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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门-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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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东霞

【】

1、芜市看守所

囚车径直开进看守所的大门,向右拐了道弯停了下来。

这是凌晨四时。

去往号房的通道被一个连一个的铁门挤得十分幽长。影子投在铁门上,如同地狱之光笼罩在心里。米兰感到自己正朝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走去,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惧和绝望从她杀人以来,第一次严实地覆盖下来。她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惧怕的除了那种金属之声而外,就是走向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自己正朝着这个地方一步步地远离人群和记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

女干警在17号房门前停下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米兰。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铁门哐当地开了,屋子里飞散出许久不见阳光的气味。干警用一只强光手电照着通过天井,然后来到另一道门口。

电筒的光亮迅速地扫过黑暗中一个个滚圆的脑袋时,村庄的瓜地就反映在米兰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米兰向外吐了口气,她的嘴张开后就没有再合拢。黑暗的恐惧加深了。她靠在门栏上,就听见了心脏撞击胸骨后,弹到门栏上的沉闷之声。

2、死亡色块(1)

腊月的早晨,寒冷渗透了骨髓。

号房里的人刚刚起床,铁门就哐哐当当地开了。在女人们的记忆中,这个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在某个清晨悄然而至,如一道电光那样划破时间以及时间里所有破碎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记忆。这样的声音如同黑暗的门印着一道陈旧的痕迹,一道关于死亡并永久地连结着哐哐当当之声的不可抗拒的痕迹。

两个全副武装的干警站在声音之后的寂静里。

07号僵在从窗口映入的那道微亮之中。

吴菲手忙脚乱地抖搂着毛巾走到07跟前,示意07洗脸。07没有看她。

07的脸上有了些鲜活的颜色,那些颜色在一个瞬间聚合在她的脸上,然后如尘垢一样脱落,最后只剩下了灰白。这种颜色固定下来一直留在07的脸上。

干警叫了07的名字。

07像一棵朽坏的木桩那样挺立着。

干警在停顿的间隙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07的目光在天窗的玻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两个干警身边。出门时她回头朝号房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如空洞的时间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那是黑暗覆盖黑暗后狭窄而没有了边际的黑暗,是漆黑中永久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过道上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沉重的金属声和警车的长鸣远远地消失了。

早饭已经开过。女人们站在天井里,几只乌鸦扑打着从高墙外的松树林飞过看守所的上空。

米兰自然不会知道金属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她更不会知道07此去后将不再回返。07号被带走之前的眼光经过记忆之后,更加阴暗幽深。米兰分不清那是活着的人的眼光,还是死不眠瞑的幽暗之光。她在这种眼光的阴暗中昏昏糊糊地发着高烧。

有人将米兰抱起来,用一个小匙撬开她的嘴,一团苦涩的东西灌了进去。

郑大芬摇晃了米兰几下说:“你这样不禁弄,真是让我们感到扫兴别让我们太无聊知道吗?这是坐牢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你这个母狗”

米兰昏沉沉地睡了。

依然是村庄。大雪。雪怎么越下越大。米兰记起来了,自从杀了柚逃回村子,雪就没有停过。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窗外的雪光却那么的亮,亮得跟早晨似的让人无法睁眼。依然是奶奶的小木屋。火坑里的柴草已经燃尽。奶奶蜷睡在一张摇晃不定的小木床上,她翻动身体时弄出一串吱吱嘎嘎的响声,使米兰感到非常不安。她已经丧失了杀人时的那种亢奋和敏捷。她甚至怀疑身高一米八几的柚是否就那样轻易地死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手无力地在空中抬了抬,似乎想减少垂死前那条红布带子给他造成的呼吸上的痛苦。然而他只是抬了抬手,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比一只鸡断气的速度还快。

米兰继续给奶奶做寿鞋。她的目光落在歪扭的针脚上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被一种平静掩盖了。她觉得在被枪毙以前,做完这双鞋就是对奶奶养育之恩的全部回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临刑前更能表达对奶奶的全部感情了。奶奶穿上这双鞋躺进棺材,肯定会无比安详。想到此,所有关于死亡关于恐惧的感觉就变得柔软起来。死亡不过是对恐惧的抗争过程。现在这个过程既然已经如此柔软,那么恐惧就不再像恐惧了。

奶奶翻了翻身子嘟嘟哝哝地说:“睡吧,还有的是时间,黄土才刚过我的膝盖骨呢。”

