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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笔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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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学龙

【由文,】

前沿



  2001年,我向单位请了假,怀揣着一家旅游杂志社开具的介绍信,跟着柳州奇石市场贩卖奇石的小贩们,坐着长途班车,一路颠簸,第一次来到大化彩玉石的产地——岩滩镇。
  镇上正风传一桩“被李嘉诚看中的石头”未能成功的交易,据说李嘉诚手下的人带来了80万现金,而石主开价是1500万。它的经历非常传奇:尚未出水时,水手就嚷嚷着下面有个“怪物”,石主们立刻开价40万,但无人敢接盘;水手画出草图,买主开价45万,石主们又抬升到50万;石头刚刚打捞上来,因为泥沙裹身,买主开到了80万,而石主升到了100万,未能成交;把石头起吊后拉回家清洗干净,所有人都被这块巧夺天工的石头惊呆了,这时候有人开出了120万的价格,石主却已经把价飙升到了150万;此后,石主们开始守株待兔,终于酝酿出一个堪称石破天惊的价格。
  经当地人指引,我找到了“鳄鱼石”的主人——黄宏安。这块石头,按行规,所有权归属两个船主和两个船员。黄宏安是船主之一,也是团队的公开发言人。
  据我观察,黄很可能是个外姓的上门女婿,两口子在半山坡上开着一家小杂货店,他蹲在门槛上,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糖罐,村里的小孩子们扔下一角钱,从里面掏出一颗糖,甚至连小孩子,似乎都不大瞧得上他。
  他的神情是疲惫的,夹杂着一丝紧张不安,2001年,广西首府南宁的房价还是两千多一点,因此,该石的开价,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极限。
  这块轰动产地的石头,被他小心翼翼地锁在一间民办小学教学楼的房间里。
  我见到了这块从未公之于众的奇石,并拍下了它和主人的合影。主人的脸上带着惊惧的神色,似乎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消化掉这个巨大的幸运感和随之而来的惶恐感,这也是一块注定不会属于他的石头。1500万的开价,看上去像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忐忑。
  三个月后,黄宏安和他的石头照片登上了我们的杂志。这是“鳄鱼石”首次公开亮相。
  同年,柳州一家传媒公司老总看到了杂志,在他的积极运作下,一位矿老板用228万元和一辆小轿车的代价,成为“鳄鱼石”的主人,在非典最肆虐的月份,石头被运回柳州,改名“烛龙”,一度成为行业内最热门的话题,也是柳州奇石园中最大的亮点。
  此后,该石身价扶摇直上,估价从1000万、2000万飙升到了两个亿,石头也从柳州一路运到了北京。
  这是我刚刚涉足奇石行业所经历的第一个“赌石”传奇,这是发生在红水河——全中国最优质观赏石产地的真实故事,也是发生在柳州——全中国最大的奇石集散地的真实故事。
  很幸运,我见证了大化彩玉石黄金时代的辉煌。如今,大化彩玉石的精品石价格已飙升了100多倍。这只是众多红水河石种中的一个例子。还有很多精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石种如卷纹石、彩陶石、黑珍珠、鸳鸯石等都早已绝迹。
  此后十多年间,我持续做了许多赏石行业的报道,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石头,揭开了诸多行业内幕,有人设局,有人造假,有人洗钱,有人跑路,有人自杀,有人倾家荡产,也有人幸运地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更有人成为亿万富翁。
  奇石行业中的赌石,除了赌运气、赌眼力、赌财力之外,人品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笔赌注,当一个人押上自己的人品,其实输赢的结局已经注定,只不过是揭晓时间的早晚。
  “赌石”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楔子
  十二月初,小镇入冬不久,却已经天寒地冻。
  刘新平一动不动地盯着蓝家水的眼睛,脸色青灰,眼神阴沉,仿佛一尊悲伤的雕像。而站在一旁的蓝家水有些不淡定,不敢对视他的目光,只得畏畏缩缩地把视线挪开。
  窗外的暖阳透过百叶窗的罅隙,赤裸裸地扑入室内,这是寒冬里难得一见的阳光,融融地弥散在他们的身上,却丝毫没能减轻他们内心的冰凉和悲伤。
  “蓝家水,你记住!我要给你看一些东西,你他妈给我好好记在脑子里!”今年44岁的刘新平比蓝家水年长20岁,他们曾是一对师生,如今却是相差20岁的忘年交。蓝家水有些不明白刘新平今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只觉得他今天说话的语气很反常,近于咄咄逼人。
  “我们家韦娜是这个镇上最漂亮的女孩,从她上小学起就开始收到男同学的情书!”刘新平在蓝家水的跟前不停地来回踱步,语气有些怆然,又有些无奈。
  蓝家水肃穆无语。
  “她不应该回到小镇的!”他凶狠地说,似乎在面对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轮盘。“现在她却要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其实我这个当舅舅的心里很不好受啊!”
