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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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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特别小心,口头上是避免说一个“病”字儿。必须先进去的是伴娘,小喜儿,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随后进去的是桂姐,再后是木兰,莫愁。可是木兰的母亲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平亚,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则陪同别的客人到第三客厅,大家在那儿吃茶点。

平亚躺在床上,盖着粉红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成了红颜色,那桌子上高烧着一对喜烛,芦苇的烛心偶尔会噼啪响一声。外面准备东西的声音使他觉得有点儿厌倦。那天早晨也没敢给他换衣服。新娘的花轿来临,丝弦乐器的演奏,鞭炮的响声,把他从瞌睡中吵醒。雪花曾进去告诉他婚礼即将开始,她要离开一会儿。十分钟之后,没有什么动静,他觉得没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后来听见音乐声,镇定了一下儿,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知道那是他婚礼中的音乐,心中纳闷儿。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为什么新娘还没进来。过了一会儿。女仆进来用手轻轻触动他,告诉他新娘就要进来了。这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他看见新娘由人陪伴着走进屋来。曼娘的新娘面纱已经摘下了,看见这屋子改变得这么多,简直没法子认出来。伴娘把她一直引到床前,因为按照习俗应当让新人坐在床下。平亚想动一下儿。桂姐制止他,他又躺回去,气喘吁吁的。伴娘在这种时候儿,有好多吉祥话儿、合辙押韵的词句挂在嘴边儿上。她说了“鸾凤和鸣”等词句,又说因为新郎新娘没曾交拜,现在新娘应当拜新郎。曼娘双手提襟,屈膝为礼,然后转身坐在床上,免得全身使新郎难堪。

按礼俗,新娘应当默然静坐,不应当说话。新郎自然也不能说话。曼娘坐在床上,才觉得好像到了个事情的结束,不管是什么事情吧。说也怪,她并没有像事先想像中那么害怕,而现在紧张可怕的事情已然完毕。一看屋里都是熟悉要好的人的面容,心里很喜欢。最让她觉得心里安慰的,是看见木兰的脸,木兰正看着她微笑,她看了看木兰,也微笑一下。曼娘觉得以前在这个屋子待过,颇觉可喜。桂姐、雪花也都是熟人,自然比一般新娘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要好得多。木兰过来向新娘新郎道喜,别人随后也过来道喜。

木兰的母亲来问候新郎,平亚这时头脑清楚,能够认出她来,用微弱的声音称呼她。他说话清楚了,人人都欢喜。

木兰的母亲说:“平亚,给你道喜。你有这么个好新娘,靠了她的好运,你很快就好了。”  这时候儿,曼娘按规矩,始终不应当看新郎一眼;现在她既然开口说话,她有机会向他那边儿瞟了一眼。她看见了眼前躺着的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照顾他早日康复也是最重大的责任,她觉得心情特别宁静,也觉得非常欣慰。平亚现在是在她手心里,万一平亚的病不能好,也不是她的过错。

平亚回答姚太太说:“多谢您。我好了之后过去给您道谢。”他的胳膊动了动,他说:“我能起来坐一坐吗?”

大家都说:“不要。”

现在按照习俗,新娘新郎该同进合欢酒,是一杯酒,一碗猪心汤,汤里自然还有别的东西,取二人同心和好之意。别的风俗可以不管,这个不能不照办。合欢酒是新郎新娘两个人单独在屋里时,才联杯共饮的。雪花搬进一个炕桌儿来,放在床上,一切准备好之后,大家退出。伴娘想在屋里伺候,桂姐把她叫出去,自己进屋告诉曼娘这只是个形式,平亚随便尝一点儿就可以。

门关上之后,曼娘坐了一会儿,向平亚看看,满脸含羞,心里猛跳,说不出话来。平亚向她伸过手来,她忙把自己的手给他,平亚软弱地握住说:“妹妹,现在你不能离开我了。”

曼娘说:“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我是来伺候你的。为了我,你也得要好。我什么都愿为你做。我宁愿不眠不休,一直把你伺候好。”

平亚细声说:“我不能起来跟你一同行婚礼,心中真觉得对不起你。你看,我这么软弱。”

曼娘说:“你不要想这个。”

“一切都顺当吧?”

