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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旧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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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山头之间的墨影,长长呼出口气。
咦,不对。自个儿身陷险境,我舒的哪门子气?
一声闷响,手中匕首砸到了雪地中。
我冲越围越拢的蓝衣人讪笑:“诸位好汉,在下所有钱财皆为方才那大老爷带走,实在已无甚油水可揩……”
搬救兵一事就交给你了,颜瑾,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蓝衣头目一把长剑嗖一声搁我脖子上。
我缩回欲退后半步的脚,笑得更加谄媚:“要不,咱就这么各走各路各过各桥,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救兵怎么还不来啊……
两名大汉雄赳赳气汹汹上前来。
我双眼眯成了两弯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几双手忽的将小爷我搡至车前,一把推了进去。
我愣了愣,还没想明白这些人怎么不杀我,须臾又是一通倒腾,换上新马的马车再度骨碌前行。
我窝在车厢里,心头起伏,渐渐平息。
方才那场恶战中,蓝衣人颇有一番损兵折将,此时只余十几个活口,其境堪称悲壮,却无一人唉声叹气,反倒集体保持沉默。
照这光景,莫不是六王爷那等皇族贵胄方能训练出来的死士?
脑中滑过韩澈那把冰冷刺骨的匕首,我心下一凛,忍不住挑起车帘道:“这位壮士,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会是推到午门,凌迟处死吧?
赶车的蓝衣人置若罔闻。
“风萧萧兮,壮士你可冷兮?”
“……”
“雨雪零零兮,壮士你可冻兮?”
“……”
我继续努力:“这位壮士,小弟不名一文,徒有一点文才,也只是个卖文鬻字以继三餐的穷书生,你们把我绑回去,除了浪费口粮,实在没有丝毫好处啊……”
赶车人这才回头,冷冷地盯了我一眼,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高嘶一声,四足越发飞奔,我吓得赶紧闭了嘴。
瞧这阴狠劲,简直跟六王府侍卫统领常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六王爷选择生擒小爷,而非格杀勿论,岂非等着亲眼看小爷被活剐?
天灵盖一个机灵。
眼下小爷是更加不得不逃了。
奈何腹中咕噜无斤两,纵想思量也无源。
转念一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
战战兢兢赶了两个时辰路,已近正午。我偷偷将窗帘掀开条缝,见沿途屋落愈见密集,似是已近城门,不由心下大喜。
须知我冀朝民风淳朴古道热心,便是隔壁二嫂抽了好吃懒做的二牛一个大嘴刮子,街坊邻里们也会长了顺风耳似的飞速赶来劝解。若小爷突然从马车中越窗而出,大呼救命,能人义士还不赶着过来搭救?
正自沉吟,马车忽的停了,车里人猛惊醒。
心忖这又是出了哪般么蛾子,听那蓝衣头目道:“咦?你怎么来了?”
口吻不冷不热,听不出来人究竟是敌是友。
“老爷命吾前来提人。”
那把儒雅声音入耳,我先是一喜,不过转瞬,浑身又一个哆嗦。
“老爷命我等直接将人带回府中。”
“吾有老爷的亲笔书信。”
尔后外头静了片刻,似是蓝衣头目正在验看来人所持书信是否属实。我缩在车中屏着呼吸,只觉得整个寒冬的冷风都在往身上刮。
熙佑,原来你的怀疑是对的……
未几,听那头目答诺,赶车人换了换,车子便折进了一丛密林之中。
蓝衣大汉们的嘀咕声渐渐远了,耳畔但余隐隐的马蹄声,还有车轮陷进积雪时碾压枯枝落叶的簌簌声。
日落时分,车子停在了一处农舍外面,四下静谧,不闻鸟语。
我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提我,恍然醒悟到对方是要我自己下车,赶忙挑开帘子,跳了下去。
几枝蜡梅之间,花羽笑语淡然:“子车兄,在下未能及时赶到,让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卅九
我在寒风中抖了抖,干巴巴一笑:“啓均兄言重了。”
花羽垂眸默了俄顷,含笑将我领进小屋,我顿了顿便跟了上去。
以他的身手,若是打算杀我,完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退一万步讲,若他真想杀我,聪明如他,我再怎样耍滑也是逃不掉的。
行至门口,花羽挑起厚厚的布帘,回首笑道:“里面有个人,子车兄你或许想见上一见。”
我举目望进去,屋中点着个小火炉,炉边一角床沿,被下隐隐可见些微人形。
我笑道:“啓均兄真是客气。”
果然还是要小爷我的命么。不过你要杀便杀罢,何以让人埋伏在被窝里这么不上档次?