  他对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已经认输了,而蓝家水的眼睛湿润了。
  可这时,刘新平忽然又冷冷地笑了:“我今天让你来,是给你看下她的嫁妆,你是唯一能看到这些东西的人,你要替我保密,替我记账。如果以后有人不认账,你要替我做证明!知道吗?”
  刘新平边说边把手挥起来:“她就在里面,你去看看吧!”
  这时,蓝家水踌躇着,开始莫名地恐惧起来,而刘新平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一脚踹开身后的门,使劲一推,将他推入了一个诡异又恐惧的万丈深渊。
  屋里的光线异常黑暗,还有种奇怪的气味,等蓝家水的眼睛适应了,开始分辨出屋内物体的轮廓,刺鼻的味道灌进了他的气管。屋内的光源是墙壁上方的一扇小窗,蓝家水慢慢看清了,他的初中同学,刘新平的外甥女,韦娜,正赤裸着躺在床上。
  接着,毛骨悚然的一幕突然撞进了他的眼睛里,胃里和肠道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所有的污秽瞬间逆流而上,倒灌入蓝家水的食道,他大肆呕吐起来。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掌拖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视线再次强硬地扭转到让他不寒而栗的那个场面,他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一幕,比他看过的那些恐怖片的场景更惨绝人寰。
  刘新平提醒:“看清她的嫁妆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诡异的,悲伤到了极致的温柔。
  “他奶奶的,这真是世界上最混账的嫁妆。”蓝家水忽然明白刺鼻的气味来自何方,就在这只手上。他循着这只手,看见了另一只手,那只手捏着一根粗大的钢针,连着一条长长的麻线,滴落着红褐色的液体。
  “接亲的人就要来了,我还得收拾一下。”刘新平轻声说,将食指放在嘴前:“你赶紧回去吧!记得保密!”
  蓝家水恍惚地站起来,急于逃脱这地狱般的景象,但没留神,滑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
  天啊!这是一场梦吧!
  他在地上使劲地摸爬着,他快喘不过气来了,直到他摸到了地上的剪刀、纸钱和气味冲鼻的内脏,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呕吐起来!



第一章


1。水底捞石
  15米!20米!光线已经消失,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
  早春的河水,冰冷的寒意渗透肌肉,几乎把骨头都冻住了。蓝家山一个劲地打摆子,四肢越来越僵硬,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如果连嘴巴都冻僵了,衔不住呼吸器,那岂不就没命了?
  这是蓝家山人生中的第一场赌博。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他押上了自己的性命,他的牙齿打战,思维也开始纷杂,脑子里想到的词语,都毫无逻辑可言。
  这水,简直比某些人心还要透骨寒凉啊!
  当地人把潜水打捞奇石的人称为“水鬼”。听起来不太吉利,却形象地说明了这个职业暗藏的巨大风险。近两年来,至少有12位水手因为捞石头而丢了性命,这份职业何止是危险,简直就是在与死神共舞。但也就是在今年,也有七八位水手因此而挣了几十万。
  22岁的蓝家山无法想象几十万是什么概念,因为他上一份工作的月薪只有150元。他只知道,如果挣到几十万,他就不至于倾家荡产,他也不会沦落如此。
  一套橡皮潜水衣,一副普通的潜水镜,腰上拴着铅块,然后用嘴含住送气管的一端(俗称呼吸器),水手们就是借助如此简陋的设备,潜入几十米深的水下。他们每次下水,都像一次抽签,或发现价值连城的好石头,或命丧河底。
  而且水越深,温度越低,人体已经到达极限,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发出刺耳的警报。这些症状是:耳朵胀痛、胸闷、心慌、视线开始模糊。
  蓝家山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麻痹。
  好冷啊!
  25米!
  突然,在黑暗的水域中,有个东西猛地窜入他的怀里,把他的肋骨撞得生疼。这玩意像块冰陀,冰冷刺骨。起初,他还以为是条大鱼。但想想不对劲,这家伙体积太大了,个头几乎和他一般高。这是什么鬼东西?
