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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尘起时-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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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出去!”

孟夫人的声音已变得尖利,萧漩勾起嘴角。

“好的,我听您的吩咐,母亲!”

一声一声的脚步仿佛是踩在她的心上,孟夫人绞起美丽的眉,伸手捂住胸口。

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窒息般的痛苦,她努力地呼吸,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沉重。萧漩的话如魔音,把她拖入了地狱。

为什么那个孩子总要站在她面前?即使他已不在南陵,可是,每天,每天,他无处不在,而他的身后,就一直站着那个如满月般清冷明艳的女人。

又过了一年,这已经是第二十三年了,她早已离开,他也走了,但在这栋宅子里,不管她到哪儿,她都觉得他们还在,一直还在,那种淡淡的眼神,那幅桀骜的笑容,把她快挤得没有容身之处了……

丫鬟的叫声暂时解救了她,她起身整理好衣服,优雅雍容地步出门外。她的丈夫,这萧门的门主萧岳请她前去会客。客人来自芜州,是楚家的人,她得赶快去,至少身为萧门的当家主母,没有人能取代她。

这是红榴自嫁入楚家一来,第一次随楚怀郁出外拜访江湖世家,首站便是萧门。离开芜州前,楚夫人惟恐红榴不识礼数,丢了楚家的面子,日夜耳提面命,结果是红榴现在坐在萧门的厅堂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引来满堂哄笑,传回芜州给婆婆知道,恐怕会被雷劈哦!

不过,这个特别厉害的萧门门主倒没让红榴害怕,大概是因为他听了怀郁的介绍,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她瞧的缘故吧。而且,虽然已经是中年人,却仍是很俊朗的,也好有气势,比爹和公公都好看哩。

但是,这个门主的两个儿子好怪呢!一个总是冷冰冰的,像芫族更西边的大雪山,足可冻得人大夏天的直打哆嗦。一个却老是那么笑笑的,像……像桃花水哩——咦,这是什么形容?红榴不觉歪起脑袋,想自己怎么会把那个萧三公子比成桃花水。说起这桃花水,那是芫族北边的一条山涧,每到春天,桃花落满水面,红红白白的一片悠悠荡荡地流下来,特别好看,不过那山涧里的水其实非常非常冷的,走近都会觉得寒气逼人呐!

孟夫人的到来打断了红榴的思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夫人走出来,坐下,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哗——好优雅好华贵的人啊,难怪婆婆在选择给这位孟夫人送礼时左挑右拣,犹豫了那么久!拜访映水楼楼主夫人时就没那么用心!

看见妻子呆呆地望着孟夫人的样子,楚怀郁赶紧拉拉她的袖子。红榴这才回过神,也赶紧站起来,只听楚怀郁朗声道。

“很久不来拜见夫人了,您气色依旧很好!家母甚为挂念,来日若有机会,家母定当前来与夫人相叙。这是内子,红榴。”

依着楚夫人训练的礼节,红榴给孟夫人行了一礼。

孟夫人笑着点点头。

“多礼了,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快请坐。”

夫妻俩躬身坐下,叙了些家中长辈近况,然后忽听萧岳问道。

“怀郁,听你父亲说,你前些日子曾去麟趾山拜访过?”

“是的,可惜麟趾神医缥缈无踪,小侄未能得见。”

见萧岳若有所失,楚怀郁虽不明所以,但想了想,提起一件事来。

“虽未得见神医,但小侄与内子在麟趾山中盘桓探究药草时,曾看见一名白衣女子闲游山中。那女子,那种气质——美得真不像红尘中人!初时,我们简直以为是撞见了山中的女仙,但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却说了一句话。在发现她之前,我们正在议论凌峰草的入药法,她告诉我们,凌峰草不可与丹参煎服,否则伤脾。等我们醒悟过来,赶紧追上去,那女子却已消失了。凌峰草非寻常药,而知道其与某物药性相斥的人,恐怕世间更是寥寥无几,尤其敢孤身出现在那样险峻的深山里,武功定也不同一般。我想,她要么是麟趾神医的身边人,要么,就是麟趾神医!”

