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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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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小小姐听说了闽南西凉那一线奇珍异兽多,这是准备抓一对金丝笔猴第二来壮大宠物队伍了。
“那也不用从这里带笼子去啊……”凤知微谆谆教导,觉得出使西凉的朝廷队伍里如果出现这玩意,人家会误会她遛鸟走狗的。
顾家小小姐二话不说,啪的将笼子底座一个凸起一扳。
“砰。”
一声闷响,金丝竹篾编织的笼子顶突然散开,几根原本弯曲的篾条霍然弹起,篾条尖端锋锐如箭,直刺凤知微双眸!
凤知微正是弯腰询问的姿势,离笼子极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的笼子,居然也是杀人利器,一惊之下篾条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拎开凤知微,随即手指一弹,篾条在半空化为青绿色的粉末落地。
顾南衣做完这两个动作并没有停下,衣袖一挥,顾知晓手中的笼子立即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裂开。
顾知晓已经吓呆了,看见笼子撞坏,才尖呼一声扑过去,捡起笼子,再回首时已经带了哭音,“我缠着老四做了七天!赔我!”
她一头扑过来,不向着砸坏她笼子的顾南衣,却向着凤知微,“赔我赔我赔我!”
凤知微一把揽住她,仰头向天苦笑,果然连孩子都知道捡软柿子捏。
看顾知晓哭得那鼻涕眼泪满脸狼狈模样,看来这笼子确实花了她不少心力,凤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篾条掠过,她不认为顾知晓这点大的孩子会狠毒到用这东西对她下手,刚才篾条射出时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没想到机簧如此强劲,这么想来孩子也没什么大错,正想回头劝劝顾南衣,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浑身气息都森寒许多。
她还没说话,顾南衣已经过来,手一抬,便将她手中的顾知晓拽出来,重重往墙边一墩。
他手势绝对不轻,以至于顾知晓落下时,地面腾起一股烟尘,凤知微怀疑小丫头的脚都会给顿麻了。
顾知晓惊得一缩,眼泪瞬间逼了回去,仰头呆呆看着他,这下撒娇哭闹也不敢了。
“你留下。”顾少爷言简意赅,转身就走。
凤知微一看不好,少爷生气了,少爷生气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她得关照其他人去,想想顾知晓这性子,留下也不是坏事,反正宗宸会照顾她,只好自己说一声“照顾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声尖呼,顾知晓抛掉她心爱的别人摸都不许摸的大枕头,唰一下弹过来,便往顾南衣肩上跳,顾南衣肩头一晃,顾知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还是在后面的凤知微赶紧接住。
顾南衣头也不回,自顾自上车,手一挥放下帘子,道:“看好她。”两个婢女上前拦住顾知晓。
马车车夫扬着鞭子,为难的看着众人,不知这鞭子要不要落下,顾知晓两眼发蓝,眼睁睁看着马车将要驶开,突然低头,狠狠的咬在婢女护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哟一声松手,顾知晓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攀上车辕。
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 去。
顾知晓在地上打个滚,从泥尘里爬起来,再爬。
顾南衣再拨。
顾知晓滚落,砰一声撞在车轮上,额头上立即起了个大包,却不哭也不闹,一边摸着头,一边再爬。
顾南衣再拨。
众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对铁石心肠父女第一次当众争执,连争执都与众不同,沉默而执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惊。
凤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顾南衣是十分坚执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顾南衣对这个养女的宠爱和看重,很多时候知晓比他自己更重要,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知晓险些误伤她,他便能这样对他的心肝宝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顾南衣第七次挥出的手,“不要这样,她还是孩子。”
顾南衣将她的手也拨了开去。
“伤害你,不原谅。”他一字字吐得简单而决然,“无论谁。”
第七次从尘埃里爬起的顾知晓,突然顿住了。
她仰头,扬起满是灰尘和泪水,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了看车帘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纱,突然不再爬车辕。
她蹭蹭走到车轮旁,抱住车轮,躺了下去。
四面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众人瞪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三岁孩子,她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车轮前,只要马车前进一步,就得从她身上轧过去。
马车夫慌不迭的跳下车,勒住马,生怕一不小心马走动一步,便轧着了那小小的身体。
凤知微默然看着那孩子,她当然很容易出手将顾知晓拉出来,她那点小力气威胁不了谁,但是真正可堪畏惧的是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杀气——不带我,我就死。
真要抛下她,会面对惨烈的后果。
“南衣。”她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手,“知晓不是有意的,我会好好和她说,不能再耽搁了,误了时辰我会掉脑袋。”
顾南衣沉默在帘后的暗影里,半晌他干巴巴的道:“顾知晓。”
凤知微以为顾知晓会坚持的躺在车轮下,不想她听见顾南衣声音便爬了起来,乖乖的走到车门前,垂头听。
顾南衣掀开一线车帘,指指凤知微。
“我是她的。”他道,“你也是她的,或者,用命去护,或者,离开我。”
凤知微想笑,觉得要一个三岁孩子用命来护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然而那瞬间的荒唐过后,她突然觉得心酸。
顾知晓却听得很认真,随即转头看凤知微,孩童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射过来,凤知微第一次觉得,这个骄傲执拗而淡漠尊贵的孩子,将她装进了自己的眸里。
半晌顾知晓慢吞吞的道:“成。”
顾南衣静默了一刻,将顾知晓拎了起来,那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了他脖子,将满是泥尘的小脸贴在他面纱旁,悄悄的道:“有个包,你给我揉揉。”
顾少爷不动,凤知微识趣的立即放下车帘。
让少爷在车里悄悄给他家宝贝卖乖吧。
马车辘辘驶开,顾知晓从马车里探出头,大声道:“笼子捡来,我还要修!”
