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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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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跟你说,”索拉雅说,眼里泛着泪花,“那天夜里,我爸爸掏出一把枪。他告诉……那人……说枪膛里有两颗子弹,如果我不回家,他就一枪打死他,然后自杀。我尖叫着,用各种各样的话骂我爸爸,跟他说他无法将我锁上一辈子,告诉他我希望他去死。”她又哭起来,泪水沾满嘴唇。“我真的对他那么说,说我希望他去死。”

“他把我带回家时,我妈妈伸臂抱住我,她也哭起来了。她在说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清,因为她口齿不清,说话含混。于是我爸爸将我带回我的房间,令我坐在化妆镜前面,给我一把剪刀,不动声色地叫我把头发都剪下来。我剪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出门。而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或者那是想像出来的。四年过去了,那个地方离这儿三千英里,而我还能听到这些话。”

“让他们去死。”我说。

她破涕为笑,说:“提亲那夜,我在电话里把事情告诉你,原以为你会改变主意。”

“没有什么能改变,索拉雅。”

她微笑起来,握住我的手。“能够找到你我真幸运。你和我遇到的阿富汗男人都不同。”

“让我们永远别提这个了,好吗?”

“好的。”

我亲亲她的脸颊,驶离路边。我边开车边寻思自己何以与众不同。也许那是因为我在男人堆中长大,在我成长的时候,身旁没有女人,从未切身体会到阿富汗社会有时对待女人的双重标准。也许那是因为爸爸,他是非同寻常的阿富汗父亲,依照自己规则生活的自由人士,他总是先看社会规范是否入情入理,才决定遵从还是拒绝。

但我认为,我不在乎别人的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自己也有过去。我全都知道,但悔恨莫及。

爸爸死后不久,索拉雅和我搬进弗里蒙特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离将军和雅米拉阿姨的寓所只有几条街。索拉雅的双亲给我们买了棕色的沙发,还有一套日本产的三笠瓷器(5),作为乔迁之礼。将军还额外送我一份礼物,崭新的IBM打字机。他用法尔西语写了一张字条,塞在箱子里面:

亲爱的阿米尔:

我希望你从这键盘上发现很多故事。

伊克伯·塔赫里将军

我卖掉爸爸的大众巴士,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回到跳蚤市场去。每逢周五,我会开车到墓地去,有时,我发现墓碑上摆着一束新鲜的小苍兰,就知道索拉雅刚刚来过。

索拉雅和我的婚姻生活变得波澜不兴,像例行公事。我们共用牙刷和袜子,交换着看晨报。她睡在床的右边,我喜欢睡在左边。她喜欢松软的枕头,我喜欢硬的。她喜欢像吃点心那样干吃早餐麦片,然后用牛奶送下。

那年夏天,我接到圣荷塞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主修英文。我在桑尼维尔找到一份保安工作,轮班看守太阳谷某家家具仓库。工作极其无聊,但也带来相当的好处:下午六点之后,人们统统离开,仓库的沙发堆至天花板,一排排盖着塑料覆膜,阴影爬上它们之间的通道,我掏出书本学习。正是在家具仓库那间弥漫着松香除臭剂的办公室,我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说。

第二年,索拉雅也跟着进了圣荷塞州立大学,主修教育,这令她父亲大为光火。

“我搞不懂你干吗要这样浪费自己的天分,”某天用过晚饭后,将军说,“你知道吗,亲爱的阿米尔,她念高中的时候所有课程都得优秀?”他转向她,“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应该去当律师,当政治科学家。并且,奉安拉之名,阿富汗重获自由之后,你可以帮忙起草新的宪法。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阿富汗人大有用武之地。他们甚至会让你当大臣,旌表你的家族。”

我看到索拉雅身子一缩,绷紧了脸。“我又不是女孩,爸爸。我是结了婚的妇女。还有,他们也需要教师。”

“谁都可以当教师。”

“还有米饭吗,妈妈?”索拉雅说。

在将军找借口去海沃德看望朋友之后,雅米拉阿姨试着安慰索拉雅。“他没有恶意,”她说,“他只是希望你出人头地。”

“那么他便可以跟他的朋友吹牛啦,说他有个当律师的女儿。又是一个军功章。”索拉雅说。

“胡说八道!”