“你们还记得那女子的长相吗?”

萧岳这没有迟疑,甚至稍嫌急促的问句在楚怀郁听来,倒未令人觉得有多突兀,毕竟在江湖上,医者的地位非同小可。至于萧岳神色中那份期待,孟夫人看见了,脸色很明显地紧了紧,萧漩嘴角的弧度因之弯得更大,而萧澈一张冷淡的脸则完全没变化。红榴的目光来回扫过三人,直觉地感到奇怪。

“记是记得,但我二人均不善丹青,怕是只有再看到本人,才认得出来。”

“……哦,这样啊。”

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萧岳转开话题。

“你们远道而来,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晚上我略备些薄酒,给你夫妻二人洗洗尘。”

“不敢当,小侄谢过门主。”

楚怀郁和红榴一离开,萧澈冷冷地别过父母,也走出大堂。萧漩歪头看向坐回座位上的父亲,再看看面色平静却仍未有起身意向的母亲,笑道。

“爹,您说那个闻名天下的麟趾神医真有可能是名女性吗?”

萧岳抬头看看萧漩,思索似的眼神瞬间瞥过左侧,然后以他最平常的语气回答这个他认知中性情闲散的三儿子。

“我不知道,连被医治的人都说不出麟趾神医的模样,我又如何能猜到呢?”

“哦,爹说得是。”

萧漩点点头,依旧笑着。

“不过倘若麟趾神医真如楚大公子说的那样是名异常美丽的女性的话,倒是江湖上又一桩异事啊。想不到竟有女子的医术能神到这般地步,就不知会是何等天姿国色的美人!”

看了儿子一眼,萧岳淡淡道。

“漩儿,这次你决定留在南陵了吗?”

“爹,萧门里的一切有二哥助您打理,好像用不着我来添乱啊。”

“——我萧岳的儿子,何时是只会给人添乱的角色?”

微微一愣,萧漩抿抿嘴唇,笑道。

“爹,您说的是大哥跟二哥,我可没有他们那么能干。您知道的,我不过是会点花哨功夫,诌得几首酸诗罢了。”

“漩儿。”

萧岳打断萧漩近似自讽的话,正色道。

“因为有泽儿和澈儿在,也因为看你性好诗文,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要求你参与萧门的事务,让你四处周游。可是你毕竟是萧家的子嗣,不能完全不管萧门,尤其再过个两年,我会让泽儿回来南陵,逐渐接手萧门,到那时,你们兄弟俩就该更多地协助你大哥才行。”

除了绞紧双手,孟夫人没有别的举动,她垂着双眸,眼睛死死地盯着右侧面萧漩的脚尖。半晌等不到儿子回答的萧岳刚想开口,只听孟夫人对着萧漩慈蔼而不失威严地笑道。

“漩儿,不要任性,这么些年你玩也玩够了,该帮着你爹做些事了。”

看着母亲,萧漩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神情奇妙地介于冷漠与平静之间。

“好了,看你娘也这么说,漩儿,你就留在南陵。有空也多陪陪你娘,澈儿这孩子,成了家还是一天到晚忙,你娘想见他,都还得提前通知。”

萧岳已如此说,便是决定了。他起身大步走出堂外,往书房而去。

堂上,萧漩转回视线,看一眼母亲,然后淡漠地转身向左,也离开大堂,走向自己的院落。只有孟夫人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厅堂前那阳光闪亮的大门。她知道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她知道倘若有人进来,一定会直接走到自己面前,尊称自己为“夫人”,可是她的眼里,却清清楚楚地映着那人纤美的身姿,那人仿佛就站在那门前,微微地侧过头,犹如九天之上的满月般清清泠泠地俯视着自己。

