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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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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睡的。还可以看得见好多褶子呢。”

自从冯舅爷和家眷由南方回来之后,姚先生说全家在一块儿吃饭,人多才热闹。立夫兄妹母亲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个饭厅里吃午饭。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围着圆桌坐的有十二个人,说说笑笑很热闹,姚先生很高兴。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间的菜别人不给她,自己决不会伸筷子去夹。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饭,由乳香去添,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乳香是用金线花纹的大漆盘子端饭的。木兰姊妹多少有点沉默,眼睛忙着看,感觉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详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说点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们正在谈论曾家的经亚和牛家素云订婚的事。立夫觉得很有趣,他问:“就是牛财神的女儿吗?”

姚太太问:“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不过我认得他们家的二儿子东瑜。他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只是好久没看见他了。”

有人问:“为什么?”

立夫说:“妈,我可以说吗?”

他母亲说:“最好别说。”

木兰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说:“说说也没关系。好在在家里。我们也不会出去说的。”

立夫说:“他拿一个手枪到学校威胁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木兰问:“用手枪威胁老师!怎么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级好几年。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级一年,所以拿着手枪到老师屋里,硬要求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时只好屈服,但是后来提出要辞职。再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时候儿就再没到学校。”

姚太太问:“那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有手枪呢?”“他总是带着两个仆人到学校。一个人替他拿书,那一个带着手枪,是保镖的。最初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他说只要他父亲说句话,校长的饭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学生。有一两次,他欺负平贵的姐姐,平贵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平贵约了几个岁数大的同学,找机会在暗处埋伏等着他,揍了他一顿。所以后来多了一个保镖的陪着他。”

“校长被革职了没有?”

“没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谁。”姚太太说:“这话简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见牛太太。她说她的二儿子现在在他父亲的衙门里头做事。说着她这个二儿子,还得意洋洋的呢。”

木兰说:“不错。您还记得她说什么来着?‘您看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就在北京做起官来了。谁对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礼立正,一直到他过去了很远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辈还跟他交往,对他很亲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满,也没有谁顶撞她呢。”

立夫说:“这就是中国败给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亲连忙道歉说:“在长辈面前这么乱说话,请您原谅他。”

姚先生说:“干什么这么客气?这样儿才好,就像一家人。在我们家,我不坚持什么规矩。”

午饭之后,阿非央求他父亲带他去看水。他听说北城给水淹了,因为什刹海的水已经涨出来。父亲问两个女儿,还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说再没有比看水他更喜欢的,并且要带他妹妹去。莫愁说大水依然是水,没看头,她要在家烫衣裳。结果由姚先生带着木兰,立夫,三个小孩子,红玉也在内。坐马车太挤,他们坐四辆人力车。红玉和阿非坐一辆,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辆。  他们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亲,莫愁说到她要烫衣裳。

孔太太问:“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干什么要自己烫衣裳?”

莫愁解释说:“我们姊妹一向自己烫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别人。有时候儿,我爸爸妈妈特别一点儿的东西,也是我们俩烫。这是姑娘家当做的事。”

“我越看你们姐妹,我越觉得稀奇。你们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烫,同时还能跟男孩子书念得一样的好。”莫愁说:“女孩能念书的时候儿,就念书,不过做菜做衣裳则是女人份内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这都是你母亲教导有方。在别的像你们一样富的人家,小姐们就不做这些事。”

莫愁说:“孔伯母,您有没有东西要烫。您给我,我给您烫。”

“多谢你,姑娘,我的东西不烫。只有为特别典礼穿的丝绸衣裳才烫呢。”

