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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之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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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作者:林少华
写在前面
其实,无论田间的农民还是水上的渔夫,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文章,或是优美的散文,或是隽永的随笔,或是缠绵的小说,可惜限于种种条件,绝大多数人无法一一诉诸笔端,致使文章惟有自己一个读者,最终在天地间归于杳然。想来,这是一种无奈的流失,一种悲凉的缺憾。所幸我碰巧是大学里的教书匠,一周课不很多,上完课基本无人监管,得以在稿纸上大体不间断地涂涂抹抹,是谓“爬格格”。涂抹或爬出的东西主要有三种。一种是用来提职称保岗位的学术论文。此种文字虽有“八股文”之嫌,但在我这个行当里乃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要紧事,不耐烦或不擅长也不可视同儿戏;另一种是翻译,要让例如那位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人开口讲咱们中国话。这件活计不外乎把自己的脑袋临时安在村上君的脖子上;再一种就是自产自销的所谓原装文字了,即您手上这本小书里的散文随笔之类。因大多是为报纸副刊和杂志专栏写的,所以都不太长,一般戏称为“豆腐块”。
  换言之,论文是同学术对话,最忌感情用事;翻译是同洋人对话,必须鹦鹉学舌;而散文则是同自己对话,惟求听命于心灵。因此,所得即便是不成样子的稚嫩的“豆腐块”,对自己也无疑是心爱的宝贝蛋——正应了那句俗话,孩子总是自家的好,再不好也好。
  内容可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乡关何处”多是对已往岁月的回眸。故乡晚空的炊烟,外婆脸上的皱纹,母亲灯下的身影,以及受业的恩师、读过的词章、儿时的梦幻……另一方面也想通过缱绻的个人情思为喧闹的现实生活多少唤回渐行渐远的童话。我总以为,没有童话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第二部分“身为教授”主要是对当下状况的质疑——大学的品格,教授的质地,英语的攻城掠地,图像的重兵压境……有的说法或许尖刻,观点或许偏激,好在今年是狗年,“每一只狗都应该叫”。毫无疑问,即使声音再动听,而若天天只听一种,也会引起听觉疲劳。和谐的前提是复数和多元。因此自己也应该叫,应该以微弱甚至走调的叫声呼唤悲悯与良知,呼唤文化乡愁。第三部分“落花之美”则是旅日期间的感悟和思考,着眼于中日文化的同中见异。樱花的开落之际,着装的藏露之间,美女的颦笑之下,细细琢磨,无不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文化审美信息。第四部分“乐在雕虫”谈的是我的老本行翻译。译海独航,长夜孤灯,倭汉之间,踽踽远行。既无雕龙大才,遂以雕虫小技,娱己娱人,不亦可乎?第五部分自然还要谈一谈我的老伙计村上君,他是“林家铺子”的主要供货商,冷落人家是不合适的。只是,确有老生常谈之嫌,重复之处,还望宽恕。其下面的访谈录已经不是散文随笔了,但因内容相关,就顺手牵羊放了进来。
  所以,这本小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散文集。非我狡辩,我本不急于结集的。但到底抵挡不住中国工人出版社潮水般的好意和盛情,加之自己终归是个不无虚荣心的俗人,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不管怎么说,出书并非易事,值得感谢。同时还要感谢《青岛晚报》的高伟女士、《半岛都市报》的杜晗女士和刘宜庆君、《新航空》的徐茸君、《中华读书报》的咸江南女士、《羊城晚报》的黄咏梅女士,没有以上几位当初不断的鼓励,同样不会有这本小书。