跟萧泽比起来,萧澈是个绝对的工作狂,萧门里甚至有过这样的传言——大概只有把二公子给打昏了,他那颗脑袋才会停止处事。不过鉴于萧澈的地位与武功,他迄今为止还没有给人揍趴下的经历,所以二公子睡觉时是否还睁着眼睛,或许只有他那位武林第一美女的夫人上官凤仪才知道吧。

离开厅堂,萧澈按照今天的工作安排出了萧门,往南陵城外那座建在雍江边的昭国最大船坞而去。

夏初的热风经过路边一排又一排杨柳的洗涤,染上些婉约舒适的凉意,马儿轻快地奔驰在这一团团浓荫下,远处漠漠水田在艳阳下起伏着怡人的翠绿色波浪,偶尔几只白鹭优雅地展翅飞过,只余清越的鸟鸣在碧叶深处宛转。这便是江南最寻常的风景,却总是美得让人心情舒畅。

深吸一口气,萧澈的目光仍是冷淡地落在这片田野上,然而终究不似在萧门本宅里那样对那座南陵最美的园林视若无睹。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的属下机警地回过头去,看清来人,赶紧向他通报。

“公子,是渌州来的信使。”

萧澈立刻勒住马,通常,渌州来的消息不会这么匆忙地直接找上他。看见信使下马,萧澈丢给属下一个简短的命令。

“水。”

属下即刻把水袋送到信使干渴的嘴边,待那人喘过气,萧澈问道。

“什么事?”

“禀公子,年前,少主曾遭到‘暗’的狙杀,虽未受伤,但暗在渌州的行动是直到前几日才真正停止的。而这件事,花舵主和萧副舵主似乎都还不知道。”

“……年前的事,现在才查到消息。”

“是,属下惭愧,少主并非在萧门遇袭……”

看见信使垂首的模样,萧澈轻轻吐出一口气,道。

“算了,大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你们能查到就已经很不错了。那么,暗那边,知道委托人是谁吗?”

“请公子恕罪,属下现在还未查到。”

“大哥有什么反应?”

“少主目前没有任何举动,不过据属下所见,暗在渌州的行动是被无形压制着的,似乎韦清也出现了。”

“……韦清?”

萧澈喃喃地吐出这个名字。在萧门,某种程度上而言,有着“韦”这个姓的人,是个禁忌。就像刚才在厅堂上,父亲的一句问话,足以搅起滔天巨浪。而在江湖上,这个姓意味着传说。

韦清是传说中的世外高手,没有人不知道萧门少主的外祖父正是传说中的韦清。虽然这件事,其实是萧泽以自己的武功让江湖人烙印在记忆中的。

“大哥依然独自外出么?”

“不,从年后开始,少主便专心于北方分舵的事务,极少单独外出。”

“他身边的那个丫鬟呢?”

“基本上那丫鬟就一直跟在少主身边,偶尔她也会单独外出。但我们只跟踪到两次,一次是她与一个年轻人在茶楼聊了很久,一次是她去重瑛书铺。而这个丫鬟不知是何时得罪了渌州刺史张银忠的儿子,那日她自重瑛书铺回来的路上,正好被刺史府的人堵住,不过,因为与她一起离开重瑛书铺的人是京城严家的二公子严陌瑛,所以张银忠没敢动她。我们这才知道,第一次和那丫鬟在茶楼相叙的年轻人正是这个严陌瑛。”

虽然“严陌瑛”这个名字大大出乎萧澈意料,以至于让他的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不过,对萧澈来说,这终究是无关人等。他恢复了冰山脸色,冷冷问道。

“他们说了些什么?”

“……聊传奇,还有华英公主的故事,那个兰尘建议严陌瑛把华英公主的故事写成传奇。”

愣了一刻,萧澈又皱起眉头。

“确实只说了这些?”

“是的,属下未听到一句异常的话。”

萧澈的眉头非常少有地皱紧了,渌州的情况并不寻常,从去年萧泽带着兰尘与冯绿岫回来萧门时开始,萧澈就感觉到了,所以他派了自己的心腹监控渌州的情况。可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冯绿岫一家奇怪的死亡与萧泽被暗追杀有没有关系?兰尘和严陌瑛又是怎么回事?

