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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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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很急切地问她:“现在你还愿帮我们做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对我那么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我回去。”

“你若愿意,回去待个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说。阿满现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顾了。我也可以看着她。”

暗香回家去,过了十天又回来,说她还愿意伺候少奶奶。母亲既然死了,现在那也不算什么家。她父亲只剩下他哥哥那么个儿子。父亲年老,嫂子虽然能干,人很坏,她管家,暗香回去,她很烦恼。

暗香说:“她对我父亲也不好。那天晚上父亲说要多做几个菜,她说临时来不及。我父亲说至少吃一顿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厨房嘟嘟囔囔地抱怨。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说儿媳妇不孝顺。我哥哥听说我还没嫁人,他显得很不安,后来说我出嫁还得花钱。”

木兰问:“你们家日子还好过吧?”

暗香说:“他们有点儿产业。因为父亲年纪太大了,钱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亲眼睛不怎么好。他们想给他什么吃,就给他什么。我们这儿的丫鬟也比他们那儿的主人吃得好。”“你父亲说把你怎么样呢?”

“他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儿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亲给你安排呢?”

暗香说:“不。”语气很重。

“你怕不怕素云。”

“有时候儿我想孤身一个人儿,也比睁着大眼跳火坑好。不过二少爷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还照旧和木兰在一起。暗香的父亲常来看她,她哥哥从未来过,这样把她摆脱开,心里还高兴呢。

两个月之后,木兰看出来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体也像有点儿小毛病。她怀疑到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对她说:“暗香,你怎么回事?”

暗香无精打采,叹了口气。

“告诉我,是不是经亚?”

暗香羞得用手捂住脸说:“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绝他。”

“他说没说要娶你?”

暗香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

“他说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说我若愿意,他愿娶我。我没办法,我怕我父亲把我嫁给别人。”

“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块儿,你就用不着怕素云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二少奶奶也没有生孩子。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暗香这才抬起眼睛来,显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恳求说:“少奶奶,我的身子现在是他的了,这种事情不能只说不算。您一定要帮助我。太太老爷若反对,我这条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兰说:“不用怕。我已经和桂姐商量过了。”

“我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但是还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使锦儿也别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说:“一两个月。”又低下头。

木兰说:“事情得赶紧办。”

经亚和暗香的私房韵事,还有经亚和素云的疏远,在经亚对他的大舅子牛怀瑜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得出来。经亚返抵北京之后,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经和怀瑜以及怀瑜那个圈子断绝了来往,这很使素云失望。由于大局的突然转变,怀瑜已经失去官职。袁世凯这位大总统一死,莺莺在袁世凯六姨太太那儿下的工夫,连根烂掉。倘若怀瑜在袁世凯图谋恢复帝制公开之时,不远在山西,他一定会跟那群拥袁称帝的人一齐垮台。袁世凯一死,怀瑜不管是在公开或私下,他都对袁责骂,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老贼,既不懂得时代精神,又昧于“民主势力”。安福系得势之后,怀瑜和交通总长曹汝霖勾结上,在交通部担任参事之职。因为那正是安福系大权在握之时,所以怀瑜同时兼了三四个差事,每月薪金能领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尚不以此为满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来,在那种混乱时期,耍枪杆子领大兵的人才有实权。只有和军阀秘密勾结,他才能做到一个省长之职,才有权有钱。在统治阶级看来,中国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说有油水。直接统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当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远的省份如热河能搜刮到几千万银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怀瑜和莺莺开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吴将军身上下工夫。那位将军迷于莺莺的美色。有人说怀瑜曾经正式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充当将军的情妇,这也是传统的政治策略;有人说莺莺仍然是怀瑜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莺莺是吴将军的情妇是公开的,坐着吴将军的车一同出去,并且在吴将军家一住就几个礼拜。这种丑闻有一种威吓作用。素云在这件事情中也有牵挂,不过地位不太明显罢了。

