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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南园遗爱-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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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待我快离开时,却突然伸手拉住了我:“思儿……”
“怎么啦?”我回头,笑。
兄长清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他有些为难:“思儿……朕……朕若将你许配给张临,你……觉得可好?”
我一愣,许配?张临?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急了,见我没反应,生怕我生气,忙上前来安慰:“思儿,张临少年出挑,家世又好,朕,朕都考查过啦,此少年,人品相貌俱无差池的……”
我打断他的话:“君父看轻思儿,兄长也不要思儿啦?”
他大惊,惶恐至极,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傻思儿,朕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思儿大啦,也到了婚嫁之龄,兄长很想为你找个好归宿。”
我趴在兄长怀里哭:“那为什么是张临……”
“张临与思儿年貌相当,他家又曾与君父大恩,如今孝宣皇帝已故,朕当朝,朕也该拔擢良善,使忠臣永感君恩。思儿放心,朕若配明珠与张临,朕自然不会亏待他,这一路升官加爵,能想的,朕都会为他想着,朕希望,朕的皇妹,能有天下最显贵的夫君!”
可是我舍不得离开兄长。
还有另一种隐情……我是喜欢同张临一块儿玩,可是……时夏似乎也是个好玩伴,同他一起玩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我喜欢看他低头,闷声说:“属下不敢。”
逗他的样子,真好玩儿。
“如果出嫁了,思儿往后是不是不能同别人玩了?只能、只能和张临一个人玩儿?”我伏在兄长肩头,哭得好伤心。
“好妹妹,”兄长也同我一样伤心,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朕没有旁的法子。”
朕没有……旁的法子……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兄长,又在默默为我承担着什么。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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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雪满长安道(15)
掖庭的深夜,人寂无声,只有一轮皓月,当空悬挂,揉碎的月辉洒在缦回曲水中,熠熠生辉。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掖庭曲觞流水四合的庭院里,一步一顿,心情至闷。
远处遥遥的灯火,在风中曳动。
我轻轻走了过去。
有人在放河灯。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心忖,又是一个寂寞空闺冷的小宫女,在不知君王何时驾幸的深夜里,独自守凉风悲叹。
河灯是许愿灯,许一个一个的深愿,愿君王早来。
我忽然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尽管我并不认识她。
我走了过去,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放河灯吶?”
“嗯,”她听见我的声音,很明显一愣,旋即转头,看见了我,便不再吃惊了,对我笑,“妹妹也睡不着?”
我愣了。
那是一张貌赛天仙的脸,面如皎月,眼似星芒,皎白的月光迎面照来,衬得她肌肤胜雪……
我自幼入汉宫,见过不知多少的美人,就连我自己,亦曾为君上所赞,皇妹是雪塑的容颜,敬武公主美貌名动天下,但在她面前,我仍是愧怍。
敬武容貌,不及她十之一分。
这等绝色,若无隐情,是绝不会隐于汉宫不显的。
我深知,她为君王深宠,只是时间问题。
“是啊……”我敷衍着,眼睛却没有半刻离开她的脸。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撇过脸去。
“你是宫女子?进宫多久啦?”我问。
她笑了笑,道:“我是这一班新进家人子,入宫不久,许多的规矩,尚不通熟呢。”
家人子……
“姐姐这样美貌,不多时,便会出头的。”我说这话,完全出自肺腑。
世人多爱恭维,我相信,眼前这神仙一样的姐姐,一定也爱恭维的话。
谁料她面上非但不喜,反露出一抹忧色,她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怎么啦?”我看着她。
美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吸引人的,连她皱眉叹气的样子,我都觉得很美。
“汉宫深幽,几无人情,但凡有办法的,谁又愿意在深宅高瓦中虚耗一生呢?”
听这口气,她是十分地不愿被兄长赏识?
这可难啦,她若想取宠于君上,我或许可帮忙,助她一臂之力;她若不愿呢,我能如何?
我遂了她的话,道:“姐姐也有心事?我也是呀,汉宫幽幽,不知困住了多少人……有朝一日,若能得自由,该多好啊。”
我这说的,并非全部假话。敬武一向是野丫头,困于汉宫是万般的不得已,与这美人姐姐,心思中或多或少有相似之处。
她仿佛觅得了知音,很是喜欢我,便打开了话匣子:“皓月只愿天下太平,佞臣无所遁形,妾一家冤屈得昭,妾便感铭于心。”
原来是这样,有冤啊……
那这美人姐姐的意思是……她以家人子的身份入宫来,接近陛下,是为了为家族沉冤昭雪?