  林少华       
  二○○六年五月二十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满目新绿槐花飘香  
  
那橘黄色的灯光
从东京回来快一年了。无论上野公园云蒸霞蔚的樱花,还是银座女孩五彩缤纷的秀发,抑或东大校园浓阴蔽日的银杏树,都已渐渐淡出记忆的围墙,惟有那一窗灯光留了下来。
  那时我住在东京郊外一个叫川越的地方。住所附近有一条河,河边有一道堤,堤上有一条路。晚饭后我常沿这条荒草路散步。那灯光就是从路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窗口透出来的。它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它周围稀疏的灯光都是清白色的,只有它呈橘黄色。那是一座独门独院的木结构普通日式民居,同其他民居之间有些距离。木格窗约略凸出,拉着米色窗帘。窗帘大概较厚,使得橘黄色灯光显得格外沉稳、静谧和温馨。初春,灯光柔柔地吻着堤坡一片鼓眉弄眼的蒲公英;盛夏,灯光轻轻地抚摸小院里几架绿叶婆娑的黄瓜;仲秋,灯光幽幽地照在门前矮柿树那金灿灿的果果上,相映生辉;寒冬时节则给晶莹莹的白雪镀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平添一丝暖意。
  漫步河堤,或满天星斗,四野烟笼,或日落乌啼,夕晖敛去,或晚风送爽,皓月当空。而我的目光往往从很远的地方就擒住了那一点并不显眼的橘黄,临近了更是久久凝视不放。其实我根本不认识房子和灯光的主人,更谈不上登门拜访。可是那一窗橘黄色的灯光就是那么奇异地令我神往,撩拨我的遐思、幽情和怀想。
  我猜想在那橘黄色的灯光下,早已铺旧了的榻榻米上一定盘腿坐着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正笑眯眯看着小孙儿在她膝头爬来爬去,手里拿着针线,慢慢晃着身子哼唱儿歌。于是我又联想到一位四处游历寻找幸福的西方人笔下的一段叙说:一日黄昏时分他走进一个村庄,看见一位老人正戴着花镜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借着夕晖看报,任凭一个小男孩趴在他背上淘气。看着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幸福——爷孙俩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的一幕啊!
  也有时那橘黄色的灯光让我记起外祖母家那盏油灯。外祖母住在乡下,不通汽车,小时候和弟弟从县城步行三四十里,替母亲看望她。住了几天要走的时候,外祖母便让我们搭坐生产队进城的马车回去。动身的时候天还没亮,整个村子只外祖母家亮着灯。我和弟弟坐在马车上脸朝后看着,看着那亮灯的窗口,看着窗前外祖母矮小的身影。直到车出村爬上南岭坡路的时候,外祖母仍没回屋,就那样立在窗口灯光下一动不动朝马车这边望着。灯光越来越暗,外祖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身影模糊了,只剩下豆粒大的灯光固执地守在迷蒙的远处……几十年过去了,外祖母早已去世。我远在外地读书,不知道她哪一天去世的,不知道她的坟在哪一块地,甚至她慈祥的面容都已依稀了,惟独曾照过她矮小身影的昏黄的灯光永远凝在了我心房深处的影壁。
  后来我明白了,那橘黄色的灯光所引起的关于老奶奶的猜想、关于看报老人的联想,以及对于外祖母的回想,其实是同一回事。它可以是对往日亲情的怀念,可以是对真正幸福的向往,也可以是对当下生活的质疑。我也明白了那橘黄色的灯光未必要在日本,也可以在美国、在希腊、在青岛、在香港……可以在任何地方。
  
母亲的视线(1)
母亲回乡了。三弟来接,和父亲一起跟回去了。留下住了两年的房间,留下小院里精心侍弄的花草。房间里她能洗的都洗了,床单、枕巾、靠枕套。院里的花草好像刚浇过水,土湿润润的,叶亮晶晶的,花开得正艳,蔷薇、月季、矮牵牛、金盏花……
