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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本天成-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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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水面拦腰齐。下肢入骨的寒凉刺激使南月恢复了知觉,慢慢苏醒过来。

    她的眼睛半眯着,分不清楚是黑夜还是白天。

    斜上方的半空坠着一束长明灯,给了南月视线活动的范围。

    水牢四围的墙壁高达几丈,就像一个纵向狭长的封闭的箱子,南月觉察到她的身高不过占这整座牢房的十分之一,那种高度让人望上去的第一眼就丧失想要逃离的。

    她打量四周,发现整个方形的空间呈现幽深的暗蓝色,处处象征着压抑与恐惧。只有一层一层的水纹演漾在青白石壁上,才给死寂无声的空间增添了一点关于“动”的生机。
………………………………

第二百二十八章 飞萤试初心

    她用很大的意志力动了动腿,发现那双腿已经几乎废掉,麻木冷硬,小腿已下甚至已经没有知觉。

    铁链的晃动让她感到前身是被坚固的冰棱绑着,链环勒紧肉里,与骨相亲。

    后背紧贴着石壁,也和枕在冰上是相似的感觉。虚弱的感官向南月昭示着连她的口腔和喉嗓仿佛也散发着绵绵不绝的寒气。之前她以为是错觉,直到五脏六腑都释放着一种叫做严寒的东西来,南月才发现身体里那股寒意是自内而外生发的。

    她并不知自己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下一片巨寒的雪莲。

    只是头脑里储存的强大的药理知识让她开始对死亡产生恐惧。

    寒气入髓,即使她还能活着出狱,也恐怕会烙下终生残废。

    完颜旻那一掌如果力气再稍微重一点点,就足以废掉她的全部功力。别说从一阶到五阶,就连她之前所拥有的轻功,也必将一并被毁。那样的话,她将彻彻底底是一个废人了。

    水牢不同于赤狱,可以见到其他犯人。这里每一个犯人的空间都是封闭而独立的,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有高处的石灰水滴答、滴答地流淌着,昭示着时间的痕迹,这种缓慢的流逝感让再活泼的心也会觉得荒凉。

    这种原始的荒芜敲打着内心的孤独和身体的疼痛,寂静无声地撕扯着一个完整的人。

    胸腔里的内伤剧烈而烧灼地发作着,与体内的寒气相撞,冰与火交织成一种色彩斑斓的壮丽苦痛,细碎又坚韧地在体内分散开来。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南月忍不住想象自己心脏周围的血肉一定满是创口,每一处创口都燃烧着龙飞凤舞的火焰,它们绵延地相继开裂、破碎,以她因冰冻而流动缓慢的血液做燃料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体里蔓延成一片燎原之势。

    可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虽然它们很虚弱,但由于安静依然显得十分有力。

    南月仿佛看到,自己那颗鲜红的心脏依然不屈不挠地坚持而倔强地跳跃着,如同岩浆之上赴死的红鲤鱼。

    她觉得自己那颗负担过重的心脏像在火舌上舞蹈。

    等不到那些内伤停止疼痛,等不到痛苦的火焰熄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应该就已经焚毁了吧。

    南月在涣散的意识和游离的想象力中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感与困倦感潮水一般袭来,要将她吞噬。

    南月把头靠在冰凉的石壁上一块凹陷处,给颈椎一个歇息的地方。她真想永永远远地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曾那样努力地活,却活得那般失败与无力。

    为什么生来就是孤儿呢?

    为什么验亲的结果要给她开那样一个玩笑呢?

    为什么想要保护自己重要的人都做不到呢?阿星在哪儿呢,传铃现在在哪儿呢?

    还有,为什么真心以待的那个人,从来从来就不肯相信她呢?

    南月以前是拒绝问这些问题的。那个坚强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怎么会允许自己问这些无用的问题呢,它们只会增强软弱罢了,并不能改变现实分毫。

    可是现在,软弱也不会带来更糟的后果了,而坚强也不能帮她解开这铁链子。对于皮囊与心都已经是千疮百孔的人,灵魂与肉身都被禁锢,软弱反而成了最不费吹灰之力而有最有趣的事情。