西屋的牛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叫了,声音悠扬地飘荡在雪地里,像一件古老的乐器抛出一个灰暗的泛音。这种与生俱来已经变得灰暗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米兰的成长。而现在这个声音却蕴含了生硬、遥远、不安和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那样席卷了村庄和米兰。

雪地里汪汪的狗叫一声比一声紧,像是撕抢着什么。她惊惶地站起来。有人朝小屋跑来,喘息声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弧线向外扩散。

米兰的叔叔撞开门时,风和那声音也就灌了进来。那个时间里,她和叔叔都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他们在短时间里无法预料来临的劫难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米兰在叔叔扑打出来的热气里,转面去看一边翻身一边嘟哝着说话的奶奶。然后她嗖地冲出门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无头无脑地在雪地里奔跑。

米兰在拼命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她一直伏在雪地里。她的双目被强烈的闪亮刺得一片漆黑。她干脆就放开四肢伏在地上。这样她便有了一种彻底的松弛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空前的空白。

实际上米兰被捕时,公安干警用一只在雪夜里更显光亮的手电照在米兰身上,米兰居然浑然不觉。她深陷在枪声给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无知的震动里。事后她知道那是恐惧给她造成的抵抗恐惧的新奇感。电筒的光芒晃动在雪地里放射出来的那些斑斓色彩,连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来米兰的生活和记忆里一直穿越不止。

公安干警喝问:“你是不是叫米兰?”

米兰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张合了一下,便又恢复到先前的黑暗之中。她仍然伏在地上没有动,她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弄清眼前的声音与枪声到底有多远。直到眼前的声音更加清晰和明朗。

2、死亡色块(2)

“起来!听见没有?”

其中一个公安干警用手将米兰提了起来。

“米兰是不是你?”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浑浊,让米兰感到糊里糊涂,她软塌塌地颤抖着两腿说:“是。”

公安干警就借着手电的光宣读了逮捕令。

雪比先前更大了,纷纷扬扬遮蔽了黑暗的天空。狗的叫声从村子的角落里传出来,这声音在大雪纷扬的夜晚使米兰倍感亲切。

3、17号房新岛主

米兰醒来已经是下午。

07死了。号房不可一日无主。在米兰沉睡的时间里吴菲作为新任岛主的地位被确定下来。米兰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吴菲坐在那里训话,岛主就得像皇帝那样威严地坐着然后发号施令。

吴菲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进来的每一个没有经过洗礼的新鬼,和那些鸡脚狗手不跟我们一条心、专门想着去立功、胆敢背叛我们的人。”

女人们给了她一阵掌声。

吴菲沉吟了片刻对着郑大芬说:“你我谁做岛主都一样,是吗?”

郑大芬早已没了争夺岛主的雄心,她自知不是吴菲的对手。再说郑大芬也想清楚了,这岛主是专让死鬼来做的,别的号房不知道,17号房就是这样的。07死了,你个杀人犯也快了。就凭你离死不远了你也该做这个岛主。想到这些郑大芬感到十分舒坦,便连声说:“不敢,不敢。怎么说都该你坐那儿。”

吴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女人们便散开了。

吴菲仍然坐在那里,这会儿她正百般无聊地想着外面发生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就撞上了米兰的眼睛,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朝已经躺下的乔萍萍嗯呀了两声。乔萍萍越过几个人爬到了米兰跟前,她用手在米兰头上蹭了一下说:“退烧了。”

几个女人就将米兰从被子里扯出来搡到吴菲面前。郑大芬朝米兰的腿弯子踢了一下,米兰就软软地跪了下去。

“犯什么进来的?”

米兰抬头看了郑大芬一眼。米兰感到郑大芬双目里有一团火样熊熊燃烧过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什么,好像是寒冷的冬天被放牛娃留在田边地角的灰烬。

灰烬。

于是米兰满脑子充满了这种物质。

“这会儿07已经上路了吧?”吴菲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然后她挥挥手让人将米兰拖了下去。几个人将米兰拖到紧靠便池的一个泔桶上。

乔萍萍说:“你就在这待着,好好看看里面的金鱼。”

