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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史论事品人李国文说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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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声音(3)
这大概也就是唐朝的浪漫了。
李隆基,不是好皇帝,但他真风流,很个性。唐以后的宋元明清诸朝,休说一国之主了,连稍稍有点权势,有点身份,有点级别的臣宰员吏、藩台府臬,也只敢偷偷风流,决不敢公开浪漫。两块“肃静”、“回避”的牌子,在前面开道,脸部肌肉不硬不僵,也不对称啊!
于是,凡官必摆谱,走路迈方步,有权必拿架,张嘴说官话。于是,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不让人猜透他心里的想法,便是官员们的标准面孔。因此,说他是活着的尸首,可以;说他比尸首多口气,也可以。他们即使想将这个漂亮歌唱家搞到手,绝不可能像唐玄宗那样本色,那样潇洒,那样性情中人。“哇噻,这小妮子的一双媚眼,真能放电啊,让朕实在有点吃不消呢!”
这一点,你得佩服李隆基,你得佩服唐朝出现的这种大气,你得佩服那整整一代人的张扬放肆的精神。据《旧唐书》,说这个玄宗——
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太常又有别教院 ,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乱发于太乐署。别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玄宗又制新曲四十馀,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县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若绳戏竿木,诡异巧妙,固无其比。
唐代宫廷的礼仪乐队,共分十部,每部又分为坐位和立位,整个加在一起,足有数千名乐手。这时的玄宗,我觉得更像那个日本人小泽征尔,在指挥着一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庞大的交响乐团。因此,李隆基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能玩闹,而且玩闹得绝对正点的皇帝了。唐朝的声音到开元达到峰巅,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说,李世民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只能算是一次盛大彩排的话,那么,在李隆基的统治下,二十九年的开元之治,才算是正式的演出。中国文化史上的名诗人,名画家,名歌手,名乐手,几乎都在开元年间联袂出现。西方历史上,也许只有15世纪的文艺复兴,差可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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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看到,唐玄宗如此大排场,大铺张,除了雄厚国力的支持,承平岁月的逸乐外,就其个人而言,是与他沉溺声色,生性放荡,纵情恃性,不拘形迹的胡人血统分不开的。鲁迅说过,“唐代帝王,大有胡气”, 这胡气,还不仅仅是因为唐高祖李渊的从母,为隋文帝的独孤皇后,据此判断,李姓皇帝带有鲜卑或拓跋的尚未驯化的民族本性。有朝一日,挖开乾陵,查一查DNA的话,匈奴、羯、羝、羌的基因,在李姓帝王的遗骸里,可能都混有一点的。
因此,一方面,唐代与前朝,与后代采取了绝不相同的对外政策,张开怀抱,展阔胸襟,以海纳百川的气魄,去拥抱整个世界;一方面,中土的华夏正声,已不能适应丰富多彩的盛唐气象,需要新的音乐元素,需要新的旋律、节奏、声韵、调式,使唐朝的声音更闳大,更壮观,这也是势之所趋。于是,大肆扩张的胡风胡气,从未像唐朝这样,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进入中土,其潮蜂涌而至,其势锐不可当,其变化不可遏止,其影响波澜壮阔。
从《太平广记》卷二○四的《李謩》篇这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故事里,也能看出胡乐逐渐融入听觉主流时,新旧力量的碰撞,此消彼长的争斗,也是一个相持不下的过程。但是,旧日的风韵,不管你多么惋惜,终究是要淡出的,而时代的声音,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请自来,登堂入室,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也是万事万物新陈代谢的必然。像李謩这样一位在教坊中,坐在首席位置上的笛手,也不得不在时风的感染下,在其特擅的笛子曲目中,注入新腔。一是潮流所至,二是饭碗所逼,这位名笛手无法抱残守缺,誓不与时代同步,那是不可能的。
有一次,在越州镜湖,也就是绍兴的鉴湖吧,众人泛舟于碧波万顷之上,喝花雕酒,吃茴香豆,听这位长安特邀而来的吹笛国手,独奏其拿手的《凉州》一曲。顿时,“昏噎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在座知音,击节赞叹,偏有一位老者,不发一言。李謩认为他看不起自己,又“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但这位老人,仍旧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辞。李謩沉不住气了,“你这是瞧不起我呀,老先生,难道你是此中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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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声音(4)