    南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想哭。

    可是她没有眼泪呀。

    连哭都不能。

    她闭上眼睛,又因为害怕无止境的黑暗而把它们睁开;劳累驱使它们闭上,然后再睁开。

    大概第一千零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南月看到了一只萤火虫。

    那只虫子的尾部带光,一闪一闪地扑进她晦暗的视野里。

    南月本该又一次闭上的眼睛停住了,她的瞳孔被那只虫子吸引,看着那小东西浑圆晶亮的尾部划过一圈圈美妙的曲线,从高空降落。

    虫子不是胡乱飞的,它的路线沿着一定的方向,南月猜测它的目标是斜上空那只已经快要燃尽的火把。

    虫子靠近了火把,她猜的没有错。

    连小小的虫都不喜欢选择黑暗,它在广袤无边的晦暗里飞了多少路程,才找到那一豆灯火。

    南月眼睛里藏有亮闪闪的笑意,掩饰在浅浅的悲哀之下。

    那只带来光明的虫子忽然一猛子冲进了火把。火苗忽闪了一下,抖动起一束比之前亮几个度的火焰,很快恢复如初。

    南月眼里的笑意僵住了,在她亲眼看到虫子尾部的光芒与火焰的光芒融为一体之后。

    它多傻啊。

    火再好看,能扑上去吗?

    还是它一厢情愿地以为,用自己身上那点微光就能强大火焰的光芒呢。

    真是笨死的虫子。

    南月一边认真地嘲笑那只虫子,一边冷静地想起了事情。

    南清雪要杀死萱太后,然后嫁祸于她。

    这不像是南清雪的胆量能做的事情,她的背后应当有人指使。

    这个指使的人如果是南傲天,证明他对皇宫的动作正在加快。

    可是南傲天有那么多的死士,为什么偏偏选南清雪。他之前并不让自己的儿女参与这些事情。

    可是萱太后显然另有图谋,她在将计就计,而目的未知。

    萱后出宫带走了阿星,为了逼自己完成誓言。

    南清雪的计划完成了一半。至少,完颜旻已经认定自己是凶手。现在,完颜旻与她南月不共戴天。

    南月终于有机会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完全客观地理了一遍。

    她又看了看那支火把,其实在看里面那只萤火虫。

    她知道它已经死了。

    可是死了又怎么样呢。

    南月仰起头,艰难地挪到露水会滴下的位置。

    她要活着,哪怕为了死。

    所有的事情当中,唯一解不开也是唯一让她陷入被动局面的,是萱太后。

    从南月脑海中残留的记忆来看,萱后似乎,要出宫去找什么东西,或者找什么人。

    可是什么人什么事这般等不得,让她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是现在。萱后这样的时节毫无牵挂地走掉,无异于让完颜旻孤军奋战。
………………………………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与君终反目

    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在最关键的时候撒手一搏。

    南月想起来那个毒誓。

    难道萱后是把宝押到了自己身上。

    她为这个想法感到震惊、惶恐而又不知所措。

    萱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把完颜旻的命运、皇宫的命运和整个天下的命运都放到她南月的肩上。仿佛是从那个眼里总有着淡淡云埃的美妇人约她在朱雀城楼相见的时候,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推入旋涡的中心。

    萱后,她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可她明明什么都做了。而且她离宫时眼睛和语气里的自信几乎可以保证,即使在她离宫之后,她的力量依然有能力延续在宫里,帷幄以及掌控着一个她看不见却摸得着的未来。

    而自己就是她指点江山的工具。

    南月想到这一点时,整个世界都通透了。她扫除疲倦忘了寒冷精神振铄地睁开眼睛。那些壁立千仞的石头已经不能再阻挠什么了,她疲弱但清醒的目光穿越它们,轻而易举看到了水牢之外皇城之外甚至整座北冥大陆之外。

    她开始平稳而顺畅地调整自己的呼吸,目光清泠而超远。

    她现在能理解那只赴死的飞虫了。

    可她此刻插翅难飞,不能遨游在空中去寻找那只火把。

    她得等。

    南月让自己的脊背轻轻地离开背后的石壁,保持直立的姿势站在水里。

    背后有所依附必会让人心生倦怠,而倦怠产生慵懒的静止与死亡。

    她开始静下心来聆听安静。水牢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但人不能失去时间。南月计数水滴缓慢打击石头的次数,以此来获取时间。

    大概整整一天一夜之后,她被人带出去,像扔麻袋一样被掷到一处硬邦邦的地面。

    她匍匐于地面,睁眼看去,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广厦。这间屋子太宽敞了,因为没有什么陈设显得更加荒芜。椽柱和檩木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从蛛网硕大无比的轮廓来看这间屋子多年前就已经是蜘蛛的领地。

