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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尘起时-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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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被严陌瑛堵到,兰尘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在未来可能会极有用的阵地。所以,她改主意了。折转方向,兰尘跟着严陌瑛走进茶楼。

“兰姑娘看过多少我昭国的传奇?”

“没看多少,我没钱买书。”

理所当然的答案让严陌瑛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拈起茶杯。

“我可以送姑娘一些看看,虽说比不上姑娘给的那五篇精彩绝艳,却也有几分独到之处。”

兰尘想了想,婉拒道。

“算了吧,多谢严公子一番好意,但我可不过是个小小丫鬟,岂能一天到晚抱着传奇看?我家公子不会乐意养米虫的。”

严陌瑛带笑的目光转向窗外,这里是二楼,往左边看去,萧门那片广阔的宅子被一道高墙围住,外人莫知深浅。

“——你是萧门的人吗?”

“不,我只是卖到萧门做丫鬟而已。”

“因为生活艰难?”

“对呀,人总得吃饭嘛。”

看见兰尘那双并不洁白如玉的手,严陌瑛抿进一口茶。

“你跟萧门,定的是死契么?”

“死契?当然不是,谁想一辈子做丫鬟啊。”

“那,你会在萧门呆多久呢?”

“这个嘛……谁知道!”

兰尘的确是不知道会在萧门呆多久,之前是受限于萧泽,那么现在呢?现在,应该是她利用了萧泽的资源吧。人力、物力、财力,随风小筑仍是秘密,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安静地隐匿于闹市中的园子了。

严陌瑛不知道兰尘看着窗外是在想些什么。他还不了解她,不了解她所来处,也不了解她每日度过的是怎样的光景。

“你想过,离开萧门吗?”

“啊?”

兰尘一愣,眨眨眼,随即笑道。

“那是将来的事,目前我觉得萧门还挺好。”

“但你,其实可以不必为人奴婢的,单凭那些传奇,我就可以给你更高的酬劳,至少能让你无需看人脸色生活。虽然,萧少主理当不是那等娇纵之人,可萧门里未必没有那样的公子小姐。”

“呵,多谢关心。不过我应该告诉过严公子不写传奇的原因。”

“是的,兰姑娘的确告诉了我理由,但我认为这并不重要。事实上我已经接到了几个传奇本子,写得非常不错,即使比不上姑娘的那五篇传奇,却是独有风韵,自成一家的。所以对高明人来说,《西厢记》就是个引子,它只是给出了一种传奇方式,有心的人自会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侧一侧头,兰尘轻轻笑了出来。

“倘若是这样的发展,那倒还挺好。”

“那么,姑娘……”

兰尘打断严陌瑛的话,她看着他,道。

“不过我还是不会写的,我只能给严公子提供一些素材。如果公子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可以把它记下来,请别人提笔。”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相似的故事,古往今来,各国都有,但谁将它完整地编纂出来,那这个故事就算不是发生在这个国家,它也会真正属于这个国家。严公子想一想,假若《西厢记》由燕国人来写,张生和莺莺会这样说话吗?”

严陌瑛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却并未送到唇边,越过杯口泛起的袅袅茶香,对面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似青空凝风。

“……好吧,这样也可以。”

得到满意的答复,兰尘笑容清朗。

这样一来,等哪天绿岫以女子的身份真正走到昭国民众面前的时候,也许不会太惊骇到世人了吧,因为重瑛书铺会提前给丢下一颗接一颗的大炸弹的,以后可有得热闹瞧哩!人嘛,总是听多了,就不会见怪了。

当然,就昭国文学而言,热闹些肯定是好事。文坛总是怕寂寞的,一寂寞,就给边缘成死水了。

不过利用了别人的感觉到底是有点愧疚。看这严陌瑛既是出身显贵,又这样喜欢传奇,应该是个喜欢猎新的人,兰尘于是提议道。

“严公子,如果你有心,不妨找人去听听各国商旅带来的故事。北燕广袤的草原,西梁无垠的沙漠,东边的大海,南疆的丛林,那些敢于用脚步丈量天下的人讲的故事,自有一番刚健、瑰奇的风韵。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国家、无数个民族,有无数个昭国人不曾见识过的天地。此方虽大,又岂足以囊括宇内?”