  正惊疑间,他的下巴触到了类似毛发的东西,他拼命挣脱这玩意儿的纠缠,打开手电一看,毛骨悚然,嘴里的呼吸管都差点脱落。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肿涨苍白的面孔,表情似笑非笑,带着血丝的眼睛,似闭微闭,幽灵般的长发在水流中飘舞,有一部分还缠在了锚缆上,难怪他怎么也甩不脱它。
  是一具尸体!
  一阵反胃,蓝家山把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胃酸硬咽了回去。
  蓝家山的脑子一片空白。难道这世界真有“鬼”不成?又冷又惊又惧,胃部也因为抽搐而疼痛不已,他紧紧咬住呼吸器,试图避开“她”,可是越躲,“她”反而贴得越近。
  “水鬼”老杨是在蓝家山后面下水的,他发现情况不对,迅速从蓝家山头顶上方降下来,一看这场面就全明白了。他游到这个女人的身后,把她轻轻拨开。蓝家山这才发现,除了头发,她的脚踝上也拴着一根绳子,被系在锚缆上,显然是有人把她拴在这里的。
  蓝家山浑身颤抖着,把自己的脚从尸体的牵绳中抽离出来,扶着锚缆,像秤砣一样沉下去。
  老杨突然紧紧抓住蓝家山的肩膀,示意他放慢速度。
  蓝家山的节奏本来已经乱了,幸亏老杨及时把他调整过来。对于初次下水的人来说,快速下潜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送命。
  这时,蓝家水膀胱胀痛,以前人们开玩笑常说的“把尿都吓回去”,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了。
  蓝家山对脚下的那片黑暗水域产生了浓重的恐惧感,黑暗中仿佛悬浮着无数幽灵,它们围绕在他的身边,伺机把他拉入另一个世界。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强迫自己温习潜水时的注意事项。但盘旋在他脑子里的,都是可能终结他生命的各种危险警告。
  水手的生命线,都维系在那根长长的送气管上。如果在船上负责监督送氧机的人疏忽了,机器出了问题未及时发现,水手的这条命也就报销了。
  曾经有一次,在水下作业的潜水员的送气管被一艘高速行驶的摩托艇的船摆绞断,潜水员因此被倒灌河水,5名潜水员挣扎着浮出水面,其中一名潜水员上船后立即昏迷倒下,送去医院减压后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其实,让“水鬼”成为“鬼”,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减压病”和“漩涡”。
  大化彩玉石的打捞是坝址下游约6公里的河段,前3公里内,资源最为丰富,但两岸是高山狭谷,河床深切,河道上窄下宽,两岸溶洞多。近3000米长的河床下就有十多个溶洞,有的深数十米,溶洞多,水流急,水流到此形成涡流一个接一个的漩涡,稍不小心,就会被漩涡卷走,所以有不少潜水员因为不懂水情而丧命水下。
  “减压病”是由于水手在水下高压作业后减压不当,体内原已溶解的气体超过了过饱和界限,在血管内外及组织中形成气泡所致的疾病。
  潜水员每往水下下潜10米,就要承受相当于地上两倍的压力,本次的采捞地点水深40米,那岂不是要承受陆地上4倍的压力?蓝家山想象着自己会突然崩裂成一摊血浆,或变成一具像紫红茄子的尸体。他的注意力开始涣散。脑袋眩晕,这是个不妙的征兆。他的脸部也被水压憋得疼痛。他吃力地抓着缆绳,一点点滑向更黑暗的水底。
  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是在他的上、下方,各有一个有经验的“水鬼”照应着他,有他们在,初次下水的蓝家山心里至少有点底。
  30米!35米!蓝家山的身体越来越难受。胸憋闷,心跳异常快速,耳鸣,喉咙像着了火一样,五脏六腑都几乎要崩裂出来。
  蓝家山的眼前浮现出卓越那张俏丽的面孔,她黑亮的眸子,在黑暗的水下凝视着他!他舍不得她,她是他在那个城市中唯一挂念的。可他俩还有未来吗?
