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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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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妃寒暄良久,东拉西扯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我耐心等待。

终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娘好吗?”

我躬身回答:“有劳娘娘挂念,她很好。”

她便很高兴似的说:“那太好了。我还从未见过你娘,不如让她进宫来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

笑容像面具一样悬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中难以掩饰的不自然。

原来如此。

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催促道:“去接你娘进宫来吧。”

我慢慢地垂下头,回答:“是。”声音平静有如麻木。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也许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为难。进宫的路上,她一语不发,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问她在想什么?但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开口。

月末,天帝下诏,命我征讨储帝。

十一月初六,我率八万天军离开天界。

天帝亲自出城相送,他满斟一碗酒,递到我手里。

我一饮而尽。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看见他眼里的期待,我知道,其实他是想说,他等我将承桓带回来。

我想起饯行宴上,甄慧望向我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同样的期待。

他们似乎都相信,我此行定能将储帝带回来。

五色旌旗,绵延十数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透出一种不祥的阴郁。天空终于开始飘起雪花,我抬头看了看,雪花落进我的眼里。我闭上眼睛,感觉寒意漫遍了全身。

我清楚地预感到,储帝不会再回到帝都。

初九,大军汇集昆仑丘,然后向东进发。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凡界的景象,我想军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样。我不知道,在洪水之前,这里是否曾经有过一片繁华,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息壤阻止了洪水,却无法改变洪水过后的凄凉。来到凡界的头两天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凡人。到处是洪水残留下的痕迹,我时常看见路边枯死的树木,树皮已经被人剥得干干净净。

三天后,我们见到第一个有人的村庄。

一群形容枯槁的农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冬日的寒风中,他们衣不蔽体,冻裂的腿脚不断渗出血水。我看见他们眼中深深的敌意,比天气更加寒冷。

我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

我停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回报:“是个小孩子,在树上丢石头,砸伤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过来,受伤的小卒捂着流血的额头站在一边瞪着他,他惊惶失措的母亲跟在后面。

她跪在我的马前,她将孩子也强按在地上,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孩子才六七岁,身上只披了一块破布,因为太瘦,头大得可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小石子。他紧张地看着我们,他的母亲使劲按他的头,要他赔罪。他低下了头,可是立刻又弹了起来。

他诧异地看着他的母亲,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他们是坏人呀,他们是来发洪水的!”

我默然不语地看着那孩子。他的母亲浑身颤抖,她哭泣着,嘴里喃喃不已,也许是在哀求我们放过她的孩子。

统领迟疑着问我:“怎么处置?”

我说:“算了吧,一个小孩子而已。”

说完,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厌倦,只想早些离开这里,返回天界。于是我下令全军加快了行程。

路过蓬山的时候,我们遭遇了一队凡人义军,之后我们又遇上过几队。他们其实全都是农人,衣衫破陋,连像样的兵器也没有,然而他们仍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就像是存心来送死。战斗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稍事清理,我们便继续行程。焚烧尸体的浓烟随风四散,方圆十数里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味道。我有种预感,此行也许不若想像中那样顺利。

廿四日我们得到确报,储帝在羽山附近。两天后的黄昏,我们在苍山安营,这里距离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

亲兵来通报,说有个自称义军首领的人,从羽山赶来见我。

我想了想,便命他进来。

片刻,一个白衣文士进了我的帐中。他面貌清朗,气度沉着,虽然一路风尘,但看起来依然很整洁。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风。”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有名的贤者,在凡界民众中很有威信。

我请他坐下,然后问他:“杜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杜风说:“我来告诉王爷,羽山现有义军十万。”

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先生莫非还想以此要挟?”

杜风也淡淡一笑,“义军虽非天军的对手,不过却不畏死,也能叫天军损失惨重。”

我看着他,我说:“那你还孤身来此,不怕我杀了你?”

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爷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义军群情激愤,更加不可收拾。并非在下狂妄,如今义军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

他语气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并非夸大其词。

我说:“听你的口气,莫非还有办法避免一战?”

他缓缓点头,“正是。就看王爷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沉吟片刻,回答说:“直说无妨。”

“办法简单得很,”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请王爷留下储帝和息壤。”

我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

他忽然变得神情复杂,默然片刻,反问:“为何不可能?”

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风慢慢地说:“储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灵,便会认他为主人。只要储帝还留在凡界,天界便无法收回全部的息壤……”

我打断他:“你想让储帝死?”

他不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良久,他轻轻叹息:“并非我想让储帝死,是储帝自己想要这样做。他的为人,王爷很清楚,为了留息壤在凡界,为了保生灵不受涂炭,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不过——”

他忽然语气一转,看着我说:“如果王爷劝说储帝,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我问他:“那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想劝我任由储帝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还是想让我去劝说储帝不要死?”