压下眼中再度的讶异,严陌瑛露出许久未现的深深笑意。

“多谢你的建议,我会的。那么你下次,会到我的书铺来吧?”

“嗯,肯定会去啦,我说过给你提供素材的嘛,就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采用啊!”

“会有多惊世骇俗?”

“哈哈哈……”

兰尘只抬手掩嘴而笑。

“我昨天刚巧听了一个故事,昭国前朝好像有一位华英公主吧。”

严陌瑛点点头,这个故事虽见于史册,但流传不广,而对昭国人而言,确实有几分不可思议。他回忆着脑海中清晰的历史。

“华英公主是前朝嘉乐帝之女,十八岁和亲北燕皇帝宇文都。两年后,宇文都猝然病死,华英公主遂循例嫁予宇文都之子宇文偲,未及五年,宇文偲出猎遇险而亡,北燕一时大乱,诸王为争夺帝位互相攻伐。谁也没想到,竟是华英公主号令军队立宇文偲最小的儿子宇文籍登基为帝,联合北燕几大家族平定了政局。可惜,宇文籍成年后才处政一年,就染恶疾而亡,他没有留下子嗣。眼看社稷又要乱,华英公主当机立断,拥宇文籍的姐姐扬羽公主之子燕溊为新君。至此,北国国姓才由宇文转为燕。华英公主接连辅佐两位君主,掌北燕国政三十余年,北方之安定系于其一身。此等经历,何止昭国,便是这整片大陆,怕也再没第二个女子能有了!”

瞥见对面桌上一名健硕的男子似正侧耳倾听,兰尘也不以为意。反正是前朝异国事,犯不到谁的忌讳。她只对严陌瑛笑道。

“严公子,您不觉得这就是一篇极好的传奇吗?”

“可是,百年前昭国易代,资料损毁甚多,史载亦语焉不详。到底华英公主当年是怎么做的?昭国已少有人能知晓。”

听见严陌瑛如此说,兰尘很有几分失望。

“连你们家也查不到吗?”

严陌瑛摇头。

“那在燕国可以探听到吗?”

“也许吧,只是燕并不怎么注重史料的保存。华英公主那段故事,或许已湮没成不真实的传说了。”

兰尘大失望。这样精彩地带动一部历史的人生,倘若后世竟无人知晓,而只道些名媛贵妇闭锁深门的闺怨、斗法皇宫的狠毒,实在是一大遗憾。

就在严陌瑛看着兰尘皱紧眉头的样子,想说他可以派人去北燕收集华英公主的资料时,背后传来一个男子沉稳的声音。

“我可以告诉你们华英公主的故事。”

兰尘抬起头,是刚才那听着他们谈话的男子。和严陌瑛比起来,这人的面部轮廓显得更深刻些,随意地搭在桌上的胳膊给人遒劲的感觉。

“请问,您是——”

面对兰尘和严陌瑛不同内容的审视目光,男子朗然笑道。

“我是北燕的商人,敝姓晏,来渌州做茶叶买卖。我的先祖曾经是华英公主的侍卫,所以她的事,我大概都知道。”

“哦?”

“哦!”

同样的声音,不一样的意义。

严陌瑛瞅一眼满脸兴奋的兰尘,侧身转向那自称姓“晏”的男子。

“敢问阁下,是北燕哪里人氏?”

“先祖居于燕京,后来家道中落,迁居泌州,没奈何,才做起了茶叶生意,哪想到我这里,竟还攒了些家资。在下从小耳闻华英公主之事,深慕昭国,得幸来拜访,谁知公主芳名在昭国竟是已不传了。”

“那您愿意讲讲看吗?”