但是莫愁那么讨人喜爱,一定要帮着孔太太烫东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绸子衣裳,那是她带来的最讲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绸子大褂儿。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别,就是立夫从来不烫,只是叠起来的时候儿压平而已。烫衣裳在用不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发现她烫的那件衣裳是个男孩子的大褂儿,因为袖子很瘦。她用力烫平烫光滑,又拿针线来修了一下微微发松的扣眼儿,然后送给立夫的母亲。木兰回来之后,莫愁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姚先生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边儿。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钟。由他们家往北走,到铁狮胡同往左转,然后顺着紫禁城的北墙走,不久右边就看见那一片水,那一带水叫什刹海,是个小湖,实际上和中南海、北海相连,堤岸上的杨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引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众消夏的处所。夏天下午,有说书的,练把式的,唱歌唱戏的,卖酸梅汤的。不过在早晨游人很少,颇富有山林自然风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为洪水泛滥,完全冷落无人。混浊的池水几乎涨到高与岸齐,往北和饭庄子,寺庙,连成一片。有几个女人坐在木桶里在水面漂浮,想采下没被洪水毁坏或没有漂走的莲蓬。从北边儿的路上,木兰看得见远方蔚蓝的西山,而会贤堂饭庄则隐藏在雨后青翠的杨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显出特别的幽静之美。为要到对面去,必须顺着堤岸走,所以拉洋车的车夫,便从泥水里溅着水拉过去。

到了北岸,他们下了洋车,步行走到会贤堂饭庄。跑堂的认得姚先生,前来欢迎。姚先生说:“我们要楼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对着什刹海,孩子们要看大水。”

跑堂的说:“老爷,您精神真好。这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您几位是我们第一批客人。”

跑堂的把他们几个人带到楼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壶龙井茶,还有瓜子儿,新鲜的莲蓬。天气晴朗,由水面望过去,看得见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正方的鼓楼,还看得见那形状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的耸立天空。

木兰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剥莲蓬,从朱红的栏杆中望着什刹海的水面。红玉是在杭州长大的,对杨柳湖水看惯了,所以一直用灵巧的手指头只顾剥莲蓬,她是和阿非、环儿坐在一张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张大藤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兰坐着,看她剥莲蓬。他吃过冰糖莲子,可是从来还没吃过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所以聚精会神地看。

他傻里傻气地问:“莲子能这么生着吃吗?”

木兰说:“当然了。”说着把刚刚剥出的一个莲子递给立夫。立夫尝了之后说:“好吃,不过和用糖腌过的不一样。非常之嫩,简直不觉得像尝到什么东西。”

木兰:“就是这种感觉,吃莲子就是为了莲子的鲜嫩,外带一点儿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你吃莲子的时候儿,心里千万什么也别想。”

木兰叫他看怎么剥莲子。立夫吃了一个之后,喜而欢呼。

木兰说:“若是喊叫,你就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个一个地吃,过了一小会儿,再喝一点点儿好茶,会觉得两颊留香,舌腭芬芳,久之不散。”

这样,品茗,吃莲子,看采莲的女人坐在木桶里漂泛而过,他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谈到各自求学的计划。最后,话题转到体仁身上。

立夫说:“他有机会到英国去念书,竟会不去,简直无法相信。”

姚先生说:“木兰,立夫,你们年轻人给他写信去劝劝他。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话。”

木兰说:“我们劝过他。在他去的前两夜,妹妹跟我和他说过,妹妹说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父亲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也有心有志气。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发誓到了英国,一天十二个钟头要埋头念书,取得高分数给我们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对您有所求,他会什么都答应,会说得您眼花缭乱。爸,您必须也跟他说。他回来之后,您必须跟他说——可是,他是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父亲说:“我写过信给一个朋友,看看现在他到底正在干什么。除去伦敦的支票之外,他身上有一千二百块钱。等他的钱用完,我想也不会很久,等他再写信跟我要钱,我再决定怎么办。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呢?每次我看见他,我就生气。比方他真回来了,你还愿跟他说话吗?他还能叫个人吗?”想到体仁,父亲又是一肚子气。木兰看见父亲的大眼睛,灰头发,高高前额上的粗筋,觉得父亲确是很伤心……父亲又接着说:“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他没到英国去也未尝不好。会给我省下不少钱。他到了英国之后,也许只能学会怎么玩照像机。真是孽种!可是,若是有钱人家的儿子都好,富人不就永远富,穷人不就永远穷了吗?天理循环。”  一阵恼怒过去之后,他转过身来和阿非玩儿,仿佛根本没事一样。他一定正在想二儿子的将来,还有女儿的将来。立夫一直沉静着没说话。立夫之在此,无形中更衬托出体仁的不在。木兰心里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么好,这一家该多么快乐,而她自己又该多么得意。