兄长只是这美女姐姐的一枚棋子啊。
也是,这样的美人,这清冷独特的气质,皆衬得她不似俗物。
汉宫之中,为了得君宠,而勾心斗角,使出种种下作手段的女子,不胜枚举,眼前这美人,若与她们为列,那真是亏了这等的美貌。
她又与我闲述许久,看的出来,她是真喜欢我的,我俩不过相识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把我当成了妹妹。临要离去时,竟摘下手腕上一只玉镯,递我手里:“思儿若不嫌弃,且收了去,宫中无人对言,饶是寂寞,见这镯子,便如同见到我,姐姐便在思儿的身边。”
我竟被这话感动,她虽区区一家人子,但待人之处,可谓重情重义。
思儿是我告诉她的名儿,她知我叫思儿。
而她,乳名“皓月”,当真人如其名,气质清冷如月,其人秀美如月。
我后来才知道,她有另一个名字,史载汉册,流名千古。
我起身,问她:“姐姐可爱慕君上,愿于汉宫之中竞择一席之地?”
她答:“区区家人子,命似飘萍,何曾有过能自择命运的时候?”她当真视我如知己,对我推心置腹:“姐姐所爱慕之人,定是天大的英雄,但姐姐这一生……终归命不由己。”
“在皓月姐姐心里,谁人可算大英雄?”我仰起头,好奇问道。
“孝武皇帝当算,裂土开疆,封泽神州;先祖高皇帝亦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先皇孝宣皇帝,亦是难数的明君……这些,都是皓月心中敬慕的大英雄。”
我吸了一口气,这姐姐好大的雄心啊!
他年能配上如此美貌壮心的女子之大英雄,不知当数何人。
反正兄长是数不上啦,他只爱思儿,也爱他的大汉,但他曾说过,思儿若与江山论,思儿为先,社稷次之。
兄长从来不是先皇孝宣皇帝那样的社稷之君。
可他爱我。
兄长在内理朝政。是我悄悄而来的,建章宫的守门子、从侍、宫女子们已经十分懂规矩,只要是我来寻陛下,无一人会阻挠。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贴着门偷觑,从侍给我端了个矮凳儿,教我坐着。
我扒门缝看。
兄长正在怒斥朝臣。
“满朝都是老匹夫!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个都来糊弄朕??”陛下摔了奏折,怒拍桌而起。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吃人的狠戾,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兄长,他从不会生气。
君王盛怒,猛于洪涛。
他这时,才有些君父的样子。
连我,都有些怕了。
我挪了小凳子,正准备走,君王那边又传来严斥声:
“那个呼韩邪,孝宣皇帝在时,他便来大汉讨食过,父皇好生的招待——这便罢了,我大汉向来好客!如今呢,朕在朝,这呼韩邪单于又来了!来就罢了,居然还敢谈和亲??和谁的亲?朕就敬武这么一个妹妹,这不是逼朕将敬武往火坑里推吗!匈奴天寒地冻,土地贫瘠,长公主习惯了长安养尊处优的生活,——你们这帮老匹夫,还敢劝朕将皇妹嫁给茹毛饮血的匈奴人!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皇帝怒极,连骂了这一腔子话,连喘带咳,嗽个不停。
我呆呆地坐着,竟失了神。
原来是这样。
难怪兄长那么希望我嫁给张临,张临少年英雄,确是良配,更重要的是,他是长安人氏,自幼长在天子脚下,敬武若嫁了他,便能一辈子守在兄长的身边,有兄长照拂,张家一定会对敬武宠爱非常,敬武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有兄长出面撑腰,为敬武主持公道,谁还能欺负敬武?
我若嫁了张临,兄长便不用再烦恼,怎样堵朝上悠悠之口。待那个什么呼韩邪单于来汉求亲,敬武已嫁,兄长便有了推诿的借口。
我长大了,真不忍兄长这般为难。
更何况,兄长还是为我好。
那天见到时夏,我想也没想,跟他说:“我若嫁了,你还会跟我吗?”