他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他,了然地笑了,我说:“其实你心里,是想让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担,所以想把事情推给我。”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说:“王爷也许是没有说错。不过王爷心里,只怕也是希望储帝死的吧?”

我愣住了。

我希望储帝死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可是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却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

良久,我轻叹一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考虑的。”

杜风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出帐,我说:“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识。”

他微微一笑,说:“我也很佩服王爷。”

我又说:“他日有机会,必当请先生把盏长谈。”

杜风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过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说罢,上马绝尘而去。

夕阳已经沉落山边,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红。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问他:“先生想必都听到了。先生的意思呢?”

胡山说:“旁人不会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如果让储帝死,只怕将来回到帝都会很难自处。所以王爷实在是不应该让储帝死。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默默地注视我许久,叹息着转身离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于我自己明了我将做出的选择。

天色渐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着星空,在心中反复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希望储帝死呢?

次日黄昏,我们到达羽山。

如血的残阳下,我又见到了储帝清瘦的身影。

那时凡人义军,站满了羽山每一寸土地。他们神情阴冷肃穆,眼中有一种任何人都不敢小瞧的坚定,那一刻,晚霞映着羽山,我觉得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令绵延招展的五色旌旗,也显得黯然失色。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股暗流在他们中间涌动,仿佛随时会冲出来,吞噬一切。

储帝便像其中唯一宁静的岛屿。

他衣袂随风轻扬,看起来恍若飘然世外。在一片剑拔弩张之中,依然平和淡漠得有如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

亲兵过来请命:“王爷,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便抬手打断他。

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我想其余的人很快也都明白了。

储帝策马前行。

十几万人的山谷,突然静了下来,就仿佛那么多人在一瞬间全都消失无踪。

只剩下那一个正在前行的人。

“哒哒”的马蹄声,仿佛从人的心头踏过。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就像注视着西沉的日暮。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不论我是否真的希望他死,我都不会阻止他。

他在两军的中间,勒住了马。

对面山坡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储帝,回来呀!”

于是很多人便一起喊:“储帝,回来呀!”

天军的阵营里,也有人喊:“储帝,到这边来呀!”

山谷里,喊叫声乱成了一片。

我依然沉默地望着他,他也那样望着我。似乎有种时光倒流般的恍惚,然而那一刻,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起。那时周遭的纷乱嘈杂渐渐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忽然,他微微一笑。

我便也微微一笑。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山谷里便顿时又静了下来。

他冲我喊道:“子晟,善待天下百姓!”

然后,有剑光一闪。

血红的残阳下,划出那样美丽的一道弧线。

一大群鸟雀忽然惊飞,扑啦啦的振翅声响彻山谷,若白若灰的羽毛如雪花飘落,天色仿佛在陡然间暗了下来。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

只有山谷中间,孤零零的一匹马,无助地在它的主人身边绕来绕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跳下马,朝着他走去。

没有人阻止我。

我想他们都根本没有看到我,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一个人。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血将他身边的一大片土地染成了暗红,然而他安详有如睡着。我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也许死亡对他来说,真的算不上一件可怕的事。

我跪倒在他面前。

整个山谷中所有的人,无论天人还是凡人,在那一刻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地。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的君王,甚至连我自己也曾经这样想。然而此时此地,我们却以无比的虔诚,一起叩拜我们心目中的君王。



十二月初二,储帝下葬羽山。

我向天帝奏请,将他就地安葬,天帝应允了。我说明的理由,是凡界的百姓不肯让他的灵柩离去,可是我想,他必定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无关紧要。

天很冷,细雨绵绵,间夹着零星雪花。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赶来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却了原来的面貌,无论望向何处,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满悲伤的脸。

有很多人在流泪,可是并没有人哭出声来。我看见有人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把脸都涨红了。我想他们也许是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储帝吧。

然而我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眼中始终一片干涩。

他们将他放入土穴,然后填上黄土。

他的墓地不像别人那样有隆起的坟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来临,那里就会长满青草,那时也许就无人知道他沉睡在何处。既然留在这里是他的愿望,那就不要让人再打扰他。有清风绿树、鸟雀山兽,还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边平静地生活,想必他不会寂寞。

盖上最后一捧土,压抑已久的悲声陡然爆发。

那样的悲声,仿佛撼动群山,惊颤大地,震裂苍天。

我沉默地转身,从哭泣的人群中,悄悄离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盘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后的脱力。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却不知道,他也在支撑着我。