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坐客皆为李生改容谢之。独孤曰:“公试吹《凉州》。”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得无有龟兹之侣乎?”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之人也。”又曰:“第十三叠误入水调,足下知之否?”李生曰:“某顽蒙,实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试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蹙踖不敢动,至第十三叠,揭示谬误之处,敬服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太平广记》卷二○四引《逸史》)
这无疑是一次复古派的胜利,但故事的结局,却并非如此。
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去。(同上)
胜利者的子虚乌有,这种否定之否定的收场,颇有点调侃的味道。正如李清照《一剪梅》中“花自飘零水自流”句,古老的,垂暮的,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无论是人,是事,是物,或是一种精神,哪怕有再美好的愿望,该终结的,该衰朽的,或者该完蛋的,也总是要消失在天际的,那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
所以,王之涣诗《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位笛子名家李謩,终于改用来自西域的羌笛。同样,杜牧诗《寄扬州韩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中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听到的洞箫,也被改良的乐器“尺八”所代替。正如最近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古琴一样,中土的传统乐器,由于音量的局限,注定了逐步边缘化、雅玩化的式微末途。
因此,魏晋时的嵇康,被判了死刑,上了法场,在千百名看热闹的市民围观下,抬来桌子,铺上台布,还要架上焦尾琴,弹一曲《广陵散》,绝对是后人的夸张之笔。古琴,只宜士大夫在书斋里写不出文章时,小姐在绣房里找不到对象时,文学大师在府上发现无人捧臭脚时,抚一曲《流水》,聊以自慰。除非司马昭派电工给他接上电子音响,嵇康想在杀头前做闭幕秀,是做不成的。
于是,长安城里,自关陇直至中原;宫廷上下,自君王直至百官,无不陶醉于来自西凉、龟兹、疏勒、高昌,甚至更为遥远的域外音乐,无不耽迷于富有表现力的羌笛、胡笳、觱篥、羯鼓等胡人乐器,这样,使得唐朝的声音,出现前所未有的生气。
而在诸般乐器中,最强烈,最狂放,最亢激,最为玄宗所爱者,莫如羯鼓。
玄宗性俊迈,不好琴。会听琴,正弄未毕,叱琴者曰:“待诏出!”谓内官曰:“速令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王谠《唐语林》卷四)
羯鼓出外夷乐,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其声焦杀鸣烈,尤宜促曲急破,作戟杖连碎之声。又宜高楼台晚景,明月清风,凌空透远,极异众乐。(南卓《羯鼓录》)
李龟年善羯鼓,玄宗问卿打多少杖。对曰:“臣打五十杖讫。”上曰:“汝殊未,我打却三竖柜也。”后数年,又闻打一竖柜,因赐一拂枚羯鼓卷。(《太平广记》卷二○五)
一个皇帝,练他的羯鼓,打断的鼓槌装满了好几个柜子,其执着,其专注,其孜孜不倦,你不能不敬佩。人们也许可以指责他一千个不是,痛斥这个如此不务正业的帝王。但是,有一条,或许更为重要的,这种在羯鼓上的投入、专心,不管不顾地我行我素,他在精神上的无禁忌,他在心灵上的无拘束,他的个性自由,他的特立独行,他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他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他的找他想找的快乐,那种敢作敢为的丈夫气慨,可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具有的。他用他的鼓槌,在羯鼓上敲击出唐朝的声音,而且果真也就在中国历史上,敲出了开元之治二十八年的辉煌。元稹诗《行宫》曰:“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就冲这一个“说”字,值得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很多皇帝,最后只剩下一个“骂”字。
在中国历史上,每个朝代,都有特定的声音表情。或刚强,或柔弱,或暴烈,或萎靡,或气宇轩昂,或低三下四,或杀气腾腾,或哀鸿遍野。没有一个朝代,比得上唐朝所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华彩美妙,那样大度充实,那样丰富融和,那样令人心胸开阔。以致后来的中国人,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之为“盛唐”。
唐朝的声音(5)
一千年后的今天,这些已经相距十分遥远的盛唐之音,仍然使我们感奋,使我们向往,甚至还受到一些鼓舞,这实在是值得后人琢磨的历史现象啊!唐朝的胃口
唐朝的胃口(1)
现在,我们已经很难了解公元618年至907年期间,住在唐朝首都长安的市民,每餐饭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古代文人,能吃善吃好吃,而写吃,往往一笔带过,惜墨如金,不肯详说细节。但是,我们从字典词书上还能看到“馎饦”、“罗”、“焦槌”、“馉脯”、“不托”、“胡饼”、“冷淘”等食物,那花式品种,还是颇为繁多的。看来唐人不存在城市早点难的问题,否则在西方历史学家心目中,也不会将古长安与古罗马相提并论。因此,我不大相信居住在首善之区的长安百姓,一早爬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里坊,来到路边摊点,也像当今北京的上班族,只有油条、豆浆、煎饼这永远不变的老三样可以选择,一路走,一路吃,满手油脂麻花地往公共汽车上挤去,若如此,还算什么中古时期世界上最繁华最富饶的都城?!