他真的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说道:“属下……属下的使命,是追随公主,保护公主,一生一世。”
“是父皇令你立下的誓言?”
他低头,沉沉说道:“是。”
“那不必,”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重诺,你答应父皇的,都做到了。如果敬武一旦出嫁,我会还你自由。”
良久,他才说道:“属下不需要……”
“你需要的,时夏,你也可以娶妻生子,过天下最平凡却也是最幸福的生活。”
那是他最好的路。
我不愿剥夺。在这世上,我知道谁待我好,谁待我薄,我希望视敬武如命的人,亦能得到敬武最好的报答。
敬武真的长大了。
真不愿兄长再为难。
和往常一样,我与兄长坐一席,用完膳后,我觉察了兄长异于从前的神情,我问他:“兄长,你有心事?”
“没、没,”他有些紧张,那种秘密被人窥伺的紧张,旋即,他笑着道,“朕很好,傻思儿,朕心里……有些高兴。”
那是一种连笑着都会失神,幸福随时洋溢在脸上的高兴,从内心里掩不住这种幸福感。
我那时并不知兄长遇见了什么事。
及至后来发觉,起先是惊讶,旋即又深感寻常,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多寻常啊。
有一女子,能令兄长失魂落魄,能牵其喜怒,这多好。
毕竟兄长贵为天子,他要的女人,无一不能入怀。
总不受相思之苦。
我敬兄长一杯饮,道:“陛下,思儿想明白啦,陛下若想将思儿许配于张临,思儿……愿意。”
他大惊:“思儿,朕、朕不愿委屈你。从不愿。”
“兄长,你待思儿之好,思儿永不敢忘。思儿确确然想通啦,能嫁张临,已是天大的福分。张家一门忠烈,于汉室有恩,汉室以公主许之,是再合适不过,若得此举,群臣必感念……”
“思儿!”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从来不是朕斡旋朝臣的工具!从来不是!思儿,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朕……朕便再想法子,朕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这是朕答应母后的。”
我顿住,伏首谢恩:“思儿愿意。”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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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雪满长安道(16)
皇嫂待我很好,兄长特意叮嘱过的,敬武出嫁诸事,皆托交皇嫂。皇嫂拿我当亲妹妹,她日日都在忙着为我置办嫁妆,她同我说,她要置办丰厚的嫁妆,让大汉的长公主风光大嫁。
我很感激她。
但皇嫂面上再高兴,有时失神的样子总会被我发现,有一日,我见她独坐垂泪,好伤心的样子。
我忍不住,坐在皇嫂身边,问她:“政君姐姐,你这是怎么啦?皇兄欺负你啦?”
她擦干眼泪,想要躲闪过去,却不能。
我拉着她的凤袍衣袖:“政君姐姐,你有话,便对思儿说,思儿马上要嫁啦,往后,怕是不能常来椒房走动……”说到要“嫁”,我也眼泪汪汪,心里好难受。
皇嫂为我拭泪,终于说道:“好思儿,你年轻貌美,如今觅得如意郎君,皇嫂为你高兴……愿你一生平顺,莫要像皇嫂这般……”她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泪湿沾襟。
我心里一咯噔,忙问:“政君姐姐,你真是有心事呀!快与思儿说来,思儿真是舍不得你这般……”
“傻孩子,有甚好说的呢,”皇嫂为我顺了顺鬓发,道,“古来宫闱之中,不就这么点事儿……色衰,则爱弛,谁也逃不过的。”
皇嫂的眼中露出一抹哀色。
她叹息。
我便知晓皇嫂烦闷是为何事。她虽贤良淑德,但确然不受兄长宠爱,兄长纳美迎新,这许多年,她看过一幕又一幕,也着实累了。
我问:“哪里的美人,这么好运?”
这是见惯的事,不知为何皇嫂这一次,尤其的伤心。
皇嫂郁郁道:“这批家人子,出色的不少,听说有一日,陛下逛后园子,撞见了一美人,闻如其貌美赛天仙,从此便惦记上了。建章宫那边的人来禀,陛下为这女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若真如皇嫂这般描述,那兄长当是动了真情。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兄长爱慕的女人,只将其纳入后宫,封位即可,为何似有“求而不得”的意思呢?便问皇嫂。
皇嫂叹了一声,轻声说道:“思儿有所不知,这也是本宫忧心之处。女子于君王,无异于玩物,本宫也不是善妒之人,陛下爱慕的女子,本宫都可接纳。但这一次,陛下的表现,委实奇怪,怕是这女子真有异于常人之处,另君王念念不忘。”
皇嫂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社稷之君,最怕动凡人之情,君王痴心,于江山无益啊。
我也想为皇嫂分忧,便问:“思儿当如何做?”