“乐意之至。”

目光顿时聚焦在严陌瑛身上,因为这茶点是严陌瑛付帐,兰尘可不好自己邀别人来共享。

“阁下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们共一桌喝杯茶?”

“晏某就不客气了。”

男子起身,走到兰尘他们这桌坐下。严陌瑛抬手招呼店家再送上一壶好茶,三人直接说开了华英公主的前尘往事。

这男子当然就是燕南,他不知道眼前这对谈吐异于常人的男女是何人,但“严公子”……昭国姓严的人何其多,但对燕南这样身份的异国人来说,听到这个姓,首先会想起的则莫过于京城严家。

那个掌管着玉昆书院的严家的公子们,据说都是俊才超拔的,尤其,有一位消匿的严二公子,传闻智冠昭国。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不过,这倒的确是个与昭国士人结识的好机会。

且不管这两人如何揣度对方,这个下午的故事会,兰尘是极享受的。以至于她回到萧门,也还是笑意盈盈。

“怎么了,又遇到谁在街上搞笑了吗?”

跟兰尘相处过久,萧泽偶尔也会用部分昭国没有的词汇。

“没有啦,那样的人哪里能天天遇上!今天是遇见了一个从北燕来的商人,他给我讲了华英公主的故事。”

“原来如此!华英公主的事,果然还是北燕人更清楚些。”

“对呀,所以我建议严陌瑛把它写成传奇。”

“你不自己动笔了吗?”

“算了,比较起写信,我更喜欢收信。”

放下手中的毛笔,萧泽端起兰尘送来的热茶。

“那你今天没有去找盈川?”

“没。”

兰尘在书桌前坐下,顺手帮萧泽研着磨。

“那个北燕商人,见识还挺广的呢,人也很豪爽,不愧是北方草原上骑马民族的男子!”

萧泽笑着摇摇头。

“偏见!北方人就一定豪爽吗?”

“是没那么绝对,但地域环境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对呀,北方可不全是大草原,北方人也并非都出生在马背上哟。”

“可是假如有一种整体的文化氛围熏染,即使人们不再放牧,也一样可以养成相近的性格。”

“所以说是个概述啊,具体到人,还是得分开来看。”

“是啦是啦!”

两人正说着,花棘敲门进来。

“少主,洪琨送来了一个北燕的新消息。”

“哦,说什么?”

“皇长子燕南以旧创复发之故,退出了朝政,可是,他好像也不在王府,不知往何处休养了。”

“——燕南的旧创?”

萧泽向后微微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病这东西,虽不可避免,但在某些人身上,重病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燕南,燕帝那个行动力卓绝的长子,在燕太子突然发兵又突然收兵的这时候,他会有什么动作?又是出自何人授意?

弘光四年的春末,燕南27岁。他刚刚为人父,他的才满月的儿子在遥远的燕京皇宫里被母亲抱着正式觐见了身为皇帝的爷爷,并接下了爷爷馈赠的比小皇孙的个子高得多的礼物——弓,一张大弓。

这是燕的传统,不管燕国的男子怎样地从马背上走远,弓都会是紧紧握在手中的。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五章 渌水汤汤

沈燏非常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怎样地牵扯着京城里的那根紧绷的神经,所以,最初他接下“东静王”这个称号的时候,是想安安静静地呆在东边这个叫做临海的小城的,反正这里也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可是,或许他真不该这么厉害!

