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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隔云端-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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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头顶灵魂散逸之地。

“闭上眼睛。”

明石依言闭目,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首先呈现出的是一片瓦舍林立的城镇,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充斥在建筑的缝隙之中。心中正有些疑惑,城镇的景象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砖一石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明石能够看清——那些散乱抛洒在街道上、房屋旁的白色东西——都是人的尸体。

几乎都是裸体的尸体,暴露着身体上惨白的肌肤,因为这些人死的时候原本都在屋内熟睡,却因为无法承受毒性的发作而逃出家门求救,临死前的癫狂和抽搐让他们撕破了自己原本单薄的寝衣。可是那些死人的脸却与身体截然不同,如同被墨汁浸泡过,黑而肿胀变形。这样的尸体如果单独出现在眼前,只会让人恶心作呕,可是成百上千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铺满县城的街道,死寂的城镇便漫溢着阴森恐怖的气氛,让人惊骇欲逃。

“够了,我不看了!”明石压制着心底的不适,猛地叫了出来,“你不就是想让我看到'太素'的后果么,现在我看到了,收了你的幻术吧!”

“不,你还没有看完。”季宁平淡的声音从记忆之外传来。

“我说过,我不看了!”明石越发焦躁起来,努力想要睁开眼睛逃离这片阴惨的景象,却发现不仅无法睁眼,束缚四肢的铁链也被缩短,自己根本挣扎不开头顶带着魔力的手指。

“不看,我不看……”明石使劲晃动着铁链,摇摆着脑袋,可那些记忆却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脑海,呈现在他的面前:母亲将孩子护在身下,冰凉的手还想抚摸孩子青黑腐烂的脸,安抚孩子的痛苦;年轻的夫妇偎依在一起,女人的手上绕着两人的头发,可那祈求转世姻缘的“来生结”才只结了一半;静海县衙里,县令为了缓解毒性、拖延时间写信求援,不惜服下剧毒相抗,那封写好却无法发出的信铺在桌案上,已经被他七窍中流出的黑血浸透……

“不看,我不看……”明石的口中继续反对着,可声音却越来越虚弱。虽然知道自己洒下的是致命的毒素,可当时只想借此威慑空桑人,并不曾关心过会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并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奇*书*网^。^整*理*提*供)在战场上杀敌也从不手软,可是如此众多的无辜之人以各种各样凄惨的死状堆叠在眼前,明石发现自己到了承受的边缘。真相永远最为残酷。

“空桑人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冰族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冰族就可以随意杀害空桑的平民,尤其是以如此卑劣毒辣的方式。所以,你们自己人重烁宁可死也不愿放出这个魔鬼。”季宁的声音远远传来,“明石哥哥,你不得不承认,你犯下了超越种族的罪。”

“啊!”原本逐渐安静的明石蓦地颤抖起来,仿佛疯了一般拉扯着四肢上的束缚,即使手腕被磨得鲜血淋漓也毫无知觉。他痛苦难耐的模样让季宁也吃了一惊,他赶紧收了读忆术,放松铁链,看着明石抱头滚倒在草堆上。

“葛巾姐姐,岑萱姐姐……”明石口中喃喃地念着,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的汉子竟然从眼角滑出了泪水。他没有想到,那些死在一片简陋小屋中的,竟然都是他杂耍班子的同伴!葛巾、岑萱两位姐姐从小都是待他最好的,自己一直暗暗发誓长大后要报答她们,让她们再不用起早摸黑地劳作,结束那颠沛流离、受人歧视的日子……可是现在,却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们!岑萱姐姐此刻靠坐在墙脚,眼睛大大地睁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几只早已气绝的猴子——它们可是杂耍班子里比人还金贵的演员啊,人挨饿的时候都不敢让它们饿着,给羽边大伯治病的钱还着落在它们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和悔恨淹没了明石,他忘记了季宁,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将脸深深地埋进身下的草堆中,窒息般喘着气。

“为了防止静海县的毒素逐渐侵染其余地区,风梧设下了结界,从此以后,这片地区便算彻底从云荒抹去,成为谁也无法踏足的死地,这个结果,是冰族想要的么?一时的冲动,就可以做下贻害万代永难挽回的事情?”季宁的声音慢慢高亢,又渐渐平息下来,叹道,“可是有迹象表明,冰族那边还会再在云荒投放这些毒素,空桑人终归防不胜防。伽蓝帝都这次逃脱了厄运,可下一个受害地却不知轮到哪里。”