这时候儿,中国正在酝酿一次政治风潮,是导源于一个反对安福系的学生运动。

安福系的组成分子全是极其活动的政客,贪婪诡诈,肆无忌惮,其个人则颇有才干,令人感觉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约两年执政当中,种种举动措施,无不令人痛恶欲绝。在中国现代史上,安福系与贪污无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称。王克敏做财政总长时和日本西原藏相达成的西原贷款案,便是一例。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在占领之下的北平成立的华北政务总署,就是以王克敏为督办。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设方案,如修铁路、开矿、饥馑救济、疫病防治、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穷,各机关中小学校,大学,驻国外的使节,常常欠薪。每一笔借款都是增添新机构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员无数的儿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们羽翼之下的那群人,而这群人中许多人在别处兼职,拿干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产生了功效。中国青年政治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们对北京统治阶级和那个政府分明采取反抗的态度,因为那个统治阶级和他们的政府,还是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样子,对全国没有威信,对政治的分裂,财政的混乱,提不出解决的办法,最坏的是,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无信心。

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学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队游行,烧毁了交通总长曹汝霖的官邸,痛殴了一个亲日官员,促成了全国罢工罢市,要求改组内阁,并撤换中国出席凡尔赛会议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国青年直接参与了政治事件,并影响了国家的命运。

这个运动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东交还中国,因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攫夺了青岛,由于此“五四”运动的影响,在凡尔赛会议上山东问题遂悬而未决,后来,民国十年,在华盛顿会议才解决。中国虽然在欧战期间派有十万华工到法国,虽然中国是英法的同盟国,但是英法在一项秘密条约中,却答应把山东归于日本的势力之下,中国是被英法两国出卖了。同时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间也订有同样的协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钱好像金蚨自天外飞来,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可说。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山东的让予日本。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儿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阶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的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在院子里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份,遭受了殴打。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败,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名声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管。”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福娘自然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地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热情的激励,黛云则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做“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瑜,无不万分地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财,她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

黛云说:“哈!我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下去,化妆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巴地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上一下地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儿,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怀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微地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儿。”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必须顾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誉。”

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将军那儿去的。”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去串门儿。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爱国热情伟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儿来探望他们。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儿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黛云说:“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

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的资料。”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

木兰说:“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巧予隐秘。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小说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骚丑态。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莺莺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这篇小说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

莺莺把这篇小说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小说真讨厌!”吴将军说:“这篇小说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小说上把他写成一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小说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小说嘛,有什么关系。”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是小说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辑声明那篇小说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毁谤名誉。怀瑜一控告毁谤名誉,一定自己要显露身份,反倒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友。怀瑜痛心疾首,但是毫无用处,他怀疑黛云与此事有关。几个月之后,怀瑜发现了真正的作者是谁,起誓要报复。  这时候儿,在北京有很多“通讯社”,成立的目的是专向政府的机构每月领津贴,事情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脑儿人物,都愿意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关系。每一笔向日本借到的款项,虽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财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讯社也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这项“油水”得向各机构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贴就领,不管是什么来源,甚至从敌对的两个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敌对方面也有一个这种通讯社。一看见孔立夫的小说,那家通讯社看到一个给曹章集团严重打击的机会。于是印了一篇类似的小说,就用牛怀瑜和莺莺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将军。怀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风闻此事,因为这件丑闻已然成为茶余酒后的闲谈,那位朋友想贿赂那家通讯社,但贿赂被拒。

第二天,北京很多报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里,怀瑜的妹妹素云三次提到,都是名声极坏的角色。将军此次真正发了火,在被劝促之下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大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必须采取惩罚行动,以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并给将军增加几分面子。吴将军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去办,因为他是奉系的人,并且奉系和直系的军人当时正联合反对段祺瑞的皖系。但是他给北京警察局写了一封私人性质的信件,要求将那家通讯社查封。吴局长属于安福系,他采取了行动。那家通讯社果予查封,但是对那位编辑则没有害处,因为他立即换了个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讯社。唯一的结果就是街谈巷语多了新材料,莺莺的丑闻则全国皆知了。

素云牵入这件丑闻,立即有了影响。黛云来了,告诉他父亲在报上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