用一年时间筹备起来的水师才在对东月国的战争中取得小小的胜利,他的皇兄就坐不住了。弘光二年的春末,在他的生日宴会上,那一滴小小的毒,若非楚怀郁在,他差点就要成为废人。

这么说来,皇兄倒也还没那么绝情,至少他还愿意留他一条性命的。可是身为同母所出的至亲的兄弟,皇兄终究是不了解他啊。

对“沈燏”这名男子来说,假如活着的代价是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地等着锦衣玉食伺候的话,那他宁愿纵横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还。

可惜,终究还是因为他太厉害了么?每每都是冲锋在第一线,却老是不能给阎王殿里的使者勾去魂魄,只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功勋,让他的皇兄,他的皇帝,整日坐卧难安。而他总不能,也不甘愿把剑指向自己的咽喉。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选择一战……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沈燏的沉思,他没有转过身,只道一声。

“什么事?”

沈珏在门外低声道。

“王爷,陈先生求见。”

“进来。”

“是。”

话毕,门推开,陈良道走进书房,沈珏再把门平静地掩上。

“属下参见王爷。”

“免礼,陈先生,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属下急着禀报王爷一个好消息。”

“哦?”

沈燏回过身来。

“王爷,沈珈在渌州发现了一个人。”

陈良道看着沈燏英姿勃发的脸,笑容满面。

“他叫——严陌瑛。”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沈燏也不禁为之诧异,进而露出欣喜的神情。

“严陌瑛?他竟然在渌州?本王还以为他钻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了呢,原来竟是隐居在渌州!不过,确定是他吗?”

“确定,王爷,在薛姑娘的风雨台之约上,他以琴师的身份出现了。但据薛姑娘说,他们并不认识,只是严公子的一位朋友在初八那日救了她,并带她去了严公子的住处暂避风头。那位朋友,薛姑娘也不认识,唯是十分风liu。”

闻言,沈燏朗声笑道。

“不消说,那一定是顾显了。”

“想来也是,别人或许不知道,倘是顾公子,理当能找到严公子的。”

陈良道捋了捋胡须,神色较平日轻松不少。

“王爷,沈珈已经打探到了严公子的住处,只是此事重大,她不敢轻举妄动。您认为呢,王爷?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属下愿代王爷前往渌州,请严陌瑛出山。”

“……严陌瑛……”

沈燏没有发话,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视线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海湾地图上。宽阔的天龙海峡以醒目的朱砂标出,突出于天龙海峡下方这片大陆犄角上的临海仿佛是北方那片长长半岛妄图吞掉的龙珠。陈良道只听他喃喃地念了两次严陌瑛的名字,就见沈燏转回目光。

“不,先不要搅扰了他,让沈珈探听好严陌瑛在渌州的一切情况。”

“是,王爷。”

陈良道领命,便退了出去。

留下沈燏一人起身重又走到窗前,看着远处茫茫大海。

从前,还在西北领兵的时候,他的书房也是这样建在最高点。每天,他都会站在窗前眺望那片无垠的任他策马奔腾的大漠。

那时,他还是恣意的平西王,作为昭国最年轻的主帅,他的麾下聚集了众多悍将。而当年方17岁的严陌瑛初来时,给人的印象实在是个文弱的贵公子,就像顾显,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只会呵护美人的风liu少年。

不过仅只一年,他们两人,一个才智卓绝,一个机敏善辩,武艺超群,名声已然撼动朝野,可是这样的荣耀带来的结果让那时的沈燏始料未及。当他由京城再返回边塞的时候,除了一封信,他们什么也没留下。

但却是凭借那封信的建议,沈燏指挥了对西梁的最后战役。

就因为家族握有太大的权力,所以必须收敛锋芒,表现平庸,以免功高震主;就因为身具稀世才华,所以更要谨小慎微,否则便是恃才傲物。由此种种,严陌瑛和顾显终于无法成为昭国储君的肱股之臣。而这在沈燏看来,却实在荒谬。控制臣子权力的方法有多种,弃而不用乃最下等之法,为人君王者,怎么能连这点统御力都没有?

虽然对父皇不敬,但沈燏没法不这么想。

他是在战场上用性命换取生存机会的人,最清楚兵将能力之优劣会给军队的战斗力带来多大的差别。

或许,也有他自己亦属于同等状况的缘故吧。

——他也是皇子,不是吗?