语罢抬脚便进了门,布帘在我身后放下。
走近了才发现,那只炉上正煨着红肉,其后另有一只温着美酒,香气之浓郁,勾得小爷我忍不住咽了口涎水。
只听后面那人道:“子车兄,此情此景,可觉眼熟?”
我回转身。花羽正在小方桌上摆碗筷。两副。
“听你一说,在下倒是想起来了。”我近前两步,凝视着桌上那瓶插花。
枝干枯瘦,花黄似腊,而香气扑鼻,远观即生怜。
真是花如其人。
“不知这回啓均兄有无多余的饺子可食?”
花羽手中顿了顿,笑道:“北方过年要吃饺子。是啓均疏忽了。”
我诚挚挚一笑:“怎会?有此美酒相伴上路,在下已对啓均兄感恩戴德。”
花羽彻底滞了下来,半晌才叹口气,在桌旁坐下。
“子车兄,你还是不信我。”
我听着那略嫌萧索的语气,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可还是开了口:“啓均兄,你让旧事重演,不外乎是想提醒在下,你当日说的那句话。”
子车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做的一切。
“你没准备饺子,并非因为你忘记了,而是——”我抬起目光,凝在花羽眼中,“因为你不需要。”
花羽抬头回视我,眼中淡然。
炉中火炭劈啪,锅中滚汤翻腾,清晰可闻。
“让我意识到这些的,是一个你很在乎的人。”
花羽眼里终于掠过一丝亮光。
我深吸了口气,找了块布浸到水桶中,再拎之裹上酒壶取出,倒了满满两碗,在他对面坐下。
“在下要说的话很长,所以为免寒冻之虞,啓均兄还是跟我一起饮些热酒罢。”
花羽瞟了酒碗一眼,不为所动,眼中光彩斑斓。
我叹了口气,自端起碗饮了一口,斟酌着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啓均兄,你同颜老爷之间,应有一层不寻常的关系。可惜的是,你二人立场不同。颜老爷是替万岁爷办事,而你,应当是某个反贼团伙的棋子。这样一来,昔日的故交,就不得不反目。”
薄唇微微抿起。
“六王爷之所以要找在下晦气,并不单单因为在下与……因为在下有眼无珠,竟敢与微服的万岁爷过从甚密。”
而且因为你花羽的拉拢。被反贼招安的人,即便本身宁死不屈,只要一天未为玉碎,恐也难逃附逆之嫌。
花羽似也明了我弦外之音,抬眼瞄了我一下。
这一眼于我而言,不啻印证,天大鼓舞,我腰杆瞬间挺得更直了。
“然当今圣上施行仁政,不猜不忌,断不会因为一点风声便草木皆兵。皇恩浩荡,在下方能活到今日。”
不过既跟反贼沾了边,完全不防也是不可行的,遂派了颜大官人贴身监视。
“意图既被圣上察觉,到了这步田地,反贼明白子车廿再无利用价值,又恐被我看出了什么,遂派你来,杀人灭口。”
而事实上我的确已看出了点端倪。
“还有家慈……”
“说完了吗?”花羽突然冷声道。
我怔住了。
“反贼为何会找上你,你心中有数否?”
我双目凝结,继续发征。
他起身凉凉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我的牙齿忽然格格直颤。
紧闭的凤目,如同两道墨描的山脊,蜿蜒在皑皑雪山之上。
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一旦毫无还击之力,会是这般模样。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汹涌,一种在世间踟蹰了二十载,我未曾感受到的东西。
“原来你……”我良久才开口,却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一开始就猜对了,子车兄。”花羽望着我,眼中淡淡一片雾霭。
啓均兄,你是不是,在下的仇家安插于在下身边的……细作?
然因了某个在下尚无所觉的缘故,啓均兄心生不忍,非但不欲加害于我,反倒处处帮我护我?
实不相瞒,月测那日在下被诬舞弊,啓均兄救在下于水火之中后,在下无意中听到了令表兄与人对话……
我倒抽了口气。
原来张子涯父子真的是一丘之貉。海川君扮圣人扮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让他去给宫廷跳傩舞一悦龙颜,真是屈才。
而花羽他……
“此心,今日亦盘。”花羽双眼发直,“对他……呵,我怎舍得与他反目?”