“出人头地,”索拉雅不屑地说,“至少我不喜欢他,当人们跟俄国佬干仗,他只是坐在那儿,干等尘埃落地,他就可以趁机而入,去要回他那个一点也不高贵的官职。教书也许清贫,但那是我想做的!那是我所喜爱的,顺便说一下,它比领救济金好得太多了。”

雅米拉阿姨欲说还休:“要是他听到你这么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你搭腔了。”

“别担心,”索拉雅不耐烦地说,将纸巾丢在盘子里,“我不会伤害他那宝贝的尊严。”

1988年夏季,俄国人从阿富汗撤军之前约莫半年,我完成第一部小说,讲述父与子的故事,背景设在喀布尔,大部分是用将军送的打字机写出来的。我给十几家出版机构寄去征询信。8月某天,我打开信箱,看到有个纽约的出版机构来函索取完整的书稿,我高兴得呆住了。次日我把书稿寄出。索拉雅亲了那包扎妥当的书稿,雅米拉阿姨坚持让我们将它从《可兰经》下穿过。她说要是我书稿被接受,她就会替我感谢真主,宰一头羊,把肉分给穷人。

“拜托,别宰羊,亲爱的阿姨。”我说,亲了亲她的脸颊。“只要把钱分给有需要的人就好了,别杀羊。”

隔了六个星期,有个叫马丁·格林瓦特的家伙从纽约给我打电话,许诺当我的出版代表。我只告诉了索拉雅:“仅仅有了代理机构,并不意味着我的书能够出版。如果马丁把小说卖掉,我们到时再庆祝不迟。”

一个月后,马丁来电话,说我就要成为一名有作品出版的小说家。我告诉索拉雅,她尖叫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丰盛的晚饭,请来索拉雅的父母,以示庆祝。雅米拉阿姨做了瓤饭团——米饭包着肉丸——和杏仁布丁。将军眼里泛着泪花,说他为我感到骄傲。塔赫里将军和他妻子离开之后,我拿出一瓶回家路上买的昂贵干红葡萄酒,索拉雅和我举杯相庆。将军不赞同女人喝酒,他在的时候索拉雅滴酒不沾。

“你让我感到很骄傲,”她说,举杯和我碰了一下,“叔叔也一定会为你骄傲。”

“我知道。”我说,想起爸爸,希望他地下有灵。

等到夜阑人静,索拉雅入睡——酒精总是让她睡意蒙——之后,我站在阳台,吸着冰凉的夏夜空气。我想起拉辛汗,还有那鼓励我写作的字条,那是他读了我写的第一个故事之后写下的。我想起哈桑。总有一天,奉安拉之名,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他曾经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的故事。我生命中有过这么多美好的事情,这么多幸福的事情,我寻思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这些。

小说在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夏天出版,出版社让我到五个城市签售。就在那年,俄国佬的军队从阿富汗撤得干干净净。那本来应该是阿富汗人的光荣。可是,战乱继续,这次是内战,人民圣战者组织(6)和纳吉布拉(7)傀儡政权之间的斗争。阿富汗难民依旧如潮水般涌向巴基斯坦。就在那一年,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在所有这些之中,阿富汗被人遗忘。而塔赫里将军,俄国人撤军曾让他燃起希望,又开始给他的怀表上发条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索拉雅打算生个孩子。

想到自己要当父亲,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又害怕又开心,又沮丧又兴奋。我在想,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父亲呢?我既想成为爸爸那样的父亲,又希望自己一点都不像他。

但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随着月经一次次如期而至,索拉雅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烦恼。等到那时,原先只是旁敲侧击的雅米拉阿姨也变得不耐烦了。“好啦!我什么时候能给我的孙子唱摇篮曲啊?”将军永远不失普什图人风范,从来不过问——提起这些问题,意味着试探他女儿和一个男人的性生活,尽管这个男人跟他女儿结婚已经超过四年之久。但每当雅米拉阿姨问起孩子,让我们难为情的时候,他总是眼睛一亮。

“有时生孩子需要花一点时间。”某天夜里我对索拉雅说。

“一年了,可不是一点时间,阿米尔!”她冷冷说,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肯定有问题,我知道。”

“那么我们去看看大夫。”

罗森大夫大腹便便,脸蛋圆润,一口细牙齿相当整齐,说话稍微带点东欧口音,有些像斯拉夫人。他对火车情有独钟——他的办公室到处都是跟铁路历史有关的书籍、火车头模型,还有各种照片:铁轨上的火车穿过如黛青山或者桥梁。他的桌子上方悬挂着一条标语:生命如火车,请上车。

