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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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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是险中求胜之道。
裤衩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这一辈子就识得‘罗裤衩’这三个字,还是我那爱拽文弄墨的弟弟非要我识的。过目什么的就免了,既然是你写的,我将一百个心安在这里。”
眼见他咬破手指即要落印,我出手拦住了他,问道,“你全不怕这是认罪书吗?”
裤衩仰天大笑几声,随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
4
上述的话我都尽量往抽象里说。倪珂从未和我提及他失踪月余的遭遇,我也不敢问。这世上的事情大多乖蹇得很,朦朦胧胧时看上去很美,一旦清晰了,楞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你穿成这样,看来是要与我‘荣辱与共’了?”倪珂淡淡瞥了我一眼,“我说的话,你倒一直放在心上。”
“可不是,‘没齿难忘’嘛。”我仰起头傻笑着装蒜,试探地问,“不知小王爷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算了,暂且留下他们。你连当今圣上都搬了出来,难道要我抗旨不尊么。”出人意料的,小王爷没打算继续送他们去劳改,他用扇子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在暮色下看来从没有过的美,从没有过的温柔,同时又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从没有过的悲凉。笑成这样的倪珂我早一点看见,兴许会对他一见钟情。
“我看小姐一脸贵气,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倒不如留于府内作个侍妾,可远比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要好些……”他俯下身子挨得我很近,近到几乎肌肤相亲,凝眸注视我的眼睛,“你可愿此生都留在我的身边?”
这话半真半假,听上去就有点像求爱了。正当我要作答,一个丫鬟火烧火燎地跑了过来,连声的叫喊将我从葱茏一片的翡绿眼眸里彻底唤醒,“殿下,季少侠醒了。”
第 15 章
十五
1
倚着病榻,他看着还挺虚弱,眼神也没了以往的犀利。脸蛋白得像煮熟了的山药,眼眸是一片不生水华的湖,配在一起天清水秀,格外鲜艳。以前我觉得季米很漂亮,今日一看,简直漂亮极了。
我坐向季米身边,百感交集,舌头打结,鼻子挨了一拳似的泛酸。忽然他伸出手指轻擦了我的嘴唇,低眉看了看指间染上的一点胭脂,抬头问我,这是什么?
我心下一凉,知道季米醒了我拔腿便跑,顺路回房脱下了戏装。也许是跑得觥饭不及壶飧,没卸干净的脂粉落下了把柄。恋人同志不在身边就红杏出墙,可是该阉的忌讳。天可怜见,这二十余日我守身如玉,甚至完全没有对着街角旮旯里卖豆腐的寡妇想入非非——专业的说,那叫“意淫”,是一种万不得已下画饼充饥的行为。我正盘算要不要和他解释这是番茄酱,季米倒完全不在意地继续问了话,“我睡很久了吗?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眼下把身体养好方是正经,别的什么等你痊愈了再说。”
他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衣襟,“要听。”
“这话可长。”笑笑,将他昏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他。当然当吟那段儿我给掐了,怕他听了会亢奋过头,立马跳下床来和我搏命。我从小戴、柏远将军一直讲到了裤衩,对小戴我爱莫能助,对柏远将军我难辞其咎,对裤衩更是至今心有余悸。这些还都得感谢我的珂表哥一直对“辣手摧花”抱有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积极心态。最后我向他讲起了我的一个梦境。挺干净的一个梦被做得分外情''色。海边,没有穿着三点式肚兜的豆蔻少女,只有一片椰林。风吹过的时候,满树的叶都在爱抚下软绵绵地呻吟。椰子和下蛋似的往下掉,接着被起伏的浪带远。各种声音灌满耳膜,分不清是风在响、树在响还是椰子掉地的声响。听来这很像个可洗三温暖的海边浴场,实际上那种寥寥一人的孤独感难以言喻。它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却阻止不了。
季米听得蛮认真,蓝眸一眨不眨。末了,轻轻将我的头揽向他的肩膀,“很累,是吗?”
阿基米德坐在澡盆里没多久,便起腚在众人面前裸奔。他不是变态,而是开了悟。感受着季米的体温,我告诉他,现在不了。
2
入住王府的裤衩则是一尝夙愿,能为小王爷鞍前马后,叫他日日夜夜喜不自禁。打个比方,裤衩正是追香逐艳的蜂,只因倪珂在他眼中远胜仙葩——当然他也有可能是马蝇,反正这二者像到了不得——下面的话我不敢也不能说了。打从我们相识,裤衩从不否认他看上的是倪珂的倾国倾城。在俗,也在情在理。“我没看见你的美,我只看见一颗长大了的受精卵。”这固然是句不俗的情话,却未必会让听者高兴。
倪珂也不是没想过把他赶走,除了不肯以身色''诱,几乎软硬兼施,打算使其知难而退。可这小子癫得入了骨,不仅越打精神越抖擞,黄金良田豪宅美女也一概不要。逼得紧了,还能逼出一句老不害臊的深情告白:只要让我留在玉王府留在小王爷身边,怎么样都行。
“你倒够痴的。”倪珂冷冷一笑,“如果剜你双目,断你四肢,把你当狗一样地栓在柴房里也可以么?”