听他语带嘲讽,想是忆起了诸多相爱相杀之不堪往事,遂忍住诘问的冲动,柔声道:“是在下愚钝了。”觉得不够,一揖到底:“多谢相救——”
花羽静静看着我,俄顷忽的脸色一恭,颔首道:“在下怎受得起?”
我怔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口道:“莫折煞了他,卞仁贤弟——”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
我猛然扭过头。
布帘一挑,一个墨蓝身影飘然而进,一张笑脸如同石榴破开:“别来无恙啊,卞仁贤弟——”
他的话一落地,一队人马浩荡而入,将狭小屋堂挤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在旁掌灯,有人替我加裘,有人打翻了炉上红肉,有人拔剑走近了床头。
我犹怔在张子涯的亲热笑靥里,没反应过来。
居然不杀我灭口?莫非我子车廿还有可用之处?
“老大,床上的人是颜孝亭!”
“丰良首富颜孝亭?”
“是!”
“那还等什么?杀了再说!”
“是!”
长剑刺进颜孝亭胸口的前一瞬,我幡然醒转,奔到跟前,一把握住了剑尖。
我冷冷地看着持剑的人,一字一句咬牙道:“你敢!”
“放肆!”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不长眼的!还不退下!”
紧接着似乎有人被踹了一脚,尔后是一阵连滚带爬的动静。
张子涯上前两步,笑眯眯见礼:“手下都是粗人,唐突无礼,贤弟莫要见怪。”
我冷哼一声。唐突?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你们这帮混球,三天两头刺杀熙佑,甭当我傻!
花羽蹙眉上前,幽幽看了我一眼,在我汗毛倒竖中捉住我手。我刚要往回缩,他捏住了我血脉:“伤口很深,须速速包扎。”
说着从白袍上撕下一块布条。
方才怒极气盛,倒没觉着什么,这下子才感到手指钻心的疼……五指连心,说的一点没错。
张子涯吩咐人去请大夫,医治床上那位,然后笑吟吟恭声道:“啓均表弟少不更事,之前若有得罪,还请贤弟多多海涵。”
我脸上抽搐了一番:“啓均兄对在下好得很。”
张子涯笑得更加亲切:“那就好,那就好。”
我懒得跟这种厚颜之人周旋,索性一把抱起床上的人,笑道:“颜老爷的伤就不劳子涯兄操心了,我先带他回丰良县城,告辞——”
说完便从侍卫们让开的空隙中走出了小屋。
手中轻飘,却觉重于万物。
瑞雪纷扬,风狂不住。我脱下身上的毛裘,盖在颜孝亭身上,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凝视着他的脸,很久才转过身。
重重夜色中,我驾着马车穿过丛丛松林,向东驶去。
这下我算是明白,花羽为何主动与我建交了。
想必是张氏父子的阴谋需要皇帝身边的人帮忙,而小爷我恰好是个能近龙身,又无钱无势容易收买的,遂派了风姿郁美的张家外甥使美男计,过来勾搭我。只要一个点头,酒色财气便唾手可得,穷书生子车廿安能不动心?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花羽会为了一个颜瑾而背叛他们。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小爷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至于张家父子到底要做什么,小爷我还没想明白。也不想再管了。
“驾——”手起鞭落。
张子涯似是投鼠忌器,没有派人明目张胆追我,想是准备待我走投无路之时,再行纵横之术。
小爷我自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尽管当年秦穆公没让子车家的祖先得以善终,伴君确如伴虎,然一点点起码的忠君之心,我子车廿还是做得到的。
马不停蹄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又向颜府疾驰而去。
“一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高悬,地面上稀稀落落皆是炮衣碎屑,满目吉庆之红。大年夜自是鲜有人外出摆摊,被雪封住的大街更显寂寥。
我笼着袖子呵了几口热气,回身掀起车帘一角,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因伤痛而紧蹙的眉头,心中不由一滞。
捻帘的手刚要放下,忽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我赶紧勒住了马缰。
“这是要去哪里?”颜孝亭半张开眼睛,有气无力道。
车渐渐停稳,我回握住他手,霭声道:“送你回府。”
颜孝亭眼中亮了亮,另一只手撑着车壁,慢慢直起身子,靠在门口:“不可以回……颜府。”
“为何?”
“有六王爷的人……”
我想起韩澈说的那句“最好再也别让我看见”,点点头,调转马头,拐进巷子,驶近一家客舍后门。
一个逆贼同党而已,犯得着你颜大官人舍身相救?其实,只是因为那个人请你保我吧?
