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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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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论玄异与否,李潼其实不太乐意跟宗教人士有什么深入接触。除了容易滋生厌胜鬼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费钱。

    比如这一次宏道观道官登门,反应最激烈还属太妃房氏,直接捐施锦缎近千匹,求为先王厚积阴福。且不说这些祈禳仪式效果如何,反正这个财是实打实的破了。

    李潼防得住兄弟败家,没防住娘娘烧钱,心里很不爽,还得笑着吩咐家仆将这些锦缎财货码上车,送去宏道观。

    看到账面上财货少了一大截,李潼不免恶意猜度,他奶奶之所以将李仙宗这个宗教人士派来他家,大概就是存念要用这些宗教仪轨消耗掉他家小金库,防着他积攒钱粮、招兵买马。

    除了这些噱念以外,李潼大约也把握到他奶奶对于他们兄弟坊居一事的态度了。像他腆着脸请王贺旺担任王府长史,希望能借一借凤阁虎皮吓唬人,这在他奶奶那里是不可以的。

    武则天以李仙宗取代王贺旺,基本上也算给他们三王划定了一个日常交谊的范畴:“老老实实搞点方外养生,安心苟着,不要贸贸然冲进时局里来给我添乱子!”

    李潼虽然有些不爽王贺旺被替换走了,但也明白他个小奶猫感受如何不重要。

    他奶奶百忙之中还肯对他家稍施关注,这已经很难得,大概还是因为他此前对薛怀义劝和不劝离。而且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里,他们兄弟能隐遁方外、求于安生,也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一条活路。

    想到这些,李潼又不得不庆幸,好歹他奶奶还是派了李仙宗来。李淳风这一脉道传相对而言还很正派,搞点天文历法、数学经史研究,要是派几个炼丹道士来,他才抓瞎呢。

    丹炉一起,金银成灰,炼丹本就是一个烧钱活动,再说他奶奶都这么表示了,他要不开炉给他奶奶炼点保健品又显得不孝顺。炼出丹来,要是让他服食试丹怎么办?

    李潼对自己小命这么珍惜,日常连生鱼片都不敢吃,更不要说去吃那些成分不明的炉底灰。

    再说他年轻力壮的,吃点兴许没啥,真要把他奶奶吃出个好歹来,别人不说,他叔叔们肯定是美得鼻涕冒泡:“小王八蛋居心不良,居然把我妈毒死了。弄死他!再让咱们大唐社稷重回正轨。”

    所以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沾,李潼自己琢磨很清楚,在他奶奶慈威下混日子虽然战战兢兢的,但要真是他叔叔掌权了,他才更完蛋。

    现在武周代唐,资产重组,难免人心涣散,仨瓜俩枣他兴许还能捡一点。真要皇帝归位,内外齐心,他们三兄弟作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那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最好结果无非学学原本的李守礼,憋着劲的生孩子。

    欢迎完李仙宗,李潼返回王邸,刚过仪门便见奶妈郑金迎面行来,便笑语道:“阿姨也要入府向李少师求问前程?”

    郑金闻言后呵呵一笑:“我有什么前程指望,左右一生都紧傍阿郎。少师仙风清贵,还是不要去俗命污眼。”

    说话间,她便跟随在郎君身后行入中堂,摆手屏退侍用人等,然后才又行近并降低语调说道:“我是想请问阿郎,宏道观真人们几时登门设坛?宅邸旧居人家败坏,总是不吉利,还是要尽快祛灭凶秽气息,才好安居啊!”

    郑金这么一说,李潼又想起刚刚损失掉的那些财帛,更觉心疼,恶狠狠道:“端午正日就让他们来,开坛唱上三天三夜大戏,内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斋醮祈禳,可不是什么戏弄玩笑!”

