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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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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辈儿、晚辈儿他都没少管。”
  家礼一时间感慨系之,把信纸递给魏学贤,感伤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因为我,害得一家老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家慧起身给他杯子加上水,说:“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没敢问……”
  家礼在烟雾里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今天我就告诉你,反正帽子也摘了。”他眼睛不看人,却盯着墙角,说道:“时间过去好久了,说起来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茅山解放那年,我去报身份。部队上一个同志接待的我。他说话很随和,问我家里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开药铺的。他又问开药铺吃什么?我就说乡下还有几亩地,收点课。他就说收课就是剥削呀。给我写上工商业兼地主。我觉得不合适,又不敢说。他看出来了,没跟我耍态度,只说今天人多,你要不同意,明天再过来一趟,把情况详细说说,能改我就给你改过来。这样,我就回来了。谁知第二天等我过去,说是他随部队紧急开拔去了四川。新接手的同志说:我不能随意给你改,你若能找到当初给你定成分的同志,让他出个证明,我才能改。可我到哪儿去找他?别说他姓啥,叫啥,就连部队的番号我都弄不清楚。问谁,谁都不知道。这顶地主的帽子,就这样戴了几十年。你们说,当初我若是不多那句话,或是坚持把成分改过来,何至于会有后面这些事儿?”他拼命吸着烟,浓重的烟雾一缕缕从他嘴里鼻腔里冲出来,慢慢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罩子,遮蔽着他脸上的痛楚和负疚。
  
益生堂 第三章(25)
魏学贤知道,这种负疚远比身体的苦难更让人难以忍受,它会像文火一样,在人的心里慢慢烧,慢慢烧,直到烧成灰烬。
  第二天,士霞闻讯过来,要接家礼去她那儿住。家慧说:“在我这儿多住一天,明天我把家义找来,你们哥俩见见面。”士霞撅着嘴说:“有啥好见的?要见,早几年干啥去了?如今帽子摘了,要回城了,又来认弟兄。里外里的好人,都叫他做了。”
  家礼不吱声。
  家慧说:“我跟你说过记人之功,忘人之过的话,你又忘了。”她的语调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很重,士霞不再吱声。家礼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许了。
  家义来时,家礼正把屋里弄得紫烟缭绕。他的烟抽得很凶,有时连火柴都不用,一支接一支地续。家义看屋里一层蓝烟,手在脸前挥挥,随口说了句:“咋这大烟?”
  他身上穿了件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家礼没看清是谁,却先看见了衣服上的四个兜。文化革命以后,他看见穿四个兜的干部,屁股就下意识地往上抬。这会儿战战兢兢地正要起身,被家慧伸手拦住,说:“是家义。”
  家义没等看清他的脸,赶紧叫了声:“大哥。”家礼眯眼看着他,招呼道:“你来了?”他的眼睛在中山装的四个兜上跳来跳去,嘴里干干的,说不出更多的话。
  家义看他耸着肩胛骨,关切地问:“大哥,你穿少了吧?”家礼动作迟缓地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看了看。家义看清他穿的是件薄袄。已经是春末了,这件衣服显然厚了些。可是他肩膀耸着,分明又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这顿饭比家贞那回吃得还要郁闷。不管家义、家慧怎么殷勤,家礼总是蔫蔫的,像烈日底下晒久的花草。吃完饭,家义本想多坐一会儿,家礼一个劲儿催他:“你快回吧,一会儿单位上又要找。”家义不知他的用意,有点儿尴尬,说:“谁找我呀?”家慧说:“大哥,今儿休星期天,家义不上班。”家礼说:“我是怕给他找麻烦。”家义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嘲弄自己,心下略为宽解了些,转个话题说:“大哥,这次回来,房子的事你咋打算?”