凤知微隔窗递过已经坏了的笼子,她接了,凤知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顾知晓摸索着笼子,一边叹气一边道:“保护爹爹。”
凤知微的手僵了僵,突然想起黎湖苇塘里,那抱着装死的顾南衣大哭的孩子,她被吓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心心念念要“保护爹爹”。
强大如顾南衣,一生担负着保护他人的责任,没有人想过保护他。
只有这个孩子。
只有这个险些被抛弃,泥泞里打滚也要跟上来,保护她爹爹的孩子。
凤知微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缓缓抚过顾知晓的头,顾知晓一让,还是那么遥远冷漠的看着她。
“对,保护爹爹。”凤知微叹息着,这么和她说,“他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去保护他。”
马车里顾南衣沉默着,觉得这女人说的都是废话。
马车外凤知微上了另一辆车,在掀开车帘之前,她回身,遥遥对街边一个角落看了一眼。
那里,微露黑色骏马的马身,一角月白色隐银龙纹的衣袂,在风里,悠悠的飘着。
百忙之中的宁弈,还是来了。
他此时本该在前往洛县的路上,陛下并没有指令他去送西凉使节队伍,他便不方便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出现,所以只能隐在街角,用静默的存在,来送行。
凤知微向那个方向微微点头,唇角笑容淡淡,在日光里反射出晶莹而温暖的光,像一朵透明的花,开在初夏的和风里。
车帘落下,马车车队安静有序的驶开去,他们将和副使及礼部的官员汇合,在城门外演礼,然后直奔遥远的西凉。
辘辘的车队后,远远的,突然传来悠悠的箫声。
箫声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马车里凤知微向着箫声逆行。
竹丝的车帘剪碎日光光影,将她的神情映得斑驳模糊,她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将脸微微偏转。
向着。
那沉默的街角。
第二十八章 女人三段论
初夏的日光烈而利,射在帝京城门前三丈之地,马蹄腾起的烟尘在日色中激扬而起,将高阔的城楼淹没在一片摇晃的淡黄雾色中。
出使西凉的庞大队伍,在七皇子所领的百官相送之下,浩浩荡荡出了帝京。
以凤知微为正使,两位内阁中书为副使的使节队伍,看起来规制不是太高,但魏知这个身份,名动天下,真正的天朝异数第一重臣,诸国对他的兴趣也最浓,据说大越的安王殿下就暗中悬赏百万求他人头,仅仅这个正使的份量,就够给西凉面子了,说到底庆寿的也不过就是摄政王。
凤知微出城的时候,并没有回望帝京,马车车身微微摇晃,她的神情也有些恍惚,突然想起那年出使南海,也从永宁门出,当时一怀出远门的兴奋,春风得意的告别帝京,以为回来后便可和母亲弟弟归隐田园,等到回来,沧海,桑田。
时光滔滔如逝水,最简单的一句话,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透骨森凉。
车队行走得不快,一路各地官员都会按例接送,这是难得的巴结魏侯的机会,各地官吏卯足劲使出浑身解数,要给凤知微留下好印象,第一天出发,便在京郊东石县耽搁了两个时辰,以至于一天只走了四十里,在东石县乐坪镇驿站住宿。
顾知晓一直很老老实实的坐在顾南衣车子里,摆弄她那个笼子,凤知微也不去管她,晚上吃过饭,她练了一会功,经过顾知晓独住的屋子时,看见灯还亮着,想了想,推门进去。
顾知晓正坐在灯下,咬牙忙着她那个笼子,小手上被篾条戳得都是泡,两个婢女围着她低声解劝,她睬也不睬,看那模样,今夜修不好,她便不准备睡了。
凤知微挥挥手,两个婢女如蒙大赦的退下去。
凤知微默默看了会儿,发现笼子似乎还有其他机关,怕她不小心触及,蹲下身来,道:“我帮你修。”