同为皇后嫡子,只不过比皇兄晚了几年出生而已,只不过他不想糊里糊涂的死掉而已。

所以,这一次,他务必要让严陌瑛和顾显成为他旌旗下耀眼的星辰!

燕南见到绿岫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男装打扮的美女倘若去掉了女性那些习惯性的举止,其飒爽英姿会尤为引人注目。而就燕南来说,他一向不喜欢北燕国内部分男子学得昭国那种阴柔习气却反以为是贵族风度自得,到这时他才知道,不是昭国礼仪不好,而是有些人典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美丽的容貌固然会带来一定的柔弱感,但温文尔雅却绝不是柔弱的表现。如果说他之前所见的严陌瑛表现出来的疏离会让人觉察到此人不好接近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则是因为神色、语言和举止上的沉稳与朗然而令人知道他绝非泛泛之辈。

当然,燕南不会知道,绿岫的这份表现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遭逢巨创,人如果不被击倒,就必然会有如同新生般的蜕变。

这次见面不能完全算是凑巧。从那日听到的兰尘和严陌瑛的谈话中,燕南知道兰尘是萧门的丫鬟,只是不知她与萧泽的关系。所以,燕南走在街上观赏风景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注意萧门。再者,燕南来渌州的目的就是熟悉昭国,自然不会整日闷在屋子里——于是,他们会在渌州城楼上再见,实在是件几率非常之高的事。

只是,燕南无从知道,这个叫沈盈川的年轻人,跟萧门有什么关系吗?

站在渌州南边的城楼上,临着脚下澎湃的渌水,春潮涌动,远处是一片片的绿,早先那漫天的金黄已经谢了,春即将过去,就如同这江面上的重重白帆,来了又走了,不息的,只有阵阵呼啸耳畔的江风。

今天这场聚会的主导者依然是曹峻。上次风雨台之约,兰尘打量过他,是个思虑十分缜密的年轻人,颇有继承乃父主天下刑名的意愿,本人与名字比起来也是亲和多了,就不知能力如何?

昭国当今皇帝并不怎么重商,但对异国的商人,昭国民间一向比较优待。尤其燕南身材高健,气宇朗阔,言行举止豪爽却亦有所讲究,又是在北方闯荡过的,更让这群喜登山临水的贵家子弟心生好感,拉着他加入了这次聚会。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吧,这批对未来满怀抱负的年轻人叙了没一会儿,话题就不知不觉地转到刑律上来了。

曹峻的父亲是个十分严谨清廉的人,决狱断案时会严格依照法典行事,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但这是一个特权表现得如此光明正大的社会,对法令的遵守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冠盖满京华,皇家更在上头,即使是堂堂刑部尚书大人,也无法做到每一次都能秉公执法。父亲背人时无奈的喟叹,自年幼起就在曹峻心里挥之不去。

当然,那些话,他是不能拿到这里来与人探讨的,曹峻只是闲淡地说起了前朝一桩著名的公案。

“虽然最终还是处死了国公的世子,但那位秦大人却在一年后以通敌叛国罪被斩,实在让人寒心。‘法’之一字,竟如此艰难。”

“官大一级,自可压得人弯腰。”

“那倒也不见得,只要证据确凿,就是拿到圣上面前,你还怕他是谁?秦大人是被冤枉的,可惜当时无人能为他洗清冤屈。”

“所以呀,你能仔仔细细去找证据,但能时时刻刻防备别人在你家花园里埋几封信,然后就被告发了么?”

……

几人各自有理,一时难以服众,曹峻看一眼沉默地垂眼看向别处的绿岫,遂转向燕南。

“不知晏老板那里,是怎生处理这样的案子的呢?”

“都差不多。在北燕,王公贵族胡作非为,衙门里官官相护,能有幸被皇帝知道的,才算可以讨个公道回来。”

“……皇帝?”

