了形。加上秉性脾气也比家慧要略逊一筹,真好比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陶器,仅仅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火候,就弄得一个精致,一个粗糙。
  没等家贞坐下,家义慌乱地问:“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谁跟你说我住在这儿?”家贞贴墙站着,怯生生地答道:“我去过屋里,嫂子说你搬到学校来住了。”家义用自己的搪瓷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道:“天又不热,你戴个草帽做啥?”家贞窘迫地捏着帽檐儿,说:“习惯了。”她把草帽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说:“走了这一路,可把我渴坏了。”
  家义接过杯子搁在桌上,问道:“你找我有事儿?”家贞这才看出家义的冷淡,脸上现出张皇失措的表情,说:“没啥大事儿,就是想来你这儿看看。”家义皱着眉头说:“我这儿有啥好看的。真没啥事儿,你就赶紧回去吧。”
  家贞像不相信似的盯着家义,嘴唇都哆嗦起来,问道:“姐到你这儿来,屁股还没挨凳子,你就撵姐走?”她的脸扭曲着,眼睛里一下子漾满了泪水。
  家义看看门外,惊慌地连连对她摆着手,用近乎央求的口气制止她:“你快别哭了。我哪儿是撵你走啊,你不知道学校管得有多紧,有啥事快说吧。”
  家贞扯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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