但是,“馎饦”、“罗”之类面点,到底是什么样子?甜的咸的,蒸的烤的,油炸的水煮的?便不太清楚了。查《酉阳杂俎》、《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这类古籍,都说得十分含糊。幸好,宋赵令畤的《侯鲭录》一书里,有一则《黄鲁直品食》,使我们能够略知距唐代不远的北宋时期,如黄庭坚等文人,他们是怎么样吃喝的。
黄鲁直云:烂蒸同州羊羔,沃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抹;南京面,作槐叶冷淘,糁以襄邑熟猪肉,炊共城香稻,用吴人鲙松江之鲈。既饱,以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少焉,卧北窗下,使人诵东坡赤壁前、后赋,亦足少快。
在宋朱弁的《曲洧旧闻》中,也有类似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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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虽然朱弁所言,算起来应该是在宋代元符年间苏轼流放海南期间的亲笔手书,但其可信度,不及与苏轼有过来往的赵令畤所记。赵系皇室,非常崇拜苏轼,连自己的这个名字,也是苏轼为他改过的。而且这部笔记,主要是记叙他所知悉的苏轼言行。所以,赵认为是黄鲁直所云,当系的论,而且从行文的口气来看也比较顺畅。这两则大同小异的文字,为我们了解唐宋年间的饮食状况,提供了一点线索。
老实说,这顿饭,其值不菲。必须具有小康以上收入水平,同时具有良好胃口的消费者,才能埋得起单,才能消化得了。主食有面有米,副食有羊羔、仔鹅、鲙鱼、猪肉熟食。饭后,有好泉水烹好茶叶,必是沁人心脾的上佳品味。吃罢喝罢,解衣仰卧,真是好不自在。
不过,元符元年(1098)间的苏轼,日子过得并不开心。一辈子犯小人的他,又遭贬谪,渡琼州海峡,到海南的儋州安置。好在那时没有对知识分子实施劳动改造政策,先生还有可能写字读书。可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背井离乡,回朝无望,那坐以待毙的苦闷,那枵肠辘辘的煎熬,是他一生中最没着落,最艰难的阶段。也许,回味往事,举笔落墨,大师给朋友开了这份菜单,作一次精神会餐,不无可能。
我们遂可揣度唐、宋饮食之一斑。
北宋都城汴京,与唐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同属中原,饮食习惯应该是基本相似。由于从秦陇,到关中,再到河洛地区的黄河流域,粮食作物以小麦种植为主,略可推断唐人的饮食是以面食为主。“槐叶温淘”,我想可能是捞面或者酿皮一类的面制品。我曾在豫西北怀庆府的博爱、沁阳等地劳动改造过,修过从河南焦作到山西晋城的铁路。1958年正是三面红旗招展之际,河南也是招展得特别强烈的省份,那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那屋子大的笼屉,那脑袋大的馒头,真有共产主义已经来临的感觉。
同时,我也领教了老祖宗神农氏尝百草实际是给中国人带了一个坏头,老乡除了大口大口啃白面馍之外,不进其他油盐。结果,馍啃光以后,就三年灾荒了。数千年来,中国人局限于从植物中吸取营养,这对于改善人口素质,提高健康水平,决不是件好事情。
唐朝的胃口(2)
因为,一个面有菜色的民族,想不当“东亚病夫”也难。
所以,我很看重苏轼文字中那盆蒸得烂熟、令人食欲大开的同州羊羔,这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至少表明在大唐盛世,一直延至五代、北宋,生活在黄河流域的汉民族,受到西域文明的薰染,饮食习惯上的逐步胡化,是不争的事实。国人的消化系统里,肉食渐渐成为很主要的成分,这是中华民族的一大幸事,也是中国历史上得以辉煌的物质基础。