  士霞和魏昊本来在厨房帮着收拾,听见这话,跑出来说:“房子的事还不得靠你,城里现在管事儿的人,我伯一个都不认识。”家义说:“房子的事最好还是以大哥的名义出面,托人跑腿的事我去办。”家慧点头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士霞似笑非笑地看着家义,说道:“二爹,我伯能不能回城,可全看你了。你使上十分的劲儿,他就有三分的舒坦,你使三分的劲儿,他就连一分舒坦都没了。”家义说:“哪能全靠我?士云的女婿不比我还能说上话吗?”士霞说:“女婿毕竟比不上兄弟亲。你可不能一推六二五,把我伯撂在乡下不管了。”
  家慧在一边儿说:“你二爹说了不管吗?”家义恳切地说:“大哥,过两天我来请你去我那儿坐。”士霞半真半假地说:“二爹,我伯如今又老又邋遢,你不嫌膈应?”家义忙说:“咋会呢?”士霞恶作剧地追着问:“是请伯一个,还是连我们都请?”家义说:“当然都请。”家慧心里有些不忍,数落她:“几十岁的人了,说话咋还是天一句地一句。”
  几个人又坐了会儿,士霞领着家礼要走了。魏学贤和家慧送他们出去。魏昊过来把家义喝过的茶水倒了,又沏一杯新的递给他。刚才在厨房,士霞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她都听见了,心里觉得二舅委屈,就没话找话地跟他搭讪。“我们原来在砖厂干活的时候,二姐就是这样嘴不饶人。可是她心眼儿好。”家义笑着说:“你不必安慰我。她是晚辈,我不会跟她计较。”
  魏昊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把指甲周围翻起来的死皮一点点扯干净,突然问家义:“二舅,你现在还吹不吹口琴了?”家义怔了怔,伤感地说:“口琴已经不在了。”魏昊问:“丢了还是送人了?”家义说:“既没丢也没送人,是摔坏了。”
  魏昊进到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问他:“二舅,你会不会吹这个?”她知道家义会吹口琴。她手里拿的是一支箫。
  家义的视线立刻缠绕在箫管上。他问:“你咋会有这东西?”魏昊轻声说:“人家送的。”家义用手指抚过每一个声孔,最后停留在吹口上。他记起了一个女人的双唇,撕裂的痛楚又从记忆深处苏醒。他吹出一串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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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昊立刻觉得一阵清风穿门而入,拖着长尾在阴湿的屋里盘旋,然后缓缓离去。她脸上带着一种迷醉,叹道:“真好听!”
  这支长箫被她无数次抚摸,长箫的两代主人也早已化为尘土,她才第一次听见由箫管里吹出的真正的乐声。
  家义又缓缓吹了几个音,然后去看魏昊,发现魏昊也和自己一样,似乎已被这支竹箫带离现实。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惊诧不已。他问:“你能听懂吗?”
  魏昊说:“我不知道这是啥曲子,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说心事。”
  家义立刻无法开口了。他觉得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一起出来。
  魏昊忐忑地问:“二舅,我是不是说错了?”家义说:“你没说错,你已经听懂了。我吹的是《 汉宫秋月 》。”
  魏昊说:“你再给我吹一段。”家义苦笑着摇头。“我不会吹。有个人会。可惜已经不在了。”
  
益生堂 第三章(26)
魏昊看看门口,轻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说他妈也会吹。”家义随口问道:“他妈叫啥?”魏昊说:“叫梅秀玉。”
  家义浑身掠过一阵颤栗,震惊地看着她。“你知道梅秀玉?”魏昊说:“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她指指家义手里的竹箫。“这支箫就是她的。”
  家义低下头,轻巧的竹箫在手里突然变得难以承载。细巧的箫孔就像是时间的眼睛,带着黑洞洞的疑问凝视着他。他问魏昊:“她的箫咋会在你这儿?”
  魏昊脸上浮起一片红晕,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她儿子送我的。”家义问:“他儿子是谁?在哪儿?干啥?”