“是巫姑么?”明石抬起头,恍恍惚惚地问。

“她是冰族主战一派的首领,最近和几个主和的十巫长老争论激烈,未来不可预料。”季宁低声道,“我只是担心,帝王之血复出的传言会刺激巫姑孤注一掷……”

“你不过是个读忆师,凭什么知道这些?”明石忽地跳了起来,趁着季宁不备揪住他拖到自己身前,“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阻止巫姑的一意孤行。”季宁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石的眼睛,“冰魄岛位置隐秘,我们只能拜托你。”

“所以你才会说出放我的话?”明石猛地甩开季宁,笑了起来,“有胆你们就放了我啊,外面那群人会把你们咬死泄愤的!”

“只要你真能阻止巫姑,一死又有何难?”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牢门外响起,让明石全身一震。是玄林,他原本以为再不必相见的父亲。

“果然是你想放我走。”明石咬着牙,冷笑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我不是放你逃走。你的罪,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承担。”玄林在季宁的搀扶下吃力地走到明石面前,“可是,我求你,全天下的人求你,不要再让巫姑使用那样惨烈的毒素……”勉强说到这里,风烛残年的人已是喘得直不起腰来。

眼见明石疑惑的目光,季宁解释道:“你的死刑三日后执行,这三日里我代替你关押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回到冰魄岛去。不过'光影咒'会将我们两人的性命系在一起,若是三日后你不回来,我死了你还是无法活命。”

“你就不怕我找人解了咒语,让你替我送死?”明石倨傲地冷笑。他打算接受这个条件,左右都是一死,空桑人却无法掌控他这三日的所为,他并不是他们系了绳子操纵的风筝。

“我相信你的为人。何况,惩罚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他死。”季宁看着明石的眼睛,里面还残留着方才因为悲痛悔恨而充溢的血丝,“如果他能够真心忏悔,改过自新,还有活着的价值。”说完,他转身对神色黯然的玄林道,“既然他已经答应,请大人主持施行'光影咒'吧。”

看着季宁代替自己被锁上铁链关进牢房,明石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今日私放静海县惨案元凶之事只要传出去,季宁和玄林都将被千人所指,从此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玄林,明石转过身,展开蹑云术飞上了高空。

二十一、五斩

担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面上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朝着冰魄岛的方向而去。还好,玄林和季宁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庆幸,空桑人,并不一定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恶劣。

飞越冰魄岛四周围堤的一刹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许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后俯瞰这片隐藏在海面下、奇迹一般的城市。扫视了一遍冰魄岛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后胶着在那座落于中心山顶上的凤鸟型建筑上,似乎要将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脑海之中。若不是驻守十巫殿的士兵们认出明石,朝他挥手致意,明石还会再在冰魄岛上空盘旋一会儿。

“大人有请。”一个守卫领了明石绕过圆形的议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终停留在一座建筑前。

“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皱了皱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谁也不愿见。

“巫姑大人出去巡视了,由巫礼大人代为接见将军。”听守卫解释清楚,明石方才继续往里走。他自知一向被视为“巫姑党”最为忠心的成员,对其他十巫便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奇Qīsuu。сom书。就算巫礼是好友凤书的伯父,他也不过只略略见过几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巫礼的官署布置几乎与巫姑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大厅中心方便鲛人往来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见等候在厅中的巫礼,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凤书,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见过大人。”

“贤侄请起。”巫礼快步走上将明石双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围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礼仍不放心,引着明石径直走到厅后的密室之中,关紧房门,方才举袖拭泪:“见到贤侄便如同见到我那死去的侄儿……可怜他连尸骨都要被空桑人毁损侮辱……”

“凤书是个好汉子,大人请节哀。”明石一时被巫礼哭得有些无措,连忙安慰道。

“我那侄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望明石将军告知详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礼收了泪,目中满是悲戚恳求地望着明石。

明石知道凤书是巫礼一手带大,不是亲生却如亲生一般。他不忍欺瞒悲痛的老人,只好道:“凤书是为了攻克叶城,不惜以身作饵成全友军才牺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应该骄傲才对。”

“我原本也这样猜想……”巫礼忽而一拍桌案,惨笑道,“可有人偏偏说他是指挥失误导致鲸艇沉没,死了还要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是谁这样诬陷他!”明石勃然大怒,凤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后还要受这样的中伤,“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鲸艇明明是我们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现在回来了,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些长舌之人,让他们不要信口雌黄!”

