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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语无言 by 雷神躁狂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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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铮心如擂鼓,冷汗几乎是一瞬间渗了出来。手中的酒盅几乎被捏碎,面上却依旧无甚表情,他的声音稳稳地穿透一片嘈杂:“最晚何时要这人的项上人头?”
曷召官员扬了扬脖子正待回答,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生生将他打断。
“我要他毫发无损。”
一时间所有人都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很难相信,这句话竟出自一直缄默不语的殷无迹。他话是对岩铮说的,可凌厉的眉骨下目光熠熠,却是凝在那工笔白描的画上。
***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将药送到岩铮手里,景洵从未出现在岩铮眼前。这药一日三次地服下去,岩铮的寒毒竟是再未犯过。岩铮每好一分,便离两人诀别之日更近了一分,景洵心里念着这一点,虽说知道自己不该去岩铮跟前碍眼,但见一面少一面,还是耐不住私心,愿意借着送药的时机多在他身边留个一刻半刻,而且眼见着他好起来,自己也安心。
是夜,岩铮去参加议和的宴事,亥时将过却仍不见人影。景洵看顾着灶上熬的药,阿武在一旁东拉西扯地聊天,打发着时间等岩铮回来。阿武白天比划了好久木剑,现下早已倦极。景洵见他哈欠连天,便劝他回屋去睡了。
待四周无人,再没了别的动静的时候,景洵摸出一把匕首,挽起袖子,挑开腕上扎的白布条,淡淡的血腥味顿时直扑鼻腔。再看那布条下的皮肤,竟尽是翻起的红色血肉,错综交横,狰狞可怖。
景洵打开药钵的盖子,手腕伸过去,被腾腾热气燎得一阵剧痛。他咬了咬牙,拿着匕首的手不再颤得那么厉害了,便阖上眼,对着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又是一刀。
殷红的血汇成细细的一股,坠入翻滚的药液中,倏地不见了踪影。景洵这才重将伤口包扎起来,末了又将匕首上的血拭净,重新收进鞘中。抖了抖衣袖,腕上的白布便被遮了个彻底,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在灶边坐了下来。
他拿血做药引这事,是绝不敢让岩铮知道的。一是怕岩铮多想,甚至抗拒,二是那解药焦阳散十分稀罕昂贵,他因服用过,血液才有这解毒的效用,若岩铮问起他是如何得到焦阳散的,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平时阿武在他身边时,他便施个“障眼法”,只拿几粒寻常丸药放入药钵中,扯谎说是“打听来的偏方”。阿武若要学如何熬药,他也只得寻些借口支吾过去。阿武倒是好搪塞,可岩铮那里就不一定好糊弄了,所幸这几天他的心思只在议和之事上,并未有一丝察觉。
约莫近子时的时候,景洵听得外面有动静,知是岩铮回来了。正好药也熬好了,便倒在碗里,端着药碗迎了出去。
进屋的时候,岩铮正脱了外衫搭在椅背上。见景洵进来,他的动作滞了一滞,目光扫过景洵的脸,又立刻收了回去。
景洵当他是在找阿武,便道:“阿武等了你好久,我见他困得厉害,就让他先去睡了。”
岩铮不置可否,转身坐在床边。景洵见他脱里衣的时候眉头拧了一下,知道是扯到了初七那晚的旧伤,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早已赶到床边帮他褪起衣服来,药碗也被放到一边。
取了药匣来替岩铮换药的时候,景洵问“疼吗”,他也不答,只是盯着景洵的手。
包扎完伤口,景洵便重将药碗端来,拿嘴唇碰了碰,幸好还是热的。回身见岩铮依旧坐在那里,胸膛袒露,紧实的肌理上几处伤疤交错。景洵这才觉出不自在,垂了眼睛,把药碗递上去。等了半晌,却不见岩铮去接。
“我以前却不知,除了那焦阳散,这世上竟还有解这寒毒的良药。”
景洵闻言蓦地抬头,只见岩铮望着他手中的褐色汁液,眸底晦暗,似有所思。正琢磨着如何接话,忽又听岩铮道:“你那药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景洵心跳一空,强笑道:“这药是偶然听人提起,辗转向个村野大夫讨来的。所幸对了症,倒是不枉费了这些功夫。至于里面有什么,我竟也不知道。”
岩铮却嗤的一声冷笑,目光箭一般直刺过来。
“我倒知道呢,”岩铮说着,手伸到景洵眼前,两指间正拈着一颗一模一样的药丸。略微施力,那丸药便化作粉末,自指间扬扬落下,“前几日我让邹郎中看了看,这不过是阿胶溶了些炙甘草和五味子。再寻常不过的药材,怎会有如此功效?景洵,你说怪不怪?”