你这么多年招蜂引蝶,其实只是为了掩藏自己看向那个人的目光。
那晚我夜闯颜府,你口中那朵异种,根本不是竹雅,对否?
门房隔了很久才应门,大抵没想到大年夜还有人在外头住店,睡得可香。
我用毛裘裹着颜瑾,将他打横抱起,走在领路的伙计后头。伙计打着哈欠回头看了两眼,嘻嘻笑道:“客官,你们这是私奔出来的吧?”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那张精致的脸,又看看身上的粗布衣裳,也笑了:“小哥眼神忒毒了。”
伙计得意地咧着嘴:“那是——像你们这样的小情侣,我可见得多了——昨儿才刚住进了一对呢——”说着指向走廊另一头。“喏——那间房里住着呢——”
我回首扫了眼,含糊应着,伙计又颇得瑟了一阵,方退出房门。
褪开颜瑾衣衫,纱已红透。我替他重新包扎了一番,拭净血迹,穿好衣物。
挨着床头坐下,我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发烫。
“子车廿,你这个禽兽……”我低声苦笑。
我看着他梦中浅浅弯起的嘴角,心中浮起一丝酸涩。
作者有话要说:
☆、卌一
翌日一大早,我从地板上被窝中爬起来,从后门摸出了客舍。
新正头日,家家户户喜结新符,高放鞭炮,祥瑞之气遍布街头。我低着头,袖手穿过熙熙人潮,犹如空中飘落的炮衣,毫不起眼。
一张欧体书就的墨字牌匾高悬于头顶,字体刚劲严正,得方圆之妙,似为信本真迹。赞叹之余,我回头查看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心地进了药铺。
掌柜的是个白须老翁,皮色白皙,两腮凹着,腰杆笔直,颇有仙风,他人往那一站,这家药铺仿佛就脱离了地气,飞升至天宫,简直是个绝佳的活招牌。见我来了,并未同一般的药商那般笑脸相迎。略略见礼,更显道骨。
药好不怕人脸臭,这一家的药铁定妙极。
我毕恭毕敬将一样物事塞给他,笑道:“老丈还请笑纳。”
掌柜的盯着那物事半晌,翻起眼皮瞄了瞄我:“老朽这里是药铺,不是当铺,亦非玉器行。”说着将玉递还给我,兀自抽烟,老神在在。
我垂眸——掌中一玉,通体墨黑,云纹环绕,细腻通透。
正是忆卿在书院草堂外捡到,又被颜孝亭要走那一块。
我恭声道:“实不相瞒,晚辈盘缠用尽,家翁外出打猎受了重伤,急需求药。还望老丈通融。”
小爷我十数载私房钱已尽数花在茶资和房钱上,这会子只能拿了两人身上唯一与我二人无关,又值点钱的物事来买药。
掌柜的将那玩意再看上一看,沉声道:“何不到当铺质了现银再寻医,然后问药?另则,看尔模样,不似能拥有此玉的。”
我赶紧道:“此玉乃晚辈家传之物,若非家道中落不得已,岂会舍得?便是舍弃,也不能沦为市井俗人手中亵玩之物,独向老丈这般人物,方可割爱。”
在外面多待一刻,小爷就多一分危险。绕着整个丰良县城四处晃荡惹人注目?我又不是傻子。
“晚辈略通医理,想必老翁亦不吝赐教,遂未请大夫,直接上门来了……”
我说完巴巴地瞅着他。
老翁视线在我脸上凝了片刻,略一沉吟,道:“此玉成色不错,小书生样貌也算讨喜,老朽就应了你罢。”
我大喜,冲着开药方的老翁不迭声道谢,又感激涕零跟着伙计去抓药。伙计懒洋洋走在前头,捻起一钱白及,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定住了。
我心急如焚,干巴巴道:“小哥可有问题?”
伙计咧开嘴:“小书生长得出脱俊俏,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打了个哈哈,任那伙计看个够。横竖又不是大姑娘家,看一眼也不会有喜。
出了药铺,我火烧火燎赶回客舍,推开房门,见颜瑾安睡如旧,才松了口气。唤来伙计,将他送一炉一罐过来。
伙计一脸猴精:“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不可另开炉灶。”
我咳了咳,压低声音道:“夫人她……女子独有之症……”
伙计一双贼溜眼珠子一转,在我手中药包上一个逡巡,龇牙一笑:“得嘞——”转身就要出门。
我立刻叫住他:“再送两份饺子上来罢——算在房钱里头。”
“得嘞——”立马奔出门去。
我呼出口气,转身刚要在床头坐下,忽听门外一声哎哟惨叫,接着是某人不迭声的道歉。我犹豫了一下,过去拉开一条门缝。
对上门外那张唯唯诺诺的脸,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至此为止,明日再来,诸位晚安 *_*
☆、卌二
送走伙计,我赶紧将方才撞倒伙计的人拉进房中。
房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牢牢阖上。
我指着那目瞪口呆的人道:“你怎会在这里,忆卿?”