她回答:“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妹妹,为难了你。”

“你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会平平安安的。”

曼娘站得贴近他,但是床上有炕桌儿,她头上又戴着好高的凤冠,上面有好多珠串穗子,动作好不方便。

她说:“咱们俩必须进合欢酒。”说着拿起两个酒杯,把一个交平亚说:“你能拿吗?”平亚接过去,手发颤。曼娘拿起另一个酒杯,很快碰了碰平亚手里的酒杯。没等平亚的酒洒出来,就接过来,把两个酒杯放在桌子上,因为她不会喝酒。

她又拿起汤勺儿来,从碗里舀了一片猪心,一点儿汤,把碗端近平亚,想喂他。可是平亚躺着,她的凤冠又沉重,她实在没办法喂他。她的手激动得发颤,刚让平亚喝了一点儿汤,汤就从他嘴里流出来,她连忙想把碗放下,汤就洒在新被子上。她把碗放在炕桌上,从上面架子上拿下一块毛巾来擦他的脸和脖子,发现自己的衣裳也弄脏了。

平亚说:“再给我一点儿心。”

曼娘说:“刚才我本想给你。”于是用象牙筷夹了一片心给平亚。可是平亚说:“你先咬一点儿。”曼娘咬了一点儿,把其余的递给平亚,平亚吃下去。

平亚说:“今天以后,只要你伺候我。”

婚礼就这样完成了。

10章 马祖婆呼风唤雨 牛大人作势

大家都坐在中间屋的时候,木兰乘机会向四周围打量了一下儿。在中间屋的木隔扇之后,是一个狭窄的屋子,只有四五尺深,由两个侧门与中间屋相接连,通到一个铺着石头地幽静的院子,院子里有石头凳子、石头桌子和石板地。花盆儿和松树盆景儿,都摆在石头架子上,四周围是石鼓状的凳子。墙外面有一棵很高大的树,生长在百码之外的邻人家中。这真是美而静的地方。从后院儿屋子的窗棂中,木兰看到平亚房子的后面屋子。她看见曼娘擦自己的衣裳。她说:“你们完了没有?”曼娘抬头看,看见木兰,她说:“进来吧。”木兰从狭窄的后厅进去,发现这间后面的屋子里放了一张新的小床,还有别的家具,这是新娘自己的屋子。

木兰说:“你们的院子真美。”说着就想拉曼娘出去看,但是曼娘只走到门坎儿,向院里望了望,以后那就是她自己的庭院,而且在那儿她要过以后那么多的日子,那么多的黄昏、夜晚。

这时,雪花打开门,请陪伴新娘的人到另一间屋里去吃面,吃双喜饽饽。

然后,她端进栗子糕、汤面、饺子、双喜饽饽,给小姐们吃。曼娘不肯吃,雪花说:“您现在应当吃一点儿,晚饭会有人送过来的。”

木兰问:“她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参加喜宴,她应当去敬酒的。”

雪花说:“是啊。照规矩,她现在还没有正式拜见公婆,那要等明天早晨。今天晚上她不应当离开新房。平常是第三天摆喜宴,但是我们把那些礼俗都免了。连孩子们在内,只有三桌。就是姚家、牛家,太医和他太太,还有我们自己家的人。您很幸运今天晚上,没有人闹洞房,因为是家宴。”

曼娘在劝促之下,吃完了一碗面,吃了几个饺子,因为是北方人,喜欢吃饺子。伴娘这时告诉她可以脱下正式衣裳,又说等一下儿她要换衣裳,准备晚上的事情。

曼娘听见平亚的屋里有声音,就跟雪花说:“他叫你呢。”雪花走进前屋去问他要什么。平亚有气无力地说:“我叫你好几次了。新娘在哪儿呢?”