“说这话的,是巫姑思缤。”巫礼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话,却让明石愣在当场。他记得交付凤书诱敌任务的,正是巫姑,可她为什么要诬陷一向对她满怀景仰的凤书?难道……

“你猜得不错,这件事,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巫礼观察着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摊在桌上,“思缤复仇辟疆的观念虽然在军人里占了上风,却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年来我和巫谢、巫真几个人一直反对她盘剥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为了战争胜利,我们都忍让于她,可现在帝王之血已经复生,空桑的灵力不断恢复,我们再打下去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冰族人实在经不起了啊!”巫礼说到激动处,一把将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上,“这就是我们冰族人日常吃的东西,老百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捐献给了军队!可是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死饿死!最后不是空桑人消灭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灭绝了自己!”

明石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闻了闻——那是一点点木禾混杂着糠皮、海藻、白垩土还有不知别的什么搅碎在一起的粉末,怪异的气味让他隐隐有些恶心。于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着满含期待的巫礼道:“我会试着劝劝巫姑。凤书临行前也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愿,请您将仇恨转给空桑人。”

“你以为她会听你劝么?凤书年轻冲动,经不起蛊惑,思缤却数十年来一直一意孤行。鹿冲岛有些百姓太过饥饿,发生了抗缴军粮的事件,思缤下令将他们全部就地处决……再这样下去,冰族的军民,恐怕就要变成水火。可惜思缤独揽兵权,我们都束手无策。”巫礼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盯着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贤侄已经明白了吧。”

“我不会背叛巫姑。”虽然此刻猜出巫礼想要联合自己对付巫姑的意图,也知道若不答应不能善了,明石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管是对是错,巫姑思缤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么可能背叛于她?

“哪怕为了重烁的死,凤书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疯狂么?”巫礼指着密室门外,低声吼道,“她正在干什么,正在大量制造'太素'毒剂!她这样下去会毁了整个云荒大陆,到时候我们冰族人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归于尽并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要罢黜她,剥夺她的兵权,我们要重新选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巫姑的侍卫团个个对她忠心耿耿,巫礼他们并没有胜算,所以才想拉拢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变。不管巫礼他们的目的是对是错,|奇…_…书^_^网|这种手段总是让明石感觉有些卑鄙。于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背叛巫姑。”

“也罢,你亲口尝尝这种百姓们度日的口粮,或许能够改变主意。”巫礼一边说话,一边退了几步,蓦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凭借机关之力瞬间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却再也无法打开这些铁板一般的墙壁,想必巫礼已从外面封住了机关。他四处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无机可乘,他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信。他此番回来本只想见巫姑最后一面,然后坦然赴死,却不想又牵涉在十巫的明争暗斗之中。

密室里始终燃着昏黄的灯,让人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明石饿的时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冲成糊状,不顾恶心强吞下去,然后坐下来调息平复自己的内伤。他曾经遇见过比此刻更艰难的情况,因此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分恢复体力精力的机会。

且不提遍体的外伤,被震伤的内腑更让明石呼吸艰难——不过被剑风遥遥扫了一下,便伤重如斯,那个风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继承了帝王之血,拥有上古星尊帝那样移山倒海的力量,那么他此刻发挥的能量,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风梧的出现让空桑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一扫数百年来颓废奢靡的风气,凝聚出空前的信心与豪情。冰族人看来必须暂时韬光养晦,才能积蓄以后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场。

正在出神,明石忽听密室外传来隐约的金属碰撞声,他立时睁开眼站起来。刚转了两圈,忽听“吱嘎”声响,密室的大门重新被打开,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将军,巫姑派我们来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见几个巫姑手下的侍卫遍身浴血,正与巫礼殿守卫斗作一团。他振作精神抢了一把剑来,几下逼开拼命的敌人,切切问道:“巫姑呢?”