木兰心里觉得百思莫解的是,一个男孩子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却和富有人家的儿子一样有教养。立夫的一身衣裳虽然观之不雅,却叫人觉得天性高雅,气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白云观她和立夫俩人初次相逢,都投钱中的,是否透露一线天机,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对山中一片废基残垒所赞美的话,她一直不能忘记。

木兰问:“立夫,你喜爱废基残垒,古堡遗迹?”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说的话。他回答说:“是啊。但并不是说那些石头那些砖头本身可爱;是因为那些是古代的遗物。”

木兰说:“找一天咱们到圆明园的旧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说:“好哇,若是能进得去,我愿意去。”正在这时候儿,听见下面一阵喊叫纷乱。他们冲下楼去,听说一个女孩子采莲蓬的时候儿,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听见她尖声喊救命,她浮上来一两次,就沉下去不见了。家里人去抢救,已经来不及。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哭哭啼啼,周围的人说什刹海有好多水鬼,因为水里淹死过不少的女人。红玉原是个神经过敏的孩子,一听,脸就变得惨白。这件不幸给她的印象极深,好几天之后,她还不断地问那个女孩子淹死之后,家里怎么样,后来她母亲不许她再提这件事才算完。

他们那一批高楼看水的人也就乘车回家,因为遇见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难过,心里不安。

立夫回去,告诉母亲他看见的事情。他母亲告诉他说:“你要改改。这是你的新大褂儿,都给你烫好了。在别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样才好。”

立夫说:“您什么时候儿烫的?我穿上不像个纨绔子弟了吗?”

他母亲说:“穿上!穿上!这是他们三小姐给你烫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绸子大褂儿和光亮的皮鞋,却使他仪表变了样子。吃饭的时候儿,莫愁看见立夫穿上了她亲手烫平的绸子大褂儿,心中很觉得满意,不过只把这种满足之感深藏在自己的芳心之内。

他们买了一条大鳗鱼,是随着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来的,大家都享受这珍奇的异味。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里去闲谈,可是现在人那么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厅打开,大家在那儿喝茶。那个客厅很高大,有普通两间屋子大,格调儿是淳朴,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宫灯由顶棚上垂下来,光亮照在深蓝色云龙花样的地毯上,照在鲜绿的窗帘儿上。靠西头儿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长椅子,上面铺着蓝缎子的硬垫子,前面摆着一张黑香柏木茶几,旁边儿有两个脚凳。一切都是巨大,淳朴,严肃。一张高的红木桌子,用直条纹的木头做的,立在北墙之下,上面只摆了三件古玩。一件摆在中间,是镶有金线的古景泰蓝鼎。另外有一块大理石板,两尺见方,自然的花纹是烟雨迷濛的风景,其中有山顶,林木,半隐于云雾里,令人几乎不能相信的是,竟会有两只渔船,形状逼真。另一块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纹完全像一只大鸭子,鸭子的头,嘴,颈,几乎到完美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点儿的线条,满像身子的轮廓,一片棕黄色正好像鸭子的脚。长椅子上面的墙上,挂的是山水画立幅,出自宋朝米襄阳的手笔,有十五尺,由于年代古远,绫子面儿和墨迹相混,呈现大理石的条纹,但是仍富有米氏浓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笔画遒健。屋子的四周,还有若干硬木的直椅子,几个广东制造的硬木安乐椅。在大理石和红木上,表现出来整个的气氛,是堂皇崇高,是淳朴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点不寻常。莫愁精神愉快,木兰沉静无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们一起闲谈,父亲坐在硬木安乐椅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和舅爷说话。木兰独自坐着,在一个矮椅子上,弯着身子,低着头,似乎没有听别人说话。

珊瑚问她:“你怎么了?”