当大树倒下,我身体某处,也有什么在同时轰然倒塌。

我回到军中,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后的事务,然后离开这里。

数日后,天帝诏告天下,册封我为西方天帝。

东方的甄氏、南方的萧氏,数百年前与我姬氏皇朝争夺天下失利,只得偏安东帝、南帝之位。自那之后,从未再有过一方天帝。西帝的尊荣,便与储帝无异。

但他毕竟不肯封我储帝。

我由这出乎意料的封号上,感觉到了隐隐的责难。胡山说的话果然不错。

可是这样也好,当人们提起储帝,便依旧是长眠羽山的承桓。

腊月中,我终于又回到帝都。

我们是凯旋之师,然而一股难以掩饰的哀伤,却弥漫在军中。

帝都的街市热闹依旧,路边已为新年扎起了彩坊。我们从街道上走过,我看见两旁人们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觉一片悲凉。

天帝比我离开帝都时苍老了许多。他问了我很多话,却一句也不曾提到储帝。

我由他冷静如常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

于是我了然,原来他有与我同样的感受。

或许,还要深切得多。

离开乾安殿,我往后宫去见我的母亲。

在景和宫门前,我望见甄慧远远地走过。她还是那样美丽,步态优雅,不动纤尘。

她不曾看见我。

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见了她脸上深切的悲伤,于是我便愣在那里,直到她离开我的视线。

三天后,在乾安殿补行了册立西帝的大典。

同一天,我的母亲终于也得到了迟了二十三年的册封。

结果,她被封为皇妃,并非因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为她所生的人。不过我想,母亲她并不在意,连同有没有这个册封,她也根本不在意。

奇怪的是,我心里也没有多少喜悦。我想起当初我来到帝都的时候,曾有过誓愿,一定要让我的母亲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为现实,我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

回府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这已是今冬的第三场大雪。

街市上很冷清,路边屋檐下有个小乞丐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

我看见他通红的脚趾从布鞋的破洞里伸出来,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

我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命令侍从停下马车。

我朝那孩子走过去,他闭着眼睛躺着,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可是我却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还是那孩子自己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公子,你愿意赏我一文钱么?”

我笑了笑,说:“可以。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孩子眨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说:“我想要馒头,很热的馒头!”

我怔了一会。

孩子紧张地看我:“不行么?”

我说:“当然行。”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孩子身上,吩咐侍从给他钱和馒头,然后转身回了车上。

黎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一定很惊讶。

我以前从来未做过这种事,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做。

我不是储帝承桓,我也永远不会是他。

这世上只有过一个承桓。

如今,他已不在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长,直到来年二月,积雪仍未融尽。

然而春意洋溢在白府中人的脸上。

他们都在忙着筹备我与甄慧的婚事。

有一天,我在廊下偶然听见两个丫鬟闲谈。

一个说:“慧公主可真是一身富贵,天生就是要做天后的。”

另一个说:“除了她,还有谁配呢?我早觉得,她跟我们王爷真是般配,比跟先前储帝般配多了。”

那个又说:“可不是,我也早就这么觉得啦。”

我懒得再听,轻咳一声走了出来。看着她们两个惊惶失措的脸,我默然良久,还是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天帝宣布这桩喜事的时候,离储帝死去刚刚一个月。可是没有人感到意外,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也许,当储帝死去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都已经预见到了。

储帝失去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有些难以释怀。有时我告诉自己,这是两码事,我与甄慧的事,跟储帝无关。可是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即使我对她的感情与储帝无关,可是如果储帝没有死去,我绝不可能得到她。

即使储帝死去了,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她。

想起她脸上的悲伤,我便觉得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我告诉母亲,我将要娶亲的时候,母亲说:“她不属于你,就算你娶了她,她还是不属于你。”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说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我呆了一会,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想。我不甘心地说:“娘,你都还没听我说娶的是谁。”

母亲奇怪地看看我,说:“不就是甄家那个姑娘么?”

我勉强笑了笑,“原来娘已经听人说了。”

“傻孩子,”母亲笑了,她近来很喜欢这样叫我,“这还用听人说?”

我不作声,那种隐隐的感觉又来了,可是为什么呢?只因为她曾与储帝有过婚约?可是我知道她对储帝并无情意,她看着储帝的眼神总是困惑的。

母亲看看我,问:“你在想她?”

我有些窘,便想摇头,但一转念,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说:“是。”

母亲说:“我在宫里见过她了,她看起来真是很聪明。”

停了停,她又说:“要是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我一惊,母亲的神情却很平静。她含笑看着我,“所以你也不用难过,像她那样一个女子,不会属于任何人的,她属于她自己。”

我怔了许久,是这样么?

过后不久,我在宫中遇见她。那时她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在我身后叫:“子晟。”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立刻就听见了。

我从没有听过她叫我,因为我们几乎从没有说过话。我听见她叫储帝“承桓哥哥”,总是觉得异样。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储帝。有时我忍不住想,不知她会怎样叫我?