    郑金神情凝重,隐有薄斥李潼态度的不庄重,并又自顾自絮叨起来:“江安王一家门德太不端庄,难免污秽存积。这几日我常访问坊间民户,听到许多旧事闲言……”

    郑金旧在大内,已经是消息灵通,如今入坊定居,少了许多约束,更成了名副其实的郑打听,短短几天的时间,坊里人事已经掌握个七七八八。

    她所言江王李元祥一家不端庄,倒也不是随口污蔑,李元祥本身便以贪暴闻名,其子李晫在高宗朝以犯禽兽行而赐死家中。再联系去年一家人大难临头,这座府邸倒真的像是一座凶宅。

    鬼神玄异,李潼虽不执迷,但听到郑金这些唠叨,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发毛,也觉得还是做点法事比较好,毕竟能得一个心理上的安慰,更何况钱都付了。

    “其实、其实有一事,早前不敢告诉阿郎。现今既然道官真人要登门设坛,便也没有顾忌……”

    郑金讲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忐忑惊悸:“阿郎可知前几日为何不让你往西园去?”

    “难道不是园事荒芜、乏于整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好奇。

    他这座王邸左右狭长,占地三十多亩,其中宅居建筑只是占了一半,另外一半则是一片园墅,前宅后园、这也是权贵家邸通常布局。

    李潼一个单身狗,亲长幼妹又都住在李守礼的雍王邸,即便是加上内外侍用人等,这家邸规模使用起来也绰绰有余。

    他此前想入西园逛一逛,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布局,搞搞园艺建设,日后用来集宴宾客。但却被郑金阻止说园墅荒芜,乏甚可观,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便没有过去,只是吩咐郑金先安排家人稍作整理。现在听来,似乎另有隐情。

    “其实、其实是因为园中有鬼异……我是怕阿郎入园招惹污秽。”

    郑金讲到这里,脸色更显凝重:“前日坊野打听,据说旧江安王家门或有横死人命,便都埋在西园……”

    李潼闻言后,顿时皱眉:“有鬼异?阿姨见过,还是旁人见过?此事多少外人知?”

    “哪敢让外人知晓啊!早前我安排仆役去扫除秽物,入夜有人密报说闻鬼魂泣哭。我封禁园墅,不准旁人再入,另放鸡鹅之类在内,到了白天再去,只找到几片羽毛散落……”

    郑金讲起这些,脸色隐有煞白,可见真是惊悸入心。

    然而李潼听到这里,眉头却又紧皱起来。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就不乏妖异,对此自然敏感,充分认识到世情乖张后,更是敬而远之,不想沾染,却没想到自家宅邸居然又发生这种妖异事迹。

    “谨慎是好,还是不可让外人知。”

    李潼先认可了郑金的做法,但心里还是感觉不怎么踏实,稍作沉吟后,他便说道:“唤上阿九,咱们去看一看。”

    “阿郎不要!还是等法事做完……”

    “只是看一看,若真神鬼怪异凶不可当,前宅也未必安全。”

    说到底,李潼对于所谓超自然现象没有太大的敬畏,之所以敬而远之,还是怕由此衍生出来的人情刁难与构陷。最好在那些专业人士登门做法前先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心里也有一个谱。
………………………………

0114 友谊的河

    郑金见不能阻止郎君,急得额头上冷汗直沁,便又说道:“阿九虽悍壮,终究不是纯阳,最好还是再引外庭仗身同入。”

    “不必,阿姨忘了,我也是有祥瑞镇身的。”

    李潼说着便屈指弹了弹腰间的永昌玉币,他就是要在尽量保密的情况下搞清楚怎么回事,是有人搞鬼还是真的超自然事件,哪能一群人闹哄哄冲进去。

    郑金低头看一眼那永昌玉币,心情倒是略有安定,但还是叮嘱李潼稍候片刻,她又匆匆行出,找来桃符之类辟邪物让郎君贴身收起。

    于是三人便组成捉鬼小分队,直往宅邸内里西园行去。

    李潼这座家邸,位于履顺坊的西南角,伊水恰好缘他府邸向东流淌,府邸与河堤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其中又有一部分水流被直接引入府中,在府内形成一片占地七八亩的湖池,傍池造园。