“今天晚上不想说话。也许是吃了鳗鱼,太油腻。”

实际上,木兰是心绪烦乱。她不断想采莲蓬时落水淹死的女孩子,又想剥莲蓬吃时的情形。自己剥的那莲蓬,说不定就是那个女孩子亲手采的呢。心里又想到立夫和体仁,这两个人在她心里不住地转换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银屏会弄混乱了。她心想:“我简直要疯了,一定是吃鳗鱼吃的。”她心里也有所忧虑。她母亲告诉她青霞来过,青霞给银屏提亲。说对方是个经营麦子的商人,她知道她母亲要赶快把银屏嫁出去。而且,她母亲禁止她向体仁泄露一个字,千万不能叫体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从父亲口中听说体仁也许不久就回来。万一他回来,而银屏在他不在时,那么快就嫁了出去,家里一定有一场大风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经常是凑在客厅里,说话说到很晚,阿非和红玉有时候儿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觉得热闹有趣。红玉新学的北京话,常使人觉得十分意外,她有时候儿说出很特别的话来。她说的最让人惊异的,是关于眼泪的话。她说:“泪从鼻子里流出来,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着的。  可是人抽烟的时候儿,为什么烟不从眼里出来呢?”

莫愁觉得怪有趣儿,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泪从鼻子里出来?”

七岁大的那么个孩子只是回答说:“因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闲谈,吃饭,立夫对全家人都熟悉之后,渐渐觉得自然跟在家一样了。大家散了之后,他就和母亲,妹妹,一同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里去,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很晚。有时从后窗子里往外望,看见小姐房里的灯还亮着,也看得见她们的影子投照在窗纱上。一天早晨,木兰问他夜里看什么书看到那么晚,他知道小姐也在看他,于是就不敢再向窗外偷窥。

有几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书斋,细看姚先生的藏书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过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却使他赞叹不已。一天下午,木兰带着他去看她父亲搜集的甲骨,他一看就着了迷。先是吃饭的时候儿,立夫偶尔提到许慎的《说文》,这部研究中国文字进化的书,已经是一种专门的学问。立夫只是读了《说文》上的五百四十个部首,可是这却把他对中国文字的结构和变化的兴趣唤起来,而且对普通字也有了较深一点儿的了解。甲骨文的研究当时刚开始,那门学问还没有专著出版。这些早期的中国文字的形式,更让他爱好。他资禀很高,心想彻底研究这些脏骨头上的文字之后,对中国文字的了解,一定会超过汉朝的《说文》作者许慎。木兰说:“你想想,这些骨头有四千年了。不懂这种东西的人,一百个铜钱一斤还不肯买呢。”

他们继续观赏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着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观赏书家真迹,看了好久,比较字体风格的不同,并且看名碑的拓片儿。立夫喜爱秀丽圆润的赵字,木兰则喜爱魏碑,那么遒健坚硬,棱角儿分明。立夫很坦白地解释说,男人喜爱秀丽的,女人喜爱坚强的!就像“男孩子喜爱女孩子,女孩子喜爱男孩子”一样。木兰听了,满脸羞红。

立夫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爱,甚至对于女人的美也是无动于衷的。可是他喜爱木兰,只因为木兰懂得这些东西,并且智慧高,精神好。他觉得跟木兰可以长谈忘倦,木兰的秀雅之美正和赵松雪的字一样,只是为这个而已。在感情方面,木兰虽然和立夫同岁,可是比立夫早熟两年,女孩子当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来姚先生叫他们给体仁写信,劝他改过向上。立夫在客厅刚刚开始写,因为客厅这些日子经常开着。木兰看见他,问他正在写什么,他告诉了木兰。这正是自己文章书法的一项考验。木兰说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写。木兰让锦儿去叫莫愁。莫愁来的时候儿,穿着白褂子,头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说:“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哪?”木兰手里一边儿玩弄自己的辫子一边儿说:“立夫哥要给哥哥写信,我想咱们俩也该给他写了。”

莫愁说:“对呀,咱们早就应当写了。妈说咱们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儿,不要提起银屏的事。告诉他不要很快就回来。”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儿。木兰说:“没关系;立夫哥也知道银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银屏自己还不知道。”立夫说:“写信劝导人是很难的,尤其是我所处的地位。我说什么呢?”