雪花很快走回来,笑着说:“新郎是叫您呢。我们都该死,他叫了好多次,我们都没听见,最后还是您新娘听见的。”

曼娘走进去。木兰想到一件事,走出中间屋,问她的丫鬟锦儿:“银屏在哪儿呢?”

锦儿说:“她说她肚子疼,婚礼一完她就回家了。”

木兰又问:“你看见体仁没有?”

锦儿说:“没有。我想他也回家了吧。”

木兰没说什么,告诉曼娘她要去找她母亲,就带着莫愁和锦儿走了。

她们到里院儿曾太太屋里去,进屋看见四位太太,她母亲,曼娘的母亲,牛太太,蒋太医的太太,大家正在闲说话儿。桂姐则正和牛太太的女儿素云在另一个角儿上闲谈。姐妹二人进了屋子,向众人行礼。牛太太说:“姚太太,我向您道喜,您怎么养得两个这么美的女儿啊?看她俩一眼,心里都高兴。”

蒋太医的太太说:“我们先生常常在家里夸奖她们姐妹。我听说她们俩都长于家事,又通文墨。缝衣裳,炒菜做饭,扎花儿刺绣之外,什么天文、地理、数学、医道都懂呢。”

木兰的母亲说:“您说哪儿的话呀?都是您和您先生喜欢她们,宠爱她们就是了。”

牛太太说:“木兰、莫愁,你们姐儿俩过来,让我看看你们。你们不是很像戏台上多才多艺的美女吗?能娶这样儿美女的人家可是真有福气。她们风度这么好。在这种新时代,教养女儿真不容易呢。连女孩子也要进洋学堂,学作文章。她们一毕业,说自由结婚,学新派头儿,可就是不懂礼貌,这个世界可怎么好哇?”

她说话的声音清亮利落,从容不迫,是发号施令惯了的腔调儿,也没人会向她反驳的。她又接着说:“俗语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管家,伺候长辈,管理下人,生儿育女。有的能念书,有的不能,怎么能勉强?可是风气变了,都想上学,都想念书,回家之后,还不是总要嫁个男人,在学校学的还不是一样儿也没用。有好多人就只知道四五二十,五五二十五,还不是一样发大财,做高官。”

这一会儿她一直死盯着木兰和莫愁,又转向她俩的母亲说:“您从来没给她俩裹脚哇?”

姚太太说:“她父亲不让我给她们裹。”

牛太太说:“不裹脚慢慢流行了。素云十岁的时候儿,我给她裹的脚。现在不要裹了,只好由着她,因为政府禁止裹脚。以后中国的女孩子都像旗人的大脚了。”

素云听见母亲提她的名字,她转过脸儿来听。她母亲叫她:“素云,过来,跟你妹妹说说话儿。”

素云很高雅大方地走过来,完全一副官宦之家闺秀小姐的样子。她穿着高雅,举止高雅,谈吐高雅。她不冒失、不粗鲁;高雅而矜持;并不缺乏柔媚温婉,而是有点儿过于高雅,稍微失之于矫揉造作,微欠几分天真自然。总而言之,她是礼教社会的产物。她有拿着香手绢儿掩着鼻子的习惯,好像她的芳香气质随时有受别人污染的危险。她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美人的“西施捧心”。是“捧心”也罢,是牙疼也罢,总是有双眉紧皱的习惯。

几位太太正在品评女孩子的脚。素云的两只脚脚背都有点儿隆起,就因为曾经裹过脚,也比自然的脚小一点儿。木兰有一件自己不如意的事,就是她的脚有点儿太大。  素云说:“姚小姐的脚再小一点儿就好了。我的脚现在虽然并不再裹,尽量想让两只脚长大,总是长得不够大。”

木兰说:“不要那么说。就是以自然的脚来说,小一点儿还是好。”

这是素云第一次说话时胜了木兰。素云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木兰却还不知道。素云又接着说:

“我昨天在谭侍郎公馆里,谭家大小姐也是不裹脚的,她说军训总部徐会办的女儿也是不裹脚的。”素云把官场中的官名人名说得滚瓜烂熟。木兰不认得大官的千金小姐。这是素云第二方面胜过木兰的。