  魏昊停了半天,像在措词,又像在运一口气,最后说:“他已经死了,叫砖压死的。”她说得很轻,如同一阵箫声,从悠远的夜空传来,带着一种倾诉的苍凉。
  这个死讯比梅秀玉的死更让家义感到意外和震撼,就像在一块旧伤疤上又拉出一道新伤,令他感到世事的错综复杂实在有点儿不可理喻。他看着魏昊,看出了她的哀伤和这些哀伤背后隐藏的秘密。它们就像深潭一样,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天有两只麻雀在益生堂天井的檐下灵动地相互顾盼。那个女人跟魏昊今天的年龄相仿。那天的悲与喜纠缠了他一生一世。他问魏昊:“你跟她儿子咋会认识?”魏昊说:“我在砖厂做工的时候,他也在那儿。”
  家义又把箫拿起来,这回吹的是《 梅花三弄 》。梅花凋谢了,可是她的香魂还在。
  魏昊问:“二舅,你咋知道梅秀玉会吹箫?”家义说:“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他怕魏昊寻根问底,又说:“她还有个姐,跟你妈是妯娌。”魏昊说:“我知道。梅秀玉死的时候,是我妈穿的老衣。”她这么说,似乎也是为了向家义强调自己和张波的关系带着某种历史渊源。家义问她:“你妈咋会去给她穿老衣?”魏昊说:“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
  门外响起魏学贤和家慧说话的声音。魏昊劈手从家义手里抽过竹箫,慌乱地躲进里屋去了。家慧进屋,看见家义一个人愣怔地坐在那儿,便问:“昊昊呢?”家义说:“在,刚才还在这儿。”他脑子里木木的,里面无声无息地叠印着许多模糊而杂乱的画面。家慧看他表情木然,以为他是被酒烧的,说:“你今儿又喝多了,去我们床上躺会儿。”家义连连摆手。“我没喝多。你要有酒,我还能再喝。”
  魏昊从里屋出来,说店里有事,要赶紧回去。家慧说:“你忙了半天,也没好好吃口饭,等吃了晚饭再走。”魏昊说:“店里事多,陈鹏一个人忙不过来。”家义说:“我跟你一起走。”他想同行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家慧拽着他,非要他醒了酒再走。魏学贤也说:“你再坐会儿,我俩说说话。”
  魏昊走了。家义突然抬眼朝四壁看看,怪异地一咧嘴。“姐夫,你这间屋都快成法庭了。”
  家慧以为他说的是酒话,魏学贤却很认真地看着他。
  家义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我是被告,到这屋来的人都是原告。”他数着手指头。“五姐,洋洋,大哥,轮流在这儿审判我。”
  家慧说:“你真是喝多了,尽说些没边儿的话。”家义指指心口。“我没喝醉,我这儿明白得很。要说醉,二十年前我是醉的,现在我醒过来了。”家慧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别再提。”
  家义摇着头,嘴里哈出一股浓浊的酒气。“不提是假的。就是我不提,别人也会提。这二十年的事,件件都跟钝刀子一样,慢慢割我的心。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两眼一合,眼珠子看眼皮,想看不想看的都在上头。早起梳头,头发掉一地。”他把脑袋低下去,露出头顶,“你们看,顶上都秃了。”
  两人欠过身,果然见他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头皮历历可见。魏学贤宽解他说:“有些事,你要会想。不是你的责任,别总往自己身上揽。”
  家义眼光迷离地说:“姐夫,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他摇摇头,好像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浓烈的酒液在他胃里像烈火一样炽热地燃烧着。他突然把外衣解开,撩起里面的毛衣,露出贴身穿的白衬衣,手伸进去,把上面的兜兜翻出来,像舌头一样吊着。“早几年,我这兜里四季装着两指宽一个小本本,里面记着我的出身,简历,家庭基本情况,连汪苏、汪若的出生时间,接生大夫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怕填表写材料的时候前后对不上。一旦对不上,你就是长一千张嘴都说不清楚。”
  家慧皱着眉催他:“快穿上,小心凉着。”家义把兜布胡乱往里一塞。“那会儿,人人都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相信!我提醒自己多做事,少伸头。多往外头拿,少往怀里扒。多听组织的,少想自己的,打着电筒走路,夹着尾巴做人。结果呢?我还是我。到六六年,还是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一只脚。这时候我才明白,人家从来就没对我另眼高看过。”他把茶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几大口,似乎这几十年说过的那些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做过了却被证明是做错了的事,都在眼前汇聚成一堵墙,压迫着他的良知,使他的灵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逼迫中经受着煎熬。
  
益生堂 第三章(27)
