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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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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东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游戏厅了。游戏的确是个好东西,在电子游戏面前耿东亮可以平平静静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亲与炳璋的面前那样,呈现出无奈的被动情态。
  电子游戏永远不涉及师恩与母爱。它是这样一种商业,在某个时间段里头自己把自己买回来,或者说,自己把自己租出来。耿东亮和老虎机越来越像一对孪生兄弟了,——你的长相,有时候却是我的表情。
  电子游戏蕴藏了最真实的世俗快乐,它远离了责任与义务,它的每一个程序都伴随了人类的世俗欲望,让你满足,或让你暂时满足,而每一次满足伴随了自救一样的刺激,输与赢只不过是这种自救的正面与反面罢了。这么多年来耿东亮一直生活在别人替他设定的生活里头,电子游戏同样是别人设定的,可是操纵杆掌握在耿东亮的手上。
  耿东亮越来越不想到炳璋那里上课了。天气这么热,他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玩~个暑假,好好让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几次耿东亮都想“逃学”了,像小学生时代那样。
  耿东亮没有逃学说到底还是怕炳璋生气,不让爱自己的人生气和失望,时常是被爱者的重大责任。
  然而炳璋还是生气了。耿东亮看得出来。耿东亮连续在电子游戏厅里头熬夜,声音里头有些不干净,练声的状况让烟瘴越来越不满意。炳璋的不高兴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换了别人炳掉或许会破口大骂的。但是炳障从来不骂耿东亮。用炳璋的话说,响鼓是经不起重极的。
  耿东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电子游戏了。耿东亮对自己说了,只玩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之后去烟瘴的家里上课。游戏大厅里的目光灯白天黑夜都开着,白天与黑夜都是目光灯的灯光效果。这个下午耿东亮的手气称得上“八仙过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墙都挡不住。耿东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获全胜。耿东亮离开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双高统的大棉鞋。
  他瘸着腿兑了码子,出了游戏厅,一阵热浪过来,皮肤像烧着了。天黑了,马路上全是灯。
  耿东亮记得走进大厅的时候烈日正当头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儿,什么时候了。这时候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却敲响了,满满地八下。耿东亮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节课。他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 的脸色说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刚刚从冰箱里拖出来的苦瓜。
  “昨天干什么去了?”
  耿东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却不敢看他,只是拿目光去找虞积藻,利用这个瞬间耿东亮编了一句谎话。耿东亮把谎话咬在嘴里,却说不出口。耿东亮说:“我忘了。”
  炳璋说:“我问你做什么去了?”
  耿东亮又编了一句谎话,但还是说不出口。耿东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玩电子游戏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让我生气。”炳璋神情严肃地说,“你在堕落,我的孩子。”
  虞积藻端上来一盘冰镇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轻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总是说这样难听的话。”耿东亮站在炳璋与虞积藻的中间。不是“像”面对父母,简直就“是”面对父母。
  炳璋很激动。但是看得出克制。他走上来,用双手拍了拍耿东亮的两只肩头,“你看……
  我们说好了的……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耿东亮不语。他的肩头感觉到炳障的颤抖。他在克制。
  “开学以前你住到我的家里来,”炳璋说,‘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匹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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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东亮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甚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耿东亮说:“我想好好玩一个暑假,我不想唱,我有点厌倦了。”
  耿东亮自己也不相信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说出口之后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这句话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眼里头似乎有些日子了。耿东亮知道这句话迟早是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咽不到肚子里头。
  炳璋的目光在耿东亮的面前一点一点忧郁下去。他的忧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
  炳璋从耿东亮的肩头撤下双手,一个人往卧室去。这个过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这个四五步之中显出了龙钟。让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耿东亮望着他,却听见虞积藻在身后说话了,“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孩子耿东亮倒过脸,张了几下嘴巴,后悔就从胸口泛上来,变成雾,罩在了他的目光上头。怎么脱口就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烟瘴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酱色的俄式烟斗。炳璋从不吸烟的,这只烟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来的一只指头。他坐到沙发中,抚弄着这只烟斗,脸是追忆往事的样子。耿东亮知道这只烟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这只烟斗是炳璋离开莫斯科的时候那佳送给他的。那佳给这只木质烟斗起过一个很好的名字,卡鲁索之吻。最伟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鲁索有吸烟这个毛病,天才巨匠们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绘画中的霉斑,临摹者时常会把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临摹下来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得到那佳的烟斗标志了一种认可。在一定的范畴里头,它代表了出众与优秀。
