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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夕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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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人。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著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恰见车前的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透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他瞧著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闹的。又听红衣男子隔著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的时候,还不会骑术呢!都要我抱著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便不再理会。


 第五章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竖起湖畔。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学骑射剑术,而如今二弟三弟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後,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宅。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帐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著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思绪起伏,但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之人勾起了乡愁,沈沧海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的思念,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欠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著薄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海,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麽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了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堆篝火,诸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放怀豪饮。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下手混得极熟,今晚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著帐外夜风低啸,浪涛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著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的睡容,目光若有所思。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著自己的脸颊,上面仿佛还残留著男人手上的余温,他怔忡过後,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著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後,却非要摆出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後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的云彩一朵朵飘浮蓝天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沈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著沈沧海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热闹。他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著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高台上其余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阵歌舞後,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沈沧海坐在轮椅中,又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麽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开,身後响起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後,看著场中热闹场景,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麽,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麽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沈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罢。」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余,望著男子认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却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夥,算你会说话!」男子失笑,随後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的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後还得从他身上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商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麽?没见到伏羿,很失望麽?」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下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借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进了团棉花里,软绵绵的无处著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闲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进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著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伏羿到了。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著与贺兰皇朝交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径自去包裹中寻找干粮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干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著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麽?」
    归根到底,夕绝还是在喝陈年旧醋啊……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著把干粮塞进商夕绝手里。「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麽。」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著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干粮。
    两人正吃著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著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著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後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後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麽?」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著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趟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前都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於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沈重。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羿的过往耿耿於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说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著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沈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著商夕绝越来越阴沈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自去假寐,心下盘算著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启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出了帐篷。
    日头已完全沈没在雪山後,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著商夕绝的身影,逡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的巨大营帐上。
    看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著移开了目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径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麽人?快停下!」帐篷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帐篷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嘎然中断,紧跟著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脏乱跳,却没听到想象中的惨叫,帐篷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沈而磁性十足的男子声音颤抖著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著沈沧海从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於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洌的声音悠悠飘出帐篷,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於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後,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麽?……

   第六章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沈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後,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眼肿,好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矢牙却认出了男子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麽?」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後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於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不会开战。」他涩然笑。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干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月国退兵。」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後,保不定会妒火中烧,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於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著返回,随後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著跟在马车後踏出王帐的那高大身影。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著马车远去,一如往昔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的轮椅。
    「……你……你其实什麽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沈声道:「我中箭苏醒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我干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数忘了罢,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麽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沈默一阵後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病情著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不管怎麽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救命之恩。」
    他话音未落,身後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著,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著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以一瞥後,推著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中後,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他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挑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於直起身,放开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著气,心脏仍在狂跳,双手用力地握著轮椅扶手,仿佛不如此,他整个人都会瘫软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著那麽深沈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人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著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豔如雨後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股近乎干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著什麽,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颌,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麽,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麽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慢慢消退,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著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著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火……」沈沧海苦笑著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声音遽然梗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後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碾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象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难怪男人近来的言行处处流露著乖张戾气,对他更是冷嘲热讽接连不断。其实他早该想到,自从那无双公子为男人针灸施救,治好了男人受损的左侧心脏,苏醒过来的,就已是永昌王,不再是那个待他温柔赤诚的夕绝。
    可笑他当局者迷,竟一直以为男人只是因旧疾复发才变得脾气古怪,始终未去深究……
    想到适才男人充满侵夺意味的深吻,沈沧海只觉脊背上窜起股寒气,如同有条纤细的毒蛇在慢慢往上爬,指尖也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麽不接著往下说了?」商夕绝回过头来,审视著沈沧海,倏地一笑:「你在害怕什麽?」
    他此时的神情相当温和,然而瞧在沈沧海眼里,远比鬼怪更可怕。
    沈沧海几乎竭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如今的处境凶险堪忧,也许只有继续装作不知情,方为上策。他勉力挤出个笑容,可声音终究有了丝轻颤。「夕绝,我听你的,不会再去见伏王的。」
    「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商夕绝微笑著伸手,摸过沈沧海嘴唇上两处小小的伤口,那是先前被他含怒咬破的。感觉到落手处的肌肤发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舒服,想早些休息。」沈沧海抢在商夕绝先开了口。这变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只想找个借口避开商夕绝。
    男人淡然扫了他一眼,没再说什麽。
    火堆里树枝燃烧著,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
    沈沧海和衣躺在褥子上,听著商夕绝一直在他边上缓步来回走动,他闭紧了眼帘,身上的寒意不断地加深。
    以永昌王昔日对他的憎恶,无论使出什麽手段来折磨他,沈沧海都不会觉得奇怪。那一吻,无疑也是出於恶意戏侮。
    或许等翌日,他得尽快将此事告知雍夜王,可是,纵使雍夜王得知真相,又如何?难道像当初那样,向永昌王那颗心脏刺上一刀,逼其再度沈睡体内?那毕竟是商夕绝的身体,从确定了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绝不想再看到商夕绝受任何伤害。
    生离死别,一次已然足够。
    一阵脚步声接近帐篷,打断了沈沧海烦乱的思绪。听到进来那人开口说话声,他微微一惊──竟是商吟鹤。
    「你之前去我营中留了话,要我来见你,究竟有什麽话要跟我说?」商吟鹤在黄金面具後皱著眉。面前站的,虽是他的同胞兄长,然而从小到大,商吟鹤只对这哥哥强大的一面服膺。
    皇族子弟信奉的,从来都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实力。
    至於那个大半时候都藏匿在商夕绝体内的软弱影子,商吟鹤根本就不屑一顾,硬要说有什麽感觉,那也只有仇视──那没用的家夥,居然为了个外族人,害死了他最倾慕的兄长。倘若不是不忍加害兄长的躯体,他早已将之千刀万剐。
    以为把人丢到了雍夜族,从此便能眼不见为净,不料这家夥竟随著雍夜王来赴会,还敢邀他晤面。
    「夕绝,你现在傍上雍夜王这个靠山,胆子可算变大了。」他不无讥讽地抱起了双臂。
    沈沧海听在耳中,知道这鹤王爷势必有苦头吃了,果然他念头刚转完,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商吟鹤戴著的黄金面具已被夺走,脸颊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他呆了片刻才终於回过神来,指著唇噙冷笑的商夕绝,气到极点,声音都发了抖:「你别以为你待在皇兄身体里,我就不敢对你动手,我──」
    「谁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嗯?」商夕绝轻飘飘一句,商吟鹤却全身颤栗起来,满脸的震惊,旋即狂喜流露。「皇、皇兄,你真的醒了?」
    「不然我何必找你?」男人缓缓戴上了那个本属於他的金面具,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瞬间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商吟鹤熟知皇兄的说话语气,听到这里再无半点怀疑,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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