木兰说:“我有个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水轩尺牍》的格调儿写。咱们按照明人的小品尺牍,或是清人小简的风格写吧!摆脱答套,单刀直入,要一针见血。谁写的也不要超过一百个字。这样才简短有力,照着旧的老套儿写,怎么也写不好的。”

莫愁说:“好主意。有没有时间限制?”

立夫说:“点一炷香,作为时间的限制如何?”

三个人都同意。于是笔墨纸砚都拿进客厅,一炷香也点上,信纸是花纹笺。立夫和莫愁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木兰则在屋中徘徊,搔动一下儿头发,有时向挂有窗帘儿的窗子外面窥看。

莫愁说:“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别人也紧张。”但是木兰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儿穿过辫子梢儿的头发。

立夫先写完。莫愁写完的时候儿,香已经着得不长了。莫愁向木兰警告,木兰走近桌子说:“天哪!我还没研墨呢。”莫愁说:“用我的。”于是木兰开始振笔如飞,片刻之后,信已写完。她俩先念立夫的信:

立夫顿首:

吾兄乘长风破万里浪。快何如之!令人羡煞!弟局促如辕下之驹。夏雨破屋,弟与家慈舍妹现暂居贵府。付修缮费用之后,如能凑足大学学费,即云幸矣。谨祝吾兄鹏程万里。弟愚钝,恐长将如调辙之鱼,摇尾濡沫已矣。

莫愁说:“好!你是从侧面进言。文中无一废字。”

其次,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诵来信,知滞留香江。孟子云“拂乱其所为”,此之谓乎?天意料已改变,将降大任于我兄。但拂乱虽自天来,自强仍在人心。

高堂忧心,日形消瘦。南方苦热,善自珍摄。

立夫说:“措词极好!文章高贵。”再后,看木兰的:

妹木兰鞠躬。承允自葡萄牙国寄下书信,今事如何?是否葡萄牙将易为香江牙?但不论葡萄牙,香江牙,甚至黑豆牙,但幸勿易牙过于频数。收到象牙钮扣,敬致谢意。

但为何独无一物孝敬慈亲,何故?连雨多日,天气转凉。如能共此笔墨,乐何如之!  立夫道:“真美!”三人都大笑起来。

这时,乳香进来,拿着一大把桂花,说是曼娘来了。因为是熟客,曼娘已在后面跟进来,在门口儿站住。

曼娘喊道:“木兰!干什么哪?那么开心!”

木兰大喜,向她跑过去说:“你老没来了。”

曼娘说:“你又不肯去看我。我从花园子里折了几枝桂花来。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坏。这些也没有什么香味了。”

木兰向曼娘说:“你已经见过孔少爷吧。因为他们的房子叫雨毁坏了,现在住在这儿。”

曼娘说:“当然。我都知道你们一同去看过大水。”

木兰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

立夫站在那儿,鞠了个躬。

木兰这时想起来,他们在什刹海会贤堂前看那被水淹死的女孩子的母亲时,曾家的门房儿也在那儿,并且还站住向他们说过话。他回去说他曾经看见姚家大小姐,还有一个男孩子陪着她,曼娘就决定来看立夫。她知道一定是立夫,因为她小叔子曾经告诉她在火车站送体仁时遇见立夫的事。

他们谈到体仁和家里别的事情。曼娘回家时,对立夫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决定急速进行。

曼娘走了之后,莫愁向木兰微笑道:“你的好姐姐来侦察你来了。她当然不是来送桂花的。”

木兰回答说:“有什么可侦察的?”

立夫显得茫然不解的样子。

一天,立夫从四川会馆回到姚家,报告一件好消息。他向母亲说:“您信不信?四川会馆要付修理费呢。是真的!门房儿老王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好客气,把四川会馆董事寄来的信给我看。”

母子二人百思莫解,心想必然又是傅先生的关系。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们没往天津给他寄过信。几天之后,傅先生来了,因为他常常往返京津两地。这一次也是像往常一样,来看看姚先生。他看见立夫和他母亲,姚家这样关心照顾,他心里非常欢喜。孔太太说起四川会馆的事,又说:“我想又是您帮助我们母子。真不知道怎么向您道谢才是。”傅先生说:“你们要道谢,那就谢谢姚先生。”于是他透露出来,他们在姚家住,他也全知道。因为姚先生当时就写信告诉了他。他又说姚先生告诉他,姚先生要暗中向四川会馆捐助两百块钱,用那笔钱付孔家房屋的修理费,但是不许透露他的姓名。