他替我们出谋策划。我先做检查。“男人简单些。”他说,手指在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打。“男人的管道就像他的头脑:简单,很少出人意外。你们女士就不同了……这么说吧,上帝造你们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我怀疑他是不是碰到每对夫妇,都要扯这套管道理论。

“我们真幸运。”索拉雅说。

罗森大夫大笑,不过笑声听上去很假。他给我一张测试纸和一个塑料罐,要求索拉雅定期做血检。我们握手作别。“欢迎上车。”他说,请我们出去。

我通过了测试。

接下来几个月,索拉雅不断做检查:基础体温,抽血检查每一种所能想像得到的荷尔蒙,某种叫“子宫黏液测试”的检查,超声波,更多的血检,更多的尿检。索拉雅还接受了“宫腔镜”检查——罗森大夫将显微镜插进索拉雅的阴道,进行检视,他没发现异常。“管道很干净。”他一边脱掉橡胶手套,一边宣布。我希望他别这样称呼——我们又不是浴室!检查统统结束之后,他解释说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怀不上小孩。而且,很显然,这并不罕见。这叫“原因不明性不孕症”。

接下来是治疗期。我们服用一种叫“克罗米芬”的药物,索拉雅还定期给自己注射“尿促性素”。这些全没效,罗森大夫建议我们考虑体外受孕。我们收到一封来自“健康维护组织”(8)的信函,措辞礼貌,祝我们好运,并说恕不替我们支付那笔费用。

我们动用我那本小说的预付金支付了治疗费用。体外受孕繁琐冗长,令人沮丧,最终也没有成功。好几个月在候诊室翻阅诸如《时尚好管家》、《读者文摘》之类的杂志之后,穿过无数纸袍、走进一间间点着荧光灯的冰冷无菌检查室之后,一次次屈辱地跟素昧平生的人谈论我们性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后,无数次注射、探针和采集精子之后,我们回去找罗森大夫和他的火车。

他坐在我们对面,用手指敲着桌子,第一次用了“收养”这个字眼。索拉雅一路上哭着回家。

我们最后一次去拜访罗森大夫之后那个周末,索拉雅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她父母。我们坐在塔赫里家后院的烧烤椅子上,烤着鳟鱼,喝着酸奶。那是1991年3月的某个黄昏。雅米拉阿姨已经给她的蔷薇和新种的金银花浇过水,它们的芳香混杂着烤鱼的味道。她已经两次从椅子上伸出手,去抚摸索拉雅的头发。“只有真主最清楚。我的孩子,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

索拉雅一直低头看着她的双手。我知道她很疲累,厌倦了这一切。“大夫说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她低声说。

听到这个,塔赫里将军抬起头来,给烤炉盖上盖子。“他真的这么说?”

“他说那是个选择。”索拉雅说。

在家里我们已经就收养交换过意见,索拉雅并不想那么做。“我知道这很蠢,也许还有些虚荣,”在去她父母家的途中,她说,“可是我止不住这个念头。我总是梦想,我可以把孩子拥在怀里,知道我用血水养了他九个月,我梦想有一天,我看着他的眼睛,吃惊地看到你或我的影子。我梦想那婴儿会长大成人,笑起来像你或者像我。如果没有……这有错吗?”

“没有。”我说。

“我很自私吗?”

“不,索拉雅。”

“因为如果你真的想那么做……”

“不,”我说,“如果我们打算那么做,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动摇,并且,我们的意见必须一致。要不然对孩子不公平。”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在剩下的路程中一言不发。

当时将军坐在她身旁:“我的孩子,关于收养……这件事,我不知道对我们阿富汗人来说是否合适。”索拉雅疲惫地看着我,幽幽叹气。

“首先,他们长大成人,想要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他说,“你们对此不能抱怨。你们操劳多年,所做全为了他们,有时候,他们会离家出走,去寻找给他们生命的人。血缘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千万不能忘记。”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索拉雅说。

“我再说一件事。”他说。我察觉到他激动起来了,我们听到将军的一番高谈阔论:“这里就拿亲爱的阿米尔来说吧。我们都认得他的父亲,我在喀布尔之时,便认得他的祖父是什么人,还认得他的曾祖父。如果你们问起,我可以坐下来,细数他好几代祖先。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爸爸——真主保佑他安息——前来提亲,我不假思索就应承的原因。而且,相信我,如果他的爸爸不了解你祖上的历史,也不会要你当他的媳妇。血缘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你们收养别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将谁的血带进家门。”