萧澈望向北方那片原野,茫茫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正烟雾迷蒙,那更北的渌州,还不知是什么天气!

突然冒出来的暗极具危险性,如此的话就必须先拦住想北上跟大哥交手的驰山派掌门,以免给暗的杀手可乘之机。至于暗这窝毒蜂,大哥自不会放弃这可以顺势击溃它的机会。

“你们继续潜伏在渌州,探听情况就好,不得轻举妄动,暗的事更不许插手,绝不能让人知道你们的存在。”

“是,公子。”

看信使将要驱马离开,萧澈突然叫住他。

“不,等等。”

“公子?”

“……暗狙击大哥的情况,详细告诉我。”

苏寄宁回到了渌州。

在就任盐运司副使将近半年的时候,因为任夫人的重病,苏寄宁得到了弘光帝特批的假期,匆匆赶回渌州探视母亲。稍后抵达的则是他的姐姐苏寄月和外祖父宁远侯家的表兄弟等人。

小心翼翼地接过妻子秦宛青捧过来的汤药,苏寄宁端到母亲面前,他已是衣不解带地侍奉了母亲好几天。大概是自己深爱的儿子回来了的缘故,也可能是皇帝赐予的珍贵药草果然有效,任夫人的病情这两天才有所缓解,让紧绷了好些日子的苏府上下百多号人终于得以放下心来,而那几个日夜守在任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们,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优雅华贵的内室,这时只剩下母子二人,大家都远远地走开,好让这对母子说些体己话。

看着儿子消瘦的面庞,任夫人心疼道。

“寄宁,这几天可真是累着你了。明知道娘没事,你就该好好休息,至少也该好好用膳,硬是弄得这么辛苦干什么?”

“我没事的,娘,你放心。倒是孩儿惭愧,这一个月,竟让娘为孩儿吃这么大的苦,孩儿……”

任夫人轻轻笑了出来。

“说什么话?天下当娘的,不都是这样吗!”

苏寄宁牵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打开食盒,把晾好的一小碗粥端给母亲。

“那么,寄宁,跟祖父商量好了吗?”

“是的,都谈好了,十天后我回京城,现在朝廷里因为刺史军权的变动,并不安定,看来这个盐运司副使,我至少还得做上一年。生意上的事还是请三叔帮忙打理,下半年就由您出面,让宛青帮您处理寄辰跟孟家的婚事。”

“嗯,这样也好。”

任夫人点点头,忽然看着儿子,淡淡道。

“不过,寄宁,娘希望——在宛青没有怀孕之前,让她跟在你身边。”

苏寄宁抬头,道。

“娘,可是宛青倘若跟我去了京城,您一个人管这个家,会很累。”

“我都管了十几年,还在乎这些天吗?让宛青跟着你吧,寄宁,本来你成婚就晚,而我们长房的长孙,不能太小,更不能是妾所出。何况宛青来这个家也快两年了,你不在,至少让孩子陪陪她。再者,娘也想抱孙子了。”

“……是,我知道了。”

苏寄宁躬身应许了母亲的要求,任夫人欣慰地笑着,吃了几口粥。正要赶儿子去休息,外面却传来孩子们轻快的笑声。

丫鬟打起帘子,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小跑进来,彬彬有礼地叫着外婆和舅舅,紧接着,苏寄月、严陌华和秦宛青,还有她的两个小女儿也都进来了,顿时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的人。

任夫人带着满足的笑看着她的儿孙们,这些孩子是她的骄傲,是她在丈夫早逝后,独立支撑苏家这么多年来最重要的支柱。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不在乎自己怎样地受病痛的折磨。

可是,可是,菘陵盐矿所带来的异动并未因苏府的退让而完全消失……一辈子都生活在宁远侯府和苏家这两个显赫地方,对时局有着敏锐感受力的任夫人,到底难以抑制内心的不安。她不怕病痛,就怕即使这样,她终究还是不能保护这些孩子平平安安地幸福着啊!