    不考虑其他,单从风景而言,李潼这座府邸真是上佳。神都诸渠,伊水最清,其水分作两道,自长夏门东西坊区流入城中,又在城中集贤坊西汇成一流,继续向东流淌。

    白居易《池上篇》有:都城风土水木之盛在东南隅,东南之盛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这是在炫耀他的履道坊宅邸。

    履道坊地在履顺坊南,换言之,后世美得让白居易赞不绝口的宅邸,正好位于李潼河东王邸的南侧,两宅相隔一水而已,河东王邸水木之美无需多言。白居易的宅邸占地不过十七亩,河东王邸又比其家大了一倍有余。

    中唐时,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所居正在履信坊,两人相隔一道伊水唱和不断。想到这些人文故事,李潼就颇有几分第三者插足的恶趣感。

    穿过左厢跨院,三人便来到了西园外。此处并没有安排仆役居住,可见郑金是很有保密意识。

    一条长廊分出厢院,又有一道南北走向的砖墙隔开园池与居舍,墙涂朱色,内外杂种桃李。如今已经到了五月仲夏,果树枝叶繁茂,桃花零落,有的枝头已经挂起果实,青色晕红,果香诱人。

    李潼将待跨过拱门,却又被郑金拉住:“阿郎真要……”

    “自家院舍,哪有不敢入的道理。”

    李潼微微一笑,便又向内行去。

    园中自有青石铺成的路径,墙后除了桃李之外,入眼先是一片竹林,翠竹直立、青葱喜人。竹林之间杂有一块块的园圃,园圃中或植花木、或生蒲草。

    但也能看得出的确是乏于打理,草木葳蕤、过于繁盛,甚至石径上还有瓜蔓爬生,有的瓜果已经长到了拳头大小。

    穿过竹林,视野便渐渐开朗,有垂柳傍水而生,狭长的园池清澈见底,围池有石堤、假山、凉亭并观景的台阁。

    木石围成的园槛覆以青苔,槛中有未经修剪的花木肆意生长,既有牡丹、芍药等常见花品,也有李潼辨认不出的花种,都盛开的异常绚烂。

    伊水入园形成的池水占了整片园墅三分之一的空间,园池北角建设有高达三层的阁堂,阁堂两侧又有厢室为抱,建筑外则是一片桃林,阁上可以俯瞰园景诸种。

    不过园中最引人瞩目还是园池中央一块土石堆聚筑成的小洲,李潼就发现唐人特别喜欢这种四面围水的河洲。神都苑、九洲池,包括玄武门南的陶光园,甚至就连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桥基都坐落在河中两座南北对称的河洲。

    这样的河洲,四面围水,私密之外兼具水木风光,在上面建造屋宇,临水而居,可谓景物怡人。

    园池中这座河洲面积并不大,远远看去应该在两三亩之间,呈一个椭圆形。与池水相接部分生长有茂密的菖蒲,偏北位置建有前后两重的飞檐阁堂,因有草木遮挡,站在岸上并不能一窥河洲全貌。

    郑金见郎君举步走向连接河洲的栈桥,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低声说道:“阿九快跟上去,一定要紧护住大王!早前家禽就放养在此,转过一夜就不见踪迹……”

    郑金的紧张也让杨思勖变得忐忑起来,手中竹杖都攥的咯吱作响,他紧紧跟在大王身后,呼哧呼哧喷出的粗气都直冲李潼后脑勺,以至于李潼都变得有些紧张:“阿九你退后些,总感觉猛鬼在我身后喷气。”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思勖脸色一垮,露出似哭似笑的尴尬表情,只能压抑住呼吸,但仍不敢落后太远。

    “这座园池,可真是秀美。如果没有什么祟迹,倒是可以在这里长居避暑。”