绿岫露出模糊的笑容,她声音中抹不去尖锐的讥诮引来众人不解的目光。兰尘侧过身子,倒了杯茶递到绿岫手上,她冷峻的眼神亦同时直直射入绿岫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提示她万不可在此刻发泄自己的怨恨。

还是曹峻先发出声音。

“盈川呢?你觉得秦大人值得么?”

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绿岫起身走到城墙边。滔滔江水从厚重的墙脚流过,远处白练似的平静和近处奔涌的急流交织成一条长河的印象,让人看得入迷。

“值不值得,那是秦大人的事,旁人的揣度都是自己的,与秦大人无关。要叫我说的话,若是能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跟‘杀人偿命’一样成为常识,那或许才能压下些许贵族恃强凌法的气焰。不过,那种地位高得让主刑官员都无法裁决的人,毕竟不多,多的是那些掌握中等与下等权力的人,假如能够对这种档次的犯法者严格依律令审判,以儆效尤,那才算真正去了百姓们最苦的灾祸。搭上自己的性命却仅仅解决掉几个倚仗家族势力为害一方的虫豸有什么用呢?人自己身上的伤疤好了,都会忘记当初的疼痛,何况被正法的是些运气不好,甚至是碍着自己的家伙——哼,连同袍之悲的可能都没有!”

话早已说完,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如旗。

从知道杀死家人的凶手那一刻起,绿岫就再不会相信有人能主持正义了。皇帝握着所有的权力,他杀了人,谁能给皇帝制裁呢?口诛笔伐是后人的事,当事者根本连指责都做到,又能期待什么?

兰尘说过的,不要指望能在这个时代贯彻法令的威严,因为人一旦握有权力,就会有践踏法令的yu望——绿岫啊,如果你成为皇帝,你就会发现,不受限制的权力,是多么容易把人变成魔鬼!

众人沉默良久,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悠闲的笑声。

太过突然了,惊得大家全身一颤,然后齐刷刷看向旁边高出一截的烽火台。这时,涟叔已然闪到了绿岫身边。声音是从烽火台里传出来的,平常没有人会去那种黑不溜秋的地方赏风景。

“抱歉抱歉,打扰各位的聚会了。”

并不带歉意的俊美的脸,修长的身材,只一个微笑,贵公子气质尽现。当然,如果忽视此人是从烽火台中站起来的话。

“——顾显!”

惊喜地叫出来的是曹峻,兰尘也认出了这人,带走薛羽声的人原来叫顾显啊。姓顾的话,该不会是萧泽提到过的吏部尚书齐国公顾况的某个儿子吧。

“你怎么会在渌州?这几年都到哪里消遥去了?每次听说你回京了,赶紧着去齐国公府上,却总找不到你,难不成是在躲着我们吗?严陌瑛呢?”

面对昔日同窗一连串的追问,顾显笑着跳出烽火台。

“我啊,当然是在温柔乡里消遥喽!渌州多美人,我怎么可以错过?至于陌瑛那家伙,故纸堆里呆着呢,越来越无趣了!”

听到顾显那符合个性的回答,曹峻释然笑道。

“你可还真是本性依旧呢,难怪齐国公这几年是愈来愈头痛了!”

“不,不,不,那可与我无关哦,我爹那是被孙子们给闹的。”

听罢曹峻对顾显的介绍,一干人并没有露出太兴奋的神色。

这是当然的,曹峻这两年在贵族子弟中声名雀起,未来非常值得期待。而顾显,虽然贵为齐国公之子,却除了若干年前曾有过刹那荣耀外,如今已寂寂无名,大概业已沦为沉溺于美色的纨绔公子哥儿了,想必将来也没什么作为!

可惜生在那样的好人家!