财富与权势,当这两样东西正是不安之来源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与严陌华浅浅地说了几句话,苏寄宁便稍嫌安静地坐在榻边,微笑着听大家叙些家常谈笑。都知道寄宁侍奉任夫人好几天,想是疲倦了,也就不再扯着他说话,秦宛青命丫鬟送上一碗参汤,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任夫人她们聊天。

苏寄宁慢慢地喝着,那碗价值千金的参汤到底有个什么特别滋味,他已品不出来,心中的苦涩早漫过舌尖,把所有的味道都掩去了。

早知道这样的大家族不会是上下一心的,可是当祖父明确告诉他说家中出了叛徒,而母亲有意染上重病只是要为他求得这个回渌州的机会的时候,苏寄宁第一次觉得惶然。

是谁背叛?向谁背叛?用了什么去背叛?

祖父依然冷静且威严,可是一切到底不在他的掌握中,苏寄宁知道。

但,他却只能继续在遥远的京城中平平静静地去做什么盐运司副使,只能暗中小心又小心地探查,不让人有机会弹劾他这苏家大公子为官又经商。

十天后,苏寄宁乘船逆渌水而上,往京城赶去,秦宛青跟他同行,以着拜访外祖宁远侯的名义。

大病还未愈的任夫人当然没有出门去送别儿子,就让送夫婿严陌华同时先行返京的女儿苏寄月代她去了。

看着显得空落落的屋子,任夫人有点失神地靠在软榻上。院子里,丫鬟迎进来几个中年的女人,是南陵萧门的当家主母孟夫人派来问候的。

孟夫人——孟家?

她想起她最小的女儿寄辰,正是预定要许给孟家的。

家主孟僖,也就是孟夫人的父亲,本人身为当朝丞相,孟僖的二弟为户部侍郎,而宫中太后是孟僖的妹妹。这样的背景,丝毫不逊于宁远侯任家。

萧门,这个昭国最大的武林门派,掌控着漕运和马市的庞大力量,在弘光帝眼中,是个什么地位?

会因为这位孟夫人,而与苏家有所不同么?

她闭一闭眼睛,命丫鬟扶着自己好好地坐起来,等着来人。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八章 临海的使者

这次严陌华到渌州来,成了第一个探访严陌瑛住所的严家人。

对弟弟的居所,严陌华没有什么意见,落云轩虽简单,但雅致、宁静,不管严家是多大的世族,不管严陌瑛要怎样大隐于市,到底一门书香,奢华浮夸的装饰,入不了严家人的眼。当然,太过简陋的居所,也是会让严陌华心酸的。

只是经过重瑛书铺的时候,严陌华还是止不住深深叹息一声。他那个聪明绝顶的弟弟,真的要一辈子蜗居在这小小的书铺内,寂寂等白头么?

可是这样的话,在面对严陌瑛的时候,严陌华是不会说的。正如严家每一个人都绝口不提严陌瑛的未来一样——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唯一值得严陌华高兴的是,原本他们都担心会变得越来越沉默的严陌瑛,此番见面,竟然没有如意料中的更显消沉。这个消息,肯定会让严父严母稍稍放下心来的。

严陌华走后的第四天,严陌瑛亲自编写的《华英公主传》完稿。再三展读后,严陌瑛开始期待兰尘看到这篇传奇时的样子。

他的文笔虽不若哥哥严陌华那般精彩,但也还是很好的,而且华英公主的故事更胜在她传奇般托起两位帝王、征服叛乱王侯、整顿朝堂的经历,对这样谋略性思量的把握,便无人能出严陌瑛之右了。

好好地收起底稿,严陌瑛正想拿起一本《宋书》翻翻时,管家在门外轻声道。

“公子,有客人求见。”

这倒是稀奇,除了交友不善的顾显,严陌瑛可没别的熟人。

“说了我不在吗?”