乔萍萍边走边不满地嘟哝着,一个村妇咋就这么不禁弄呢?她回过头去,陈艺正死命地将米兰往桶上按,她像按一只光溜溜的球那样很是费劲。

乔萍萍哧哧地笑起来。“看金鱼”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真是个天才啊。幸亏自己没有被按在那个令人倒胃的桶上的经历。她摸摸双乳就咯噔地惊了一下,这个反射性的动作使她想起当初自己进来的时候,被人用两个饮料瓶子装上水吊在两只奶上,还得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摆,跟着叶青学跳叮当舞。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乳房,那种痛感仍停留在手心上,使得她的手掌一到这种时候就有钻痛的感觉。

这时乔萍萍就想,到底是被按在上面看金鱼好呢,还是跳叮当舞好。乔萍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是伤痛还是仇恨的感觉。她又想,07你也该上路了。

乔萍萍靠吴菲坐下后,双手仍护着两个乳房。叶青走过来双眉一挑笑着说:“怎么自慰呀?”

刚才停留在乔萍萍心中的那股无名的感受,一下子变成了火苗样的东西,从胸膛蹿到了喉部,她感到喉部正冒着烟,还有一股焦煳味。

乔萍萍说:“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贱×。”

叶青说:“你知不知道你犯的罪是世界上最下贱的罪。”

乔萍萍说:“我看你是骚疯又犯了,去那边管子上蹭蹭。”

叶青果真朝管子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嘴上就又掺着些笑容。

叶青说:“看不出你还挺费心的,穷途末路你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这时一直坐着的吴菲咳了一声,两个斗嘴的女人停了下来,她们一齐调头去看吴菲。

吴菲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天窗的玻璃上。雪光返照在云层里,有一团浓重的乌云,那团乌云一直在吴菲的视线里,眼见要散开了,很快又聚拢来,形成一道死亡迷雾,让吴菲有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和恐怖。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在那个望不到边际的地方,07倒下去的时候,目光里会不会也流露出视线里这样灰暗的颜色,想到这里吴菲就感到浑身冰凉,连指尖上都环绕着一种寒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黏糊糊地飞散在吴菲的大脑里。这话说的是一个真理还是一种颜色,她好像已经分不清楚了。但反应在脑中更多的是一种阴暗灰蒙的颜色。这种颜色杂糅在脑壁上,有种大军逼近的窒息感。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像是遭到什么东西重击一般。

她从那道迷雾样的云团中看见了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这样她耳朵里就被那声音灌满了。

电筒的光亮停在紧靠便池的一个空铺上。

女干警说:“看见了?”

然后女干警的头朝上仰了一下。

米兰缓慢地朝前挪动了一下,那道亮光消失了。紧接着是铁门的声音和干警的皮鞋钉叩击地面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悠扬寂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里。

米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她试图找到能使自己真实地看见一切的那个普通的电灯开关线。经过一阵绝望的摸索后,她终于朝那个漆黑的洞走了几步。她两脚踩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扑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着地时在黑暗里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屋里一阵混乱。

雪光从天窗反照进来,米兰无法从死灰样模糊的光线里看清什么。

米兰站起来时,她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她无法抵抗的力量胁迫着往前移动。绝望浸没了黑暗浸没了她。

几步之后,那股密集的力量就将米兰按倒了。米兰的脸贴着地面时她用牙往地上使劲一啃,满嘴是泥土的腥臊味。

米兰死命地挣扎,那些手就松开了。

米兰哆嗦着抬起头,在一束光焰里看见了07(17号房的岛主,也就是狱头)亮晃晃的脑袋,脑袋最下面叫嘴的地方,黑森森地犹如一个洞口,里面的白牙闪烁出一道雪亮的光,如枪声一样清脆的光哗地划过米兰的记忆,米兰就如泥沙般地散开了。她似乎仍然奔跑在村庄的雪地里,村子里到处是警报器的声音,如明亮的玻璃碎片漫天飞散,她匍匐在雪地里,完全丧失了奔跑的能力。雪停了。枪声穿过积雪覆盖下的树林,震荡在无边的雪地里,形成一团黑影沉沉地覆盖下来。

米兰就想,枪声怎么会如此好听?难道用来结束生命一直让自己畏惧的声音就如此好听?好听到无法抵挡的地步?现在她的耳朵里又充满了那样的声音。

拿打火机的手抖了抖,火焰就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先前那种脆弱模糊的微亮,07的脑袋也就显得格外明亮。

米兰又被死死按到地上。

那些密集的力量又重新聚拢来,重重叠叠地俯压下来。抓住米兰头发的手使了一下劲,米兰就仰面朝天了。

灾难像浑浊的河流无边无际地吞没了记忆。

清洗她的人味!