“现在,如果你们是美国人,这不成问题。这里的人们为了爱情结合,家族和祖辈根本不起作用。他们收养孩子也是这样的,只要婴儿健康,每个人都很高兴。但我们是阿富汗人,我的孩子。”

“鱼烤好了吗?”索拉雅说。塔赫里将军眼睛盯着她,他拍拍她的膝盖。“高兴点吧,就为你身体健康,还有个好丈夫。”

“你怎么想呢,亲爱的阿米尔?”雅米拉阿姨问。

我把酒杯放到架子上,上面一排天竺葵滴着水。“我同意将军大人的看法。”

将军很满意,点点头,走回烤架去。

我们都有不收养的理由。索拉雅有她的理由,将军有他的理由,而我的理由是:也许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因为某件事,决定剥夺我为人父的权利,以报复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也许这是我的报应,也许这样是罪有应得。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雅米拉阿姨说。或者,也许事情注定是这样的。

几个月后,我们用我第二部小说的预付款作为最低首期付款,买下一座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房子,有两个卧房,位于旧金山的巴诺尔山庄。它有尖尖的屋顶,硬木地板,还有个小小的后院,尽头处有一个晒台和一个火炉。将军帮我重新擦亮晒台,粉刷墙壁。雅米拉阿姨抱怨我们搬得这么远,开车要一个半小时,特别是她认为索拉雅需要她全心全意的爱护和支持——殊不知正是她的好意和怜悯让索拉雅难以承受,这才决定搬家。

有时候,索拉雅睡在我身旁,我躺在床上,听着纱门在和风吹拂下开开关关,听着蟋蟀在院子里鸣叫。我几乎能感知到索拉雅子宫里的虚空,它好像是个活着的、会呼吸的东西。它渗进我们的婚姻,那虚空,渗进我们的笑声,还有我们的交欢。每当夜阑人静,我会察觉到它从索拉雅身上升起,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新生儿那样,睡在我们中间。

【注释】

(1)Ustad Sarahang(1924~1983),阿富汗歌星。

(2)Hussein bin Talal(1935~1999),1953年至1999年在位。

(3)Raga,印度的一种传统音乐。

(4)Johnny Carson(1925~2005),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

(5)Mikasa,日本出产的高档瓷器品牌。

(6)Mujahedin,1979年在美国的帮助下成立的民族激进组织,抗击苏联军队;后来成长为阿富汗重要的政治势力。

(7)Mohamed Najibullah(1947~1996),1987年出任阿富汗人民民主共和国总统,1992年辞职。

(8)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美国的预付费医疗组织,最初出现于20世纪30、40年代之间,1973年美国通过《健康维护法案》,自此这种医疗保障制度得到全国性的法律支持。参与HMO的人通常预先支付若干费用,即可得到免费医疗和康复服务,但某些特殊的病情除外,如小说中的体外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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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01年6月

我把话筒放回座机,久久凝望着它。阿夫拉图的吠声吓了我一跳,我这才意识到房间变得多么安静。索拉雅消掉了电视的声音。

“你脸色苍白,阿米尔。”她说,坐在沙发上,就是她父母当成我们第一套房子的乔迁之礼的沙发。她躺在那儿,阿夫拉图的头靠在她胸前,她的脚伸在几个破旧的枕头下面。她一边看着公共电视台关于明尼苏达濒危狼群的特别节目,一边给暑期学校的学生改作文——六年来,她在同一所学校执教。她坐起来,阿夫拉图从沙发跳下。给我们这只长耳软毛猎犬取名的是将军,名字在法尔西语里面的意思是柏拉图,因为,他说,如果你长时间观察那只猎犬朦胧的黑眼睛,你一定会发现它在思索着哲理。

索拉雅白皙的下巴稍微胖了些。逝去的十年使得她臀部的曲线变宽了一些,在她乌黑的秀发渗进几丝灰白。然而她仍是个公主,脸庞圆润,眉毛如同小鸟张开的翅膀,鼻子的曲线像某些古代阿拉伯书籍中的字母那样优雅。

“你脸色苍白。”索拉雅重复说,将那叠纸放在桌子上。

“我得去一趟巴基斯坦。”

她当即站起来:“巴基斯坦?”

“拉辛汗病得很厉害。”我说着这话的时候内心绞痛。

“叔叔以前的合伙人吗?”她从未见过拉辛汗,但我提及过他。我点点头。

“哦,”她说,“我很难过,阿米尔。”

“过去我们很要好。”我说,“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被我当成朋友的成年人。”我描述起来,说到他和爸爸在书房里面喝茶,然后靠近窗户吸烟,和风从花园带来阵阵蔷薇的香味,吹得两根烟柱袅袅飘散。

“我记得你提到过。”索拉雅说。她沉默了一会,“你会去多久?”