景洵登时面色青白,如芒在背,可还是硬着头皮将碗奉上去,道:“……药都快凉了,先喝了它再……”
毫无预兆的,岩铮噌的站起,手臂恰好甩到碗沿上;景洵措手不及,碗瞬间脱了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汁浸透了衣袖,腕上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咬着牙将惨叫憋回嗓子眼里,景洵的腰弯下去,直起来时已是一身冷汗。
岩铮正在气头上,并未察觉他的不适。
“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景洵压下凌乱的呼吸,煞白的脸上浮着一层细汗,只抿紧了唇不说话。
忽的下颌一疼,却是岩铮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知不知道今晚的宴席上,那些蛮人提了什么条件?”岩铮摇了摇头,怒意退去,眉宇间尽是倦色,目光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直探进景洵的眼中,“什么水源,城池,粮草……这些曷召确是求之不得,但殷无迹……他想要的只有你!”
听完这番话,景洵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竟恍似在梦中,只是这梦灰败可怕,像个茧子一样要将他闷死在里头。岩铮一松手,他便散了似的软倒在地上。这地面冷硬如冰,他却觉得像是坐在棉团上,一刻不停地往下陷。
“岩铮……”这两字说得喑哑滞涩,景洵几难辨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他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说出来又有何用?眼看着到了这绝路上,明知无用,说出这两个字,却总归有几分虚空的慰藉。
那晚的记忆已然碎成无数片,不堪拼凑。只记得岩铮对他道:“景洵,我保不住你。”
第十三章
夜半三更,岩铮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净是些杂乱思绪。
景洵被俘了那么些日子,按理说该是受了不少苦头,可打眼看去并不见一分伤病;且他回来的时候,竟拿着曷召粮帐的地图和寒露散的解药——两者无论哪个都不可能轻易得到。原本诸多疑点,景洵不肯说,岩铮便是绝对想不通的,可见了宴席上殷无迹的举动,真相昭然若揭。
殷无迹盯着那幅画的眼神,几似虎狼一般,竟与他在战场上的眼神无异。岩铮只要回想起来,便会头皮发麻,杀意如冷战一般爬满全身。
殷无迹既打定主意要景洵,景洵落入他手中便是早晚的事。岩铮什么也不能做,除了亲手将景洵奉上。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是谓五伦。上须袛承天子之命,考妣之言,大局为重,难不成为了一个下人,他竟要五伦全无吗?