  几天来我神思惚恍,做不成事。心里开了个洞,洞比预想的大,没有底,无论投进什么都不见形体,也不闻回声。父母住的房子是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租的,和我相距几站路。直到几天前那里还装满我们的说笑、我们的亲情和欢乐。而现在人去楼空。开门进去,没了厅里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的笑脸——沙发空了;没了从里面房间颤颤巍巍走出的母亲的身影——床铺空了,没了四下里那熟悉的特有的气味——空气空了。空了,都空了,一如我的心。转而又觉得没空,父亲从沙发站起,母亲就在眼前,气味重新聚拢……
  母亲在青岛住了两年。虽然每星期只能去看望一两次,却是三十多年来和我在一起最长的两年。三十多年时间里的我,或远在岭南,关山重重,或浪迹海外,烟波迢迢,或经济上自顾不暇,穷困潦倒,或生活上风云突变,颠沛流离,始终未能实现膝前尽孝的宿愿。寒来暑往,星转斗移,我老了,母亲更老了——头发由青到白,皱纹由少到多,脚步由快到慢……这次接来,本打算让二老一直住下去。不料母亲说她到底有些想念东北那边我的五个弟、妹,一再要走。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怕我为她受累和花钱。说我熬夜挣钱不容易,当妈的不能帮着挣倒也罢了,哪能帮着花呢!我再三解释反正我是要熬夜的,钱反正是要花的,但她反正就是不信,非回乡不可。
  两年相聚,母亲身上有两点让我感触最深。第一点是她对苦难的淡漠。我家过去穷,父亲挣四十七元钱且远在百里之外的公社工作,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家里只我母亲领我们六个小孩儿过。推碾、拉磨、种自留地、侍弄园子、养猪都是母亲一个人干,一年四季的衣服和鞋也要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一次闲聊,她说有两年因为做完我们的棉衣后再没东西没钱了,自己两个冬天没穿棉裤。那年外婆有病,要去探望都没有出门穿的裤子,只好找邻院借。我听了十分吃惊和心酸。家穷我是知道的,但不晓得穷到那个地步。东北的冬季十分了得,冰天雪地,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穿棉裤甚至都抗不住。我现在都能切实感受到夹雪的冷风从裤脚钻进来时那彻骨钻心般的冷。而母亲竟穿着单裤!借裤子外出对母亲无疑又是一种伤害。母亲是外婆的独生女,昔日家境宽裕,上过旧式学堂,人很要强。不难想见,那种情况下的母女相见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可是,母亲现在谈起来语气是那样轻描淡写。不用说,母亲经历的苦难我也经历过一些。之于我,那段苦难好比书橱里自己分外珍惜的一本书,翻阅时我会反复审视它的质地、叩问它的含义,追寻它的投影。相比之下,母亲却把它当做一件旧物随手收进抽屉。
  再一点就是母亲仍把我看成小孩子。我已年过半百了,可母亲依然一口一个孩子叫我。冬天摸我的腿,说这孩子这么冷怎么就穿一条单裤;夏天摸我裸露的胳膊,说这孩子好像有点瘦了。于是吃饭时再三叫我吃肉,为了健康而刻意不吃肉的我只好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她这才现出欣慰的笑。一旦我不在屋里,她就“这孩子哪去了”念叨着里里外外寻找。每次离开,母亲都从窗口、门口或从小院子门前看我,久久看我的背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有时还从园前慢慢挪动着看我拐过第二个路口、第三个路口。一次我走远了因忘拿东西拐回来时,发现母亲仍站在那里望着我去的方向没动。这样,每次我的背都带着她的视线离去。回想起来,母亲一直是以视线送我的。小时候带着她的视线走去课堂,上大学时带着她的视线奔赴省城,毕业后又带着她的视线远走天涯……可以说,母亲的视线从未从我的背部移开,自己也从未走出母亲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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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视线(2)