“我不知道,他想看到我。”

“那儿……”

“是的,那儿很安全。我会没事的,索拉雅。”她想问的是这个问题——十五年的琴瑟和鸣让我们变得心有灵犀。“我想出去走走。”

“要我陪着你吗?”

“不用,我想一个人。”

我驱车前往金门公园,独自沿着公园北边的斯普瑞柯湖边散步。那是个美丽的星期天下午,太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数十艘轻舟在旧金山清新的和风吹拂中漂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一个男人将橄榄球扔给他的儿子,告诉他不可横臂投球,要举过肩膀。我抬起头,望见两只红色的风筝,拖着蓝色的长尾巴。它们越过公园西端的树林,越过风车。

我想起挂电话之前拉辛汗所说的一句话。他不经意间提起,却宛如经过深思熟虑。我闭上眼,看见他在嘈杂的长途电话线那端,看见他歪着头,嘴唇微微分合。再一次,他深邃莫测的黑色眼珠中,有些东西暗示着我们之间未经说出的秘密。但是此刻我知道他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怀疑是对的。他知道阿塞夫、风筝、钱,还有那个指针闪光的手表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

“来吧。这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拉辛汗在挂电话之前说了这句话。不经意间提起,却宛如经过深思熟虑。

再次成为好人的路。

我回到家中,索拉雅在跟她妈妈打电话。“不会太久的,亲爱的妈妈。一个星期吧,也许两个……是的,你跟爸爸可以来陪我住……”

两年前,将军摔断了右边髋骨。那时他的偏头痛又刚刚发作过,他从房间里出来,眼睛模糊昏花,被地毯松脱的边缘绊倒。听到他的惨叫,雅米拉阿姨从厨房跑出来。“听起来就像是一根扫把断成两半。”她总是喜欢那么说,虽然大夫说她不太可能听到那样的声音。将军摔断髋骨之后出现了诸多并发症状,有肺炎、败血症,在疗养院度过不少时日,雅米拉阿姨结束长期以来对自身健康状况的自怜自艾,而开始对将军的病况喋喋不休。她遇到人就说,大夫告诉他们,他的肾功能衰退了。“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阿富汗人的肾,是吧?”她骄傲地说。至于将军住院的那些日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雅米拉阿姨如何在将军身边轻轻哼唱,直到他入眠,在喀布尔的时候,那些歌谣也曾从爸爸那个嘶嘶作响的破旧变频收音机里传出来。

将军的病痛——还有时间——缓和了他和索拉雅之间的僵局。他们会一起散步,周六出去下馆子,而且,将军偶尔还会去听她讲课。他身穿那发亮的灰色旧西装,膝盖上横摆着拐杖,微笑着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有时甚至还做笔记。

那天夜里,索拉雅和我躺在床上,她的后背贴着我的胸膛,我的脸埋在她秀发里面。我记得过去,我们总是额头抵额头躺着,缠绵拥吻,低声呻吟,直到我们的眼睛不知不觉间闭上,细说着她那纤细弯曲的脚趾、第一次微笑、第一次交谈、第一次散步。如今我们偶尔也会这样,不过低语的是关于学校、我的新书,也为某人在宴会穿了不得体的衣服咯咯发笑。我们的性生活依然很好,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棒。但有的夜晚,做完爱之后,我的全部感觉只是如释重负:终于做完了,终于可以放任思绪飘散了,至少可以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忘记我们适才所做的竟然是徒劳无功。虽然她从没提起,但我知道有时索拉雅也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些夜晚,我们会各自蜷缩在床的两边,让我们的恩人来解救我们。索拉雅的恩人是睡眠,我的永远是一本书。

拉辛汗打电话来那晚,我躺在黑暗中,眼望月光刺穿黑暗、在墙壁上投射出来的银光。也许快到黎明的某一刻,我昏昏睡去。梦见哈桑在雪地奔跑,绿色长袍的后摆拖在他身后,黑色的橡胶靴子踩得积雪吱吱响。他举臂挥舞:为你,千千万万遍!