皇嫂默然,想了想,而后说道:“思儿,皇嫂心念之事,你不必管,只消埋头做你的新娘子,欢欢喜喜地披凤冠,上花轿。你只需记得,你是必嫁张临无疑的,你若不嫁张临,朝臣必上谏,荐你和亲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汉求亲之事,你可听说了?”
此等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因点头。
皇嫂抱着我,道:“好孩子,你兄长是不舍得你去匈奴和亲的,哪怕朝臣死谏,他也不会答应——如此,君臣生隙,不是好兆头呀!”
我点头,心里深深地明白,为了兄长好,我必须嫁给张临,可不免还是有担忧:“那派谁去和亲呢?”
思儿是大汉养育的公主,大汉若有需要思儿的时候,思儿自然也当奉一份力,而不是躲在陛下龙座之后,抛社稷安危不顾。
皇嫂让我放心,若真到了必要之时,她自有人选举荐。
那时我并不知道,皇嫂及其背后显贵的母族势力,已将这和亲匈奴的人选,内定了兄长看上的心中之人。
大概一旦身居椒房,母仪天下,必要的雷霆手段还是需要的,保自身之荣华,保皇子之储位,那便甚么都不顾啦,遑论牺牲区区一家人子后半生的幸福。
但皇嫂毕竟保住了我。
言之最后,我不免好奇,问皇嫂:“政君姐姐,令兄长朝思暮想的美人,究竟是谁?”
“王昭君,家人子王昭君。”
这名儿与皇嫂之讳,只差一字,是巧也不巧。
大概命中之数,皆是如此。
我的婚期愈近,陪我玩的人也愈少。
张临是不能找他玩的了,皇嫂说,哪有新娘子这样不害臊的,嫁人之前就与未婚夫黏在一起玩,要被人笑话的。
时夏最近总是寻不着人影儿,偶尔见着了,满身的酒气,真像是同兄长学的,兄长近来也是这样,我每回谒建章,总是碰到一个醉醺醺的陛下。
相思之病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失魂落魄。
我谒建章,兄长去了冠冕,坐在台阶上饮酒,见我来了,他向我招手:“思儿,来,坐这儿!”他拍了拍身边空缺的位置。
我走过去,取走兄长手中已被喝空的酒壶:“陛下,这儿可是建章宫,您是君王啊!”
兄长看着我,笑:“思儿,你何时像父皇一样,会训人啦?”
“怕再不训,往后没机会啦。”我也笑着。
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倒是,朕的思儿,就要嫁人了……”
恍惚中,他眼角有泪。
“兄长,你最近是怎么啦?”
我知他有心事,他成日里将自己弄的醉醺醺,不理朝政。但我唯一个不解的是,兄长是皇帝啊!皇帝爱慕的女人,焉有不到手之理?
天下的女子,谁能被皇帝爱慕,那是她最大的福分。
兄长笑笑,摇了摇头。
“那……思儿猜猜?”我转到了他身后,就像儿时同他捉迷藏那样,伸了手来,轻轻遮住了他的眼:“兄长是为一女子?”
他一愣,蓦然笑着,却不说话。
“被我猜中啦?”我大笑,逗他:“能教兄长如此痴迷的,一定是位神仙一样的姐姐!兄长,你为何不去寻她,将她纳入后宫呢?何必在此处,一人痴痴地思念,多可怜啊!”
兄长将我捉住,不教我动,他说道:“她……与旁的女子不同。”
“如何不同?”
“她……不会因朕是皇帝,而思慕朕。她出尘脱俗,朕……朕若每日能听她弹琴,清音宛转,妙回不绝,即使……教朕少活十年,朕也愿意啊!”