母亲回乡后,无意间我开始思索母亲为何对往日的苦难那般淡漠。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母亲心里装着儿女,为了儿女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再大的苦难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母亲觉得自己无法像过去那样为儿女、为我付出了,惟一能付出的只有不变的视线,只有悄然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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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藏的古董
书生意气,意气用事,做完事说完话每每后悔。但有两件事至今让我自鸣得意。一是当年不少人“下海”经商的时候,我仍蹲在“岸上”吃粉笔灰;二是早些年负笈东瀛归国之际,同学同事忙不迭往回扛索尼日立雅马哈,我则悠悠然提几个旧瓷罐回来。他们笑我,我笑他们。不用说,他们的彩电音响早已可笑地沦为垃圾,而我的瓷罐依然在书架上闪着优雅的柔光,给我以无尽的审美遐想。我敢打赌,在这个不断升级变频朝三暮四的世界上,只有它们永远不会沦为垃圾。
  古董多多,我只对收藏陶瓷瓶罐感兴趣。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可以摆在书架上随时欣赏,同藏书也相得益彰;另一个是出身和我同样——同样来自乡间的泥土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一般只收藏同样土头土脑的民窑蓝花什么的,而对五彩、珐琅彩、景泰蓝之类敬而远之。这么着,无论外出开会还是旅游,我都会找到卖文物的地方慢慢逛一逛。由于不考虑什么保值升值什么转卖拍卖,挑选的标准非常简单——我只买在那里等待我的。说来也怪,逛过几圈,一般总会发现有一个在那里专门等我。我似乎看得见它苦苦等我的焦灼的目光,听得见它忽然看见我的激动的心跳,仿佛在说你可来了!那的确是一种神奇的邂逅和惊喜的瞬间。记得在广东工作期间,有个往日教过的学生请老师们去东莞吃荔枝,回来路上下车在荒草地解手时我一脚踢出个清代青花瓷罐,馋得其他几个同事也纷纷去踢。可惜他们只踢得一脚土,一个还不巧踢在石头上,痛得捂着脚趾直叫。得得!他也不想想:那哪是踢出来的,那是一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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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书房几十个瓶瓶罐罐里边,我最珍视的是奶奶留下的一个陶罐:柚子大小,宽口黄釉,釉下绘一朵看不出什么花的红花和几片细长的绿叶,绿釉没上好,眼泪似的流淌下来,有两道裂缝,用两脚钉锔了。据母亲回忆,她嫁过去时就看见奶奶用这个罐装针头线脑了,样子老得说是汉代的没准都有人相信。睹物思人,看见罐我就想起奶奶。小时候家里人多炕小,我常常睡在爷爷奶奶屋里。奶奶有一个六条腿的老式炕柜安在炕中间隔成里外屋,我和奶奶隔柜而睡。奶奶最大的特点是偏心。不知何故,六个孙子孙女,她基本只喜欢我这个长孙,有什么好东西只偷偷给我一个人吃。那年当兵回来探亲的叔叔带了一些乡下见不到的糕点糖果,晚间睡觉时奶奶的胳膊从炕柜底下伸进睡在里屋的我的被窝,塞过一把核桃酥和水果糖。我就缩在黑乎乎的被窝里悄悄地慢慢地嚼着吃着含着——那确确实实是我迄今为止人生中最美妙、最幸福的体验。由于那种幸福是同我和奶奶之间的一个秘密连在一起的,所以至今我都固执地以为幸福必须伴随一个秘密。并且认为大凡爱都是偏心的,没有偏心也就无所谓爱。爱惟其偏心而刻骨铭心。