顾知晓吭哧吭哧忙着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低低道:“你不会的,我也不会,阿四说,不帮我修了,惹祸,担不起。”
凤知微知道阿四是宗宸和顾南衣的手下,原先在陇南负责消息收集传递,排行第四,宗宸这个组织本身极其神秘,所有手下都没有名字,只以代号相称,并且轻易不在凤知微身边出现,不是极亲信的宗宸身边人,也不知道凤知微身份,据说这是极精细灵巧的一个人,做事很妥当,是一个月前来帝京交办事务的,原本就要回陇南,正好凤知微出使西凉会经过陇南,因为这人熟悉道路和南方风俗,宗宸便让他跟凤知微同行,负责一路安排侍候,方便凤知微使用。
“谁说我不会?”凤知微一笑,将笼子拿了过来,翻过笼子,手指在底座连拨几次,“咔”的一声,笼子上端被顾南衣掼得张开的篾条,霍然收拢。
顾知晓眼睛一亮,欢呼一声便夺过了笼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凤知微一笑起身,袍角却突然被人拉住。
低下眼,一双不大却晶亮的眸子,带点奇怪的神情自下而上望着她,凤知微看见那眸子里的疑问,笑笑,忍不住又摸摸她的头,顾知晓有点不适的转了下头,却没有完全躲开,只咕哝道:“……白天……知晓不知道……”
凤知微怔了怔,才明白这个有点奇怪的孩子,不是在表示感谢,而是对白天的事情做个解释,盯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有点故作出来的满不在乎,却还是可以看出小小的紧张。
渴望被相信的小小紧张。
这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啊。
舒心的笑起,凤知微干脆坐下来,将顾知晓揽在怀里,那孩子有点别扭的扭了扭身子,又犹豫了一阵,然后靠了过来。
凤知微细细嗅她溢着奶香的发,抱着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知道。”
顾知晓扁扁嘴,委屈的扭过头来,玩她的衣纽,“爹爹不知道。”
“爹爹也知道。”凤知微唇角弯起,眼神温软。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她。
“爹爹是不希望你那么任性。”凤知微轻轻摇晃着她,笑眯眯的道,“知晓,我们女人呀,活在世上是很难的,活在男人多的世上更难,你看我,要杀人,要放火,还得防着人家杀我放我火,有时候遇上一个好人,你以为他是好人,结果他是坏人,有时候遇上一个坏人,你想和他做对到底,他又渐渐让你觉得有点下不了手,你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事情永远没这么简单,你看,多累多复杂?怎么容得人任性的活?你任性,别人却未必迁就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顾知晓仰着头,听得认真,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半晌咕哝道:“爹爹也不听话。”
“你爹爹有世间最强大的武功,你有吗?”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的拨乱小丫头的头发,对她什么事都盲目跟随她爹爹很有些头痛,思考着是不是和顾南衣要求将这孩子拨给她教养,跟着顾南衣,将来九成是个大怪胎。
顾知晓打了个呵欠,软软的靠在她怀里,举起笼子,道:“我有笼子。”
凤知微叹口气,想了想,觉得这孩子都已经这样了,与其拨乱反正,不如教她更好的保护自己,拿过笼子,道:“我看你对这个笼子并不熟悉,那怎么能保护好你爹爹,来,我教你杀人。”说着兴致勃勃的开始拆笼子。
一个婢女正好进来添茶倒水,听见这句淡定而彪悍的话,一个踉跄,随即她看见那个三岁孩子,一边陪着拆笼子一边更加淡定而彪悍和凤知微商量:“竹条子加毒好不好?”
“哪来的毒?”