  炳璋得到了这只烟斗。然而,这一份光荣对炳璋来说只是种疼痛。炳璋回国之后没有成为“远东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鸭去了。他用美声哈喝着生产队的那一群鸭子。他的洪亮嗓音作为“一技之长”被生产队长充分利用了。他陪喝了十五年。这只烟斗伴随了炳璋 十五年。空烟斗里头没有烟商,没有火苗,可是有一种燃烧,闪烁在炳璋的疼处,烤出了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让人心有不甘。
  炳潭把烟斗捂在掌心里头,盯着耿东亮。他的目光使耿东亮联想起点燃的烟窝,在夏天的黑夜里放出腥红色的光芒,又固执又脆弱,又汹涌又无力,挣扎了几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话了。炳璋 说:“孩子,艺术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许多偶然集中到一块儿才能成就一个好的艺术家。有一个偶然出了问题就算完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孩子,让我来完成你,让我来享受这份喜悦。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可以厌倦,我的孩子。我这一生一定要把这只烟斗送出去。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是让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住到我家里来,孩子。”虞积藻说。
  耿东亮想说“不”,然而没有勇气。耿东亮的脑子一阵空,目光里头贮满风。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没头没脑地说:“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炳璋没有听懂耿东亮的话,大声说:“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亲!”
  第二章
  “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湾。
  “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他推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越优秀的人往往就越等不及。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
  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
  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处,然而在命运袭来的时候,他的智慧就会本能出击。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
  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视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
  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坚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
  右下角是一行小家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谁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
  “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凡说。~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凡说:“该你玩了。”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渗透了一凡的体温。耿东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却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来了,他指了指屏幕,说:“我给你打下的基础已经不错了。”彩屏里头突然出现了机会的迹象,耿东亮却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角子丢了进去。老虎机没有拒绝,它吞下角子看来也没有往外吐的意思。耿东亮空了手,在等。一凡说:“你要是早投一秒钟也许就能发一笔小财了。”
  一凡说:“也许你不该犹豫的。”
  一凡丢下了这句话,他在临走之前又拍了拍耿东亮的肩。一下,再一下。
  李建国总经理每天上午八时难点上班,来到1708号办公室。准时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的古板习惯。秀候风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刀号,银都大厦的第门层。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东的百叶窗下面,天晴的时候李建国一推开门就看见太阳了,白色百叶窗把太阳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张现代拼贴画。这样的时刻李总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与挑战感。李建国总经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随了这种优秀的感觉,开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国接手之前季候风唱片公司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前任总经理热衷于低成本贸易,公司的生产差不多只是盗版生意。他们的产品最终堆在了广场上,迎来了一辆黄色压路机。
  目击者说,真心疼呵,压路机刚轧上去,地上的唱盘就咯湖咯哪的,满满一地,缺胳膊断腿,全是碎片呢。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向全市播放了这个画面。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形象从那一刻起就成了电视里的卡通猫,被压路机压成了~张二维平面,死透了。