声音像一串珠子突然散落下来,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清亮的回响。

有人将盆举过米兰的头顶晃了几下,试图找准一个最恰当的位置。举盆的手停下来,将盆底放在米兰的头顶上。头上的盆又移动了一下,接着那盆寒冷刺骨的雪水就顺着头哗啦哗啦地淌了下来。

米兰刚一张嘴,就被东西堵住了。她不但感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且连气也没法出了。

我要死了。米兰想。

4、灰黄的岔道(1)

吴菲一直睁着眼看着窗外那团云,她很想睡上一会儿,结果她发现自己满脑子全是那条遥远灰黄的道路。

那条道路到底有多长多远,在吴菲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那简直就是一条铺满黄金的道路。

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在那荒郊野外的一条岔路上,筑起了一座座客栈似的小旅馆,接纳了无数南来北往的烟毒贩子。

那时吴菲也只是一个靠挣烟毒贩子的住宿费的生意人。毒贩子们将自己腰包里的钱哗啦啦地掏出来,毫不吝惜地从一叠崭新的钞票中抽出几张或更多,摇晃在眼前,那种弥漫着油香的纯净味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一阵颤栗的悸动。她知道这些人是在提着脑袋玩耍,钞票虽然充满了吴菲无法抵挡的诱惑,但她认为那种拿脑袋开路的钱还是赚不得。

想到这里吴菲的嘴上就浮现出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金钱的轻蔑。她好像笑了起来。后来怎样了,自己简直就是金钱和那个虚幻爱情操纵下的一条丧家之狗,没有节制也没有权力选择节制。不过现在的结果也许已经不能谈节制了。第一次贩毒得手之后想过收手吗?想过。但隔了一段日子便又奋不顾身地卷了进去,那是自己找上门去的,明知是死路,却硬要往里钻。当时的心理是豁出去了,反正不过就是一死,头掉下来碗大个疤,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逮不住就是赚了。

虽然同样是亦步亦趋地靠近死亡,那种对死亡的各种惧怕惊慌,却被大把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油香味冲淡了。坐在一堆崭新的钞票前,心里那种踏实满足在短时间里完全抵消了死亡的恐怖心理。

现在坐在看守所里,远离了令万众生生死死奋斗不止的钞票的油香味,整个世界只给自己一个昏暗的窗口,死亡这个词便有了具体真实的意义。

死亡首先是一种光芒,在吴菲睁开眼的瞬间闪耀,然后停留在脑子里,即使在疯狂折磨新犯人的过程中也挥之不去。而在那种类似于07被带走的每一个清晨,从通道里回荡过来的铁镣清脆的声音,更加重了那道光芒的沉重色彩,变成一种纯粹的颜色和声音。

清脆和沉闷的声音就是死亡。清脆的声音是金属之声,而沉闷的声音就是枪声。

过去很多时候吴菲站在灰黄的道路上,她纵目远望,看到的是荒芜的山峦和夏天里风过之后撩起的尘沙。她第一次得手后,站在那条道路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一条通往黄泉的道路。这样想的时候她手里正提着一只木桶,她要到对面洼地的泉眼里取水。

那天吴菲在泉水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见太阳在远处的一个坡顶沉下去,那地方显出一片血红来。这种颜色一直缠绕在她的视线里,使她在相当一段时间,不愿问及任何与毒有关的事。

她常想,人被枪毙时会不会也映出这样的颜色?

吴菲觉得那种留在心里的感觉,变成现实的原因,几乎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暗咒。

毒贩子从边界或者邻国款款走向那条灰黄的道路时,在吴菲的记忆中同样浸着太阳血红的颜色。每当何子木踏着尘土离开破烂不堪的吉普车,出现在吴菲面前时,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映照过来,他的后脑以及脖子就完全变成了血红色。

无数次当她扑向他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那种血红带来的绝望。她常常被“最后一次”这个想法弄得筋疲力尽。她想叫他洗手不干了,然后飞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一种有钱而安静的生活。至少,她不会再干了。

吴菲内心的恐惧很快就被何子木宽大的手掌掩盖了。她需要这个男人的爱抚,她知道一旦自己真正不干了,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何子木,她惧怕这一点跟想像中的死亡差不多。