裤衩二话没有,伸出两个指头就直奔自己眼睛而去,惊得我浑身冷汗,险些气绝!
倪珂也是大惊,急忙伸出一手牢牢按住了他。“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只消毫厘,裤衩便瞎了。
裤衩咧大嘴巴嘿嘿傻笑,活似个二皮脸,说道,如果小王爷从此不再撵他离开,他心甘情愿,虽死犹生。这句子既唐突又没规矩,但听得人极为咋舌!尽管考虑起说话的是个婚前男人,逢鱼下饵见兔撒鹰,似也不可全信。倪珂怔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了对方半晌,随后轻轻骂了一声“疯子”,转过身气急败坏地走了。我对裤衩的痴心绝对来了个深度剖析:一心把弟弟拉巴大的山贼刀光剑影餐风露宿惯了,除了一个始终当妹子看待的李夏,从小到大没闻见过几回女人香。结果头一遭开荤就让他摊上了小王爷这么个不似肉骨凡胎的极品。一般说来,在山里人眼里,一句话里能用对两个成语的就不折不扣是个知识分子。可想而知,如果见到了郭敬明——奶奶的,谁还管他是不是伪娘呢!
后来一连几日,那个歪鼻子的大高个居然凭空不见了。事呈蹊跷,我忧心裤衩真被下手不知轻重的小王爷拴进了柴房,便去看他。
裤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满是大块大块的红斑,肿胀得像只注了水的死猪。
“他把你怎么了?”
“与小王爷无干,赖我自己。”他屁股朝天,哼哼叽叽。见我进门,强撑起身子冲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小王爷一向喜欢奇花异草。差几个弟兄去打听来京城外一荒野孤塚上有朵将开的尸花,不食不寝候了几日,待它一开便下手去折。谁知稍一沾上便如万蚁噬骨,全身又痒又疼。我摘下那花刚踏进王府大门便晕厥了过去,醒来时已变成这样。”传言尸花集天地的怨晦而生,开于荒冢坟茔之间,花期一瞬尤甚眨眼。此花模样美丽,奇毒无比,然则有股极臭的味道,比交尾时的臭鼬还要难闻百倍。倪珂曾经差人取过一回,那人蹲候多时,硬是活生生地把自己憋死了。为此倪珂很是怪其暴殄天物,坚决不予厚葬。
“你这又是何苦。”
“只为看他展颜一笑,也是值得。”裤衩一脸出了魂儿的憧憬,继续说道,“那花倒也奇了,未摘时臭不可闻。摘下少顷,竟一日香过一日,兰麝也远远不及。我将尸花装于檀木盒内给了他,他欣喜不已,捧着檀盒反复赏玩。‘我正打算派人去取,你倒送来了’,不仅问我要何赏赐,还要为我摆筵接风。我说,金银珠宝皆非我所愿,但求小王爷能够看我一眼。他轻笑良久,问道,这么简单?”
“是啊,这么简单?”
“我说,‘只盼小王爷能如简森注目季米那般看看我,仅此一眼,便死而无憾’。”
“……他什么反应?”
“也不知为何,方才还笑得极美,可一听这话便勃然大怒。他骂了我一句‘不识好歹’便差人将我架出了书房。”这倒霉孩子支起下巴,纳闷透顶的表情。
“他原不是这样……只是他素来嘴硬心软……”我暗暗叹了口气,“你既已知道他的身份,还丝毫不惧,确凿令人佩服。”
“你可知,正是知道他的身份后,反而叫我更想照顾于他。我记得明白,他还是海姑娘时的样子。不知被何人藏在了喂牲口的草垛里,饲料的主人也毫不知情。解了捆草的绳索,见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狠吓了一跳。那时我正和几个弟兄在草棚下喝酒,瞧见了他。他的脸上满是泥,容貌什么的全然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瞪得铃儿大,两只眼珠在一众看客的指指点点下踱来踱去,像受了惊的小鸟。那眼神好像结了天大的悲怅天大的怨,看得人心慌。不由分说,我便将他背上了山崖。”裤衩说,“今日的他看着高高在上迥然不同,当时的眼神却是不变的。简森,我相信小王爷绝非恶人,他只是……只是一直很辛苦。”
“裤衩,我得谢你。”我笑了笑,为自己先前的猥琐念头感到无地自容,也为倪珂感到庆幸。
“谢什么?”
“有你在他身边,纵使我日后离开王府,终能了无牵挂。”
裤衩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问我可有办法治这一身奇痒难耐的红疹。
“这要看你指标还是治本了?”本来想说,治标的话就一个字:挠;治本么,弄瓶硫酸洗洗,包你再也不痒了。不过思量一番我良心放现,还是开口劝他去找倪珂。
他温柔一笑道:“其实后来李夏送来了一个药瓶,说是小王爷命她给我送来的,还说一擦便好。”这太像倪珂会干的事儿。但凡屁精,总有个鲜明的共同点——抹脸擦手的瓶罐能排成一个连;而且行事作风欲拒还迎,百转千回得常叫人懈气。
“你怎么不上药?”