    蛛网之上密密覆盖的尘土安之若素地在上面驻家,只有从窗角一个破洞处透进来的光线里才能看到尘土飞扬。那是一些被南月的突然闯入而受到惊扰的尘土。

    至于其他地方的尘埃,和屋子整体的氛围一样,都是冷寂而静止的。

    南月虽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地方,还是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她细细打量一遍,猛然发现这间屋子的布局其实很像靳安殿。

    只不过,方向似乎是相反的。靳安殿坐北朝南,这里坐南朝北。连窗户的位置都那么契合一致。

    她的目光远远地延伸出去,从庭户中央那道敞开的旧门里,瞥见外面确实是一处慌置的院落。

    还没等她细细地观察完这处破败的屋宇,屋子门口已经有一片尘土扬起。

    南月绷紧脊背,以手扶地,谨慎地观察着那阵腾起的瘦弱烟土。

    一只长靴踏进,一层厚厚的尘埃出现了凹陷。随着那抹黑色衣角的出现,南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她扬起头,和那黑衣的主人发生了正视。

    那是一张至冷峻之至的脸,依旧英俊,却冰冷寒凛。日常的散发被束起,似是从一场厮杀之地回来。走过来看向南月的那双眼睛只有视线,没有光芒。

    完颜旻似乎比在靳安殿那日平静了许多,一路沉默地朝着南月靠着的墙角走过来。

    南月不相信这种平静。

    完颜旻走近,蹲了下来,视线在与南月差不多的高度停住。

    他开口,声音冷涩而沙哑,目光依旧穿过她,仿佛在看前方的墙壁。完颜旻如同在同一个死人讲话:“水牢的滋味尝够了?母后在哪里。”

    南月却只死死注视着这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面容。他脸上还有血迹,深邃的眉眼里收容着全天下最彻骨的麻木与冰凉。南月知道那层冰雪下面还仔细地掩盖着最坚定的酷厉与决绝。他再也不是一个少年了。

    “这里只有两个人,你什么都不用顾忌,也没有必要为你的卑劣行径作任何的掩饰。朕只问你,母后在哪里?”

    南月依旧静静地盯着他,不答话。不知为什么,南月的眼神让完颜旻觉得她仿佛是要看他最后一眼。

    萱后安然无恙。南月动了动嘴唇,想这样告诉完颜旻。但话出口的瞬间她改变了想法。

    她把视线从完颜旻脸上移开,用一种波澜不惊而又麻木不仁的语气说道:“我活着,你母后和如花就会活着。”

    既然太后把天下这一整盘残棋都交给了她,怎样落子就是她的事了。

    “没听明白吗?”南月冷笑着,望着完颜旻一瞬间闪过的惊愕又痛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为什么……”完颜旻手臂上暴起了青筋。

    南月安静地等待着。

    这句话说出来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完颜旻会让她当场毙命。她从容不迫地等待着,但是他没有。

    还能保持冷静,说明她的话他至少信了一半。

    “是她顽固,不愿意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非要参与前朝事。”南月冷漠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若无其事地望着完颜旻,脸上带着冰锋之下的嘲讽。

    她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都不必再向任何人解释。

    她挥出去的每一柄刀锋都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南月安之若素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完颜旻,甚至将他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失态的一面又完好无损地激发出来。

    “为什么!母后她曾经那么喜欢你!朕曾经愿意相信你伤害谁也不会伤害母后。朕甚至以为你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完颜旻撕心裂肺地吼着,脸上的肌肉线条痛苦地交纵着,一只手把南月提摁在靳安殿古旧的墙壁上,眼里蔓延着荒原一样的火焰。

    “你不是问过我,愿意做皇后还是愿意做公主,既然皇后这个位置随时危如累卵,我不如……”

    “不如做公主的好!”南月几乎要断气,依然努力维持着笑容,眼睛里那层冷静和淡然却从未因此而凌乱半分。
………………………………

第二百三十章 情断长信殿

    “你,很好。”完颜旻一点点把南月放下来,任她重重地摔落在墙角。

    他忽然一个掌风劈过,少女如风中飘摇的枯叶一般无力地咳出一口鲜血,像殷红的山花一般绚烂在雪白的衣袖。

    南月感到全身的骨头被剥离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仿佛散开来一样,浑身烧灼又冰冷。