不过,木兰还是很爱慕素云,因为她看见一个美女,不由得就爱。她妹妹莫愁为人实际,她认为这是官场势力,后来在家里告诉木兰,说她一点儿也不喜爱素云。

对别的太太的种种事情,牛太太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领。也许是由于她的头脑清楚,不必追求细节详情,她就能知道自己想到的事情,直截了当,而且断然无疑。她现正在计算曾家、姚家,和她们自己家,这三家青年男女的前途。她自己有两个儿子。怀瑜年十九,东瑜年十七。怀瑜已经和陈家小姐订婚。东瑜还太小,她那老谋深算的头脑,正在打算儿子与高官厚禄的人家联姻。姚家不是官宦之家。她打算与曾家结亲。她的女儿素云,十五岁,可以嫁给经亚或是荪亚。她知道木兰和曾家的亲密关系,也许木兰会嫁给曾家的一个儿子。因此,她就特别注意木兰,又观察经亚荪亚的个性。

一般人大概要挑年轻活泼的荪亚,但是牛太太并非一般的女人。她希望找个会做官的女婿,她也知道会做官的人所具有的条件,那些条件和一般做人所必须的条件,截然不同。照当年的情形论,好人不能够做官;活动的人也不能做官;缺乏耐性的人也不能做官;诚实的人不能做官;有学问的人不能做官;太聪明的人不能做官;敏感有良心的人不能做官;勇气太大的人也不能做官。官场的人物,甚至于那个时代的腐败官僚,也是形形色色不一的,因为官场人物的来源是形形色色不一的缘故。官场就像一个海,官宦人家各样的子弟,所有不能以别的方法谋生的,自然也有些个诚实的、有学问的、活动的、有良心的,都跟其他不成材的,像垃圾一样,一齐倾倒在这个宦海里。但是在这个宦海之中,风浪很多,有的人沉下,有的人浮起,只是富有精力才智,再加上几分黑心的人,才能够乘风破浪,飞黄腾达。在那千万的官员之中,一个人必须既不太诚实,也不太急躁,也不太想有作为,也不太想求进步,不太敏感,不太讲良心,还有后台撑腰,大概才能确保官运亨通。

现在经亚是正常的聪明,受正常的教养,也是正常的驯顺,也是正常的保守,沉静而谨慎,有羞涩怯懦的美德,自然不容易招事闯祸。荪亚过分坦诚,轻浮急躁。经亚天性谦退,他那严厉的父亲已经把他那勇敢之气完全折磨罄尽。荪亚是家中幼子,任其自然,没有驯服,没经过改造。牛太太最后的判断是,以她官场的背景来支持,经亚会平步青云。荪亚的情形则渺不可测,也许会有正统派官绅所忌讳的那种新奇不经的思想。所以牛太太的心里就看中了经亚。

牛太太并不是好讥笑别人的女人,只是一个野心勃勃、实际而又能干的女人,凭对现实环境的真正了解而获取利益。她不仅是已经训练了丈夫,而且推动他去获取了权力地位,官上加官,步步高升了。她丈夫不是个无害于人老老实实的人吗?她不是已经给他弄到巨额的财产吗?她不是因此已经闹得北京满城风雨了吗?她丈夫在她面前,敢说他之得做度支部大臣不是完全由于她表姐嫁了大学士的关系吗?她丈夫姓牛,她娘家姓马。在北京茶馆儿酒肆里,就流行了用牛马来讽刺这位度支部大臣的歌谣。那歌谣是:

黄牛扁蹄

白马得得

牛马齐轭

百姓别活

牛太太有个外号儿叫“马祖婆”。马祖婆是佛教禅宗里的女菩萨,神通广大,佛法无边。因为这个名字多少带有恭维之意,有时人当面叫她“马祖婆”,她居然心中窃喜。牛先生则被朋友们称之为“牛财神”。因此又有一个歌谣,不过不太恭维他,说牛吃死摇钱树,填满大肚子。歌谣是:

好牛不踏后园地

好马不吃门前草

摇钱树下

吃个肚皮饱

摇钱树是人想像中的一种树,树枝子上长着一串串的铜钱,果子像圆圆的金丸儿,垂下来就像榆树上的榆钱一样。人只要过去把摇钱树一摇,金子如雨般自树上落下,人只要弯弯腰拾起来就成了。

这个时候儿,太太们听说牛大人已经驾临,是参加喜宴来的。像平常一样的气派,四人大轿,八个跟班儿的,这些人都得供给酒饭,需要赏给酒钱。曾先生在前厅迎接,前厅那时有木兰的父亲、蒋太医,他们行官礼,一声声的大人长,大人短的,木兰的父亲勉强忍耐那套官场俗气。

牛大人原不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原因,因为都是由他太太一手造成的。他的脸是一团肉,生得并不好看。自从官运亨通,北京城的相命的都说他生得是标准的福相。不错,照相书上说,胖就表示好脾气,按一般道理说,自然就有福气。但是他的脸并不是真正一团和气的脸,也不是聪明愉快的脸,而是庸俗贪婪的脸。  他家世代开钱庄,在北京天津都有生意。在清朝末叶,科第与官员的任用制度逐渐腐败,科第与官爵都按定价出卖,尤其以遇有旱涝之灾,朝廷需款孔急之时为甚。这位大人最初就是买了捐班儿的举人,后来向有权势的太监捐献,奉派为兵部军需监,主管购买军粮等物资。果然本钱不白下,利润甚厚,又由于他太太与大学士的太太为表亲的关系,于是在宦海之中,一帆风顺。

牛大人于是有了自信心,除去在自己太太面前,在别人面前开始装腔作势。牛太太比他大一岁。他也相信自己并不愚蠢,也不平庸。为表示自己不愚蠢不平庸,他便常常教训别人,尤其是对低级员司。不过人家不是付诸一笑,就是背后挖苦他,但是在他面前,则毕恭毕敬,甚至于对他谄媚奉承,因为知道他喜爱吃这一套。这么一来,他的自信心便越发加强了。在他家里,禁止人说“牛”字。仆人们就永远不说“牛”字,在他背后则故意不断地说。北京有好多巷子,叫很怪的名字。有“牛尾巴胡同”,“牛毛大院”儿。他府上一位谄媚逢迎的秘书,开始把“牛毛大院”儿改叫“官人大院”儿,而牛大官人竟表示赞许。但是这个前例却很危险,因为牛府一个仆人居然把“牛尾巴胡同”改称为“官人尾巴胡同”,这当然可笑。而牛奶也成为“官人奶”,这就更糟。此外,就外表而论,牛大人是受一般人尊敬的国之大臣。若不苛求,牛大人也可以说不是个坏人,可是偏有人要追他的底细。他主管度支部公务,他太太则经营他们的钱庄,于是生意兴隆,接受存款,便是合法的纳贿的途径。当时攻击官僚腐败的,再没有比牛大人攻击得更激烈,而也更理直气壮的。牛大人也学会了几句诗文雅语,因为在官场应酬上是用得着的。可是有时候儿会弄错。有一句成语是“鹤立鸡群”,表示才能美貌超群出众之意,这句话令人听起来满舒服。有一次,牛大人当众讲演,要表示自己谦恭,却误说成鹤立鸡群。他说:“本人有幸与诸位共事,可以说是鹤立鸡群”。有几个人一听他用错了成语,勉强抑制住笑声,而牛大人根本没有觉得什么不对。讲演之后,大家就私下传开,成了北京城官场里的笑柄。

牛大人,和曾先生一样,也是原籍山东,认得袁世凯。他把不少同乡引荐给袁世凯。那时袁世凯高官蹿升,可以说是清廷最重要的人物,一手掌握训练出来的“新军”大权。由于这种关系,曾文璞方得以做电报局的副总监,所以这两家的深厚关系,可以说是恩高义重。