  市师范学校的音乐讲师李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迎来了机遇。李建国讲师文质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镜,一副为人师表的温和样子。然而,李建国讲师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现场战胜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领导人。招聘现场设在允况集团的会议大厅。招聘尚未开始,几个决策人物坐在前排闲聊,他们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李建国走上去,轻声问:“换名字做什么?”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说:“它臭名昭著,败坏了集团公司的声誉。”李建国的回答像话剧里的对白,他用纯正的方言说:“它臭名昭著,有什么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场。”招聘尚未开始,人们对李建国已经另眼相看了。然而,招聘答辩一结束人们对李建国又失望了,这位音乐讲师对公司的技术运作实在是太外行。李建国坐在主考席的对面,并没有对自己的成绩大沮丧,他挟了一下眼镜,居然兀自傲笑起来了。李建国说:“这些都是常识,你们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看一个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一般常识不重要,人人都能学会,我又不笨。在我看来最要紧的是利用常识的那种能力,也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允况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罗绣女士一直坐在一边。她发话了,轻声轻气地问:“你说的本能指的是什么?”李建国又微笑了,说:“打个比喻,就像野兽吃人。”李建国用自己的手指抚摸自己的喉头,同样轻声轻气地说:“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后连肉带骨头一起咬碎了咽下去。”李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地盯着罗绣。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坐在一边的默不作声的女人才是这里的最关键的人物。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背后直射过去,冷静、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质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头的贪劲与狠劲。李建国说:“我从事音乐工作这么多年了,我坚信不会有谁比我更胜任这个位置。我了解音乐家的长处,也就是说,我了解音乐家的短处。”
  五天之后的公司例会正式讨论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人选。罗绣女士慧眼识英,力排众议。她用一支圆珠笔敲打着自己的大拇指,平静地说:“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不吐骨头的那股气势。”她同样用野兽吃人打了个比喻,罗绣说:“老虎是因为吃肉才学会了咬脖子,而不是咬了脖子才想起来吃肉!”会议产生最后决定,李建国试用三个月,另外两名候选人作为备用。
  音乐讲师走马上任。他一口就咬紧了李候风唱片公司的脖子。他叼了季候风唱片公司的尸体十分从容地对着夕阳款款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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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国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妻子正趴在十二岁的女儿身边,辅导女儿关于几何梯形上底、下底和高的关系。李建国脱了鞋走进屋子,坐在了餐桌边沿。李建国说:“晚饭呢?”李建国的妻子是一家国营企业的电脑秘书,她的回话像显示屏里的字码一样的横平竖直:“自己做。”李建国很轻地敲了敲桌面,四两拨千斤:“我现在已经不是讲师了,我是季候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电脑秘书高庆霞丢开了几何梯形,望着丈夫。高庆霞说:“骗我?”李建国很镇定,说:“下面条去。”高庆霞的口气愈发怀疑了:“骗我?”李建国说:“打两个鸡蛋。”李建国的女儿走到李建国的腿前,说:“爸爸,我也是总经理的女儿啦?”高庆霞一把就把女儿拉到作业簿面前去了,用指头点点桌面,大声说:“不许影响爸爸思考问题!”但女儿侧过头来偷看爸爸。她在微笑,她好看的脸上折射出总经理的时代光芒。
  高庆霞到厨房下面条去了,手和脚一起变得分外地麻利。高庆霞在家排行第三,大姐夫和二姐夫都是成功的生意人,高庆霞却嫁了一位教师,从此气就短了。不肯和他们来往。这也是红颜薄命的一种现代性。高庆霞在结婚之后时常这样板了面孔对李建国说:“你看看好了,XX家已经买空调了!”“XXX家的洗衣机已经换成滚筒了!”但是这样的的警告不见效果。
  高庆霞就决定离。就在他们的婚姻进入千钧一发之际,师范学校的琴房楼却建好了,李建国分到了一架珠江牌立式钢琴与一间小琴房。李建国立即在所教班级成立了两个兴趣小组:一、钢琴伴奏;二、声乐。每人一学期~百元。第一年下来家庭的经济状况就“翻了身”。第二年李老师决定开始在兴趣小组里头裁人。通过考试他裁去了三分之一,留下来的学生每人自愿地把学费由一百提到了两百。第三年高庆霞心疼丈夫的身体了,要求丈夫再裁。丈夫只留下了“厂长”与“总经理”的子女。这一来,李建国老师的生活提前达到了小康,为迎接下一个五年计划打好了良好的基础。可是好是总是不能长久的,音乐老师提前进入了小康,并没有使老师们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这凭什么?学校里头的政治教师、语文教师和以数学为代表的“纯学科”教师联合了起来,向音体美发动了总攻击。他们“对事不对人”,要求校方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李建国老师第一个表了态,除了教学,学校里的财产地“一个螺丝都不碰”。他回到师范大学买了一架即将淘汰的旧钢琴,把学生带到了家里。李建国老师向同学们表示,他一分钱都不会再要的,同学们在“过年过节”的日子里用“茅台”表示一下心情,那他“可以考虑”。但是高庆霞秘书很不高兴,有一笔帐是显而易见的,茅台进门的时候是市场价,转手卖给商店,出门的时候却成了批发价了。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就很不合理了。还是李建国老师沉得住气,李老师说:“目光要远,不要贪。”
  高庆霞与李建国的状况一天天好起来,他们的爱情也有了愈合,不仅愈合了,焊接口还鼓了出来,愈发硬朗了。高庆霞秘书总结说:“骨头的断口才是最结实的。”但是高庆霞忽视了一个细节,水涨了,船却又高了。她带了丈夫和孩子开始往姐姐家串门,身上的衣服有了牌子,而手上的两枚黄金戒指也是十足的24K。二姐给她削了一个苹果,高庆霞伸出左手,翘了切娜的指头接了过来。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这个自以为漂亮的小妹妹不煞煞她的傲气可是不行的。二姐转到卧室去,却戴上了一枚白金戒指。二姐指着高庆霞的手说:“你怎么还戴这个?现在都时兴白金钻戒了呢。”高庆霞的气焰就又下去了。心气高的女人不让她释放气焰可是很伤人的。高庆霞堵了好半天,到底找了女儿的一个错。呵斥说:“你看你,新衣服又弄脏了!也不看看你长的那个死样子!”