    李潼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走上了栈桥。

    眼下时令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伏,但气温也变得炎热起来。李潼家宅毗邻伊水,倒是较之别处清凉得多,但日常居室中也觉燥热气闷。

    园池中草木葳蕤,百花繁盛,又有活水流淌,水汽蒸腾,凉风习习,较之前院清爽得多。

    他这里还在欣赏风景,郑金脸色却越显惶恐,凑近过来抓住他臂弯,颤声道:“阿郎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李潼侧耳倾听,果然风声鸟鸣中还夹杂着一些尖锐声音,听来似是呜咽呢喃,很是怪异。他又转头看了一下杨思勖,只见这个孔武太监这会儿也是一脸紧张兮兮,很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怪异之声。

    “阿姨不如……”

    李潼本来想让郑金暂时留下来,但又想到许多恐怖片团灭是从团员分开开始的,他便抬手拍拍臂弯处郑金手臂,笑道:“阿姨不要紧张,纵有妖异,难伤王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祟在装神弄鬼!”

    说话间,他便加快步伐,直往栈桥前方行去,同时细心分辨着怪声传来的方向。

    越往前行,那怪声便越清晰,郑金虽然惊恐,但见郎君仍是固执前行,便也咬牙跟随,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那是什么?”

    将近河洲的时候,李潼看到栈桥桥桩侧方探出一角似是青竹扎成的箱笼,抬手一指。杨思勖身躯探出栈桥,用竹杖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腹大颈窄的竹篓,清水沥出,竹篓里还有两条巴掌大小、活蹦乱跳的游鱼。

    “是捕鱼的鱼筐!”

    杨思勖抹一把额上虚汗,转对大王说道,他抖手将游鱼倒在了池水中,又在竹篓底部发现几根浸泡发白的鸡骨。

    “不、不是家奴设下……”

    郑金结结巴巴说道:“先时入园,人本不多,察觉怪异,我更没让别人再入。这、这是谁做的?”

    李潼抓起那竹篓抖了一抖,看到竹篓前端有细细竹管编成的小机关,类似排箫,弯腰试着浸在水面,当池水流淌时,果然那竹管便发出轻微声调。

    “居、居然是这样?”

    郑金眼见这一幕,便瞪大眼,转有几分羞恼:“究竟是谁?敢做这种戏弄?”

    李潼手指摸一摸竹篓青茬,嘴角也扬起来,这明显不是什么故旧之物。他将竹篓丢在栈桥桥面,甩甩手上水渍:“继续走,今天看个究竟!”

    杨思勖当前而行,手里竹杖挥舞,扫开蹿生到桥面的芦苇,不忘回头叮嘱:“大王小心足滑。”

    行过栈桥,抵达河洲,茂密的芦苇淹没了原本的道路。芦苇这种速生水草,一季不作打理就要荒长,使得河洲有种荒芜破败的感觉。

    杨思勖挥杖抽打出一条勉强可行的道路,又转身扶着大王淌行过去,穿过芦苇丛之后,便到了河洲空地上,一侧仍是园圃,另一侧便是河洲上的建筑。枯草杂枝散在青石铺成的平地上,更有细竹撬起地面,蜿蜒着从石缝里生长出来。

    这种河洲环境是好,但因水草丰沛,对园艺修整要求更高,稍稍疏于打理便会显得荒废。就连那阁堂建筑也因为水汽侵蚀,漆色剥落,水侵虫蛀,明显破败。

    杨思勖正待上前打开阁堂门窗,李潼却抬手将之拉住,指了指地面上明显的苔青踩踏痕迹,并摆摆手示意暂退。既然已经确定是人迹而非鬼祟,三个人还是太单薄,杨思勖虽然能打,谁知道那门户紧闭的阁堂缝隙有没有什么强弓劲弩正在指向外界。

    杨思勖虽有几分不甘,但也不敢以大王性命犯险,护卫着李潼与郑金退回栈桥并说道:“阿姨且伴大王先退出园,奴往验看究竟,再请大王决断。”