家慧唏嘘着,歉疚地说:“也许我不该急着叫你跟大哥和家贞见面。我是想,断了的线都能续上,何况是断了的血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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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义突然想到梅秀玉,想到刚才跟魏昊的一番对话。他用极度伤感的口气说道:“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再想接也接不上了。”
  8
  士兰、士林回去一个月后,一辆车把青峪河全部的家当拉到了益生堂门前。车上东西卸下来堆在街心。闻风而动的住户早把大门关上。看热闹的人,很快在两边儿屋檐底下围成了团儿。要不是高出人头的柜子箱子,猛一看,还以为是来了耍猴的。
  连唬带哄地,好不容易把大门叫开。过去的前厅,两边各砌了墙,中间留出一条走道通向后面。东西搬进去一部分,就顺墙堆在走道里,只留出半人宽的地方供人通行。来来往往的人,需得侧着身子进出。还有一些值钱东西,被士云和士霞分别带回自己家里存放起来。
  家礼虽然做好了露宿街头,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等事情真到了面前,还是不能坦然。家当堆在街心,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他丢在人前示众一样,让他感到无地自容。而且,发现益生堂过去格局井然的房子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内心的痛楚更是无以言表。他对闻讯赶过来的士云和士霞说:“你们都回吧,别跟着在这儿丢人现眼。”士霞说:“伯,你可别这样想。不这样一点点逼,街上根本不会理你。你出去在街上转转,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士兰坐在捆成卷的棉被上,充满豪气地说:“伯,你就跟大姐过去吧。这儿有我跟士林,你还不放心?”她声音很大,有意说给相关的人听。家礼长叹一口气,走了几步,又回来,低声对士兰说:“有啥事儿明儿再说,听到不好听的话别躁。人家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士兰说:“我这是回自己家了,我怕啥?他还能把我吃了咋的。”
  这一夜,士兰在走道里,士林在大门外,各自守着一堆东西过了一夜。家礼住在士云那儿,晚饭只喝了一碗稀粥。士云劝他:“伯,吃了饭出去转转吧。”家礼灰着脸说:“我哪有脸出去见人?”女婿一边儿眦着眼说:“怕他个屁?骡子###的,整死他。”
  晚上,士云听见家礼在隔壁屋里叹了一夜的气,一张床被他折腾得咯咯吱吱响到天亮。第二天替他收拾屋子,看见床边儿地上一地的烟头。女婿跟士云说:“你伯是在把自己当蚊子熏。”
  益生堂的新主人终于不能忍受入侵者带来的不便,撕扯着要把士兰他们堆在过道里的棉被往外扔,吼叫着:“讨饭到你妈坟头上讨去,别在这儿死不要脸。”士兰听他们骂到母亲,内心的伤疤又被触痛,眦着眼,疯了一样上前拼抢,一把将对方的手挠出几道血印子,喊着:“谁死不要脸了?你们赖在人家屋里不走,你们才是死不要脸。”士林也在一边儿助阵。无奈寡不敌众,被子还是被扔在当街,七零八落地散成一片。士兰和士林正在拣拾,屋里大人唆使孩子端着一桶泔水跑出来。“泼!泼!泼他个狗日的。”士兰不及阻挡,孩子兴奋地涨红着脸把一桶泔水劈头浇过来。
  一闹起来,街两边儿迅速聚满看热闹的人。争“窝”的事在茅山城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大家的心情,不过是看另一处戏台的另一出戏罢了。只有戏中的主角,长相各不相同,但大都拿出一副抵死相争的架势,青着脸,红着眼睛,手舞足蹈地表演。
  有人看到这边力量不均的战斗,路过家瑛门前,就对她说:“你还不去看看,你的侄男侄女子正在益生堂门前跟人打架。”
  家瑛一听,撇下说话的人就跑来了。任何事端从来不会使她胆怯,相反总是让她兴奋和勇往直前。她赶到时,两个年轻人正拽着士林的领口推推搡搡地不肯善罢甘休。士兰坐在地上,半边身子湿着,头上还在沥沥啦啦往下滴水。家瑛走近,就闻到一股腐臭的酸味儿扑鼻而来,她冲上去拽住一个人的袖子就往开里拉,大声喊着:“哎,哎,哎,你们这是干啥?两个打人家一个。”
  边上看热闹的人里有认识她的,悄声说:“这回来了个厉害的,有好戏看了。”
  两个年轻人正斗志旺盛,一个手指着家瑛的鼻子喊:“谁请你来这儿管闲事儿了?”另一个说:“趁早走远点儿。”
  家瑛用胳膊把第一个的手一挡,反手点着他说:“你把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大干啥?怕你不惹你,惹你不怕你。瞅瞅你那德性,未存三尺水,还想划龙船。你听到北街那边动刀子没?你住着人家的房子,还想把人家往外撵,说破天都说不过去。我劝你趁早去找街道上想办法,迟搬不如早搬。搬晚了,好房子都叫人家占了,你住到屋檐底下去。”
  年轻人的母亲赶过来帮着吵,骂道:“我住谁的房子跟你有啥相干?你闲事儿也管得太宽了。”然后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士兰从地上站起来,傍在家瑛身后说:“她是我姑,咋不能管?”