  更要命的是高庆霞的国营大企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工资的百分比越来越低。而家里的钢琴声也就更吵闹人了,靠一架破钢琴小漏小补到底是不行了。她扯了嗓子对李建国吼道:“我一听见钢琴放屁就来气!”
  李建国真正动心思改变生活正是在这种时候开始的。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婚姻倒是无所谓的,到了这个岁数,男人比女人更不怕离,这是明摆着的。问题是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有了人样儿了,他混到现在也不过混了一个中级职称,这就有了“人比人,气死人”‘。一个人拉出去干,他没有这个本钱,也只是高瞻远瞩的计划罢了。然而他在准备。他的目光透过了镜片,整天盯在了晚报的招聘广告上。招聘广告永远是部分人生存的希望。他像一条蛇,盘在剑麻的下面,仿佛一根压到底的弹簧,一有机会他的整个身体就会伴随着信子一同叉出去的。
  机会就来了。相对于等待来说,机会不可能永远不来的。
  高庆霞端上来一碗鸡蛋面,小心地问:“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国接过筷子,点着头说:“当然是真的。大革命来到了。”
  李建国刚~上任就去北京了。这位音乐教师采取了一种类似于教学的思维方式,先备好课,制定出顺理成章而又符合逻辑的课堂讲稿,然后,依照这个讲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
  他在飞机上俯视脚下的浮云,有了悬浮和梦幻的动人感受。李总闭上眼,心情不错。李总给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对北京之行的担忧。不管怎么说,北京那么大,歌手那么多,只要逮住了一个,就一个,公司也就可以生产了。有了生产当然就有了利润,公司就算运作起来了。李建国总经理心情不错。
  这位前音乐教师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冒失了,简直是幼稚。他飞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减掉了九十分。余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风景给带来的。长城不错,故宫不错,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想起来到北京找歌手签约的。那些歌手哪里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他们的行踪,眼睛一眨,没了,不见了。这刻儿人正在三亚呢。他们一个个全有腾云驾雾的好功夫呢。李建国总经理站在天安门前那条中央轴上,用刚刚学会的北京话骂了自己一声“傻X”,怎么想起来的呢?到北京来做什么?做教师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从大西南山沟里头刚刚出道的黄毛丫头接见了他。年纪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李建国总经理要不是靠着十几年的课堂经验撑住,一定会不省人事的。这位尚未进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着餐桌说:“都一样,全这个价。”
  这位歌手随后同李总谈起了当今最走红的歌星们,口气是亲切的,热乎的,仿佛全是一家子,沾了亲又带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还谈起了另外几个刚出道的歌手们,她的语气权威极了,三言两语就全打发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问题”,诸如此类。后来这个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价格砍掉了一半,那还是一组天文数字呢。李总很客气地给她夹菜,倒水,嘴里头应付说:“我们回去再论证一下。”但是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让他放心,“亏不了的”,“全国的听众普遍喜欢我的歌”,她收到的来信在亚运村都“装了半间屋子”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总也就豁出去了,全当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费旅游罢了。李建国总经理再也不光听她一个人说了,十分豪迈地对着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后来连自己也惊呆了,张艺谋的母亲还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妈呀。