    郑金一脸的惭愧与后怕:“阿郎园事付我,我却妄信妖异,竟被贼人潜入……”

    “不是大事。”

    李潼摆摆手,示意郑金不必自责,确定人迹之后,刚才退出的时候他又仔细观察河洲环境,然后便发现园圃花枝有着很明显被打理修整的痕迹,猜测应该不是强人潜入要做什么刺杀险谋,否则这杀手就太有生活情调了:“或许是某家逃奴暗藏此中。”

    “试试就知。”

    杨思勖相信大王判断,倒持竹杖返身奔向阁堂,蛇线奔行并大吼道:“何处贼徒,敢犯贵邸?速速现身!否则府卫围池,直死当场!”

    突然,阁堂另一方位有洞裂之声,旋即一道灵活身影弹射而出,没入茂密芦苇丛内。李潼伸头去望,可见清澈池水中一道身影游鱼一般潜游向远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这是……”

    郑金眼见这一幕,直接惊呆了。而李潼则双眼微微眯起,流露出极大兴趣。
………………………………

0115 倩女幽魂

    “下仆无能,让贼人遁走,累大王虚惊,请大王降罪!”

    杨思勖垂头丧气返回西园拱门,扑通一声跪在李潼面前:“阁堂内已经搜查一番,贼徒应只一人,潜居不是短日。”

    “我真是该死、真是……怎么这么大意!若早让家仆入园详查,哪会发生这种事情!”

    郑金同样一脸的惭愧,乃至于抬手扇起了自己的脸庞。

    “阿姨不必自责,久居禁中,难免乏于警惕。家事多操劳,全仰阿姨一人,疏忽难免。”

    李潼抬手按住郑金手臂,并对杨思勖说道:“阿九你也起来吧,咱们再去看一看,能不能查出小贼来路端倪。”

    “阿郎不可再入,我这便传家仆入园彻查!唉,只怪我轻信妖异……我、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做出这种昏事!”

    郑金自责得眼都红了,仍是不能原谅自己,她本以为封锁西园是谨慎处理,却没想到一念计差竟包庇出这样一个要命的错误。幸在贼人还只藏匿在西园,观其遁逃之迅敏灵活,若真潜入宅居,更是防不胜防。

    两人都阻止李潼并提议即刻召府卫仗身如此详查,但李潼却心存几分迟疑。

    实在那小贼刚才逃遁之迅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倍感惊艳,这件事透出古怪奇异,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不过听这两人力劝,李潼也渐渐打消了隐瞒下去的心思,毕竟自己起居园邸发生这种怪异事情,如果不彻查以防微杜渐,睡觉都不踏实。

    特别他家宅外多有金吾卫耳目,对方却能轻松来去,究竟是金吾卫暗纵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疏漏,也让他颇为忧心。

    他刚待开口召入仗身,却见阳光下池水水面又有涟漪暗动,水面下一抹白色光影向岸边此处游来。杨思勖见状已是大怒,低吼道:“小贼真是大胆,今日便让你命毙此处!”

    说话间,他又持竹杖倒奔池边。

    白影距离池边尚有两丈余便收顿住,哗啦水声露出一张湿漉漉且生动俏丽的脸庞,并作清脆呼声:“主人勿惊,我来道歉……”

    眼见此幕,岸边三人都有些出神。饶是李潼多有处变不惊的素质,见那一张破水而出的脸庞也是略有出神,毫不夸张的说心跳都加快几分。

    他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此前在禁中多见群姝美艳都能坐怀不乱,但见水中那明眸皓齿、恍若出水芙蓉,大概也是因为这出场方式太过奇异,一时间竟有几分惊艳耀眼之感。

    但是女色如何,终究对太监诱惑是少,杨思勖大步踏入水中,手中竹杖已经挥扫而出,飞掠水面迅猛抽向水中少女。

    那少女身姿实在灵活,水流仿佛不能成其羁绊,水中腰肢一拧,便又横掠半丈有余,躲开杨思勖那砸开的竹杖,仍是一副歉意语气:“我真是没有歹意,返回只向主人告罪!”