忆卿犹在惊诧之中,僵了好久,才猛地后退数尺,蹲在地上抱着桌腿,扯着嗓子嚎:“娘诶——救命啊——鬼啊——鬼啊……”
我嘴角抽了抽,几个箭步上前,冷不丁忆卿整个人缩到了桌子底下。
“你看我是人是鬼?”我指着地板道。
忆卿一边惨叫,一边用眼角偷偷瞄过来,视线一落到地面,动静立刻就弱了。
阴了大半月的天,今天居然给放晴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此时此刻冬阳明媚,金光荡漾,地面明晃晃一方窗格中,小爷的影子正右摆左摇……
“看清楚了?”我没好气站好身子。
“唔……”忆卿慢慢爬起来,踌躇着靠近我,在我手背上飞快地摸了一下,“温的……”
“摸好了?”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说吧,又是闹了什么乌龙。”
忆卿嗓子眼长长吐出口气,看了我半晌,神色突然变得分外激动。
“卞仁,原来你还活着……我真是太感——”
“动了”二字尚未出口,忆卿又尖叫一声,蓦地往前一扑,挂到了我脖子上。
我苦笑着揉揉他脑袋:“行了!瞧你这德行,外头放个炮仗也能吓成这样。”
忆卿抱着我脖子哭得稀里哗啦:“卞仁……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我离开丰良那日,书院夜里不知何故起了场大火,熊熊火焰将院长内眷那两个小涵院裹了起来。秦院长万幸逃了出来,却半天没等到当时该在闺房里歇息的爱女,一急之下,竟亲赴火海,欲拯救骨肉。岂料他刚冲进去没多久,一名学生就背着秦家千金出来了。众人在外头盼了数盏茶的功夫,也没把秦院长盼出来,秦蓉大恸,哭喊着要冲进去救父亲,被那学生敲晕。
那场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等火灭时,众人进去搜了半天,只找到两具烧焦的男尸。其中一具必是秦院长无疑了,而另一名,众人一致认定,是失踪了半个月的子车廿。
有人鄙夷地啐了那尸体一口,本公子跟子涯兄一样,老早就看出秦小姐的奸夫就是子车廿那畜生,只是没想到,这混球不但采花,还厚颜无耻地住进了花室,日日享受美人香泽。
那学生赶紧冲出来,秦小姐与子车廿之间绝对是清白的!秦蓉心高气傲,绝不可能与人做出不齿之事,当初被人占了便宜,也绝非自愿!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发言,立马将火苗惹到了自个儿身上。
有人霍然跳出来,本少爷就知道,这厮对秦大小姐那颗蛤^蟆心,简直就是马路牙子上的石子儿——当街晒。这厮常常躲秦小姐阁楼下偷看,他之所以这么说,不是为了替秦小姐立牌坊来博得美人芳心,又是为了什么?
那学生还不及开口,立刻又有人钻出来戳他脊梁骨,这把火搞不好就是他放的,必定是他见秦小姐与同窗好友燕好,妒意肆虐,恼羞成怒之下,一把火烧了秦氏内院,放火杀人,以泄心头之恨。
一席话说的绘声绘色,俨然间,那学生已卸下书生斯文面具,化身凶残虎狼,惹得一干人等都不由后退三尺,相觑交头接耳,冲他指指点点。
学生大骇,生怕他们真把官差叫来,到时自己一口难敌众口,杀人放火的罪名不就变成板上钉钉了?而秦家小姐声名愈发被污,又岂能被善待?
于是背起秦蓉就飞逃出来。
那学生,自然就是我眼前这个书生,江忆卿了。
而纵火者……我知道,其实,是我身后,床上那位。
颜孝亭。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卌三
“看来颜某惹的麻烦还不小。”
我兀地转身,见床上人正以手支撑慢慢坐起,赶忙奔过去,替他裹好毛裘。
颜孝亭微眯着眼看我,忽的一笑:“卞仁真是体贴。”
我咳了咳,瘫着脸系上毛裘带子,淡然道:“报恩罢了。颜老爷不必客气。”
话毕回转身,见那倒霉学生正瞠目结舌望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试探着道:“卞,卞仁,上次梁兄给的那药……你用完了吗?”