立夫的母亲问:“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们怎么办呢?”傅先生说:“你要谢就谢他。我想我走漏这个消息,他也不会怪我。”

立夫母子去向姚先生道谢时,姚先生说:“那不是为你们。我早就要向四川会馆捐一笔钱。你们知道我亏欠四川多大一笔债吗?我药铺里的药材大部分来自贵省啊。”

这样就让立夫母子大大的放了心。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会馆门房儿和会馆里的住户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儿子的地位高起来,受到了尊敬,因为他们和会馆两位有势力的赞助人有很密切的关系。

中秋节是一年的大节,傅先生应邀来姚家吃饭,也是立夫母子在姚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姚先生买了两大篓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赏菊度中秋,是中国的老风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饭桌摆在石板铺地的院子里,更适于赏月,可是珊瑚说天气已经转凉,并且有点儿潮湿,何况螃蟹又是寒性儿,最好在屋里吃,要看月亮的话,可以拉开窗帘儿。结果桌子上摆的是温过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盘姜醋酱酒油调好的佐料儿,这种热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儿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爱的一餐,没有胜过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总是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不错,螃蟹是讲究美食的人最贪最迷的东西,香味,形状,颜色,都异乎寻常。在中秋,螃蟹正肥,这一年,夏季虽然多雨,对螃蟹这一道美味并没有害处。但是另有一种令人兴奋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于吃别的饭那样由仆人伺候,由仆人端送,而是每个人都得自己忙,自己动。吃螃蟹本身倒还不如准备吃时,那份儿忙乱热闹有趣,经过自己一阵子忙乱,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里越发觉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爱吃蟹黄,有人爱吃蟹肉,有人不嫌费事爱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样——各人的脾气都受到试验。有人把肉吃得很干净,有人狼吞虎咽,不细分别。这种饭吃完,总是狼藉不堪,蟹壳儿蟹腿在桌子中间堆得高高的。

大家都落座之后,一个直径一尺大的绿盘子,上面放满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来。全桌的人都惊呼了一声“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卷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卷起两只袖子来,立夫说:“咱们比孔夫子的办法还好,因为他老人家只有右边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说:“那是因为孔夫子只是写作的缘故。他若吃螃蟹,他也会把两个袖子弄短的。”

人人都大笑。傅先生说:“这就证明孔夫子从来不吃螃蟹。”

木兰说:“我可以证明他也吃螃蟹。”

“你怎么证明?”

“您记得孔子总是爱吃姜。那他就有爱吃螃蟹的嫌疑。”

立夫说:“你虽信口胡诌,倒也蛮有趣味。”

木兰接着说:“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千字文第一句‘天地元黄’,元黄就指说的是蟹黄的颜色。这就证明自有天地以来,就有蟹黄。像孔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吃螃蟹?”  于是大家笑得越发响亮。珊瑚笑得很厉害,竟把蟹黄抹到脸上。

莫愁问:“要照你这么说,为什么《论语》上没有记下来?”木兰说:“孔子的弟子也不能把件件事情都记下来。也许记下来的被秦始皇焚书给烧毁了。在读古书之时,应当运用想像力。”说完挑了一只螃蟹腿,又接着说:“我想孔夫子的太太必须给她丈夫做一件专穿来吃螃蟹的衣裳,因为他在家有一件家里穿的袍子,这件袍子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这种丈夫多么难伺候!做圣人妻子好难哪!”

傅先生说:“说正经的,我想考考你。你说‘元黄’就是蟹黄的典故,出自何书?”

木兰立刻回答说:“《红楼梦》上薛宝钗的咏螃蟹诗,有这样的句子: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木兰的母亲说:“木兰,你别忘记吃,你的话说得太多了。”

谁都看得出来,木兰的脸有一点儿发红,比平常话说得多。

木兰又说:“还早呢。我妹妹吃一个螃蟹的工夫儿,我可以吃下三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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