    “阿九暂停,听她说。”

    李潼举手,召回将要跃入水中的杨思勖,解下腰际短刀递到杨思勖手中,并摆手示意郑金暂退出园。

    但郑金退走没有几步,水中少女便又喊道:“你是要召人围池?我可要逃了!”

    说话间,她水中游动的身躯便又退出丈余。

    李潼闻言便是一滞,而后便冷声道:“你水鬼一样出没,吓我家人。我真想捕你,一声令下,伊水断流,你能逃到哪里?”

    少女本来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到这话后,水中身姿动作明显迟滞几分,转回头来颇有几分丧气:“你就是这园宅主人?我真没想吓你家人,入此时只是空园,你家人入居前后,外渠落下水栅,院墙外昼夜有人警望,把我困在这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既然是逃不走,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索性当着少女的面对郑金说道:“她既逃不走,阿姨速去召人把这小贼给我打捞上来!”

    郑金这会儿更加发懵,更加步履匆匆往园门外行去。

    “不要、不要……”

    少女闻言更显惶恐起来,手臂拍打着水面喊道:“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娘子,你捉了我是一桩麻烦……”

    “麻烦不了,这么大园居,处处都可埋尸,死无对证太容易。”

    李潼见她在水里扑腾得欢快,心中恶趣更甚,你再不寻常能有我更不寻常?

    少女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片苍白,话都不再多说,转身便向池南渠口游走。

    李潼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他倒不怎么信少女吹嘘,可问题是院外巡弋盯梢的金吾卫并不是他的人,真要被她游出去落在金吾卫手里,可真是一桩麻烦。

    “拦下她!”

    李潼给杨思勖打一个手势,并将郑金再唤回来,沿园池岸边奔走追赶,并喊道:“你游回来,交代清楚,我不杀你!园外都是官家军士,你若被捉住,想活命才更难!”

    听到这呼声,少女游出的速度变慢一些,但仍游出一段距离才又停下来,语调已经带上几分气喘并哭腔:“你、你说话前后不一,我不信你……”

    “你在我园居装神弄鬼,我虚言吓你一次,有什么大不了?若被宅外官军擒住,你是必定入刑,但若返回交代清楚,还能盼我偶或仁慈。自己想想,该要怎么办?往近来瞧一瞧,我也不是动辄杀人的残暴样子。”

    李潼耐心劝说,并示意杨思勖继续绕池奔走,寻窄处入水:“我听你语气已经疲累,到岸上来,我不伤你。善泳者溺于水,我这园池广大,真要自己淹死了自己,你又要怪谁?一个柔弱小娘子,若非走投无路,哪会潜入旁人家宅隐居、我是言厉面善,心更仁慈,来讲一讲你的苦衷,或许我就原谅了你……”

    “我、我……我能游出更远!”

    少女嘴上仍在要强,但浮游动作的确是越发缓慢。

    “我见到了,但你水性出众又怎么样?你不能细述苦衷,求我原谅,就算是游出,总要落网。蟊贼潜入贵邸家居,那些官军恐我追责,还是要将你送我邸中问罪。到时候,我未必会跟你这样客气!”

    李潼半是劝诱半是恫吓,心里也的确好奇起来,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来路?

    “我游回来,就是求主人原谅,可你却要杀我……”

    少女语调渐悲并颤抖起来,浮露在水面上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郑金原本抱怨这小娘子装神弄鬼,使她自惭失职,但见那娇俏脸庞已经全无血色,心中也生不忍:“小娘子不要再残害自己,快到岸上来乞告大王谅解。大王真要追究,你逃不掉的,真要闹到官署插手,不独自己,你家人都要遭受连累!”