那天晚上,大家就座,喜宴开始。

在第三个院子里的大厅,摆了三张八仙桌儿,院子里悬挂着姚家、牛家、蒋太医送来的红绸子喜幛。宴席即将开始之前,木兰的舅父也来加入。除去成年人之外,三家的小姐少爷也一同坐席,那种情形之下,男女是可以同席的。经亚和牛家的大少爷与男人同桌,荪亚和牛家的小男孩子则和四个女孩子一同坐。另一桌坐的是妇人和小孩子。新娘和母亲孙太太和一个近亲坐上座。木兰的干姐珊瑚没有来,姚太太也没有来,说她身体不舒服,并且家里也得有人看家,因为不能把家全交给用人。

因为是宴席,虽然是不拘形式,也有酒。男人桌上边谈边饮,曾太太因为新郎不能来,也不能向客人敬酒,再三向客人敬致歉意,不过她说饭后请大家去看新娘。蒋太医的太太和牛太太因为没见过新娘,急于饭后去看她。牛太太提请大家举杯祝新郎新娘健康,她向曾太太道贺,评论新娘的美貌和风度。曾太太也夸奖道:“我这个儿媳妇,无论长辈晚辈,大家都喜欢她。她从小就是聪明规矩的姑娘。牛太太,咱们是自己人,虽然她是我的亲侄女儿,也是要这么实话实说。今天您一看见她打扮成新娘的样子,盛装之下,您一定会想她是天仙下凡呢。可是过一会儿,您又会发现女人的四德具备。她父母把她教养得这么好,我真该千恩万谢才是。”

大家静默了一会儿,因为大喜之日谁也不愿提起新郎的病况。

曼娘的母亲看见自己女儿出嫁荣华富贵的情形,心里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心想丈夫若能活着看见女儿嫁到这么好的人家,一定也很高兴,因此自然心里又难过。婚礼之后,她就没看见女儿,还要等到明天。一则因为她是新娘的母亲,二则因为她是个寡妇,寡妇是不能进新房的。现在听见平亚的母亲提到她和死去的丈夫怎样教导曼娘,一阵心酸,泪从眼角儿流出来。

曾太太和别的女人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落泪,桂姐赶紧提别的事,好岔过这个话题。她说:“我敬您一杯酒,保证明年您抱外孙子。将来外孙子长大之后做大官,您还可以受皇家的封诰呢。”每个人都说是,都大笑了。

曼娘的母亲说:“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又不懂北京城的礼节。在这大喜的日子,我也不会做什么。什么事都是亲家公亲家母给我们母女准备的,他们两位太好了。我只希望这个孩子做个孝顺的儿媳妇,不要辜负长辈的疼爱。”说着用手指头擦了擦眼泪。

饭后,曼娘的母亲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别人去看新娘。男人里,只有冯舅爷与蒋太医过去。新娘已经有准备。由伴娘和雪花帮助,她已经换了衣裳,不过仍然还戴着凤冠,因为担心打扰新郎,曼娘预备在后屋里和来人相见。因为后屋子不大,人多拥挤,来的都是至亲近友,没人照通常那样说令人发窘的话逗引新娘发笑。  新娘在床前站着不动,任由大家看,凤冠上的珠串坠子由头发上垂下来,她看来真是美。木兰和莫愁到她身边去,预备随时保护她,其实用不着。

太医到前屋去看平亚,他出来之后,大家让他坐下,但是他说:“不必,我也就要走了。”他这个老人说话声音温和,胡子飘飘然,现在嘴里抽着旱烟袋,有二尺长。

木兰对曼娘说:“这是蒋太医。”然后又对大家说:“他们两位都是大夫。一个治身上的病,一个治心里的病。”曼娘听到那太医的名字,想起前两天那次焦急的会见,不由得脸上绯红,不过蒋太医没有留意。