  原来被身体的疼痛和内心恐惧所驱赶的悲伤,此刻包围了蓝家山。他的心非常之痛,痛得无法呼吸。他大口喘着气,在水下,他甚至无法表达悲伤。因为在深水压力下,他流不出眼泪。他把心爱女孩子的脸孔从脑海中排遣开来,只剩下一个信念:富贵险中求。
  精神的力量并不能缓解肉体的疼痛,身体被水压挤榨,血液似乎慢慢凝固,五脏六腑都开始挪移。在深水区域,所有的体液都无法排泄。
  身体越来越冷!寒气从脚下一股股地蹿上来。
  一般来说,当水手下潜到40米后,简陋的潜水服已起不到保暖作用,手脚冻僵了,干活效率也很低。为了保暖,水手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把大约50到60摄氏度的温水灌进潜水服内。如此一来,可持续保暖20分钟。温度太高了怕烫伤皮肤,温度太低,又撑不了多久。
  嘴里的呼吸器成了冰块,潜水服里的热量正一点点地散发出去,四周水流浑浊,危机四伏。而他就站在鬼门关的入口,稍有不慎就没命。
  40米!
  蓝家山的双脚终于陷进泥沙,提前落地的“水鬼”老陆在下面接应着他。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蓝家山呆呆地杵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打开水下电筒,另一个世界呈现眼前。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不属于人类的世界,除了死人。
  地心引力被水的浮力所取代,河水在他的眼前流动,黄沙飞舞,无数细小的漩涡从各个方向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河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水鬼”们用手电正在各自的水底区域作业。每艘采石船的区域都是被划分好的,一堆堆的河沙隔离着每个团队的工作地盘。
  老杨也降落到了河底,他给蓝家山打了个手势,老陆则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钢钎。蓝家山弄明白了,自己今天分配到的工作,是将一些散落在泥沙中的小石头拾捡起来,集中在一起,统一起吊。
  潜水镜在水下能见度只有两米左右,在下水之前,蓝家山已了解到大概的作业程序:“水鬼”们先用电筒寻找“猎物”,找到石头后,就用铲子把周围的泥沙铲走,用抽沙机将奇石周围的泥沙抽开,就跟起房子挖基脚是一样的,铲走泥沙后,就用钢钎撬松,用千斤顶把石头顶起来,再用钢丝绳把石头捆扎好。最后一道工序是开动卷扬机将奇石吊上岸。当然,这都是指大石头。
  因为是第一次下水,蓝家山心里头慌慌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光这么傻站着,他还没学会如何利用钢钎,就直接跪在水底,把手伸到河沙中,到处乱摸,也不知道探到的石头是好是坏,先拔出来再说。
  河沙很厚,老杨和老陆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合力清理一块大约六七百斤的石头,看来这个工作他们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蓝家山扒出了两三块石头,收获不错,这些石头有颜色有花纹。估计可以卖点钱。因为多少有了点成就感,他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了一些,渐渐适应着水下的压力。
  在水下,一切物体是放大了几倍的东西,河中漂浮着很多乱七八糟的物体,当你看见时,它已经扑到面前来了。胆量小的会吓一跳。河沙有时被旋流卷着,从蓝家山身边流过,也不时会有几条鱼从蓝家山眼前游过,这些场面看上去都太不真实了。
  蓝家山抓紧时间,希望在下水的第一天干出点名堂。不长的时间,他已在泥沙中一共淘摸出七八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大一点的像砖头,小的有拳头大小。有的看得出颜色和形状,有的包裹在泥沙中,黑乎乎的一团,也说不定清理后是极品呢。
  它们都是大化彩玉石,不过因为体积不大的缘故,价值都不会太高。除了个别的极品,一般只能卖几十元到几百元,碰到品相好的可以上千。当然,也有很多是五六块钱都无人问津的。
  蓝家山事先已经摸过底,大化彩玉石容易卖出好价钱的,都是标准石以上的尺寸。所谓标准石,也都是约定俗成,比如至少要60厘米高,重量超过30斤,否则就被看成是“小品”或“手玩石”,在售价上降低了一个档次。
  散落在浅浅河沙中的,大多是小石头。但惊喜很快就到来了。


2。神秘的大鱼
  蓝家山摸到一颗形状很特别的石头,他用电筒一照,猛地打了个冷战,天啊!居然是一个人头骨。他吓得跌坐在地,但仔细一想,也许这是块像骷髅的奇石也说不定,那可就值老钱了。他再仔细一看,又被惊吓一次。这次是自找的,那个骷髅头上拴着一条红布。