顾显笑着靠在曹峻身边坐下,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不过从前倒也不会跑出来凑这种热闹。今天,是因为看到有趣的事了。

严陌瑛的心上人——他实在是非常想这样界定的,不过,为了以后的生计着想,还是先——“候选”吧,嗯,候选的那位兰尘姑娘携绝世扮装美女再次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曹峻的聚会上。这可是曹峻哦,那个从很小很小时候起就热衷于观察身边一切人与物以备将来可能的案情需要,并能随时把老厚几本大昭律引经据典娓娓道来的家伙!

他难道没发现美少年其实是美少女吗?

“对了,顾显,你怎么会从烽火台里钻出来?”

曹峻半是关心地问,另一半心思则是在想该不会他们此刻又被卷进什么事端里去了吧。毕竟,顾显这方面的记录不比他的风liu帐少。

“哦,没什么,那儿人少罢了。”

“——你?”

曹峻足有八分讶异,随后才了悟似的慢慢道一声:“哦。”

顾显不以为意,转向绿岫笑问道。

“这位公子,在下顾显,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绿岫淡淡地拱拱手,“敝姓沈,沈盈川。”

“沈盈川?哦,原来是沈公子,幸会了!”

“哪里!顾公子名动昭国,此番得见,是沈某的荣幸。”

绿岫依旧站在城墙边,跟顾显带笑的眼睛虚应着。

“刚才顾显冒昧,在那里听到了沈公子的高见,真是犀利!”

“沈某只是就事论事,还请顾公子不要多想。”

“当然,沈公子所见甚是,相信曹峻你不会听过就算的吧。”

顾显很自然地就把曹峻拉了进来。笑一笑,曹峻道。

“我现在人微言轻,不过我会记住盈川的话,并为此而努力的。”

“嘿,勉勉强强的回答,差强人意啦。”

顾显给出一个非常直接的评价,随后转向兰尘,很有风度地打着招呼。

“这位姑娘,我们可好久不见了哩。”

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改变话题,兰尘微愣,道。

“是的,难为公子还记得。”

曹峻好奇地看他们两眼,并不说话。顾显极为善待美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跟着盈川的这个丫鬟,容貌虽顶多只能算有几分清丽,气质倒颇好,顾显记得,却也不是多怪的事。

“我的朋友说前些天还遇见了姑娘,甚为难得。不知姑娘有空时能否多去走走?他闲居已久,每日了无生趣,多得姑娘能跟他说上话。”

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在各人听来自是不同,旁人想当然地认为顾显口中的朋友是女性,但曹峻是知道顾显这个人的,他断不会称任何人为朋友,只除了严陌瑛。可是,盈川的这个丫鬟和严陌瑛,怎么回事呢?

燕南自然不晓得顾显口中的朋友是何人,不过他知道顾显,也知道顾显与严陌瑛的同窗、同赴战场、同退出的历史,想起前几天才碰见兰尘和某个严公子言谈甚欢,这,能让他不把这“朋友”与严陌瑛连在一起吗?但,兰尘又是萧门的丫鬟,那个叫沈盈川的美丽少年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而在兰尘和绿岫这——这顾显对她们一个装认识,一个装不认识,想干嘛?

顾显其实不想干嘛,他现在只是齐国公顾家尚无功名的么子,当然不想掺和进什么秘密里。就是那个严陌瑛啊,这家伙,可真不适合做富商!

“——啊!”

顾显突然一僵,随即优雅地笑着站起身。

“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各位后会有期啦。”

“诶,等等,顾显,你会在渌州呆多久?”

曹峻忙起身追问,顾显却已轻轻松松地从高阶上跃下。

“呵呵呵,那我可不知道喽。”

这突然出现又突然走开的年轻人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城墙的那头,留在这里的众人看曹峻一脸寥远地看着顾显离开的方向,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搅扰。打断这沉寂气氛的是一个从另一端矫健地跳上这段城墙的异族青年,棕发碧眼,手脚修长而充满力度感,只是阴沉的脸色破坏了外表和谐的色彩美。

“请问,刚才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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