  奶奶离开我整整三十年了。夜阑人静,我时常轻轻抚摸那个陶罐,得以重新感觉到奶奶伸进我被窝的手的体温……
  或许可以说,我们每人心里都收藏着一个古董,收藏着这样一个陶罐。
  
远去的鸡
鸡年,买鸡画挂历。雄鸡昂首四顾,母鸡低头觅食,上端印有几行字——“古人云: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传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风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默颂之间,心想古人果然厉害,寥寥数语,出自何等境界,何等襟怀,何等情思!而这“鸡文化”落到今人手里,统统沦为超市里的标签:香酥鸡、麦香鸡、鲜香鸡、白斩鸡、坛子鸡、厨王鸡、竹筒鸡、烤童子鸡、巴子熏鸡、叫花子鸡,还有什么山德士上校肯德基……较之古人,雅俗分明,高下立见。就说这鸡年吧,鸡眼巴巴熬过一轮十二载轮到自己了,却也没捞到半点好处,除了在电视除夕节目上以剪纸形象一晃露几次脸,还不照样在餐桌上任人戳食!至于五德云云,更是无人记起。
  而在古代,鸡除有“五德”之誉,在文学上也是饶有兴味的形象。如《 诗经·王风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诗经·郑风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陶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梅尧臣:“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韩元吉:“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对鸡的唱晓之德更是不吝笔墨:“不为风雨变,鸡德一何贞。在暗常先觉,临晨即自鸣”( 唐·李频 ),“深山月黑风雨夜,欲近天晓啼一声”( 唐·崔道融 )。
  不过相比之下,鸡的贡献其实更为现实。在乡下,猪、狗、鹅、鸭未必户户都养,但鸡却是家家都有的。多则一二十只,少则三五只,或啄食于门前,或穿梭于田垄,或栖息于树阴,与人朝夕相伴,点缀寻常风景。在我老家,过去女人坐月子,无非老三样:鸡蛋、红糖、小米稀饭,主角是鸡蛋。左邻右舍亲朋故友送礼( 名为“下奶” ),往往送二三十个鸡蛋。是鸡、鸡蛋使得穷苦产妇虚弱的身子得到最低限度的滋补,使得嗷嗷待哺的贫家婴儿得到赖以活命的乳汁。可以说,鸡、鸡蛋为我们民族的代代繁衍作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八口之家,挣四十几元钱的父亲远在百里之外,家境相当贫寒。有时因没钱买猪崽而养不成猪,几只鸡成了家中除人以外的惟一活物。五更睁眼,偶尔听得大公鸡嘹亮的长鸣划破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那满天星斗的清冷冷的夜空;午间打盹,常常被刚下完蛋蹿出鸡窝的老母鸡那报告“我下蛋了”急切切的叫声吵醒;日暮时分,有时会见到领一群小鸡崽的母鸡在山坡松树林里发现食物时自己不吃而“咕咕咕”叫来鸡崽争食的情景。当然,记忆最深的还是鸡蛋。那时,鸡蛋是家中惟一的奢侈品。艰苦岁月,人有时都吃不饱肚子,匀不出多少粮食喂鸡,鸡自然生蛋不多,五六只鸡,一只鸡一年也就生三四十个蛋。去掉留给来客人时用的和腌咸蛋的,就所剩无几了。荷包蛋只能在感冒发烧或肚子痛的时候吃得,煮鸡蛋一般也只有在过生日那天尝到。惟其如此,生日早上醒来突然发现枕边有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时的惊喜那才真叫惊喜。至于咸鸡蛋,冬天实在没菜下饭了,母亲才会小心翼翼从坛子里捞出六个煮了。六个咸鸡蛋,六个小孩。没有第七个蛋,母亲自己没有。渐渐懂事以后,想到母亲日夜操劳的瘦弱身体和几乎持续整个后半夜的咳嗽声,我就谎说自己不爱吃蛋黄硬夹到母亲碗里。后来上了初中,来回步行十七八里,母亲时不时瞒着弟弟妹妹们炒个鸡蛋或煮个咸鸡蛋放进我的饭盒。书包里有了这样的饭盒,即使漫天飞雪或刮风下雨,上学时那###里路也一颠一颠走得特别来劲——我就曾经是那样一个乡间少年。