“他正看报上那个故事,越往下看脸越白。那时候儿,我正和我妈在一间屋里坐着,因为我们刚吃完早饭,我们已经看完那份报,所以已经全知道了。我说:‘爸爸,这家报上也有这个小说。’他不想看,他嗓子里吼了一声,把报扔在地下。他说:‘看你哥哥和你姐姐做的事吧!咱们家多么难为情!这是莺莺做的,不是怀瑜,我知道。’他看见我还在微笑,瞪着我说:‘坏东西,你还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爸爸,我们自己也得反省一点儿。我哥哥跟着汉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我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汉奸?’我说:‘全国人都说他是汉奸,他当然是汉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话也没说。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气,我说:‘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坏的呀。我若当军阀的姘头,您赞成不赞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对我说:‘当然不赞成。为什么问这个?’我回答说:‘我是跟您开玩笑。您总是说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们的母亲’。他说:‘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功劳,与我没有关系。’他恨怀瑜和素云的母亲。他又接着骂他那老婆子。我妈和我静静的坐着,听着他骂。当然我妈听了心中欢喜。”

这件事影响经亚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声。

经亚来问荪亚和木兰:“谁写的那篇小说?”

荪亚说:“那谁知道?”木兰默不作声。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谁,但是没说什么。

经亚说:“我想写的人是立夫。”

木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一向很恨怀瑜。”

木兰说:“即便是他写的,里头也没有关于二嫂的事啊。”经亚说:“不用怕。从现在起,我与她毫无关系。我想在报上登一个启事,断绝我们夫妻的关系。”他向暗香看了一眼,暗香低着头,流露出来胜利的微笑,实在无法掩饰得住。但是荪亚说:“二哥,这件事,你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才行。我们一直费尽心思瞒着他。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之后会怎么样。他病得那么重。”

木兰说:“这个很难。他若知道咱们曾家的名声都受到了牵连,他会和素云断绝关系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会加速他的末日来临。我们若不让他知道,以后他知道了,他会怪罪咱们瞒着他,因为这和咱们家的名声有关系。”

经亚说:“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个婆娘一刀两断,她会把我拖累得更要命。我到办公室去,怎么有脸见同事呀?我要和她离婚,然后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讨她做姨太太。”

暗香听到这话,走出了屋子去。木兰想起来,这件婚事不能往后拖得太久。

木兰说:“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儿,你应当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妈和桂姐商量一下儿。”

经亚去见母亲,说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云离婚。曾太太知道报上揭露了素云的丑事,曾家的名声很受影响,虽然木兰关于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怀疑暗香有点儿异样,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声免于这件丑闻的破坏,她和桂姐决定叫丈夫知道这件事。

曾太太这时在床上的时候儿居多。说来也怪,虽然她身体软弱,却比曾先生活得寿长。桂姐先做了个引子,说经亚没有儿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虑这个问题。

曾太太和经亚进到屋里,她说:“我想咱们老二很受苦,也没个人照顾他,二儿媳妇又不生育。”

曾老先生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太太说:“木兰有个丫鬟。我们大人也仔细看过,觉得她很合适,脸上没有怪样子。将来会是个贤慧的内助,经亚也愿意。”

经亚不说话,全指望他母亲和桂姐替他说。

父亲说:“那么,好了,就办了吧。素云答应没有?”

经亚说:“爸爸,我若娶暗香,就打算把她当做正式妻子。她并不是丫鬟。她已经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打算和素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牛家若不答应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答应。”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经亚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于是说:“我们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别心烦。根本不要把素云看做咱们家的人就好了,那么对咱们家的名声也还好听。”

父亲问:“怎么回事?”

“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和她早断绝一天,对咱们家也好,对咱们儿子也好,现在牛家不会反对,因为事情都上了报了。”

曾先生的脸变了,鬓角上粗筋暴露。他说:“我原也知道。她老跟那个婊子在一块儿。报上怎么说的?”

经亚把报上登的尽量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儿。父亲要看那份报,经亚递了过去。他带着水晶眼镜细看的时候儿,既因年老软弱,又因怒气难消,两只手一直颤动。

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牛家婊子!咱们家清白的名声会叫她弄坏,真算倒了霉!跟她离婚,不用迟疑!在报上登个广告就够了。不用担心牛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经亚,你最好说这几年来,一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说我们跟牛家也几年没有来往了。洗清你的名誉,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誉。不,等一等!这个广告应当用我的名字登。拿笔拿纸来。”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亲口授那条离婚启事。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儿,又口授了致牛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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