“就在外面!”话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声,挥动手中长剑,一路杀出巫礼殿去。他并不知道双方为何会兵刃相见,而其他的十巫成员为何观望不出,他只是横下心要冲到巫姑思缤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可以去死。

冲出厅门时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缤,她站在最忠心的侍卫们的拱卫圈中,穿着柔软的白色缎袍,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紧紧的发髻,永远和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心思。虽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过是她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若不是身负异能,恐怕谁都博不到她的正视。

思缤也看见了明石,对他微笑了一下,让明石原本充满焦灼的心蓦地柔软起来。忽然,思缤的眼神一凛,等明石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兵刃已然当头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滚,明石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再躲不过接下来的一刀,却依旧不死心地别过手中长剑抵抗。就在他拼着挨上一刀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巫礼已死,尔等还不投降!”顿时一个人头飞起,长须飘拂,带起点点血滴,如雨洒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时间就这样被凝冻住了。直到那人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扑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声音依次传来,先是一两声,然后便连成了片,就连压住明石的那个侍卫也慢慢缓下姿势,“当啷”将刀抛在了地上。

“巫礼通敌叛国,罪在不赦,其余人等不予追究!”思缤大声说到这里,原本巫礼座下的侍卫已跪倒了一片。她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侍臣吩咐了几句交代善后事宜,便亲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你……杀了巫礼?”明石似乎还不曾从这时局的剧变中缓过神来,只觉得站在面前的思缤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一个。他之所以心甘情愿抛却了空桑血缘为冰族效忠,不仅是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凤书、睿智的重烁,|Qī|shu|ωang|还为了在演武学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奋、坚韧、理智。十巫共治的政体截然不同于空桑的君王独断,虽然十巫中也有尔虞我诈也有明争暗斗,但十巫却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选而成,代表着不同的力量,构成一个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断发展的动力核心。可是现在,巫姑居然将一切律法践踏在脚下,堂而皇之地杀了巫礼,难道他以前听说的什么“平衡共治”、“法理为本”的话都只是纸面的华章?

“怎么,阿卡西不太满意?”思缤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惊,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提着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卫兵正警戒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抛开长剑,单膝跪倒,闷声道:“明石不敢。”

思缤微微合眼,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事不宜迟,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无视身后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径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缤身后。其余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晓发生在巫礼殿中的一切。然而每个人都明白,无数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波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汹涌。每一刻,都意味着难以预料的颠覆,绷到极致的琴弦只要轻微的外力,就会戛然断裂。每一个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被巫礼关了两天,饿了吧?”思缤带领明石坐在厅中,吩咐人摆上明石最喜欢的酒菜,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缤方才道:“你失踪这么久,让我好生担心。正巧你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办。说不定,冰族未来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巫姑指的是……风梧?”明石惊道。

“不错。如果他死了,什么帝王之血复生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思缤说着,打开柜子上的密码链环,取出一个精亮的金属器具来,铜镜大小,倒像是一枚生着无数尖刺的海胆。见明石目不转睛地观察,思缤道:“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着人造了这个。你只需从空中打开机关放下去,它就会凭借机械之力飞行旋转,将'太素'从这些针管内部喷洒到事先计划的地区,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误。风梧就算察觉,也无法制止。”

“风梧现在叶城,难道……要把叶城一起毁了么?”明石干涩地问,毕竟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闪亮的明珠。

“叶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风梧不除,我们这些年的准备又会全部化为泡影,冰族又将陷入漫漫长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们回归云荒大陆,一定能建造出比叶城繁华十倍百倍的城市来!”思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石,蓝色的光芒几乎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她这样热切的表情很少出现,就连明石也猜出来,巫姑现在必定处于千钧一发的境地,杀死风梧乃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缤面前,“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须返回叶城受死。我这次回来,原本只是为了跟您诀别的。”

“不就是光影咒么?冰族人虽然不屑于空桑的幻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你先执行了任务,我这就去找人为你解咒。”思缤警觉地收敛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姿势,重新笔直坐好,从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费心了,我既然答应了要回去,必定会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鼓足勇气道,“至于'太素',也请巫姑不要再继续使用了。这样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云荒,四散的毒素也让人无法居住。”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思缤微微笑道。

“暂时停战。”明石摇晃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风梧必定有入主云荒的野心,只要苍梧王朝打起内战,冰族还有可乘之机。”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思缤冷静地道,“我得了病,随时可能死。我死后冰族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统一军心,所以我必须杀了风梧——我认识他的父亲,他们都不是什么帝王之血的传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谎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焦急地问道,“您得了什么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饮食极少,他屡劝无效,如今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次要问题。”思缤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这个,是要你执行任务。”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乱如麻,嗫嚅着回答。

“似乎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缤冷笑道,“看来,我对你的担心是对的。否则,巫礼就不会单单囚禁你,而是直接杀了你了。”