  老陆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走过来,看一眼就明白了,赶紧将那只骷髅重新埋进沙里,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接着,老杨也走过来,拉着蓝家山和他一起跪下,也对着沙堆磕了个头。
  因为在水下无法交流,只能比画手势,蓝家山问不出究竟,只好把砂石都堆在头骨上面,形成一个水下坟头,以免它再跑出来吓人。
  就在此刻,水下忽然骚动起来,周围的灯光开始散乱了,然后又渐渐都聚集在一起。就像海边的人感受到台风,地震多发区的人对即将到来的地震的预感。水下肯定也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老陆和老杨都不约而同地走到蓝家山身边,即使是两位老手,他们也露出惊惧的表情。三个人仰着头,向上方举着电筒。真正的恐怖,不是突如其来,而是静静等待未知的凶险。蓝家山惊疑不止,看来,在水下,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会出现,什么奇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终于,有两个黑压压的影子漂了过来,原来是一对约两米长的大鱼,它们像幽灵一样在水手们的头顶盘旋。
  蓝家山彻底被吓傻了。
  它俩体型巨大,长形,稍侧扁。尾鳍圆形。体灰绿色,背部颜色深,腹部较淡,尾鳍及体后部是红色的。它们行动缓慢,那架势就如同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似乎不明白为何有人会闯入它们的领地。在水下,它们成了神灵一样的存在。
  它们的出现,带给蓝家山的恐惧不言而喻,第一,它们暗示了他,这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第二,这段水域有足够的食物满足它们的需求吗?它们会吃人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会下意识地聚集到一起,惊恐地防备着它们?第三,不合时宜的人或物看上去总是那么古怪。它们似乎应该游弋在更为浩瀚的河流中,而不是在这个狭小水急的红水河中。所以它俩看上去那么孤独、诡异,像两个游魂。
  蓝家山联想到他自己,此刻,他又真的适合站在水底吗?
  它们渐渐消隐了,水底又恢复了平静。它们也许潜伏在黑暗中,伺机猎取食物。看过这个吊诡的景象,蓝家山全身都不对劲儿。他想撒尿。他真给吓着了。
  水底铺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沉船的残骸、铁锈斑斑的锚链,有的藏在河沙之中。石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找,被扒开的河沙,很快又会聚拢起来,他只能拿钢钎去沙底试探。如此这番,多次无功而返,他开始焦躁不安。
  在这里,蓝家山没有了时间概念。他提醒自己,下回要弄块潜水表戴上——如果他能活着出水的话,他不禁自嘲了一下。
  在水下捞石头,水越深,压力越大,作业时间就越短,按行内规定,每个潜水员每天的下水时间是两次,每次下水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但老板为了多捞石头,会让水手们每天下水3至4次,工作时间最多达到2个小时。
  老杨走过来,给蓝家山打个手势,示意他要上船了。对于“水鬼”来说,最危险的不是下潜,而是“上浮”。
  捞石头的人在水下工作太久,体力支撑不住,有的人想上来快点,不按规定时间上浮,就容易得减压病。
  当潜水员快速减压上浮时,周围的压力会迅速降低,导致血液组织中的氮气形成气泡,这些气泡会因人体内部压强过大而爆裂,轻者出现皮肤发痒、刺痛、红疹、关节肌肉疼痛;重者为头昏、眼花、恶心、呕吐、耳鸣、晕眩、言语障碍、视觉模糊、四肢麻木、胸闷胸痛、失明、休克直至死亡。
  有些人一浮出水面就脸色紫青,有的当场丧命,有的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咽了气,能活下来的有的得了减压性骨坏死,成为残疾。
  老杨拉着蓝家山,一起攀着锚缆慢慢地往上浮。上浮的过程不比下潜好受多少,这是个释放水压的过程,全身发痒,心跳加速。
  老杨紧紧攥着蓝家山的胳膊,控制着他上浮的时间。每上升10米,就要停留几分钟休息,待适应后又往上浮10米,这样依次上浮。
  蓝家山闭着眼睛,想到将再次与那具尸体相遇,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似乎察觉到了蓝家山的心思,快到尸体的位置时,老杨提前上去,把尸体拨开,让蓝家山快速通过。
  从水下浮出头的一刹那,蓝天白云,河面上的微风,蓝家山小小激动了一下,活着真好!