  如今,餐桌上鸡有了,鸡生的蛋有了,但那种感觉没有了——真正的鸡已经远去。想到在城里长大的下一代将来有可能体味不出“鸡声茅店月”的情境,心里就泛起一丝悲哀。
  
另一种怀念(1)
有人说,年轻人的目光总是坚定地投向玫瑰色的未来,而当一个人总是回头眺望来时路上那缕天际余晖时,便说明他已经老了——我大概就到了这一年龄的临界点。的确,日常生活中,较之对前程的希冀和憧憬,更多时候是对过去的回顾和怀念。怀念故乡那老柳树下凉森森的辘轳井,那小彩蝶般轻盈盈的杏花,那红得透明的圆溜溜的海棠果,怀念祖母额头慈祥的皱纹,怀念小学语文老师脸上的庄严……
  也有时怀念并未消失很久的身边景物。
  我是1999年暑期调来青岛的,调来不多日子我就发现宿舍后面那座小山是独自散步的好去处。一个人生活,加之人地两生,没什么朋友,除了教书看书,剩下的朝朝暮暮几乎全给了那座小山。出西校门不用五分钟就到山下那条小路。路极幽静,几乎碰不到人,脚下是软绵绵绿油油的杂草,路旁是不很高的刺槐和青松。路虽不长,但弯拐得很潇洒,随着渐渐隆起的山坡呈月牙形拐去另一侧,看不见尽头,我也有意不走到尽头,就在这长不过一二百米的荒草径上来回悠然踱步,小心享受“曲径通幽处”的美妙意境和无尽遐思。有时也爬上小山顶,从松树梢头眺望前方时而雾霭迷蒙时而水天一色的海面。
  秋天很快到了。小路两旁的灌木丛硕大的对生叶片变得红彤彤的,紫色和粉色的牵牛花或爬上槐树干齐刷刷举起小喇叭,或在树下密麻麻绽开娇嫩的笑靥。白里泛蓝的单片野菊花早已在路旁一伙伙摇头晃脑,不多日又有金灿灿的重瓣野菊一丛丛偎依着岩块或躲在树阴里舒眉展眼。偶有石竹花娇滴滴点缀其间。石竹花大约和康乃馨属同一家族,自动铅笔芯一般纤细的绿茎毅然挑起两三朵铜钱大小的镶着锯齿形白边的泛紫的小红花,分外惹人怜爱,极具秋日情韵。黄昏时分,夕阳把金色的余晖从山那边一缕缕斜洒过来,使这片山坡的花草树木更加显得光影斑驳,静谧温馨,漾出令人心醉的柔情。我就忘我地在那里流连忘返,由衷地觉得人世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美好。下山时偶尔采几枝野菊,带回插在小瓷瓶里置于案头。野菊花到底生命力强,插一星期都花色不褪花香不减,乖乖立在那里,默默陪我备课陪我阅读陪我写东西。台灯柔和的光环照着我、照着它。那是同美丽的邂逅,同田园的邂逅,同生命的邂逅。可以说,它是我来青岛后的第一个朋友,还有它的同伴:红叶、牵牛花、石竹花、荒草径……
  可是我已有三四年没见到这个朋友、这伙朋友了。
  又一个秋天过去,再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同样在那条小路,我惊愕地发现一台铲土机正举起巨臂,用铲斗把一棵爬满牵牛花的小槐树恶狠狠连根铲起,树底端的野菊花瑟瑟痉挛着随土块落下。惊愕之余,我开始愤怒,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瞧见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我当即问他为什么把树铲掉你们要干什么,他缓慢而坚定地回答:“开发!”我问就不能去别处开发吗,他应道:“上头说了,就这里,这里正好开发!”
  后来我去了日本。一年后回来,我再次惊愕地发现原来的小路一侧矗立起好几座以蓝白两色为基调的市立学生公寓,另一侧仍有铲土机给山坡开肠破肚,小路本身也拓宽成平展展的柏油路面,两边人行道铺着彩色地砖。对此我不知是应感到欢欣鼓舞,还是应为之黯然神伤。是的,我能说什么呢?我带的研究生就住在这漂亮的公寓群里,每天迎着初升的太阳踩着彩色地砖骄傲地走去教室。试想,如果仍是那条小路和那片山坡,我的研究生住在哪里呢?然而问题是,那美丽的牵牛花野菊花很可能就在我的研究生的书桌和床铺的水泥地板下呻吟,那楚楚动人的石竹花说不定就在彩色地砖下吞声哭泣。如今我的朋友固然多起来了,但我最初的朋友却永远被压在了黑沉沉的地层深处,再也见不到它们撩人情怀的风姿,我的案头再也不会有那束野菊花同我对视对语,而它们当初曾给我这个异乡人的心灵那般深情的慰藉!想到这里,我的胸口缓缓塞满难以言喻的痛楚。
  