    “咳……咳咳……你现在杀了我,马就会有人送你母后和先皇团聚。”南月维持着瀚海阑干的意志,眼里没有半分乞楚。

    完颜旻全身颤抖着站着,挺括的脊背在那掐指一刻的短暂时间里看起来有些佝偻。素日的意气风发与强大有那么一瞬间的萎靡。此时的完颜旻,像是失去一切的人,像是人间斗败的勇士。

    而南月则把自己定义成那个打败他的小人。自古,是小人得志的。

    即使她全部的功力,已经彻底被她废了。他还是,打不败她。

    “杀了我,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母后。”南月再一次用强调的方式把这句话植入完颜旻的记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而果敢,嘴角挂着安安静静的笑意,留给完颜旻一个居高临下又别无选择的命题。

    透过那样一张死不悔改的脸,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蜷缩的身体和腹内翻江倒海的疼痛。

    完颜旻再一次蹲下来,强有力的手扣住南月的下巴,硬是强迫她睁开眼来。他步伐不稳,此时是真真正正失却了理智。

    “你知道这儿是哪吗?这是十四年前那个女人魂飞魄散的地方。是你父亲亲手安排进来的那个女人。十四年前,父皇落在她的陷阱里,今天,朕落在你的陷阱里。你们的蛇蝎模样,朕会一一记住。夏姬已经咎由自取,但你,朕不会让你像夏姬一样那么轻易去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颜旻用牙齿咬着说出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像冰粒打入南月的肌骨。她能感觉到这些流血的字句是怎样穿透她的皮肤和骨血,直直地击在心脏最薄弱的地方。

    原来,在他眼里,她无非就是夏姬一样的女人。

    南月几乎是蔑视又心疼地看着完颜旻,看着这个无比可怕又无比脆弱的人。完颜旻细入纹理的情绪都被南月捕捉到了。

    此时的完颜旻,像在大街与母亲走散的孩子。他的孤独,他的无助,全都透过紧拧的眉毛与颤抖的声音欲盖弥彰地显示出来。他真的太孤独了,孤独到要用冷漠与残来掩饰虚弱,弥补荒芜。如果不是眼底璀璨的黑暗里还有一点点水迹般的疼痛与失落,南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眼前这个失却理智的疯子当成一生的仇敌。

    她很想恨他。

    不是因为完颜旻废掉了她的全部武功,那本来就是他教的

    不是因为他迟早要对付南府,那是他们欠他的,她无非是替罪

    甚至不是因为南清雪。两情相悦是如此自由无拘的事情,他立王妃李妃雪妃那都是属于一个独立男人的自由啊。即使她南月心里看不过去,又有什么道理呢。

    她最希望自己能恨完颜旻的,是他从来也没有给予过她信任啊。

    她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南府的利益,杀害他的亲生母亲呢?她原本在他心里就是那样心如蛇蝎的人吗?

    “朕要你活着,看着你所在乎的东西一点点失去,你就会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完颜旻眼底那点疼痛流转而成深深深深的苦楚,盘旋在眉眼之间。他口齿间含恨,愤怒而憔悴。

    “看着我一点点失去?”南月失声轻叹,像嘲笑孩子一样嘲笑他,“可是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南月轻咳了两声,笑容轻轻绽开,如寒梅枕雪一般凄凉。

    她费力地用不那么顺畅的气息说道,“我知道你在乎天下在乎你母后在乎只能在记忆里寻找的扑不着抓不住的父爱在乎你生来便不得全寿遭残害的荒唐命途在乎南家欠你完颜家下两代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

    看到完颜旻似乎被难住了一样傻愣良久,南月声音柔缓却扬眉吐气一般而虚弱又张狂地呼喊着,“你以为,我这样的人……咳咳……我这样的人,还在乎失去吗?”

    一瞬间,她仿佛雾光夺目,丢盔卸甲。

    完颜旻顿时觉得目生恍惚,眼前的南月仿佛是一朵战无不胜的带刺带血的花,她嘲笑他,控诉他,甚至是故意激怒他。他却像个傻瓜和莽夫一样无力反驳。

    完颜旻把控制着南月的手松开,慢慢地执剑退后。

    “你不用再辩解什么,朕永远不可能,再相信你任何的花言巧语。你,南相,你们欠下的,朕通通会用你们的血来祭。”