    “我、我没有家人!我根本就不怕死……”

    那少女情绪波动激烈,气力消耗更加严重,浮游身姿大没有此前那种灵活。而此时,杨思勖也从另一侧入水,很拙劣的狗刨式噗通噗通往池中游去。

    “我只想园池清静,少添一亡魂,但你真要一味求死,那也不用再上岸,做一个真正水鬼吧。”

    李潼抬腿迈上一块园石坐定,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戏模样。

    水中少女银牙错咬,湿漉漉的脸庞满是挣扎,已经不敢再张嘴回话,终于调转方向,往距离最近的池岸游来。

    待其游到近岸浅水处,落足立定,喘息片刻又作张嘴干呕状,可见确是疲极,但仍不敢上岸,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岸上的李潼,颇有水汽氤氲。

    “你在我园中装神弄鬼,害我家人不敢轻入,还觉得委屈?”

    李潼手持一根断竹轻撩着水面,但也并不走近,少女刚才逃离河洲阁堂那敏捷身姿还是给他留下挺深刻印象。

    郑金也在一边不乏抱怨:“这么娇俏可怜的小娘子,为何要做那种鬼祟事?”

    “我、我……对不住、我来时这园宅本没有人,要走时已经出不去……我没想害人,只是没去处。”

    少女垂下头,睫毛忽闪忽闪,泪水已经顺着湖水滑落清丽脸庞。

    “且先待在水里,阿姨去取干净衣袍,暂不告知家人。”

    李潼摆摆手,吩咐郑金一声,并与已经上岸的杨思勖退到稍远处。少女这会儿也没有了继续折腾的力气,抱臂环胸立在池水中,一边啜泣一边泪眼朦胧的偷偷窥望李潼,哽咽道:“你、你真不会害我?”

    “你不是根本就不怕死?”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

    “我、我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你骗我、你这个样子,不该骗人!”

    少女抬手抹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秀眉飞挑,薄有风情,之后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杨思勖:“你这个样子,要是骗人,让人伤心、他……他要是骗人,让人气恼。”

    李潼转头看一眼臊眉耷眼的杨思勖,不免一乐,然后又指了指少女,笑道:“以貌取人?所以说,你就敢潜伏在我宅院,即便暴露踪迹,自觉我不会害你?”

    “我没觉得!做了坏事,总是心惊、我只是没逃掉。只是、只是你说的话,让人愿意信。”

    少女脸色羞红,不乏懊恼兼气急,泪水又簌簌流下来:“你不饶我,也是应该。可、可为什么要取笑我?”
………………………………

0116 不是聂隐娘

    不多久,郑金取来衣衫,并低声告诉李潼已经有一队仗身进入邸中待命,再有什么变故,片刻便能冲入西园。

    李潼与杨思勖稍作回避,再返回来时,少女已经加披新衣,但那新衫也很快浸透,无非是稍掩身姿。其人态度倒也恭顺配合,没有再做试图逃跑的举动。

    李潼想了想,还是决定返回河洲阁堂审问少女,外宅人多眼杂,不如西园幽静。

    再次返回河洲上的阁堂,李潼步入其中,发现除了杨思勖此前翻找留下的痕迹之外,房舍中居然还很干净整齐,只是器物摆设却少,显得很是素净。

    “你入此园宅已经多久?”

    李潼在房舍中游览一番,发现颇富生活气息,转头望向垂首立在角落里的少女。

    “我来时还只初春……”

    少女低声回答道:“原本我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废园,早前有工匠翻新东面宅院,也没到这里来……”

    这话倒是比较可信,这座王邸园宅分离,东面宅院布局完整、足够起居。西园是在原宅邸的基础之上再作扩建,依照郑金的打听,原本西园位置是还有几家坊户家居,后来才并入王邸范围之内。

    李潼他们兄弟出阁,是在年后才有的议论,几经往来拉锯再到确定宅邸所在,过程不乏仓促。诸王宅邸营设归营缮监右校署督造,甚至没来得及营造新邸,可见背后催促之力很急。在这种情况下,没来得及彻底翻新王邸也属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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