  家瑛把士兰一挡,冷笑着对那女人说:“你还亏得没住我的房子。你要住了我的房子,我会叫你这样好过?我会把你祖宗八代都从坟头里骂出来。你信不信?你还跟我横,我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花溪河的水朝哪方流呢。”
  女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你现在,我还怕了你?”一只手也在家瑛的鼻子前面指着。家瑛撇着嘴,一副看她不起的样子说:“你吓唬我?未必你生得出儿子,我就生不出儿子?你到街上问问,我的儿子怕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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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8)
围观的人有些只是来看热闹,不说话。有些认识,就劝几句。还有些暗地里希望能打起来,让自己饱饱眼福。街道干部站在一边看了半天,这时不轻不重,不明不白地说了句:“有事儿商量嘛,吵能解决啥问题。”
  家瑛早就盯上她了,就怕她不说话。她一开口,家瑛就接了上去。“你少在这儿拉偏架。谁不知道你是甜瓜嘴,苦瓜心,人前一面鼓,人后一面锣。你在背后作践的那些事儿,别以为人家不知道。有本事你把话拿到桌面上说,少在背后鬼弄尸驱的。”
  街道干部说:“你跟我吵啥?又不是我住了他的房子。”家瑛说:“你没住他的房子,可当初房子是你们街道上弄去的。弄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仗义,啥话不说,赶人家走就行了。这时该还给人家了,你们千作难,万作难。你们不叫人家住自己的房子,你们说叫人家到哪儿住去?”她指着士林和士兰。“人家还不够遭罪啊?下去的时候四个,回来只剩了仨。这房子是人家爷爷手上买的,国家都认这个账了,你们凭啥还要拖着赖着?”她指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煽动说:“街坊四邻的,你们也帮着评评这个理。”
  士兰想起家礼在自家门前那副落寞怯懦的样子,想起小时候在这门前玩耍的情景,忍了半天的委屈,这时都化成眼泪流淌出来。看热闹的人一见士兰哭起来,有些心就酸了。有些人仿佛正等待着战场上炮声四起,却忽然来了一阵暴雨,把硝烟味冲刷得荡然无存,立刻失了兴趣。
  那两个跟家瑛对骂的母子,一见士兰哭了,再看看益生堂里的住户就他们在这儿较真,别的都缩着头不出来,想想不划算,斗志也就锐减。
  家瑛喊士林:“把被子拣起来,我看谁还敢往外甩。再甩,老娘就到他的饭锅里屙屎,饭桌上睡觉去。不就是一命抵一命吗?”
  士兰和士林把扔到街中心的棉被拣在一起。士兰看到被子上泼的泔水,哭得更厉害了。士林红着眼睛安慰她:“姐,你别哭了。他们再敢这样,我就去把他的锅砸了。”家瑛在一边说他:“你真比不上你姐。士兰两个眼睛一瞪,还有点横劲儿。你整个儿是贼来了筛糠,贼走了耍枪。他们抓着你的手,你一双脚是干啥的?你不会踢?照他的命根子踢,叫他生出娃娃来连屁眼都没有。”她有意把声音放得很大,说:“老窝都叫人家端了,你还顾及个啥?一人拼死,十人难敌。他不叫你好过,你也叫他过不成。”
  士林###岁就跟着下乡,在乡下生活了十年,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青年的样子和心态了。他确实有些害怕城里人。回城,对他来说,既有诱惑,也有挑战。如果能够顺利回来,他自然高兴。如果必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又有些畏缩。而士兰,离开的时候已经成年,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远比乡下要亲切和熟悉。她是坚定的回城派,回城在她内心成了自己给自己平反的唯一手段。她不怕什么,只是觉得委屈。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坐在大街上,守着一堆本应该放在四壁之内的家当,跟家礼一样,更多的是不自在。
  场面刚平息下来,家礼和家慧赶过来。两人和家瑛一起站在街心说了会话,便折回到家慧那儿。家慧说:“这样总吵确实不是办法。东西堆在外头,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怕也不行。”又对家瑛说:“就你还能对付他们,搁到我,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家瑛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这样面乎,理正不怕人。回来住自己的房子,一没偷,二没抢,就得拼死了跟他们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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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礼绝望地说:“不行还是回去算了。”家瑛立刻说:“那可不行,不蒸馍馍还要争口气呢。我自己的房子,凭啥要叫那些会吃不会拉的东西住。别遇到点事儿就往回缩脑壳。不行,也像人家那样儿,搭个油毛毡的棚子先住着,落实的事儿慢慢去跑。”