吴菲觉得何子木与自己身体的绞缠方式,是这个世界上最独到的、最能将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全部的热情表达得淋漓尽致。30岁的吴菲有过几次丈夫以外的性经历,只有何子木让她感到最本质最彻底。

无数个流淌着人民币清香的黄昏,何子木来到吴菲身边,他将大叠的钞票送到吴菲手中之后,他们就会越过洼地里那口泉眼,顺着一条窄窄的可以说是河,也可以说是水沟的堤岸朝上游走。太阳落下去的光芒返照在河面上,两个暗红色的影子映在水里,晃动的时候有一种凝滞的碎裂感。

在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傍晚的风软软地穿过他们的身体。

“我喜欢野合。”何子木说。

吴菲就将洁净的身体压在地上的野花上,那种毛茸茸的柔软感加重了她对何子木身体的渴望。何子木的手滑到她的颈部之后,迟疑不决地停在某个地方不动了。吴菲就睁开眼,满目的灰暗窒息般的灰暗使她觉得无法喘息。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何子木的手温下像一条死鱼样僵硬。

“何子木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我早晚得死在你的手上。”吴菲说。

何子木虽然知道这是女人渴望自己、接受自己的一种表达,心里还是有了不愉快。他觉得这话里有自己引诱她走上一条死亡之路的含义。他的手不再移动,他有些郁郁地看着吴菲。

吴菲在湍流激荡的等待中又一次睁开眼,她转过脸去看着何子木。何子木的眼底有一丛阴云样的东西在移动,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个时候只有立即改变话题,才能结束这种死灰样的不愉快。干这一行的绝对不能说这类话。

4、灰黄的岔道(2)

她翻动身体,使自己能与何子木面对面,她抚摸着何子木的身体,她的手柔曼地停留在被称为男人命脉的部位。随着她手指的移动,她重新感到了何子木一如既往的坚实,笼罩在他们中间的阴云渐渐散去了。

他的双手流云般停留在吴菲的腰和小腹上。吴菲发出的声音飞溅在草地上,粘着被他们身体碾碎的花香和泥土的味道,弥漫在傍晚空旷的大地上。

何子木用身体示意吴菲朝前移动。吴菲缓慢地挪动双脚,这个动作给他们带来了如履薄冰的飘浮感。他们体内的所有防线坍塌下来。他们试图用声音掩蔽那种毁灭似的巨大冲击。他们用欲念包裹了黑暗。

5、没有回头路

小河的上游在山脚下,河面不宽。春天由于雨水充沛却能显出它的深不见底。然而到了夏天枯水季节,河水清澈明净,人站在水里还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盲目莽撞地蹿到腿上。

鱼不仅会撞在腿上,还会浅游到吴菲与何子木绞缠在一起的器官上。两个人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水的波动、鱼的撞击带来的巨大快感。

这时候吴菲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漾动着的那个柔软得跟水一样的情感正在远离身躯,消溶在太阳最后的血红里。他们缓缓移动身体,向着水的深处或浅处迈进,水的波动总会将他们推向破灭般的高潮。

对于性的把握,何子木简直就是专家级的。很多时候吴菲都在想,自己对他的爱,也许完全是对他性技能的依附和崇拜。他们的结合几乎是性和金钱的全部反映。

但有时候,吴菲又觉得这样判定他们的关系有点不公平。何子木认识她的时候,也只是个普通的毒贩子,半年以后才发迹为可以称作毒枭的人物。他用性、金钱还有女人信以为真的贪求的感情,牵引着吴菲一步一步坚忍不拔地走在灰黄的死亡道路上。

一个雨天,何子木阴沉着脸来到了吴菲的饭店。吴菲收拾了一下就示意何子木出去。何子木用一种近于麻木的表情看着吴菲。

吴菲问:“你不是一直等待下雨天野合的机会吗?为什么不动了?”

何子木说:“你难道是个只懂得性交的女人吗?”

吴菲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害击懵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越来越粗的气息通过她半张着的嘴呼出来,扑打在何子木的脸上。后来他们就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他们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扔给了对方。

“枪打死你个流氓贩毒犯。”

“你也跑不了,不信看谁先死!”