当年是皇甫明,如今又是殷无迹。
黑暗中,岩铮翻身坐起,隐隐一股邪性,似是在诱使着他,逼催着他。他恨不得毁了景洵,好把他永远据为己有。可这念头过于疯狂可笑,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想再由着自己胡思乱想,岩铮干脆披衣起身。目光一转,因为尚未掌灯的缘故,透过窗纸,竟隐隐看到外面似有光线闪动。
这么晚了,本不该有人在院子里才对。岩铮皱起眉头,披上斗篷,秉烛而出。
冬夜的寒风刀子般扑面而来,岩铮定了定神,这才认出那灯光来自厨房。本以为是阿武馋嘴,又半夜起来偷吃东西,训斥的言辞都准备好了,却在看清里面的身影之后,生生憋了回去。
景洵背对着他,对着灶火不知在忙活什么,竟未察觉他的到来。岩铮先是觉出景洵瘦得异常,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寒冬腊月的,他竟只穿了单衣站在这冰窖似的屋子里。
“大半夜的,你这是做什么?”岩铮的话出口便是责备。
等了片刻,景洵竟浑然没听见,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岩铮心头便有几分恼火,赶上去几步,拽过景洵的胳膊。景洵的脑袋晃了晃,这才对上岩铮的眼睛。
“岩铮……”
“你……”在看到景洵脸色的一瞬间,一阵寒意蓦地漫上岩铮的心头,竟有几分失语。好不容易理顺了舌头,才道:“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景洵面上青白可怖,眼下淡淡淤黑,无一丝人气,却还浑不自知似的,竭力对着岩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岩铮,今晚的药你还没喝……我给你熬药呢。”
儿时,这讨好的笑容常挂在景洵脸上,至今已是多年未见了。岩铮心下一颤,隐隐只觉不祥。
“我早已好了,再不用喝药了。解药是你给的,你难道还不清楚?现在又发的什么疯?快熄了火,回去睡觉!”
景洵的目光却只凝在那沸腾的药汁上,不时拿箸子搅拌一下,甚是一丝不苟。
岩铮没了耐性,夺去他手中的箸子丢到一边,拽了他的手腕拖他出门。才走了几步,便觉出手心粘腻,诡异万分。岩铮松了他的腕,伸手到灯下一看,惊得几乎喊将出来——那粘腻不是别的,竟尽是猩红血液!
颤颤地吸了几口气,他又扳过景洵的腕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又是一身冷汗。这方寸的皮肉上刀痕叠复,旧的已结了痂,最新的一处尚大敞着,兀自淌着血。
岩铮只觉一阵目眩,渐渐明白过来。他原以为景洵是借着在殷无迹身边的时机,得了些焦阳散,偷偷放入他的药中,却万万没想到,景洵竟是事先服了焦阳散,反用自己的血做药引,一日三次地割腕取血来医他的病!
胸口似被重锤捶过一般,闷得喘不上气。他解下厚重的斗篷,将景洵囫囵裹在里头,再拦腰抱起,大步走回卧房。
把景洵安置在床上,将他伤口处理了,又把炭火拨旺了些,岩铮这才在床边坐下来。
景洵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木偶似的任他摆弄。上药那会儿他禁不住问,你竟不知道疼吗,景洵也不吱声,只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觑着他。
此刻烛光晦暗跃动,景洵依旧呆望着他,下巴尖儿掩在被子里,模样竟有几分乖觉。
岩铮与他四目相对,只是失语。
***
倚着床栏坐到丑时,岩铮才稍有了些困意。阖上眼不多时,听到床上的动静,便又睁开眼来。
景洵已坐了起来,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房间一角,十分入神。岩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墙角空荡荡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再回过头看他的脸色,只见虚浮的白色上唯有两颊泛着潮红,竟似是发着高热。
“景洵,你在看什么?”岩铮摇了摇他的手,他的手指如寒冰一般,掌心却是滚烫的。
他也不答话,只是不住地往床角里缩,似是怕极了那虚空中的什么,却又难以挪开目光。
“景洵?”
岩铮的手抚到他的背上,只觉他身子抖得筛子似的。他嗓子里呜呜作响,岩铮凑近了也听不分明。半晌才见他张了口:“皇……皇……”
“景洵,你在说什么?”
“皇……皇甫……明……”
景洵竟会提起这个名字,岩铮真是始料未及。再看景洵,似是已惊骇到了极点,两眼圆睁,仍失神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角落。
“皇……甫明……皇甫明!……是……是皇甫明……”
岩铮狠拧了眉头:“景洵,那儿什么都没有!”