一周之后,我上了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两个地勤人员把挡住机轮的东西搬开。飞机滑行,离开航站楼,很快,我们腾空而上,刺穿云层。我将头靠在窗子上,徒劳地等着入眠。

第十五章

我乘坐的航班在白沙瓦着陆三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一辆弥漫着烟味的的士破旧的后座上。汗津津的司机个子矮小,一根接一根抽着烟,自我介绍说他叫戈蓝。他开起车来毫无顾忌,横冲直撞,每每与其他车辆擦身而过,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话语片刻不停地从他口中涌出来:

“……你的祖国发生的一切太恐怖了,真的。阿富汗人和巴基斯坦人就像兄弟,我告诉你,穆斯林必须帮助穆斯林,所以……”(文*冇*人-冇…书-屋-W-R-S-H-U)

我不搭腔,带着礼貌点头称是。1981年,爸爸和我在这里住过几个月,脑海里依然认得白沙瓦。现在我们在雅姆鲁德路往西开着,路过兵站,还有那些高墙耸立的豪宅。这喧嚣的城市匆匆后退,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喀布尔,比这里更繁忙、更拥挤,特别是鸡市,哈桑和我过去常常去那儿,买酸辣酱腌过的土豆和樱桃水。街路上挤满了自行车、摩肩接踵的行人,还有冒出袅袅蓝烟的黄包车,所有这些,都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穿来插去。拥挤的小摊排成一行行,留着胡子的小贩在地面摆开一张张薄薄的褥子,兜售兽皮灯罩、地毯、绣花披肩和铜器。这座城市喧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震耳欲聋的印度音乐声、黄包车高喊让路的叫声、马车的叮叮当当声,全都混在一起,在我耳边回荡。还有各种各样的味道,香的臭的,炸蔬菜的香辣味、爸爸最喜爱的炖肉味、柴油机的烟味,还有腐烂物、垃圾、粪便的臭味,纷纷飘进车窗,扑鼻而来。

驶过白沙瓦大学的红砖房子之后不久,我们进入了一个区域,那个饶舌的司机称之为“阿富汗城”。我看到了糖铺、售卖地毯的小贩、烤肉摊,还有双手脏兮兮的小孩在兜售香烟,窗户上贴着阿富汗地图的小餐馆,厕身其中的是众多救助机构。“这个地区有你很多同胞,真的。他们做生意,不过多数很穷。”他“啧”了一声,叹了口气,“反正,我们就快到了。”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拉辛汗的情景,那是在1981年。我和爸爸逃离喀布尔那晚,他前来道别。我记得爸爸和他在门廊拥抱,轻声哭泣。爸爸和我到了美国之后,他和拉辛汗保持联系。他们每年会交谈上那么四五次,有时爸爸会把听筒给我。最后一次和拉辛汗说话是在爸爸去世后不久。死讯传到喀布尔,他打电话来。我们只说了几分钟,电话线就断了。

司机停在一座房子前,这房子位于两条蜿蜒街道的繁忙交叉路口。我付了车钱,提起仅有的一个箱子,走进那雕刻精美的大门。这座建筑有木板阳台和敞开的窗户,窗外多数晾着衣服。我踩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转右,走到那昏暗走廊最后一扇门。我看看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信纸,敲敲门。

然后,一具皮包骨的躯体伪装成拉辛汗,把门打开。

圣荷塞州立大学有位创作老师经常谈起陈词滥调:“应该像逃瘟疫那样避开它们。”然后他会为自己的幽默笑起来。全班也跟着他大笑,可是我总觉得这种对陈词滥调的指责毫无价值。因为它们通常准确无误。但是因为人们把这些说法当成陈词滥调,它们的贴切反而无人提及。例如,“房间里的大象”(1)这句话,用来形容我和拉辛汗重逢那一刻再也贴切不过了。

我们坐在墙边一张薄薄的褥子上,对面是窗口,可以看到下面喧闹的街道。阳光照进来,在门口的阿富汗地毯上投射出三角形的光影。两张折叠椅倚在墙上,对面的屋角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铜壶。我从它里面倒出两杯茶。

“你怎么找到我?”我问。

“在美国要找一个人并不难。我买了张美国地图,打电话查询北加利福尼亚城市的资料。”他说,“看到你已经长大成人,感觉真是又奇怪又美好。”

我微笑,在自己的茶杯中放了三块方糖。我记得他不喜欢加糖。“爸爸来不及告诉你我十五年前就结婚了。”真相是,当时爸爸脑里的肿瘤让他变得健忘,忽略了。

“你结婚了?和谁?”

“她的名字叫索拉雅·塔赫里。”我想起她在家里,替我担忧。我很高兴她并非孤身一人。

“塔赫里……她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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