我怔了怔,旋即黑了脸。
忆卿咽了口吐沫:“我这里还有存货,只是想问你要不要……”
我露出森森白牙:“颜老爷救过我——仅此而已。”
冷声说完,叩门声乍起,伙计的嗓门滴溜溜传来:“客官——您要的炉子罐子还有饺子——”
我哦了一声,刚要上前去,一只手忽的握住我胳膊。回头一看,颜孝亭似笑非笑看着我:“都说你不会武功了,卞仁,房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
我诧异:“啊?”
颜孝亭低声道:“江贤,你去。”
忆卿也愣在原地,闻言哦了几声,急急忙忙跑过去开了门。
“六王府的人。”颜孝亭轻声道。
我在他眼神示意下,迅速闪到了屏风之后。
伙计见应门的不是我,似也颇为惊讶,咦了一声,不过转瞬就笑嘻嘻道:“客官,您这身衣服换的好,忒显气质!”
我不由暗暗赞叹——这伙计真机灵,替私奔小两口遮掩的本事可算出神入化。
忆卿迷迷糊糊谢过,该是接过了东西,那伙计便从外面把门带上了。忆卿放下炉罐便把门给闩好,我这才出了屏风,忽听颜孝亭低低道:“我只是让人放了把虚张声势的火。”
不及我反应,忆卿奔过来道:“卞仁,你也遇到了麻烦?”
我心知忆卿太单纯,不宜掺和其中,便只含糊称是欠了人大笔银子,不得不东躲西藏。
兴许是这谎编的还算圆,忆卿猛点头道:“难怪——难怪与你相熟那些个马夫走卒,最近都失踪了。一定是他们拉着你去赌钱,才会害你欠下一屁股债的,对吧?”
我正扇着火炉熬药,闻言一怔,下意识望向颜孝亭。
他苍白的双唇微弯了弯,戏谑尽现,仿若在说,不关我事哦,我又不知道你认识这些人,怎会软禁他们?
我恍然顿悟。敢情之前拿这些人做幌子骗韩澈,结果是自己被反将一军!
兄弟们,子车廿真是对不起你们,一个没留神,害你们被六王爷当成逆党同谋了……
我吞回一肚子眼泪,继续熬药,忆卿说要下楼去给秦蓉熬粥,推门欲出,却僵在门口半天没动。
我心底暗叫不好,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大拨负兵荷甲的人便冲了进来,忆卿被一把长剑逼进房来,眼睁睁看着周围林立的刀戟,带着哭腔道:“卞仁,你到底欠了多少钱啊?怎生连官兵都惹上了……”
我没有答话,看着用剑胁持忆卿的常海,双拳越攥越紧。
怎么办?韩澈说过再也不要看到我,这回被他逮住,我还不早早去侍奉子车家的祖宗去?
“真是没想到啊,”颜孝亭在我身后笑道,“堂堂六王府侍卫副统领,居然做那另择良木的乌鸦。”
另择良木?常海不跟着六王爷混了?
正诧异,一个玉冠美髯的中年,在人群簇拥之下,行至队首,于丛丛刀间与颜孝亭对视。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眉目身量,浑无丝毫眼熟之处。
天诶,这又是哪路大神……
美中年长须慢捋:“识时务者为俊杰,常海这般勇士,自当为朝廷,为社稷效力,而非替人走马章台铺平道路。”
我如梦方醒。
难怪那日与六王爷对峙,觉着这叫常海的颇眼熟,之前在巷子里抢我包袱那群黑衣人的头领,分明与他就是同一人!
至于最后这句话……怕是在骂韩澈南风丧志,恋兄乱伦。
颜孝亭轻笑一声,下床上前,瞟了常海一眼:“只怪颜某眼力不精。”
常海面无表情道:“那日众兄弟被颜老爷药倒,是在下学艺不精。”
颜孝亭哈哈一笑,又转向美中年:“竟能劳动范阳节度使兼户部尚书莘元淇大人大驾,看来,此案非同一般。”
莘元淇?好耳熟的名儿。我似乎听谁提起过。是谁呢?
见颜孝亭笑成了西府海棠,莘元淇也不甘示弱地回以金菊一笑:“不比颜老爷惊世骇俗,逆党之中最为核心的两个人物,居然都与颜卿你,相,交,甚,笃。”
我无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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