  家慧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家礼却说:“我这大一把年纪了,叫我去住在人家屋檐底下?”家瑛说:“谁叫你住了?你那几个女儿,谁那儿你不能住?搭个棚子,无非是叫那些人看看,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要是回来又回去,回去又回来,叫他们摸住你的脾气,办起来就更难。”家礼不再吱声,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不停地拿手抹鼻子。
  到了晚上,家义听说了白天的冲突,跑到家慧屋里来问究竟。家慧唉声叹气说:“想办法快点儿把事情办了吧,大哥是再折腾不起了。”家义说:“我也急,这段时间一直没闲着,邱德成和士云女婿也在帮着跑。该请的客请了,该找的人找了,冷脸热脸看了个够。都说能办,又都拖着,往前挪一步都不容易。”家慧说:“文件上不都有政策吗?咋还这么难?”魏学贤说:“政策是人定的,也靠人来执行。遇上啥人就是啥结果,急也没用。”
  家慧上星期突然晕倒好几次。章达宣替她看了,说家慧原本体质虚弱,后又烦劳过度,积之既久,应以清心益肾之药调理,静养为稳。他开了药,家慧正在吃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家义说:“四姐,油毛毡我去找人弄。先这么住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油毛毡找来了,士云几个张罗着,在益生堂大门左侧搭了间棚子,大门里外摆了几天的什物被搬到棚子里。家礼和士兰暂时就在士云和士霞两处跑着住,士林则扎根在棚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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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9)
棚屋上方有一侧山墙,嵌着一石刻花格窗户,纹饰是一篆刻的双喜字,站在棚屋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当初建房的工匠,设计这么一扇窗,为的是讨个“抬头见喜”的口彩。而现在一抬头,反而更添内心的凄楚。
  士林吵吵了几次要回去,惹得几个姐姐轮番责骂。他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光吵我有啥用?在这儿住着活路没做的,往后吃啥喝啥?”士兰抢白他:“你就是一张嘴不敢亏,走哪儿都少不得要吃要喝。”士林毫不示弱地辩解:“你不吃不喝活个我看看。”士霞气得数落两个:“饿着肚子还有劲吵,在外还没跟人家吵够。”士云说:“你们姐夫要是把执照办下来,往后你俩就在汽车站门口卖稀饭、包子。我问了,一天少说也能摸个三四块钱。”士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说:“我这么大个人,叫我卖包子?我不去。”士兰说:“一边说没活路做,给你找了活路又挑肥拣瘦。”
  9
  家礼回城,医院这边儿迟迟没给他一个交代。他快六十岁了,已经不能上班。院###得每月给这么一个人发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太冤枉,所以对他的事一直拖着。家礼每次去人事科,总免不了心里发虚,两眼发花,觉得眼前晃动的,都是中山装的四个兜兜。办公室几个人边喝着水,边乜斜着眼睛看着这个两眼无神,耸肩佝腰,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脸的厌烦和冷漠。
  有天去人事科,意外地碰到金毅,家礼的头皮顿时麻酥酥直跳,腰不由自主就佝偻下去。金毅明显老了,却还穿着件草绿色军装,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问道:“哟,回来了?住在哪儿?有时间我去看你。”他拿眼睛上上下下把家礼看了一遍,脸上带着畏缩和谄媚的假笑。“你可是老多了,今年有七十了吧?”他这种叙家常的口气让家礼一时里有点儿不知所措。金毅一脸关心地问:“听说你在落实房产,咋样了?”家礼说:“还没个头绪。”金毅说:“哪有那么容易,好事多磨嘛。那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完,习惯性地嗬嗬笑了两声。他的表情虽然变了,声音却还是那样空洞、阴冷。家礼从他脸上依稀看到一股掩饰不了的恶意。
  长着一个倭瓜脸的人事科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垮着脸说:“这是办公室,要聊天出去聊。”
  家礼已经习惯了这种怠慢,也不作分辩,转身就往外走。
  金毅向屋里人哈着腰说:“抱歉,抱歉。遇到老熟人,就得意忘形了。”
  人事科长摇晃着钢笔,把面前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敲得叭叭直响,说道:“你千万别得意忘形,你一得意忘形我们都受不了。”
  办公室几个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都有了笑意。其中一个年岁大点儿的男人憋着笑说:“我们这儿可没谁愿意给你当爷爷。”家礼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看见金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比哭还难看。
  事后见到章达宣,他把遇到金毅的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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