过了一会儿,大家走了,屋里只剩下伴娘和两个丫鬟,她们帮着新娘卸妆。一切料理完毕,伴娘向新娘说了几句吉祥话儿,催请新娘到新郎屋里去,自己出来,随手关上了屋门。

现在屋里只有曼娘和平亚两人。平亚睡着了,曼娘没惊动他,因为睡眠对他很是需要。她看见一切都给新郎准备妥当,便一人静坐。后来她把平亚的帐子拉拢,就回到自己屋里去。

在自己的屋里,在烛影摇红之下坐着,坐了好久,好久,想一切过去的事,又想到将来。

11章 训纨绔思安教子 食粽平亚丧生

木兰和家里人大约十点钟回到家,父亲正发脾气。开喜宴坐席的时候儿,他才发现儿子体仁越礼逃席,竟然不顾如此重要的家庭应酬。他们回家的路上,姚太太一时不当心,说出银屏也回家的事,然后又赶紧提别的事岔开。到家,木兰的父亲第一句话就问珊瑚:“我那个孽种在哪里?”

珊瑚很简慢地回答说:“不要问我。”这话出之于珊瑚的口中就怪了,她很少闹脾气,也从来不粗鲁无礼。

姚思安又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珊瑚说:“我姓我的谢,不能够过问您姚家的事。”

这话真是破天荒,前未曾有。珊瑚是在姚家长大,就像姚家的孩子一样养大的,姚家人从来没把她看做外人,就跟自己的亲骨肉一样,一向称之为“大小姐”。并且她为人没有什么心机,对什么事情也能看得开,这种话真不像她嘴里说出来的。

木兰问:“怎么回事呀?谁把你得罪了?”

姚太太说:“你不是自己说身子不大舒服,要在家看家吗?”

珊瑚说:“没人得罪我。”勉强想微笑一下儿,后悔刚才说出那种话来,尤其是在姚大爷面前。

莫愁用胳膊肘儿顶木兰,说珊瑚的眼睛还红呢。莫愁说:

“总是有人得罪你了。一定是大哥。”

莫愁深信一定出了什么事。体仁一定犯了错儿。

木兰的父亲又追问:“我那个孽种在哪儿呢?”

珊瑚说:“他在自己屋里睡觉呢。”

姚大爷龙行虎步般走开。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儿。在鸦雀无声中,锦儿发出了仅仅可以听到的吃吃笑声。所有的丫鬟,青霞、乳香,那时都正要伺候小姐太太睡觉,太太叫她们也都回屋去睡。她们都散了,可是心里静不下来,都盼着等一下看这家里的一出好戏。

丫鬟都走了之后,珊瑚说出来出了什么事。她说她正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丫鬟说少爷不舒服,回来了,正在自己屋里吃东西。丫鬟又说银屏也已经回来,从西边旁门儿到少爷屋里去了。

珊瑚说:“我告诉她别告诉爸爸。我想一定出了岔错儿。而且,他若是身体不舒服,我也应当去看看他。所以我到东院儿去看他。他很好,什么病也没有,正在那儿吃饭,银屏伺候他。我进去的时候儿,银屏正在拧他的耳朵,俩人正在大笑。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于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体仁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喜欢婚礼席上那么多人,乱哄哄的,我就先回来了。’银屏有点头疼,我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婚礼怎么样。我当时没离开,坐下去跟他说话,后来他越来越不高兴。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屋去睡觉。我说我要等太太回来,听太太说说婚礼的情形,我又说我不想睡。于是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一块锈红的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他显得很难为情,弯下身子拾起来。在这个时候儿,银屏不见了。他忽然教训起我来。他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不过,我愿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别管我的事。’我说我并没管什么人的事。他说:‘我叫你姐姐,是礼貌。我姓姚,你姓谢,这是姚家。用不着你管我的事。’真是事出意外,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走开。”

木兰的母亲说:“我告诉他向你赔罪。”

珊瑚说:“不要把小事闹大了。您对我是天高地厚,我是要服侍您一辈子的。可是您一旦作古,木兰跟莫愁都出了嫁,这就不是我的家了,我得自己照顾我自己呀。”

木兰说:“妈,您不能让哥哥这么欺负她,惯着他,早晚要害了他。虽然我们是女孩子,早晚要离开这个家,可是现在这还是我们的家呀。不能任凭他这么横行霸道窝儿里横。若是一直这个样子,姚家将来怎么办?我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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