李总就着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极了,一出饭店都不认得路了。还是北京人说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这话好,绝对是一种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总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许多事都是从远处着手,最终在身边找到了解决办法。跑到北京去做什么?不是冤大头么?不是丢人现眼么?李总出奇制胜的一招就是从身边人手。李总到晚报亲手拟就了一份广告。广告一上来就振聋发愤:“你想过~把明星的痛么?对,请你打电话给我。”李总以季候风唱片公司一流的技术力量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开口”,你就能够在自己的磁带专辑和——上看到一个“陌生的你”,一句话,经过季候风的包装,你将成为“中国的胡里奥”与“中国的麦当娜”。
  广告的效果真是惊人。李总做了那么多年的教师,真是与世隔绝了。天天看广告,等于白看了。书上是怎么说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广告的延续。”这话对极了。广告一登出去,秀候风公司的门口真的挤来了一大片“中国的胡里奥”与“中国的麦当娜”。季候风的门口群星汇聚。“明星”们冲着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对着摄像机一遍又一遍地回首望月与忧心忡忡。人其实不是人,电子技术“编辑”和“处理”过之后,人们真的不认识自己了。这些热衷于明星梦的人们说变就变,“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他们“慢慢地跟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打不完豺狼决不下战场”,他们“爱你不悔”,‘喂你爱到心口痛“,他们”等你一万年“,他们”涛声依旧“,而”寂寞让“他们如此美丽了,所以他们”只好牵了你的手,来世还要一起走“,这次成功的”人工呼吸“使季候风呼出了第一口气。
  但是李总不能满意,这样的游戏只是游戏,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因为它不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利润。然而,这场游戏使李总把握了这个时代最基本的精神,年轻人多多少少都做着“明星梦”,人们正为“明星”而激动,而痴迷。人们需要真正的明星,让他爱,让他崇拜,让他争先恐后地掏钱包。为了明星,现代人欲仙欲死。多么好的人们,多么肥沃的明星市场呵!民心可用。明星,只有明星,才是创造利润的动力。
  可是,明星在哪里呢?
  李建国陪林风吃了一顿正宗的川味火锅。林风爱惜嗓子,吃不了那样的辛辣。李建国笑着说:“罢了,你还想做多明戈哪?”林风就尝了几口。这一尝林风就“管他妈的”了,吃得每个毛孔都能唱男高音。林风和李建国同班,声音练来练去就是出不来,到了高音上头就像公鸡的报晓,脖子越来越长,而气息却越来越弱。然而人机灵,留校之后怎么就混到学校的宣传部长了,有点驴头不对马嘴。林风一定还经常吊吊嗓子,说话的时候喉头放得低低的,很讲究字正腔圆的样子。李建国这些年闷在小学校里头,不见发迹,同学之间也就懒得疏通。
  这些年母校的毕业生毕业了一茬又一茬,出几个三流四流的通俗歌手也说不定。林风一位在母校,总该知道一些的。林风放下筷子,拍拍李建国的肩,大声说:“老兄体成大款了?”李建国笑笑,说:“马马虎虎。混。”李建国便把寻找通俗歌手的事和林风说了。林风把嘴里的菠菜吐出来,说:“还找什么?我可是每个星期的二四六都去练声的,这不现成的么*‘李建国说:”老弟,我这是生意,不是艺术,这年头谁听美声?谁听我们像吊死鬼似的瞎吼。“林风说:”通俗我会,去年学校里头卡拉OK大奖赛,我得了第一呢。“李建国说:”你过两年还要当书记呢,扭来蹦去的,还成什么体统了。“林风便眨眼睛,想了想,说:”也是。“李建国说:”你联系广,这些年的毕业生中岁数小的有冒头的没有?“林风说:”舍近求远干什么?
  学校里头多着呢,一个个小涨科似的,全在水底下闪闪发光呢,捞几条上来不就行了?“李建国说:”那不行,还没毕业呢。“林风又拍李建国的肩,这一拍显得意味深长。林风说:”优朽了。现在的这些小懈以可不是我们那时候的二憨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务业。这些小蝴叫什么心思都有,但是概括起来有一条,一个个急着发财,急着出名,就好像一毕业世界就到头了。“李建国说:”不会吧。“林风用指头点点餐桌,说:”相信我这个宣传部长。急着发财,急着出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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