我看着兄长,只觉他真是神思恍惚、走火入魔了。
唉,古来帝王,只求长生,可从未有人愿折寿数啊。
呼韩邪单于朝汉那一日,陛下摆下盛宴,我列席同餐。
这盛宴,便是和亲大宴。和亲的女子已有了人选,听皇嫂说,她选中的宫女子,貌赛天仙,即便不是公主,也是便宜了胡蛮单于了。
这单于是个老粗,岁数已经很大,五官倒是清晰分明的,年轻时候想来也很英俊。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他,老成了这个样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了。
我心里暗暗为那中选和亲的女子哀叹。
英雄姑且算他是个英雄,但迟暮的英雄,不比断翅的雄鹰一般?
兄长很高兴,他受了单于的朝拜之礼,便举杯祝饮。
单于依礼列座。
和亲的女子很快被请了上来,单于需要见一见大汉赐他的阏氏,而满殿朝臣,也需要认一认这愿为大汉出塞远嫁的女子。
她着大红嫁衣,在挑灯侍女的簇拥下,缓缓入殿。
我站了起来。
这女子,肌肤胜雪,脸似盈月,饱满而美好。
是皓月,那一晚,我在掖庭后园子的流水边遇见的“皓月姐姐”,她说她爱慕英雄,她说我大汉朝,高祖皇帝、孝武皇帝、孝宣皇帝皆能称“英雄”……
竟是她。
她款步上前,向君王谒:“妾,王昭君,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年无极。”
皓齿明眸,仪态万千。
兄长的惊讶绝不亚于我,他是真呆住了,缓缓离座,撩开额前玉藻,十二旒下一双眼睛惊讶、茫然……
皇帝开口:“你……竟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是……你愿意的吗?”
陛下几近失态。
我这时才知道,大事不妙。心里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这天姿无双的美人,对君上青眼全然不理,她上前一步,跪谒:“昭君愿为大汉效命,远嫁胡地,为陛下祈来平安福分。”
“朕不需要!”兄长几乎摔杯。
全场震惶。
皇嫂出前跪告:“陛下,和亲乃大喜之事,单于英雄豪杰,配我大汉佳人,实乃天作之合!不日……皇妹敬武亦要出嫁,喜上加喜呀!”
皇嫂口中“敬武”二字加了重音,我懂她的意思,想必兄长更懂。
她是拿我,来威胁兄长。
若兄长临阵悔弃与单于之约,不肯将美人嫁与单于,单于自然面上过不去,此时皇后母族若煽动朝臣,为平呼韩邪之怒,以敬武换之,逼迫兄长将敬武送去那苦寒塞外,兄长若抵不住,自然要失去我这皇妹了。
兄长仿佛一瞬清醒,冷眼瞧着皇后:“是你办的好事……”
满殿噤若寒蝉。
他终究是帝王,能掌事态,能控大局,兄长很快便笑,对着满殿朝臣举杯:“朕念皇妹将出闺阁,朕心大悦,诸臣共贺——”
臣子列位而出,皆举杯:“臣贺陛下大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那是我第一次,在满殿朝臣的祈祝声中,感觉不到半点的喜庆。
兄长为我,隐忍至此。
他下御阶,走至垂暮的老单于面前,拍了拍单于的肩,君王口称:“单于盖世英雄,朕今以美人许之,愿匈奴与我大汉,永修盟好。”
大汉的皇帝,给了匈奴之主这天大的面子,呼韩邪心中感念,连行礼:“匈奴与大汉,永修盟好!”
君王的目光,瞟过沉默的美人。
他愣在那里。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陛下回身,冕服的袍角甩过,拖在地上,似乌龙游走的尾。
他回到他的殿上,仍做他万年无极的君王。
“陛下长乐永泰,陛下万年——无极!”