顾知晓从兜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瓶子,哗啦一下倒出一大堆药丸,得意洋洋的道:“从宗叔叔那里偷的。”
婢女踉跄着奔逃出去,凤知微“噗”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
当晚顾知晓屋里灯火半夜未熄,窗纸上倒映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忙碌的身影,不时低低传出诡秘而阴森的对话:
“……削尖,削尖……”
“……我看加个凹槽,血不脏笼子……”
“……这毒只毒死一只鸟,不要……”
“……空笼子引人怀疑……”
“……加只鸟……”
“……没这么大的鸟……”
“……会咕咕叫的那种,我看见过,很大的,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猫头鹰?”
“……是吧?”
“……”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摆着一只改良过的杀人笼,横七竖八睡着凤知微和顾知晓,顾知晓扒着凤知微的腰带,将脸埋在她腹部,一手还抓着只猴子,口水湿透了她的衣襟。
天快亮的时候,顾南衣从顾知晓屋外的树上轻飘飘落地,无声推门进去,将笼子放得离那两个女人更远点,将猴子扔开,将被子给两人盖上,将一团布塞在顾知晓大张的嘴里——口水快把凤知微给淹没了。
过了一个时辰,院子里人喊马嘶的准备出发,门唰的一声拉开,凤知微拎着笼子,满脸痛苦的出来,抖着湿透的衣襟,咕哝道:“哄孩子真的不是凤大妈适合干的活计。”
她出了门,转过月洞门,回自己屋子换了衣服,出来,晃了晃手中笼子,对在院子里等候吩咐的阿四道:“昨儿是阿六负责守卫,今儿就轮你,路过大市镇,记得给买个猫头鹰来,这笼子既然是你帮忙做的,你拿着应该没事,小心些。”
阿四“啊”的一声张大嘴,“猫头鹰?”
凤知微已经不由分说的将笼子塞了过来,阿四打量着笼子,直着眼睛,喃喃道:“猫头鹰?”游魂般的晃了出去。
车队继续前行,凤知微吸取昨天教训,并不令滚单通知前方官府,半下午的时候,车队经过离京一百多里的繁县,前方是一片荒林,凤知微为了安全,下令提前休息,阿四安顿了车队之后,记挂着凤知微交代下来的任务,便带人去市集购买猫头鹰,可是花鸟市场哪里会有这种传说中凶戾又不吉祥的怪鸟,都是些画眉百灵之类的,阿四逛了半天一无所获,满脸羞愧的来回报,凤知微随意听了,笑道:“都说你伶俐,怎么今日这么不懂变通?市镇上买不着,前方不是有荒林?去那捉一只就是了。”
“属下倒是有想着,”阿四笑道,“只是今日担负着护卫任务,不敢轻离您左右,还是让其他护卫去吧。”
“我看无妨。”凤知微笑道,“使节队伍两千护卫,又是太平年月,这繁县离帝京不远,素来安定,还能有什么乱子?你尽管去,迟了知晓又要哭闹。”
随即她又笑了笑,道:“就是听说那荒林闹鬼?可小心些,别给鬼拖了去,那我可就少个得力助手了。”
“属下倒从来不怕鬼,”阿四一笑,“人可比鬼可怕多了。”说着领了自己几个手下匆匆离去。
凤知微负手廊下,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忽然抬头对树上道:“南衣,这天气晚上很舒服,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树叶子动了动,一点胡桃屑落在她头上,凤知微浅浅一笑,眼眸倒映夕阳的光影,潺潺浮动,如横水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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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县三里外有一片荒林,早年还有些人住在林子附近,后来有位小寡妇在林子里吊死,渐渐便传出了闹鬼传闻,四周的人都陆续搬走,林子便荒废下来。
长久没有人来,林子里满地里生着乱草爬着枯藤,月亮冷冷的从山背后升起来,照着那些纵横虬结的藤蔓,像一张张落满尘埃的网。
夜鸟哀哀的叫着,黑色的翅尖掠过残青月色下的浮云,散开几簇铁青的薄雾,凝在树梢上枯叶底,如阴气浮游。
这真是鬼都不肯来的地方。
荒林尽头却出现两条人影。
“看山跑死马啊……”其中一人低低咕哝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那些藤蔓的缝隙里找路,“这林子居然这么大……”
另一人淡定的飘在藤蔓上,左顾右盼,姿态悠闲,越发对比出身边人的狼狈。
在藤蔓缝隙里不住跳来跳去躲那些神出鬼没虫子的那个,有点悻悻的白了身边人一眼,心想太过实在的人就是这样的——永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你一把。
正在腹诽,忽觉天旋地转。
唰一下满地藤蔓冲到了天上,再逼到眼底,近到只要她眨眨眼睫毛,就能刷掉一只在藤蔓上爬的山蚂蚁。
随即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原来自己已经被轻松的夹在了某人的胳膊下。
不用说,某人终于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一把了——就是方式不对。
被夹在某人腋下的那个,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那家伙似乎也突然发现这个方式对淑女不是那么妥当,唰的一下把她又换到了自己背上。
蹲在他背上的那个,觉得这位置也勉强可以了,本来不想这么偷懒,但地上那藤蔓太脏,积年的淤泥里还有腐烂的兽骨什么的,实在不愿意踩上去。
正想在某人背上好好偷懒,那个被她调教得心思越来越复杂考虑越来越多的家伙,似乎觉得背上也不是那么好——他看不见她,不习惯。
于是唰的一下,他把背上那个又换了个位置——抱在胸前。
扎扎实实往胸前一放,胸靠着胸也罢了,还难得那么细心的,为了不让她的靴子落地,把她的脚顿在自己靴子上。
这下子凤某人愣住了。
这叫个什么姿势?