现在我知道了,她叫我的名字:“子晟。”

我回过身,看着她。

她问:“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神情在她眼里闪动,我不由想起桂树下的初遇,那女子不曾有过这样冷冽的眼神。

我说:“是。”

她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我说:“是。”

“那么,承桓自尽,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她说得很慢,她的脸苍白得透明,几近绝望的悲伤,从她眼底流淌出来,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伤。

尖锐的刺痛,变成了脔割般的剧痛。

我想我也许不该说实话,可我知道她其实知道我真实的想法,就如同我也知道,她的悲伤并不是为了储帝。

沉默了很久,我说:“是。”

她不说话,忽然微微笑笑,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许那不是失去,其实我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她。

母亲说的对,她不属于我,她不属于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转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费劲心力却变成了这样一个鹬蚌相争的结果,听说他私下里对天帝也颇有怨怼之言。

看来朝中迟早还有一场风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对手。”

胡山说:“他自然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的对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头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储承桓。”

胡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数月来深藏他眼底的忧虑,已烟消云散,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颓累毕竟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旧挥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原因简单至极,只不过因为我想走这条路。

天气仿佛在转眼间变暖,冰雪刚刚消融,已然桃李争妍。廊下牡丹盛开,灼灼深红,在春日清澈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如血色般的光华,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宾客已经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还热闹非凡,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可怖。

侍从们聚在回廊的另一端,远远地观望着我,神情紧张。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华至极,天帝或许是想用这一场喜事,扫去数月来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除了甄慧。

也许,还有我。

在她进门的瞬间,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喜帕蒙住了她的脸,可是我感到她异样的冷静,我看着她走过欢笑的人群,就如同穿过欢笑的一叶孤舟。

去年冬天相遇的情景,清晰有如昨天。我知道来到我身边的已只是一个躯壳,但我想不到她竟决绝到如此地步。

她剪断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维系,狠而不留余地。

临去时她最后一次回眸,从她的眼神里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个时候,我却惊异地发现我的麻木,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心里全无任何感觉。

只是,我感到有什么,分明已离我远去,在我身体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侍从,备车进宫。

天帝已经得到了奏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盛怒之后的疲倦。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既然她想要如此,那就恳请祖皇依从她自己的意思吧。”

天帝凝视我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好吧。”

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一大群内侍宫女跟在他身后,然而我却忽然觉得,他踯躅的身影,看起来那样孤单。

看着他,我便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刹那间,我只觉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溃,排山倒海的痛楚汹涌而来,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维艰。

我变得非常忙碌。

我并不介意劳累,繁忙可以使我暂时忘掉很多事情。

时光终将抚平一切。

初夏来临的时候,我回想往事,已不再像当初那样痛彻心肺。

母亲从未向我提过甄慧,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曾娶过一个妻子。这令我稍感宽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她近来话很少。常常从早到晚地坐在院中那棵老树底下,如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我常听见如云说笑的声音,却极少听到母亲回答。

我尽可能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她,尽管我发觉她好像并不在意。她越来越多地沉浸在自己的迷思当中,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觉察谁在她的身边。

六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去看她。

她仍坐在院中,人倚在藤椅上,脸向着夜空。

顺着她的视线,是一轮淡金色的圆月。然而我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什么?母亲的思绪,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偶尔的错觉,好像她的人也在渐渐流逝,远去向一个凡尘之外的地方。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我只希望这一天迟些到来。即使她留在尘世中的,只是一个躯壳,也让我感觉难言的满足。

母亲好像忽然回过神,她转脸看着我,问:“你来了?甄慧呢?为什么我很久都没有看见她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就是在天帝的面前,我也不会这样惶恐,我真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母亲若有所思:“她是不是离开你,走了?”

我无言以对。

母亲笑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然后她又拍拍我的头说:“她比你聪明。”

我苦笑:“也许是吧。”

母亲摇摇头,她凝视我良久,然后叹口气:“不,不是,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她舍得,你舍不得。”

我怔了怔。

母亲总能看到我心底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

只是看到了又怎样呢?只要我还是我,我就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母亲不再说什么。她又像方才那样,仰脸向着天空,只是阖上了眼睛。

蟾光辉映,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晶莹。

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美得更加异乎寻常。那样安详的神态,就像不再呼吸于尘世的仙子。

我的心跳蓦地停止了一下。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我的母亲一生有许多出人意表的行为,连死亡都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这样突如其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悲伤。

侍女们将她抬进屋里,为她擦洗穿戴。

我绕着那棵寂寞的老树,在月光下的庭院中踱步。

我想起曾经的某一天,胡山预言般的论断。

“你注定孤单。”

现在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我想,在地下,母亲或能找回她的缺失,她的灵魂终能归于完整。

但我呢?

我缺失的空虚,用什么才能填补?

我茫然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心知这世间无人能回答我。

【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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