“我跟你前世有仇啊,你来引我往死路上走。”

吴菲嘤嘤地哭了起来。

何子木点了烟平静地抽着,他脸上的肌肉随着烟雾的袅袅飘散而松弛下来。他觉得吵架是没有意义的。这次大批的货失手,抓的抓、逃的逃,找这个女人吵架是毫无结果的。眼下他要做的事,是让这个女人愿意勾引并杀掉出卖这次行动的人。凡是怀疑的通通干掉,一个也不能放过。

当何子木说出这个打算时,自然是先对吴菲进行了性技能表演之后,不过这次他们是在床上,对野合惯了的他们反而觉得在床上也很成功。何子木在吴菲仍然陷在身体的沉醉之中时,便说出了他的全部计划。

那些萦绕在吴菲身上的虚无缥缈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她被恐惧的阴影抛向一片干裂的土地,有一种无助的挣扎感。

吴菲试探地说:“我们挣的钱已经够花了,我们能不能不干了?”

何子木穿上衣服又去抽烟。

“你认为这条道有回头路吗?同样,你不干别人就要把你干掉。你以为这世上还有我们的藏身之地吗?自首?按法律规定我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敲。”

屋子里全是烟雾,在吴菲的记忆中,何子木从此再没有去过她的饭馆。在何子木的精心策划下,她杀人得手后,越来越疏淡的见面都是在何子木指定的地方。何子木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点意外的响动都会促使他对下一次见面的拖延。

后来他们的见面几乎就与干掉某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6、爱恋中的陌生男人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我在牢中/想外面……”

歌声在熄灯之后,从黑暗的另一头飘浮而来,像零星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地上,很快就又停止了。这是男号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17号房的人被这种突然飘散的声音引领着,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想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以及那些与己无关的外面人的生活。

整个晚上她们的脑子里都沾满了歌声一样的东西,时间突然变得悠远绵长了。在那些自由的日子里,其实也有很多值得留恋而又被忽略的最珍贵的东西。那些简单的东西,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显出了它更为珍贵的一面呢?人在拥有的时候是怎么也感觉不到的。

这一夜叶青怎么也无法入睡,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她看着窗外,脑子里仍然飘荡着昨天夜里的歌声。她端坐在那里保持了昨天夜里临睡前的姿势。她的双目被涌动的歌声模糊了。于是她开始唱歌。她的眼睛里流动着云彩样的东西,让人无法弄清她是高兴还是忧伤。她的歌声像清泉一样在号房里流淌。

号房里的人醒了之后都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清泉样的东西流过自己的情感隧道。这个时候她们觉得自由是多么的伟大而遥远。

叶青似乎也被自己的歌声打动了,她在流泪的过程中想起了自己生活中曾经有过的幸福和辉煌,想起死于自己手下的熊。

熊与自己生活了那么久,难道真是自己不懂得熊吗?叶青感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便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就那样仰站在自来水管旁。

这时过道那边传来瓮声瓮气喊打饭的声音。

17号房的女人都拿着碗挤到小天井里,等着有人把手从小风口伸进来接住自己的碗。

送饭的是个即将刑满的男犯。他把小风口拉开之后喊道:“病号饭!”

他的脸在小风口上显出了威严的神情,但那神情跟一只老鼠似的既滑稽又好笑。挤在前面的几个女人见他这副模样,便叽叽咕咕地疯笑起来,并伸过手去摸他的脸说:“瞧你一副鼠相,别逗我们笑了。”

叶青挤到窗口接过弥漫着香味的油煎鸡蛋和稀粥。这是丁素安排给米兰吃的病号饭。叶青必须得按丁素的指示将饭送到米兰面前。米兰还在沉睡,叶青返回天井。两个女人正与送饭的男犯逗笑着。

叶青分开两个正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凑到窗口,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男犯的脸上说:“那边还没有信吗?”

男犯将叶青的饭倒进她的碗里。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叶青似问非问:“他会不会上路了?”

男犯一脸漠然地摇摇头,又继续一边喊着打饭一边朝前走。

叶青在男犯远去的脚步声里感到一种莫大的空虚。她顺着墙坐到地上。这时天空上的雪花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密集,林子里的鸟时断时续地叫着。这声音更加深了寒冷和惆怅的意味。连日来她一直等着男号房的一张纸条从那边传过来。对于给叶青纸条的那个男人,叶青什么都不会知道,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无从知道。但她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的关于爱的全部表达。这种表达也许是人生中最最真实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原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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