“不!……是皇甫明……是他……是他来找我了……”
“皇甫明早就死了!”岩铮心急如焚,扳过景洵的肩膀,恨不得把他的魂识摇回来,“景洵,他生前最是喜欢你,死后也只会庇佑你,有什么可怕?更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杀过的人数都数不尽,难道他们夜里都会来找我不成?!”
景洵面上泪痕纵横,缓缓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岩铮骤然起身,竟将一柄剑自剑架上取下,脱去剑鞘,搁在景洵膝头。剑刃森寒刺目,划破了烛光的晦涩。
“怕什么?便是鬼来了,我也杀给你看。”
岩铮揽他入怀,力道之大,几将他勒入骨中。
第十四章
景洵这一病,淹淹缠缠竟拖了十数日。睡睡醒醒,似剥皮剔骨一般,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眼前净是些陆离怪象,似乎总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死去的人坐在床边同他说话,活着的人却不见踪影。偶尔清醒些的时候,他看到阿武给他喂药,又拿帕子给他擦额头,却甚少见到岩铮。
生生世世,业报相因。与其被丢给殷无迹,像个物件儿似的任他玩弄,倒不如顺了这因果报应,撒手去了,总归更清净些。这样想着,景洵心里便认了命。
最后终于听到岩铮在叫他,却不知是不是在发昏做梦。他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掐着,不住摇晃,手劲儿大得让他几乎幻觉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
岩铮对他道:“景洵,快起来!”
起来做什么……他想问,却开不了口。
“收拾东西,回京,你若再不起来,我便丢下你走了!”
……回京?
是了。战事已经了结,岩铮大可回京受赏。当年离京之时,那般落魄凄凉,如今同样的路再走一遭,却是另外一种心境。岩铮在战场上拼杀了这么多年,便是为了这一天吧……好想跟在他身边,至少跟着他走这一路也好。可惜……
“听到没有?你不想走,也可以;留在这,殷无迹的人早晚要找到你,倒不如你自己去找他来得省事些!”
听了殷无迹这三个字,景洵便似被针扎了似的,抗拒感在胸口翻腾起来。
“回答我!若是不想落入殷无迹手里,现在就给我睁开眼,别一副要死的模样,我不吃这一套!”
忽听阿武怯怯道:“尉迟大人……邹郎中不是说,要解了景大哥的心结,哄得他开心些,这病才好得起来吗……你,你……”
岩铮粗声道:“我不是正在哄吗?!”
阿武乖乖闭了嘴。
景洵感到肩膀又被人摇晃起来,力道比之前更甚,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好想叫岩铮住手,可身上动弹不得。
“景洵……”岩铮的声音突然一顿,“——你出去。”
“为……为什么?我也有话想跟景大哥说啊!”阿武委屈道。
也不知岩铮脸上是什么表情,总之一会儿屋中便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动静了,想是阿武已然离开。
岩铮的手劲儿这才松了些,语气也略微柔和起来:“景洵,为当年那些事,我怨了你这么久,可……”他忽然语塞,良久化为一声长叹,言辞中似有几分凄凉,“你若熬不过这番便罢……若是熬过来了,我们便如当年一般,将这些烦杂旧事统统忘掉……你若肯随我回京,我便仍当你是打小陪我一起长大的景言一,你……你可愿意?”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了结了这么些年的绸缪顾盼。
景洵冷不防听了,竟不知是悲是喜,甚至惴惴的还有几分怕。只觉得心口连带着全身,似被打碎了似的痛,有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闷在胸口,哽在嗓子眼儿里,又溢到眼角上。
他拼尽了力气,嘴唇颤了几颤,却仍是说不出话来。
“景洵……言一……趁我还没生气,快醒过来!否则……否则我……”岩铮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
只恨这眼皮似有千钧重!景洵绷紧身体,发了死力,暗暗挣扎。
当他最终睁开眼的一瞬间,唇上一软,眼前竟是岩铮放大的面孔。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力道将自己甩回床上,后脑勺咚的一声响,磕得他两眼发黑,险些又晕过去。再抬头的时候,只瞄到岩铮的衣角消失在门边。