    完颜旻松开了南月,失魂落魄地踏离殿门。

    大殿方同样被灰尘蒙垢的匾额依稀可辨“长信殿”三个大字,似乎想要昭示一段尘封在这座房子里的历史和风风雨雨的记忆。

    长信殿,是夏姬第一次见到先帝完颜孤辰的地方,那个女人在这里度过她短暂的一生。

    南月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完颜旻的离去,最终抵不过全身催心嗜骨的疼痛,大厦将倾一样重重地倒下,面无血色地昏睡过去。长信殿灰尘两指厚的地面,如同匍匐着一只静翼悬停的白蝴蝶。只不过,白衣斑驳,血色可辨。

    一场丰盈的雪落下来,雪花大如棉斗,铺天盖地投尸于地,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出奇干净,消寂了一切声音。这是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盖住了山川房宇,也几乎掩埋了所有大大小小的路途。

    明里暗里出去寻找太后的那批羽林军和鬼影三十六骑,全都无果而归。大雪封山,连只鹿都难找,何况是两个人,而且还是有极大的可能被人囚禁的人。

    完颜旻不是没有怀疑过南月说话的真假。她说是她囚禁了太后,可是为什么,最后昏睡在靳安殿被众人揭发的人是她自己。而且最开始,她是断然不承认知道萱后去向的。
………………………………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荒园绿意长

    这狡猾的女人突然发生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他还要仔细地调查。

    鬼影三十六骑尚有其他重要的用途,完颜旻只得命钟鸣扬出动全部的钟家军在外长期搜寻。他之所以坚定地相信萱后还活着,不全是因为南月威胁的言语,而是靳安殿被翻遍都没有找到一件重要的东西。

    萱后枕边常常放着的一只碎玉箫不见了,那只箫和先皇墓里埋着的那个是一对儿。

    完颜旻是一直是看不懂萱后的。一对儿的箫,一个毫不留情地砸碎了,另一个却完好无损地留着,甚至常常伴于枕边。

    萱后这十几年里每每提及先皇时从未言及思念,只是像平述任何一段寻常历史那样叙述川阴。她仿佛从来也不打算原谅先皇娶夏姬这件事,只有握着枕边那只独箫的时候,目光会格外柔和。

    萱后的失踪和她不轻易示人的情绪一样蹊跷。靳安殿出事前几日,御风去问安时如花便是隔着窗子答话的。御膳房的小厮也作证那几日内如花都是打开一条门隙让送膳的把膳食放门口就走。

    有没有可能,二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软禁了。可是,若真是那时就被软禁了,如花既然有机会开口说话,为什么不直接向御风求救。

    就连出事当天,靳安殿的屋子里也太平静了,连日常的摆设都没有丝毫错位的痕迹。只有南月一个人倒在屋子里。

    种种异像之下,完颜旻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南月并非凶手。他甚至给了她避开众人单独解释的机会。可是偏偏,她自己干脆利落地亲口承认了,打碎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乐观妄想。

    当南月亲口说出宁可作公主不愿作皇后的话时,完颜旻几乎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她,他当时确想杀了她。

    南月在那场势如山岳的飞雪里,睡过了三天三夜。

    她花了一天时间昏迷,两天时间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等到第三天终于可以动弹的时候,便一瘸一拐地忍着疼痛从长信殿的角落移动到窗前,再从窗前移动到门框。

    南月出殿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拔草,她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想过逃跑。

    四肢动弹不得仰视天花板的那两天里,她已经用耳朵辨认出这座废殿的宫墙四围至少有四十来个羽林军在严密看守。

    而她这副身子,此刻内功轻功皆无,五脏俱伤,部分筋骨断裂错位,寒气入髓,骨血寒凉。

    用这般废物一样的伤病之躯去突破重围,无异于自杀。

    以卵击石这件事听起来很壮美,但那样会把血流光。

    南月从水牢出来后头脑无比清楚冷静,她的血还要继续流淌,因为生命里还有许多事。

    自杀亦从来不是南月的人生哲学。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一定是他杀。

    为了省力,南月半走半拖用狗刨的姿势来到院落中央那片废旧的花园。她尽量使神经麻木,忘却那些一步一痛的伤口。

    这座花园也是看天花板的时候早就瞄好的。因为大殿的门敞着,她偶或略微偏偏脑袋,换个视角,就可以看到外面茫茫灰白天地里擎起的绿色。

    冬天里的绿色实在太显眼了。

    由其是在冷宫长信殿这样的地方。

    花田里面的草很丰盛,是这座皇宫里唯一能按自己的性子疯长的草,故而又杂又深,冰雪也挡不住。南月看了这群草好大一会儿,想起这里二十年前种的应该是各色名花。

    她又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衣裳,很自信地觉得自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虽然那时候可能已经老了,但活着就还有造作的机会。她相信自己即使老了,也还是可以搅天覆地。