“已说了主人家不在的话,但那人说出了公子的名字,自称姓陈,并说是北疆并肩杀敌过的老友。现在小厮还在否认,我赶紧来回公子。”

“……什么样的人?”

“一个是中年男子,长须,面色偏白,沉稳而精明,谈吐不急不徐,卦师打扮,一个是年轻男子,身材高壮,随从打扮。”

“没有人跟着他们吗?”

“目前还没有发现。”

严陌瑛摊开书册,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书页。北疆,北疆……他唯一到过的北疆,是那片茫茫大漠,在那里,他确实曾在某人麾下效力过,而那人帐下,有个喜留长须的谋士,他姓陈。

“请他们进来。”

“是。”

管家躬身退开,没一会儿,领着两名男子进了落云轩。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一看见严陌瑛,便朗然笑了起来,他果然是当初还被封为平西王时的沈燏帐下那陈姓的谋士——陈良道。

“二公子,我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请他们二人坐下,严陌瑛淡淡笑道。

“是啊,过了这么多年,难为陈先生还记得在下。”

“如何忘得掉?那一年的二公子与顾公子,迄今都还是昭国的传奇呢!”

“先生说笑了,所谓江山为盛,才人辈出,我等只如过眼云烟罢了,倒是东静王与陈先生才是真正不衰的传说。”

看着始终淡然的严陌瑛,陈良道打住话题,转而环视这间书房。

三面墙壁皆是书架,满满地放了一屋子的书,当中一张极大的桌子,窗边一个小花架,只放了盆碧绿的兰草,花架过来是三把椅子和两张小几。他们正坐在这排椅子上,严陌瑛手边则摆了一本摊开的诗集,似乎在他们来之前,他正翻阅着这本书。

一袭简单的月白衣衫,一顶整齐地束住头发的白玉冠,淡远的眼眸里只有平和,这样的严陌瑛看起来,倒的确像极了儒雅书生。身为严家的子弟,即使严陌瑛从未传出如其兄长般显赫的文采,文学底子却是怎么都不会薄的,这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假若曾经顶着“智冠昭国”之名的他这么多年来真的都只是舞文弄墨而已,那却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他叫沈瑄,王爷的侍卫。”

陈良道这时才给严陌瑛介绍随同而来的年轻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却皆有磐石之稳。应是东静王到临海后新招募的下属吧,因为他原先的部属早在迁封东静王的时候就全部被弘光帝截走了,而陈良道,也不是一开始就跟着他去往临海的。

与沈瑄打过招呼,严陌瑛抬手合起诗集,却把书放在了手里。

“陈先生此番莅临,是顺路来找我叙叙旧的么?”

“……不是顺路,我是专程拜会二公子的。”

“这可真让在下惶恐了,不敢当。”

严陌瑛依然淡淡的保持着谈话的距离,他看看屋外渐昏的天色。

“两位今晚会在渌州留宿吗?不知是否已遣人知会了迎宾驿的官差?听说渌州的迎宾驿终年门庭若市,投宿的官宦极多。”

“二公子放心,我们另有下处。”

陈良道笑着回应,同时不给严陌瑛送客的机会,直接道。

“我想二公子应该已经猜到了吧,陈某是代王爷来请二公子出山的。二公子才智卓绝,经营书铺固然是件雅事,不过王爷曾说过这么句话——严陌瑛这个人哪,还是更适合指点江山!”

沉默片刻,严陌瑛淡漠地开口。

“陌瑛多谢王爷抬爱了。不过纵使我还有那份能力跟随王爷,我也绝不能去临海。我不能出仕,陈先生,你知道理由。”

“……先帝,已经过世了。”

“呵,并不是只有先帝才会那么想的。”

“那么,二公子如何看待王爷呢?”

“堂堂东静王,岂是在下能随意给予评价的?”