景洵怔了一会,拿指尖沾了沾脸侧被蹭上的透明液体,再迟疑着放进嘴里。
又咸又苦涩。
***
直到最后诸多繁杂事务都处理妥当了,行李也收拾好了,甚至人已经坐进马车里的时候,景洵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几日悉心调理下,他的身子已大有起色。清醒后才得知,两国和议早已签好,曷召得了两座城池,皇上还送了昭正公主与殷无迹和亲,而曷召并未再提起要人一事。景洵暗自诧异个中变故,可岩铮不愿多说,他也不好再问,只是心里依旧有些惶惶然,总觉得殷无迹不会这么轻易罢手。
另一桩事,便是与阿武的分离。
阿武本姓明,爹娘俱已丧命于战乱之中。数年来他跟在岩铮身边,只因对戎马生涯极为神往,才改名为武。岩铮将他托给了一个军中的旧识,既可继续指点他武功,又能在诸多方面给予照应,算是圆了他的军旅梦。
他们启程那日,阿武随行数里,直恨不得送他们到京城去。岩铮嫌弃他哭鼻子,照旧对他爱答不理,临别却自箱箧里取出一柄剑来送与他。阿武登时认出这是岩铮惯用的佩剑,是他第一次立下军功时,辅国大将军命人锻造的。
岩铮问,还哭吗?阿武道,不哭了,不哭了,这把剑拿在手里,就万万不能再哭了。之后他果然再未掉一颗眼泪,直到景洵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也都是一直在笑着跟他们挥手。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
***
积雪路滑,车队行得极慢。景洵身子还未大好,尚无力气骑马,只好闷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却也十分疲累。偶尔自车厢里掀开帘角,也不过窥到些枯藤古树,破败屋宇,分外萧索空寂。
半路停下休整的时候,车帘儿一掀,却是岩铮探进身来。
自打他醒过来那日起,岩铮便总像是在躲着他,两人间的气氛说不上来的古怪,现下岩铮突然出现,他难免诧异。诧异归诧异,景洵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还是腾了些地方出来。岩铮也不看他,径自挨着他坐了,然后继续不看他。
岩铮身上覆着一层凉气,想必是冰天雪地的,骑马行了太久的缘故。景洵侧了侧身,将他的手收入自己掌心里,顿时像是捂了块冰似的;再轻轻揉搓,那“冰”便渐渐暖了起来。
他一抬头,目光正撞进岩铮的眼里,心口竟像被敲了一记,突突地跳个不停。
岩铮道:“你累了?往后这路还长着呢。”
他摇了摇头。
静了半晌,岩铮又道:“官场不比沙场,那刀剑都藏在暗处。你……你可想清楚了?”
他一怔,末了点了点头。
岩铮这才微舒了口气,反手捏了捏景洵的手背,掀了帘子出去了。
景洵其实想告诉岩铮,他是从没有退路的。
自落入曷召人手里那一刻起,他就没想着活命。之后若不是窥探到了那粮草图纸,花了数月的工夫将其一点点刻在脑子里,他本不必忍受殷无迹的百般折辱。最后他亡命脱身而回,一上来便对岩铮说明,他只办两件事,办完就离开,也不过是觉得岩铮容不下他,并不是真有什么地方可去。
这偌大的天下,倒不比岩铮檐下那三分薄土。
第十五章
入夜赶到一处镇上,辗转找了几家客栈,要么早已打烊,要么就是余间儿不足。又寻至一家店前,岩铮在马车边留了几个仆役,便带人先入店盘问去了。
白日里口鼻间呵出的白气,融在这夜色中,全不见踪迹。景洵在车厢里枯等,抱了个蓬软的青狐皮大氅,犹自冻得骨缝发凉,迷迷糊糊得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周遭噗的几声轻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坠了地。景洵踏空了一步似的,倏地清醒过来。
支了耳朵再听,只剩一片死了似的寂静。
他揉了揉眼,掀开窗帘儿向外看。客栈灯笼里的幽光映不过来,打眼儿似有个人站在车边,黑黢黢的看不清面孔。景洵只道他是留下的仆从中的一个,便扬声问了句岩铮为何还未回来,那人却也不答,身影一晃,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洵只当自己花了眼,再待细看时,顿觉头皮几被撕开般疼,一股子力道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强拽了回来。他想喊,嗓音却被堵在嘴里。什么东西,热烫滑腻,灵蛇一般,缠着他的舌头混搅。一个人粗重的鼻息喷在他脸上,唇齿碰撞,血腥味儿倏地扩散开来。
景洵脑子里轰隆隆似炸开一记响雷,手脚登时凉了大半。
四周黑得近乎粘稠。这是哪儿?他在哪儿?岩铮又去了哪里,怎么不见踪影?他莫不是在做梦吧,抑或是刚从梦中惊醒?