“上天可鉴,我从未有过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觉头晕越来越重,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挣扎着抬头争辩。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巫姑对自己的怀疑,一时心痛得连头晕也盖了过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缤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渐渐模糊起来,然而每一句话却如同长针一般刺到他心上,“因为你再也不会背叛我了——方才的饭菜中,我下了傀儡虫。”

“啊!”明石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死死盯着面前靠脂粉遮盖病容的思缤——一旦服下了傀儡虫,就会丧失自己的意志,沦为被主人操纵的傀儡。难道只是因为巫礼没有杀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变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里面,只有你会蹑云术,能够洒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担你拒绝的代价。起来吧,现在就做好准备飞回叶城去。”思缤说着,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不甘的挣动,却最终听话地接过了洒播毒剂的金属刺球,仿佛捧起了一颗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缤眼看着傀儡虫渐渐侵蚀了明石的大脑,想起以前那个桀骜却忠诚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静海县那次一样,及时回来……”

静海县。这三个字就如同咒语一般,让原本迈步往外走的人蓦地顿住了脚步。脑海中被读忆师强行导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翻卷起来,那一片白花花的肢体,乌青腐烂的口鼻,临死时睁得大大的眼睛都带着绝大的恐惧恣意散发,让被傀儡虫压制下的本身意志带着绝望迸发开来——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蓦地点亮了炫目的光,整个躯体如同撕破黑夜的闪电一般,朝着巫姑便扑了过去!

“不——”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如同受惊的野马一样疯狂。不,再也不要亲手做下那种惨绝人寰的事情。那种杀孽,和他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杀,是犯罪,是永远背负不起偿还不了的债,是他不敢对视的岑萱姐姐从地狱里射来的眼光!

“阿卡西……”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明石从濒临崩溃的回忆中拖了出来。外界的景象仿佛阳光一般照进他的视线,他缓缓地爬起身,却看到思缤倒在地上,胸前满是血迹。

低低地惊呼一声,明石抛开了手中染着鲜血的金属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剂的机关尚未发动。他“扑通”一声跪在思缤面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却被思缤挥手阻止。

“小伤而已……”思缤笑着看向明石惊恐悲痛的脸,“没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虫的控制,可惜,我已经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只吐出这两个字,就已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一股腥涩的血涌到口中,却被紧紧抿住的双唇压回了咽喉。他看着思缤蓦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涩的头发,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虚无,这才明白因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疴的巫姑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没事,你们都退下,叫巫彭来见我。”思缤制止了冲进门来的侍卫,吩咐了两句,又对明石道,“借你的内力,撑着我说完话。”

明石含泪点头,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双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至思缤体内。过了一会儿,巫彭急匆匆地赶来,见到思缤突然衰弱的伤病之体,不由大吃一惊。

“我死之后,兵权就还给你,不管你们是战是和,都不要忘了'复仇'这两个字。”思缤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凤凰,扔在巫彭脚下,“巫姑殿后的书房里,都是对冰族有用的文献。你们虽然恨我压制了你们十多年,也不要迁怒于那些资料,否则子孙后代不会原谅你们。”

“我恨你,可我也爱你。”巫彭一直等思缤说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着思缤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捡起地下的金凤,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没出息,到我死的时候,才敢说真话……”思缤笑着咳嗽,身体更加无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烦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空寂之山?”明石惊讶地问了一句,却见思缤只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不敢再耽搁下去,将思缤背在背上,施起蹑云术便升空而去。

以重伤之体频繁使用蹑云术,明石只觉胸腹间火烧火燎一般,几乎无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却更是越来越细微,若不细细体察,他几乎以为巫姑就这样离他而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明石紧了紧稳住巫姑的腰带,辨认着方向朝着空寂之山而去。他并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干什么,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他拼却了性命也要为她办到。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云层,如同利剑一般从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着脚下云水荡漾的山顶天池,轻轻摇了摇背上的思缤:“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本已昏迷的人听到这几个字,果然清醒过来。思缤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方指着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个山洞……快二十年没来了……”

明石不敢多问,急速降下高度,直冲思缤所说的山洞,所幸并没有遇见传说中食人的妖魔鸟灵。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着思缤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见对面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还维持着被铁链锁住的姿势,却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你居然已经死了……”思缤挣扎着从明石背上下来,踉跄走到白骨面前,伸手抚摸那些深刻入骨的伤痕,“路铭,你骗得我这么苦,居然不等我来就死了……”然后她虚弱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在白色的骨骼上。

明石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巫彭临走前留下的话。巫姑对这个人,也是爱恨交加吧。两人活着的时候她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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