一个人,活得好不好,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活得好不好,胃口,是很关键的问题。
同州,即今之陕西大荔,由于南濒洛水,西临黄河,是个粮谷丰饶、水肥草美的农业县份。那里出产的胡羊,肉质细嫩,味美可口,乃泡馍的首选羊肉,至今有名。但在东坡文中,最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不是羊肉的质地问题,而是他所说的做法和吃法,虽只不过是一道菜,但却有改变中国的重要意义。
在地球上,凡食肉类动物,都凶猛,凡食草类动物,都温驯。唐代同胞可能从不断侵扰中原的胡人身上得到教训,人强欺侮人,人弱受欺侮。因此,神农氏的草食主义,在唐代,逐渐失去市场。同州,距离西域甚远,吃羊羔,绝对皈依西域正宗。
这盆蒸得烂熟的羊羔,更接近美国人的感恩节或圣诞节的火鸡,而与祭孔时全猪、全羊、全牛毫无共同之处。第一,在做法上“灌以杏酪”,绝非中国人的传统;第二,在吃法上“食之以匕不以箸”,也是对尝百草的神农精神,予以革命和否定。
“食之以匕不以箸”,看似小事一桩,但对唐人来讲,这个突破,意义重大。
世界上从来没有恒定不变的东西,民族特性也非铁板一块,饮食习惯并不是永远不可改变的,所以,对付这只羊羔,除了一把锋利的刀,一副坚固的牙,一个强壮的胃,还需要那种绝非汉人所有,而是胡人天生的饮食心理,方能左手割肉,右手持杯,享咀嚼之趣;方能食膻啖臊,大快朵颐,得饕餮之乐。酒足饭饱之后,再加之一壶浓酽滚烫的好茶,沁入心田,那就齐了。
放下筷子,拿起刀子,在唐代,便是不以为奇的事情了。
肃宗为太子,尝侍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臑。上顾太子,使太子割。肃宗既割,余污漫刃,以饼洁之,上熟视,不怿;肃宗徐举饼啖之,上大悦,谓太子曰:“福当如此爱惜。”(王谠《唐语林》卷一)
因为不同饮食文明表现着不同民族特性,这种食用工具的区区变动,也会起到不可小视的微调作用。一般来说,动筷,礼让谦恭;持刀,很难斯文。汉人用筷挟菜,温文尔雅,殷勤周到,多繁文缛礼之士;胡人持刀食肉,血气方刚,多剽悍强横、骑劫掳掠之徒。所以,大唐盛世,与其说唐人胃口朝胡人饮食靠拢,还不如说西域文明也在影响着中原文化,交流通常是相互的,开放从来是彼此受益的。
作为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汇点,唐代的长安,便是当时整个社会开放政策的实施中心,也是从广义上来理解大唐盛世有一副极其良好胃口的集中体现。
如果,我们从诗人李白笔下的“胡姬”, 在其诗篇中的出现频率,也可估计,或者想象,这座都城,是以怎么样的姿态,向全世界敞开怀抱了。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二首》之二)
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李白《白鼻》)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之二)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之一)
从这些诗句所提供的意境,若能在冥思暇想中,神游一千多年前的古长安,那将是怎样一种体验啊!不过,我还是郑重劝一句,若是你读过白行简的《李娃传》,建议你先不要到唐代的红灯区平康里去,那儿是李娃和她的姐妹们活动的领地,你的荷包里若没有足够的银两,那将是你无法承担的高消费。而是要到西市、金街一带,那里的食肆,酒店,歌楼,舞榭,倡馆,茶寮,戏场,杂市,才是更红火、更热闹的去处,才绝对是一个值得你逗留的风流所在,否则,李白跑那里去做什么?