她被搂抱在某人胸前,紧紧相贴,脚踩着他的脚,被他揽腰带着前行,两个人连体婴似的,步步相趋,凤知微却更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连线的人偶,线在顾少爷手里。
她比顾少爷矮大半个头,踩在他靴子上,正齐着他眼睛的位置,柔软的面纱紧紧贴着彼此的脸,凤知微睁大眼睛就可以看见面纱内的少爷的脸,不知道哪里的瑰光射来,凤知微觉得自己又要晕眩了,赶紧偏转脸,一偏,擦着他高挺的鼻子,隔着面纱那么一揉,也能感觉到微凉的鼻尖,玉般的细腻,凤知微这下连头也不敢偏了,生怕再那么一揉,就揉着了某人的唇。
干净青涩的青荇淡香扑面而来,冲淡这林中阴沉微腐的气息,凤知微僵硬着身子,挣扎了一下,挣不脱,她悲伤的叹口气,心知自己是永远不可能从少爷魔爪中逃脱的,只好拍拍顾少爷的肩,干笑着打商量:“那个……麻烦放我下来,不需要这个样子。”
“我需要。”顾少爷不容置疑的答。
他确实需要——刚才他卡着她的腰,觉得手底下手感甚好,纤细柔韧而又弹性饱满,他觉得很像个什么东西,认真思索了半天,终于想起初青的柳条,这个发现让他难得的有些兴奋,他很少因为某事生发出联想,自己觉得这是个新奇的感受,又觉得自己但凡能有联想,多半是因为那是凤知微,于是便有心想从凤知微的身上寻找出更多美妙的东西来,比如她的身体,从他眼睛角度看下去,肩细致柔和,腰流畅收束,长腿精致,像……像玉瓶;比如她的手指,搁在他的肩头,指节修长手背雪白,像一朵玉簪花,指甲却是淡淡粉红,晶莹透亮,镶嵌在如玉的指尖,像……贝壳,宽大的衣袖从手腕落下落到肘间,那一截手臂细腻丰润肌肤如雪,像……藕,肘间靠近的地方,因为手臂抬起的姿势,有一处微微隆起,挺翘而饱满,像……像……像……
顾少爷专注的眼光,突然直了。
他心无旁骛的推敲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自己拼命联想着的这个部位,是个什么部位。
眼前唰的掠过两个多月前那次浴桶邂逅,从屋顶上恶狠狠栽下来的凤知微,也曾这么近这么近的贴在自己面前,那时候因为湿了身,她的身体更鲜明,他记得那娇艳的梅花,在一地霜雪之中宛转无依,因风颤颤,似乎在做着采撷的邀请,他于是也就去采了,但是凤知微好像不想给他碰,告诉他男女有别,这个问题他当时没想通,比如那朵梅花顾知晓为什么没有,顾知晓明明也是女的,但是没想通也没多想,也便丢开了手,如今在这荒林之内,初夏夜风之中,四面无人之时,再次这么近的和她贴面在一起,近到毫无缝隙的相携前行,不知怎的,便感觉到了身前躯体的温软,怀中女子的暗香,腰细得玲珑,握着便觉得虎口发热,而那一抹微微隆起,令他想起那夜水波之中惊心鲜亮的白与红,像一朵碧水之中未绽的莲花花苞,又或者是白雪之上腾腾燃起的一簇火,仅仅是看见,便浑身热了热,而前行中两人身体原本漫不经心的细微的碰撞,也突然令他细腻的感觉到了肌肤的柔软,由这柔软便想到那隆起的柔软,四肢百骸里,突然涌出暗暗的火苗,一路燥热的舔过来。
他面纱后的脸,因这燥热,破天荒的微微一红。
他的目光凝在了什么部位,敏感的凤知微自然能察觉,赶紧放下手一夹胳膊,掩了那微起的曲线,感觉到顾少爷有些失神,赶紧肘间一撞,一撞之下顾少爷竟然真的松开了手,凤知微不顾地下稀脏赶紧跳下来,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挽救这一刹的尴尬,却听顾少爷喃喃道:“……莲花。”
嗯?凤知微皱起眉,深更半夜的他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莲花?莲花还没开呢!