一只大手扼上他的脖颈,却并不施力,反倒轻轻摩挲起来。掌心粗糙温热,可他竟比被刀子抵着更加惊怖欲绝。
景洵尚来不及反应,那人的唇舌已自他口中退了出去。低低的笑声震动着空气,到他耳中,竟似从那幽冥殿中传来的一般。
岩铮说好要带他回京城……说好了要回到旧时,要忘了这些年所有的嗔痴恨恶……还有那么多路未来得及走,难道……难道竟终究是场梦幻泡影?既是求不得,为何要给他一丝希望?
“瞧你,竟吓成这副模样了。”
眼前几是伸手不见五指,景洵却仍闭上眼。周遭似有万千琴弦铮然断裂,余响几欲自天灵盖上撞裂开来。
黑暗中,男人声音近在咫尺,低哑得仿佛揉了把沙子,“在地牢里受刑的时候,不见你怕过;被我挑断脚筋手筋的时候,你也毫不在乎。第一次压在你身上时,你还正经狠咬了我一口,如今这喉咙上还留着疤呢,不信你摸?”他擎了景洵的手按在自己颈侧。肌肤相触,景洵身子一颤,仍是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男人忽的笑了:“我受过许多伤,这次出血却最多。想我殷无迹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却险些死在一个男人身上……”
毫无预兆的,颈上的大掌骤然收紧,扼得景洵透不过气。
“何止啊?”殷无迹敛了笑,自牙缝里一字一字道,“你窥探军机的时候不曾怕过,千里单骑脱逃的时候也不曾怕过……可笑的是那日我眼见着你离开,本能一箭将你射下,却终是下不了手!如今我曷召功败垂成,竟是我亲手种下的恶果!”
景洵如同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嘴张张合合,却纳不进气来。只听自己喉间筋脉咯咯作响,似是要被折断一般。他的手早已僵直,胡乱拍打几下,竟摸到了发上散落的发簪,一把抓在手里。
“景洵,你现在倒知道怕了?”殷无迹的手指微微松了些力道。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景洵指甲抠进簪子的纹路里,控制不住地发抖。被俘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字都未同殷无迹讲过,甚至他逃走时殷无迹都不知他姓甚名谁。今日看来,殷无迹八成是从岩铮那里顺藤摸瓜,早已将他查了个底儿掉。
“怎么?你还在我面前装哑巴?”殷无迹松了他的颈,改为掐着他的下颚,“那时我本以为你不会讲话,御医看了却说你是心病,如今看来,你这心病,竟是只针对我一人了?”