另一种怀念(2)
我知道,那其实更是怀念,另一种怀念。
  
乡关何处
乡下的大弟打来电话,告诉我老屋卖了,一万元卖给了采石厂。理由是原来五户人家只剩了他一家,电线杆倒了都换不起。更糟糕的是附近山头开了采石厂,放炮崩的石子时不时飞进院子,一颗大的竟砸穿了屋顶,差点儿砸着人。
  我不由得把听筒从耳朵移开,愣愣看听筒看了许久,好像听筒是弟弟或老屋。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若非我一再劝阻,老屋早就卖了。我不可能回去居住,这是明摆着的事,坐待升值良机更谈不上。我所以横竖不让弟弟脱手,是因为老屋既是老屋又不是老屋。
  老屋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爷爷一块石头一把泥砌起来的,坐落在三面环山的小山沟的西山坡上。房前屋后和山坡空地被爷爷左一棵右一棵栽了杏树、李树、海棠树和山楂树。春天花开的时候,粉红的杏花,雪白的李花,白里透红的海棠花,成团成片,蒸蒸腾腾,把老屋里三层外三层围拢起来,从远处只能望见羊角辫似的一角草拧的房脊。那时我已约略懂得杏花春雨的诗情画意了,放学回来路上一瞧见那片花坞心里就一阵欢喜。奶奶呢?奶奶多少有点半身不遂,走路一条腿抬不利索,自己鼓鼓捣捣在前后篱笆根下种了黄瓜、葫芦瓜、牵牛花。很快,黄瓜花开了,嫩黄嫩黄的,花下长满小刺刺的黄瓜纽害羞似的躲躲闪闪。葫芦花要大得多,白白的薄薄的,风一吹,像立不稳的白蝴蝶一样摇摇颤颤。最鲜艳的是牵牛花了,紫色的、粉色的、白紫相间的,迎着晨光,噙着露珠,娇滴滴,轻盈盈,水灵灵,玲珑剔透,楚楚动人。离院子不远,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树下有一口井,无数鞭梢一般下垂的枝条一直垂到井口。盛夏,我和弟弟常把黄瓜和西瓜扔进井里,过一两个时辰再捞出来分享,凉丝丝的,一直凉到脑门。山 坡稍往上一点就是柞树林和松树林了,秋天钻进去摘“山里红”的小果果,采蘑菇,捉蝈蝈……
  小山沟很多年月里没电,冬天有时回家晚了,远远望见老屋那如豆的灯光,我就知道母亲仍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等我归来,心里顿时充满温暖。夏日的夜晚,时常开窗睡觉。睡不着的时候,每每望着树梢或云隙间的半轮明月,任凭思绪跑得很远很远。在务农的艰苦岁月里,我又常在屋前月下吹着竹笛倾诉心中的苦闷和忧伤。
  而这样的老屋以区区一万元钱脱手了,失去了,连同祖父提一袋熟透的李子送我远行的曾经的脚步,连同祖母为我从火盆中扒出烫手的烧土豆的曾经的慈爱,连同母亲印在糊纸土墙上的纳鞋底的身影,连同看书时烧焦我额前头发的油灯火苗和乡间少年无奈的笛声。回想起来,我的老屋、我的故乡早就开始失去了。三十年前失去了灌木丛中扑棱棱惊飞的野鸡和鹌鹑,二十年前失去了树枝绿叶间躲藏的一串串山葡萄,十年前失去了飞进堂屋在梁上筑巢的春燕、在杏树枝头摇头摆尾的喜鹊,甚至麻雀也因农药而绝迹了。如今采石厂的石子又砸穿了老屋可怜的屋顶,砸碎了装满记忆珠子的旧青花瓷罐,砸在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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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曾去祖籍蓬莱寻找更古老的老屋,寻找更久远的故乡,去了好几次。然而,早已无人可问无迹可寻了。县城也与想像中的相去甚远了。没有青砖灰瓦,没有古寺旧祠,没有一街老铺,没有满树夕阳。满眼是不入流的所谓现代化建筑和花哨的商业招牌,满耳是呼啸而去的摩托车声和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黄昏时分,我几次怅怅地登上蓬莱阁。举目南望,但见暮霭迷蒙,四野苍茫;放眼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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