突然又听见顾少爷一声叹息,凤知微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叹息!顾少爷在叹息!
这个没有情绪,连生气都很难让人察觉的人,居然发出了平生第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对发生了吗?
凤知微再才智超绝,也没可能想明白刚才那一刹顾少爷的心理活动,只感觉到顾少爷的情绪有那么点特殊,似乎有点迷惘有点不安有点萌动,还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随即她看见顾少爷并没有继续要背她抱她,任由她跳开,自己还后撤了一步,凤知微松了口气,觉得顾少爷不碰她了,绝对是好事,但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弯身勾头斜过身子仔细观察了少爷一阵子,少爷静静站着,一动不动给她看,在冷月光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终于有了心事。
原来……这就是女子。
果然是很美的东西。
很多年前,奶娘喜欢抱着他摇晃,眯着眼睛和他讲,“你娘啊……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哟,你以后,也要娶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他听着,听到睡着,很美的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娘?不记得。
啰嗦!
但是那些铁马敲击寒窗的冷夜里,奶娘温暖的怀抱和关于美丽女子的描述,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还是在他浮薄的记忆里留了下来,只是那留存,也是旧衣箱里的干枯叶瓣,因为缺少思念的润泽,而轻飘飘的不能掠动他的心。
美丽的女子,于他是个无关的词语,女人对他的概念,就是洗澡和上茅厕不能在一起,而已。
后来到了凤知微身边,他知道她是女子,却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事实,他只是在乎凤知微,一开始是因为责任而在乎,后来是因为凤知微这个人而在乎,这种在乎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他没想过,只觉得喜欢和她在一起,必须要时常看见她,不能接受她离去或有危险,如果要她死先得踏过自己尸体。
她像是他的血肉或心脏,筋脉相连的存在,割裂不可忍受,失去便是崩毁。
他那样在意着的是,凤知微。
然而突然今夜,他终于把女人和凤知微联系在了一起。
美丽,等于,女子。
凤知微,等于,美丽。
凤知微,等于,女子。
顾少爷心情好了起来。
凤知微是女的。
真好。
……
凤知微自然不明白便在这短短一瞬间,少爷隆重的开窍,理解了她是女人,并且十分强大的推出了女人三段论,这个女人三段论和她有关,影响很重要……可惜她却不知道。
她拉了拉少爷衣袖,示意他前方有个山洞,少爷正在思索下一个重要问题,比如他今晚这个热辣辣的感觉,是因为凤知微是女人才有的呢,还是所有女人靠近了都会有呢?正在想着要不要找个别的女人试一试,想来想去认识的别的女人,除了韶宁就是华琼,但是这两个一个在帝京一个在闽南,似乎远水解不了近渴,少爷有点发愁,不行的话,路上试试?到西凉试试?
少爷一思考,问题就很严重,被打断了思路的少爷很不满的甩开凤知微的手,大步进了山洞,今天晚上特别无辜的凤知微看了看月亮,叹了口气也跟进去。
夜雾凉凉的浮游着,远处猫头鹰咕咕两三声。
林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月影里浮现出几条人影,当先一人,背着个笼子。
“散开来都散开来。”当先那人在指挥身后几人,“这林子里肯定有猫头鹰,多捉几只,选只最漂亮的带回去。”
“猫头鹰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有人咕哝着,各自散开。
散开的人踏着藤蔓,沉默向几个方向走去,随即隐约有些细微声响,荒林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像是剑光。
当先背着笼子的那人,月光下一个转身,修长而矫健的身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传说中的桃花眼,却又不似一般桃花眼有媚气,反倒带了三分邪气,转动间机灵明锐,令人觉得这双眼睛十分好看,将那普通容颜都提亮了几分。
正是奉命来捉猫头鹰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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