唐朝的胃口(3)
你会发现那些打扮得粉妆玉琢、花枝招展的胡姬,玉脸生春,眉目传情,向你灿然一笑,令你心旌荡漾,向你挥摆纤手,令你举步踟蹰。那摆动的绦带,曳地的长裙,袒露的襟领,洁白的肌肤,在扑面而来的香风里,弥漫着这些异域女子的香艳气息,该是怎样引发这个城市的勃然生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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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唐朝的胃口,这就是长安的浪漫。
那时候,政治上不分畛域,张开怀抱;经济上不分族别,竞争谋生;宗教上不分信仰,相互包容;族别上不分胡汉,悉为臣民。胡人几乎融进了城市生活的各个方面,“汉着胡帽,胡着汉冠”,甚至在服饰上,也在模糊着中外文化疏隔的界限。
我很钦佩唐朝的这种广义上的好胃口,它意味着一份自信,一份豪壮,一份担承,一份敢把天下纳入我胸怀的大气。那些精神萎琐者,你就是打死他,他连这样想一想的勇气,也不会有的。自南宋至清末,中国之一蹶不振,吃亏就在胃口,都像林黛玉那样,只能挟一筷子螃蟹肉吃,小命都难保,焉谈爱?焉谈情?焉谈雄心壮志?焉谈民族复兴?也许积弱的中国,尤其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实在压抑得太久太狠,大唐盛世,遂成这个民族永远被憧憬的梦。
盛唐统治的大版图,大气魄,大形势,大开放,其实是一个漫长的民族融合过程的结果。经过公元420年至589年南北朝的拉锯战,到公元618年唐朝实现统一。既是人之所为,也是势之所趋。唐代的统治者,敢作敢为,大气豁达,可能与血液中的胡人基因有关,正如国学大师钱穆所考证的:
近人有主李唐为蕃姓者,其事信否无确据。然唐高祖李渊母独孤氏,太宗母窦氏,外祖母宇文氏,高宗母长孙氏,玄宗母窦氏,皆胡族也。则李唐世系之深染胡化,不容争论。唐人对种族观念,亦颇不重视。即据《宰相世系表》九十八族三百六十九人中,其为异族者有十一姓二十三人,时人遂有“华戎阀阅”之语。崔慎猷至谓:“近日中书,尽是蕃人。”又唐初已多用蕃将,甚至禁军亦杂用蕃卒。(《国史大纲》)
正是这种混杂的人种优势,正是这种胃口的胡化倾向,唐代的文治武功达到中国历史上的高峰。这加速了边外属国的归附,推动了胡人内迁的涌入,也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黄金时代。随着民风民俗的广泛传播,衣食住行的深入渗透,以麦面为主的中原人,在择食主张上多近胡人。
毕罗者,番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李济翁《资暇集》)
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汤肥,可以瀹茶;庚家粽子,白莹如玉;韩钧能作樱桃毕罗,其色不变;有能造冷胡突鲙,鲤鱼臆,连蒸诈草,草皮索饼;将军曲良翰,能为驼峰炙。(段成式《酉阳杂俎》)
中土人本来擅长于制作面食,曾几何时,也时兴胡风起来。贺知章初到长安,投师访友,出明珠为贽见之礼,主人了不在意,嘱童持去鬻胡饼数十枚,众人共食之。可见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岂能低估。由此可以看到长安城里的原住民,不得不按照地道的西域风习,来调整自己的胃口。
因为着眼于摄取更多的动物蛋白,膳食结构发生变化,使得国人的体质、气质、精神、心态,也在嬗变之中。肉食增多,势必带来某些人种学上的演化。唐朝男人的豪放自信,唐朝女人的妩媚可爱,也有这种食物结构成分发生了变化的结果。
这个结论,很可能使有识者嗤之以鼻,但一杯牛奶,改变一个民族,却是发生在20世纪日本的事情,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资暇集》中,有一则《熊白啖》的故事,你便懂得唐人的好胃口了:
贞元初,穆宁为和州刺史,其子故宛陵尚书,及给事已下尚未分官,列侍宁前。时穆氏家法切峻。宁命诸子直馔,稍不如意则杖之。诸子将至直日,必探求珍异,罗于鼎俎之前,竞新其味,计无不为。然而未尝免笞叱之过者。一日给事直馔,鼎前有熊白及鹿脩,忽曰:“白肥而脩瘠相滋,其宜乎?”遂同试,曰:“甚异常品。”即以白裹脩改之而进,宁果再饱。宛陵与诸季望给事盛形羡色,曰:“非唯免笞,兼当受赏。”给事颇亦自得。宁饭讫,戒使令曰:“谁直?可与杖俱来。”于是罚如常数。给事将拜杖,遽命前曰:“有此味,奚进之晚耶?”于是闻者笑而传之。
唐朝的胃口(4)
熊白,即熊的脊肉,极嫩极肥;鹿脩,即风干的鹿肉,极干极韧。两者性质不同,炒蒸以后,却效果奇佳,鲜美异常。据说,现在到西安吃仿唐菜,还可以点到这道名品。试想这么一位老爷子,每顿食肉,食不好,还要敲儿子的屁股,固然可讽之曰“肉食者鄙”,就知道那张嘴,而无远谋深虑,但不也感觉到他那粗鲁豪悍的可爱乎?