    手伸向割人的草茎,南月抓住一蓬同根的草,把它们从坚实的土里捞出来。野生的草根扎得十分牢固,故而根与土壤分离的过程格外艰难。

    南月没有力气,她从头上卸下一支仅有的头饰,把那根圆圆滚滚通体透亮的白银簪子用一块残砖压扁,又把边缘抵在砖棱上磨出一溜扁扁薄薄的刃来,再把这片做工粗糙的薄刃压在贴紧地面的草根处,看着那些顽固的跟被一点一点扯断。

    南月用同样的方式又对付了这株草附近的其他杂草。当一株比她还高两寸的杂草倒地时,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泻尽了,一下子仰躺在一大片刚刚被她放倒的绿草丛中,欣赏明净天空和自己的杰作。

    花田很大,她只放倒了五分之一的草。那些直立着的草包围着已经被放倒的,也包围着孱弱的身体。

    南月躺了一会儿起来,拨干净一尺见方的一块地,埋上了随身带着的两颗薯蓣种子。然后挑拣了几块干净厚实的草的根茎,又半走半拖地回到殿内。剩下的草就全部堆叠在那片之前它们扎根的那处薄地,形成了一垛松松软软的绿垫子。

    她吞咽了几块草茎,又睡了一天。

    此后的几天里,她一直重复着同样的活动。拔草,吃一些草根,睡倒一天恢复点元气,醒来的时候再拔草,再进食,再睡。

    这样的过程大概重复了四五次,那片占据了整块花田的杂草终于被拔干净了。仰倒失根的草横七竖八叠垛了一畦,方方正正像一层绿色的厚垫子,安静地铺在土壤上。

    大概在南月拔第二波草的时候,御风风尘仆仆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急急地到盛轩宫见完颜旻。

    “主子,西疆的官道上,最近有一大批商旅队伍在频繁往来。六骑和十三骑去暗中侦查过,马车里装的全是弓弩弹药。”

    他口气急促,衣摆和长靴上尽是尘土。

    “耶律明修死后,西祁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完颜旻随手合上一道西祁来访的奏折,低垂的眼帘之下覆盖着淡淡的阴翳。

    “看来上次耶律将军,不过是给人做了替死鬼。”御风附和道。

    完颜旻扔下那批奏折,起身踱步到窗前,凤目朦胧深远地凝望着窗外,沉沉地说:“像赫连拓那种心思奸险的人,就算要以弱犯强发动叛乱,也不会找耶律明修这种有勇无谋的蠢货做盟友。真正的蛇,现在才该出洞了。”

    君王目中摄雪,薄唇开合:“南相这条蛇,冬眠了不止十余年之久。”js3v3
………………………………

第二百三十二章 螳螂欲捕蝉

    南家水榭旁落了一只雪白的鸟儿,嘴巴上叼着什么东西。

    被下人叫来的南傲天把那只奇异的鸟儿托在手掌上,小心地从如玉的鸟喙中拔出一只沉甸甸的银簪子来。簪子头上的凤饰忽然松动掉落,露出一卷毛边纸的边缘。

    那只鸟扑棱扑棱翅膀,在回廊上打了一个盘旋,划出一段优美的轨迹飞走了。

    南傲天目色一沉,把凤饰小心地安上,将整支簪子收进袖口。回到书房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来。薄如蝉翼的纸张摊开来竟然是比案齐的一张大纸,一幅手绘的地图赫然显现。

    南傲天紧紧抓住地图边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唯恐来不及似地在图上飞快扫过一遍,因世事看多而不再干净的老眼里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那目光里透露着压抑的狂喜,隐忍的激动,以及毫不掩饰的企图与贪婪。

    “好,好啊!”随着视线在地图上抖抖索索地移动,南傲天眼里那束光芒越来越急切,拇指处攥着的那部分纸张已经呈现出痛苦的皱纹。

    “老夫等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个目光炽热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狂欢道,紧紧收拢了那张纸。

    他沉思一番,决定还是把这致命的东西放回原处更为合适。

    于是南傲天重新拿起那根簪子,却陡然发现簪子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他眉毛抽搐了一下,顾望四周,迅速谨慎地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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