朝上老臣,曳动……如松涛阵阵。
那是我享过的最苍凉的一场,盛宴。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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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时夏(大结局)
长安平湖秋凉的夜,老街上暖气蒸氲的摊儿,一年又一年华灯照彻的上元灯节,像梦境影照,在记忆中不断拖长、延展……
那是我的长安,故梦长安。
思儿出阁前夕,我又在长安街头,酩酊大醉。
这一生,我只忠于陛下,但陛下嘱咐我,我生之与诸亲卫不同,他们,可臣服于陛下,效忠于大汉。而我,终之一生,只能唯一女子,马首是瞻。
孝宣皇帝亲托我,他说,时夏,朕之一生,于天地无愧,于大汉无愧,却愧对朕的女儿……思儿自幼长于外室,朕没教养好,她这性子,将来必要吃了亏,你……代朕照看她。
我跪地,谒,臣,遵上谕。
从此,思儿就成了我此生唯一效忠的主人。
她那时封号“敬武”,举掖庭内外皆知,敬武公主不训于教化,十分的顽皮。恭哀皇后早逝,她便成了没人养的孩子。
可她在我心里,一举一动,都是十分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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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孝宣皇帝那一年,我才十岁。
我们家那时还没荒弃,院子里有打谷的草垛,堆得高高的,他问我话,我死也不答,他忽然便将我举起,往草垛上一扔,笑道:“还挺倔!”
他们是一队人马来的,除他儒雅些,还会笑,后面列队的亲卫个个凶神恶煞,手举火把,火光冲天。
真像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我爹就被唬住了,抄了家伙要跟他们拼命,他们队伍里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就夺了我爹手里的家伙,架住他,不让他动。
我爹一眼就瞥见了还在院子里玩的我,操起了碎嘴骂娘:“祖宗,欠你的?你不往屋里藏好,赶着上阎罗殿做死鬼啊?!狗娘养的!”
我大喊:“娘!娘!我爹骂你……骂我说是你养的!”
我爹急了眼:“这杂碎、兔崽子,这个时候了还懂告状?!”
他走过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他一把将我往草垛上扔。
疼倒是不疼,草垛很厚。
我能看见他的脸,长得还挺好,清秀儒雅的,不是戏本里说的那种满脸络腮胡子的江洋大盗头子。
我也是奇怪,这种白面小生,人模人样的,干些啥不好,非要去干这种刨祖坟缺了德的营生呢?
我直勾勾地瞪着他。
他也往前倾了倾,就着火光,细细打量我:“瞧什么呢?”
“我、我、我……”我唬的有些结巴,但脑筋还不坏,趁他发愣的时候,抓了一把不知是沙还是尘的东西,一扬手,全给摔他脸上了!然后,麻溜地赶紧跑……
他手下的人像提老鼠似的将我提了起来,狠狠砸回去,这一下力道太大,身后的草垛真给砸了个坑出来,扬起的尘灰盖的我满头满脸……
我爹还在那边骂:“兔崽子!没用啊!平时不是攀墙爬树拆屋顶能耐得很嘛!”
他手底下的人慌慌张张地聚拢,跪倒一片:“属下失职!属下办事不力,该死!”说着,纷纷甩手掌自己的嘴……
我看呆了,这……
这帮江洋大盗规矩这么严?
他走近我。
我吓的不能,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便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你、你别过来啊!你知道咱邻居住的是谁吗,虽、虽然她已经搬走了……”
他蹲下来,饶有兴味。
“咱二、二丫被人接走啦,你知道是谁接的么?说出来吓你一跳!那可是皇宫里派人来接的!二丫她哥、她亲哥,那可是当朝太子!说出来,你、你怕了么!你是哪条道儿上的,敢在二丫她、她邻居家撒野?”
他微怔,然后笑了笑:“我是二丫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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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
陛下是微服出行的,那帮子江洋大盗模样的人,都是禁内亲卫。
我爹很没出息地跪在地上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伸了一只手给我:“要跟我走么?”
我觉得他先前挺无理的,但……看在他是二丫他爹的份儿上,算啦,我就原谅他啦。
我推开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屁股:“跟你走有啥好处?”我本来想装得挺能耐的样子,但不巧的是,该死的鼻涕这时又沓拉下来,我吸了吸,觉得很没面子:“那个……能见着二丫吗?我和她是好朋友!”
“能,”皇帝笑了笑,“不过,得等你长大些。”
“那没问题,”我挺高兴,“我多吃点就成,长快些。”
我们就是这样离开了故宅。
陛下将我们的生活安排的很好,爹有活计,娘能贴家用,我们还住着好大好大的宅子,这些,都是陛下给的。
唯一的条件是,不许我们再回到原来的家。看一眼都不行。
我觉得挺成,反正二丫都不住在那儿啦,我还回原来的家做什么呢?
我并不知道,二丫后来回去过,她找不着我了。
我是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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