  船上打氧机的轰隆声,岸边公路上的车喇叭声,都让他恍如隔世,他拿开呼吸器,大声咳嗽。第一个感触是骄傲:你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攀着缆绳上船时,一种辛酸,一种莫名的难受,突袭而来,他突然泪流满面,幸亏旁人分不清河水和泪水,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小培把他的送气管拿过去检查清洗。蓝家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不愿被同情,所以他强忍着,捂住自己的脸,但灰暗和崩溃的情绪更加严重。真没出息!他心里很恼火自己的表现,这时,老杨注意到了蓝家山的反常,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进了船舱。
  小培提前把热水准备好了,水手浮上来后,要把温水灌进潜水服,维持20分钟才能脱下来。
  小培是蓝家山在县城读书时的中学同学,在船上负责盯送气管。这个工作责任重大,牵涉到水手的安危,所以非老板信得过的人不能担当此任。蓝家山这次能上船并试着下水,也多亏他帮忙,因为船老板正是小培的姨夫。
  老杨把一瓢瓢的热水灌进蓝家山的潜水服内,温热的感觉包裹着他,慢慢地,蓝家山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身,用手把泪擦去,羞愧得不敢抬头。
  老杨觉察出蓝家山的窘迫,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头一回从水下冒出头,也是眼泪鼻涕一大把。每个人都这样。专家说是什么正常身体反应,我也搞不懂。他们说这就像晕船,晕一次就好了。”
  老杨不像是在安慰人。但蓝家山听他这么一说,好受多了。
  小培又把一桶热水提进来,在小培看来,蓝家山想当水手,根本就是在胡闹。从事这份职业的,基本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除非走投无路的,很少有人愿意做这份工作。
  但看这情形,蓝家山决心已定。
  “因为哥哥开车撞了人,弟弟就要下水捞石头还债,我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小培愤愤不平地说。
  在他眼里,蓝家一直家境殷实,是镇上有名的富裕户。他们在镇上有一栋楼,在县里也开了个旅馆,蓝家山在城里读完中专后留在那里,还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女朋友,家里正打算在城里给他买套商品房。这么顺风顺水的一个人,怎么因为一场车祸就沦落到要做水手的地步?
  蓝家山没有吭声。
  而小培这条船上目前就老杨和老陆两个水手,也是出于人少好分钱的考虑。但目前因为采捞奇石的工作量越来越大,他们便动了多请个水手的心思。
  “水鬼”老杨40出头,北海人,模样像个敦实的北方汉子,话不多,但粗中有细。老陆是他带来的老乡,高瘦,背略驼,表情阴沉。
  蓝家山知道,他要上船当实习“水鬼”,老陆是坚决反对的。和别的采捞船比起来,他们的水手最少,但收益最稳定,这和两人的经验有关,他们以前在北海也是当水手的。老陆建议从北海再带个人来,但船老大怕他们拉党结派,倾向于把蓝家山要过来。当然,船老大并不知道蓝家山身后有这么一堆烂事。
  老杨从小培处知道蓝家山的遭遇后,很同情他。但他并不相信蓝家山能长久做下去。
  小培望了蓝家山一眼,说:“那个女的不肯走。怎么办啊?她的样子很丑的。我都不愿意到船尾。”
  小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指徐微微。她今天是专门来“监督”蓝家山下水的。因为蓝家山向她母亲谢云心许诺说,自己决定当水手挣钱,以此来支付因为哥哥交通肇事引发的民事赔偿。谢云心就派女儿来“眼见为实”。


3。困境重重
  一个眼睛水肿,目光呆滞的年轻女人从船尾走进了船舱。她就是徐微微,她死死盯着蓝家山,脸上浮起一种怨恨的表情。蓝家山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她这副模样,让他联想起水下那具尸体,和现在这个场面比起来,他倒宁愿待在水下。
  蓝家山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在蓝家山面前示威似的站了几分钟,才悻悻地退回船尾。
  呆呆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她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蓝家山直觉,她根本攒不到足够的愤怒来把自己支撑起来。车祸事件改变了两家人的命运。有些人可以重新回到轨道,比如她;有些人则再也回不去了,比如她死去的哥哥,蓝家山被拘留的哥哥,很可能还有他自己。
  “她是不是疯子?”小培咕哝,这个场面在他看来非常尴尬,很后悔当时同意蓝家山的要求,以致招来这样的麻烦。
  老杨走进来,忽然想起水下的事,便问小培:“锚缆上挂着一个‘冬瓜’。你们怎么不提醒我?”
  听他们的口气,“冬瓜”应该是指那具尸体。小培立刻探头去看水面,问“冬瓜”在哪里。
  老杨疑惑地望着他:“你不知道?”
  小培摇头,问:“是怎么挂上去的?赶紧放掉。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最忌讳这个,不吉利。”
  老杨一边脱下潜水服,一边悄悄交代他俩说:“别跟老大提,肯定不是随便挂上去的,是给人拴在锚缆上的,那肯定是老陆干的事了。”他埋怨道:“这家伙什么钱都敢赚,他怎么也不提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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