景洵心头烦躁,咬了唇,冷不丁挥了簪子去刺他。夜色里,他竟轻松避开,截住景洵的腕夺了那簪子,丢到车外去了。
车内一时静谧无声,只余两人的喘息。
殷无迹身形本就高大异常,此时更是将狭小的车厢堵得密不透风,如一片阴云般将景洵覆在下面。景洵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见他一双狼似的眼,反着暗沉晦默的光。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殷无迹叹着,语气却阴测测的,“我知道你怨我,可我拿最顶级的焦阳散为你解毒,又取了最好的伤药为你接续筋骨,更耐着性子哄着你开心,你竟连一点旧情都不念吗?如今你手脚仍是半废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百无一用,你这主子早晚得厌了你。倒不如仍随我回去,一心伺候我罢……”说着又把唇凑了过来。
“疯子……”景洵心头一跳,厌恶混杂着恐惧,如冰水般自脊背冲刷而下,齿根上含了舌头,就要咬下。
正千钧一发的肯节儿上,忽听一串脚步声隐隐传来。
殷无迹神色一转,景洵看得分明,知他是动了杀机,脱口喊了声“岩铮快走!”,便扑到殷无迹身上,死扯了他的腰不让他追出去。殷无迹不怒反笑,顺势将景洵揽入怀中,带了他一同跳下马车。
脚刚沾了地,只见面前恰站着一人,不是岩铮又是谁?
岩铮一出客栈便见到地上横陈着几具尸体,又听得景洵那一声呼喊,自然早有了戒备,此时剑已出鞘,闪电般直指殷无迹。
电光火石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殷无迹的刀便已搭在了岩铮的颈上,可他自己颈上也是一凉,却恰是岩铮的剑刃。
“放开他。”岩铮的脸色如凝雪一般冷,声音却要再冷上几分。
殷无迹呵的一声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岩铮道:“和议上早已许了你诸多好处,唯独不曾许给你这个人。”
殷无迹道:“尉迟岩铮,听说那门亲事还是你替本王提的,多谢你了。”
岩铮字咬得极轻准:“不敢当。”
殷无迹蓦地躁怒起来:“本王现下便可取你项上人头!你当为你一人,那草包皇帝还要开战不成?”
“在其位,谋其政。”岩铮冷冷道,“你今夜只身前来,恐怕反你的不止是你的敌人吧?你要杀便杀,我有何惧?横竖是一死,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两人四目相对,都想探出对方眸中的深浅。仿佛每一刹那都被无限拉伸,黑暗中似有一把利箭搭在弦上,紧绷至极限,随时可能划破这脆弱的寂静。
“呵……”末了还是殷无迹率先开了口。他勾起嘴角,笑得竟有几分鬼气,同时慢悠悠地收了刀,将景洵望前一推,正推进岩铮怀里,“有趣……尉迟岩铮……”他念着岩铮的名字玩味了一会儿,忽道,“令尊年轻时也守过那延青城吧?当真是一代忠良,只可惜……”
岩铮的眼睛骤然眯了起来。
殷无迹觑着他的脸色,笑意更甚:“只可惜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未免为世道所不容。尉迟岩铮,你可休做了那不肖子啊!”
岩铮狠咬了牙,正待上前,那殷无迹却早已大笑着翻身上马,扯了缰绳一骑扬尘而去了。
岩铮攥紧了剑柄,犹自不解气,转眼瞥见景洵伸了手凑上来,不知要做什么。他的目光尽被景洵的唇吸引去了,但见那唇上竟带着齿痕血印,不必想也知是那殷无迹留下的,不禁更加气恼。
心烦意乱之下,他一把搡开景洵,道了声“滚!”。也不知是他力道太大,还是对方身子太轻,景洵竟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岩铮无瑕理会,转身大步回了客栈。
在客房里坐定,半晌也静不下心来。更衣的时候,偶然看到领上的血污,他才觉出颈侧的疼来。伸手去摸,是一道两寸见长的口子,这才反应过来是那刀搭在脖子上时划出的。
难怪……难怪景洵会……
岩铮湿了帕子去抹那血迹,绢白上一片污秽的红。他盯了这红色发怔,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十六章
一路南下,景致渐渐旖旎起来,及至抵达京城时,竟已有了几分初春之象。一别数年,那楼台风月似是与往昔无异,却总透着一股子陌生。京城愈见繁华,再回想起那在大漠边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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