什么时代,什么胃口,胃口是决定出汉子还是出侏儒的关键。这也是清人顾亭林在《日知录》里早就感慨万分的话题,他说:
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此又樵《记》所谓州县皆驿,而人情苟且十百于前代矣。
顾炎武所说的一朝一朝的式微,令我不禁想起晚清大学士徐桐,这位给老佛爷策动义和团扶清灭洋,提供理论依据,掌握宣传舆论的教父。庚子事变期间,尽管风烛残年,不得不每日进宫,以备慈禧垂询。可他,家住崇文门外,坐在轿里,往北抬,花市有洋人的教堂,他不能路过;往西抬,东交民巷有使团的洋鬼子,更不能路过;往南抬,绕路而行,又避不开当时北京城的红灯区八大胡同,可谓步履维艰。他那顶只好远走永定门,再经西直门,然后才从西华门进宫的轿子,成为京城的一个笑话。
一个人,为其狭隘的教义活到如此萎琐凿枘的地步,这个朝代,不亡何待?
这位老夫子,活了一辈子,闻夷色变,视洋为敌,闭目塞听,拒绝变革,如防洪水猛兽那样,抵制一切外来的新鲜事物。于是,倘若有谁端来唐朝穆宁吃得眉飞色舞的那盆“熊白啖”,拦住那顶笑话轿子,捧过去,基本上已是一具政治僵尸的他,绝不敢举筷尝上一口。
因此,好的胃口,包涵着宽容、博大,体现着接受、吸纳,意味着消化、摄取,代表着健康、活力。对一个人来说,足以雄壮体格;对一个朝代来说,足以强健精神;对一个城市来说,足以鼎盛壮大;对一个国家来说,足以生生不息。
唐朝伟大,在于唐朝从不挑食的好胃口,这一点,很重要。唐朝的钉梢
唐朝的钉梢(1)
1931年10月,鲁迅在《北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杂文,题目就是《唐朝的钉梢》。
他在文中写道:“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钉梢’。‘钉’者,坚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后也,译成文言,大约可以说是‘追蹑’。”
“钉梢”, 为上海方言,这是近人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的。“钉梢,蹑行人后,左则左之,右则右之,跬步不离之谓也。今则专用于男子追随女后之称矣”。看来,作为“君子好逑”的这种直率手段,最早,大概仅能局限于沪上一地。因为,这种西方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生活在上海滩的人,才有可能耳濡目染,才会如此毫不掩饰地在大马路上紧追小姐不舍。
徐珂生活的时代,中国还在大清王朝的统治下,上海的勇敢者敢于“钉梢”,社会风气和公众舆论能够容忍“钉梢”,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思想的进步,一种对于封建禁锢的突破。应该看到,鲁迅在少爷和小姐前面,加上“摩登”二字,这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没有大环境的“摩登”潮流,没有勇敢者的“摩登”意识,大街上不会看到男追女逐的“钉梢”行为。
假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孔孟之道,男女授受不亲的程朱理学,仍旧牢牢桎梏着人们的精神,你借给这位少爷胆子,他也不敢跟在一个不相识的小姐后边套近乎。当然,没有相对稳定的环境,没有相对温饱的生活,四面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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