看着避开矛尖的严陌瑛,陈良道叹一口气,半晌才道。

“二公子,你了解王爷的为人,所以我不再多言他是否值得良才追随。而二公子究竟适不适合在重瑛书铺里沉寂终老,这也不是我能置喙的,因为公子对自身状况的了解,绝对深于任何人。至于王爷如今的处境,想必公子十分清楚,他不便前来渌州亲自请二公子,但他衷心期待二公子能如当年定西梁那样,与王爷一起突出重围。”

在陈良道这么说的时候,严陌瑛的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抚着诗集的封面,脸上一派平静,末了,才淡淡道。

“陈先生,昭国多才俊,你又何必执着于在下的昙花一现?严家,当不起。”

“——王爷,会着人保护严家的。”

“可是我担不起任何闪失。”

严陌瑛站起来,把诗集放回到书桌上,背对着陈良道二人。

“烦请陈先生转告王爷,陌瑛已过惯了消遥日子,再没有那份能力随王爷争战了,只有与诗书为伍,才适合严陌瑛……适合严家。”

注视了严陌瑛的背影好一会儿,陈良道也站起来,笑着拱拱手。

“好吧,我会把二公子的顾虑转告给王爷,也请二公子三思,王爷是十分期待再见到二公子与顾公子的。”

没有客气的挽留,严陌瑛只送陈良道与沈瑄到落云轩的门口。这两人出了严宅,七拐八弯后,才径往城西而去。

在小巷深处一座外表平常,内里却一层层浓荫幽静的宅子里,沈珈已等待多时。终于,属下进来禀报陈良道与沈瑄已经安全回来。

沈珈迎出书房外,还未来得及换下卦师装扮的陈良道走过来,后面跟着沈瑄。三人进入书房,关好门。沈珈一边倒上茶水,一边问。

“陈先生,怎么样?”

“不行,严陌瑛不肯出山。”

“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严家人的安危么?”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京城毕竟在天子脚下,一旦王爷的事暴露,我们确实无法绝对保护严家人。”

沈珈略沉思片刻,道。

“那么,有没有可能让严陌瑛改名换姓留在王爷身边,待一切平定后,再恢复他真正的身份。”

“这倒也是个法子。”

陈良道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

“可是恐怕也难以说服严陌瑛。他当初离开王爷,就是因为掌管玉昆书院的严家已是权势显赫,而他一旦在军政上立下大功,那么严家的地位与影响力就会高得让人不安了,先帝那时的那句话,让严家人十分忌惮,所以即使是王爷,我担心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

这是一道难解的题,倘若能干的臣下一再建立功勋,那么到封无可封的时候,最尖锐的矛盾就将产生在君臣之间。不管曾经怎样地共患难,也弥补不了这时一点小小的猜忌。

陈良道没有解决的方法,否则东静王如今也不会如此被动。

“严陌瑛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陈先生,您亦是顶尖的谋士,值得为一个这么多年都再未涉足官场与战场的年轻人如此费心?”

沈瑄颇有点疑惑地看向陈良道,沈珈的视线也随之落在陈良道身上。沈燏对严陌瑛的执着的确让他们不解,虽说严陌瑛那年的表现非常突出,但究竟已过去了六七年,一个没有多少从军经验,后来又一直沉寂民间的年轻人,真的值得立下常胜旌旗的东静王如此垂青么?甚至,还超过了对陈良道的重视。

“呵,严陌瑛啊……”

陈良道看着两个年轻人,笑着端起茶杯。

“我到现在也仍然是个很自负的人,普天之下,我不认为有多少人能在我之上。可惜,面对严陌瑛,我大概只能算是临海的那片海湾,再怎么广阔,再怎么深,又如何比得过更远处的大海?当然,严陌瑛毕竟欠缺了磨练,但既然他已经具备了莫测的深广度,磨练于他,也就是一蹴而就的事。”

沈珈与沈瑄互看了一眼,如此评价,让他们不敢相信。

“严陌瑛,他真有如此本事?”

“细分起来的话,严陌瑛更适合为王爷谋定战略、掌控全局,后备之事,我代劳便可以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陈良道绝不吝于给予最高的肯定。正如有人曾如此评价过严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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