“舍不得。”
……
子啊!收了这个情种吧!
3
枝头争俏,芳香满架。满园的春夏开得正闹。
剑光交错,剑风招展。季米的剑气如锦如帛,华丽轻盈;胡安的剑气似榛似楛,朴实厚重。一抹银白一抹黧黑,两道大相径庭的剑光绞在一起,围观的人俱已看痴,手舞足蹈,竭声叫好。那场景美得跟雪中送炭似的——季米是雪,胡安是炭。胡安的剑术稍逊季米,好在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因此一开始两人能勉强打成一个平手。但二三十个回合过后,对方就明显落了下风。
“你不认真。”季米把剑架上胡安的脖子,面无表情地扔出一句。我注意到季米用的是府内护卫的剑。虽然那些剑嵌金带玉,卖相都好得很,然而怎又及得上当吟万一。
“你仗势欺人!”胡安面红耳赤还欲抗辩,侧眸瞅见了我,漏气似的叫了声“殿下”,罢了口。自那日在王府外兢兢业业地将我扫地出门,如今的他每次见我表情都相当叵测,圆成饼子的脸蛋恹恹无光,目光长锈,嘴唇泛紫。Well,大可不必。
有人显然还没过瘾,抛了个白眼回馈我的出现。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剑,看着正低眉颔首往后退的胡安,意犹未尽地说,“明天再来”。
“你怎么又和胡安打起来了。”
“闷的慌。整个玉王府也就他的武功马马虎虎。”
“既然闷,不如我来陪你过几招吧。”我将手伸向一个侍卫,笑道,“借剑一用。”
季米抬眼瞟了瞟我,闷声不响,似乎毫无反应。
“怕了?”
“对,我怕。”他的白衣倏然腾空,宛若鸷鸟飞鸾,凌厉的剑气如一道电光随之扑面而来。“怕你输得太惨!”
4
方才还击节叫好的看客们,此时个个屏息敛气,鸦雀无声。剑气合璧之时,竟成宫徵之音,连绵一首清越无比的长歌,直冲云霄。剑光所及之处,花零叶落,如同翼翼漂沫飘散天地间,与我们翩翩共舞。季米的剑术在我之上,轻功却不如我。我们比剑近一个时辰,依然难分高下。我料他不定输赢必不罢休,又怕他一意求胜触犯伤处,于是伺个不太显眼的机会让了他半分,束手告负。
“谁要你让了?!”
“哎,胜负心别那么重。”
“再来!”
“季米……”我吞吞吐吐,实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当吟的去处。
“你有话要说?”
“恩……”
“你说话前,可愿先听我一言。”
“好。”
“我将当吟送给你了。”他没有看我,凝眸视剑,径自一笑道,“既然那把剑已经归你,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我不介怀,你也不必担念于心。现在——你还有话要说吗?”
我有点发愣。不知怎么回话,只顾看着季米风中微微飘动的发,摇了摇头。
“既然你无话可说了,那换我来问你”,季米沉默了半晌,不时用指尖挑玩曾在他眉梢面颊上一夕停留的花絮,继而开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再次发愣。这回愣得十足彻底,感觉心口有什么被掏空了,折走了,叼没了。
“如果愿意,你可以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那是一片无际的大漠戈壁,人迹难觅,特别荒蛮,但又特别美。或者我们也可以去你一直想去的海边,赏日听风,以此终老。”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字字明晰地对我说,“弱冠之岁如朝露待晞,须臾见白首。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也知我情债高筑,一走了之似乎不妥。除非……”左思右想,觉得这是决定以后家里谁说了算的大好时机。见缝插针刻意抬价,万不可草草作答。“除非你指天发誓从今往后与我寸步不离,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想想……”季米的蓝眼珠和骰子似地打转,形容严肃地思考了不少会儿,随后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怎么就算了?”
“女大不中留。”
……
第 16 章
十六
1
剑是不便再比了,可还有一张嘴。上天给人一张嘴除了吃饭接吻外,还让它可以谈天谈地谈理想。这说明人活着不止要满足食欲和肉''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奔头叫作“精神世界”。
春风不还,偶雨如醪,常有孤雁落黄沙。大漠不比江南,日里燥热不堪,夜里却天寒地冻。他的师父常笑他天为盖地为席引一条薄褥便可睡去,全不讲究。我对季米说,我很想先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看看到底怎样一个烟沙满天的地方竟能养出这样一尘不染的他。我们说说笑笑兴致正高,忽而季米手一挥,身如脱鞘,一剑向前廊劈去。
剑指眉心,千钧一发!凌厉的剑气惊得头发飘扬不止,廊上的人居然面带微笑,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如果手持的是当吟,恐怕那人早已被齐齐整整一剖为二了。走石飞沙也咯不了眼,淡定!
四周的护卫纷纷拔剑亮刀,歘歘声响个不绝。一时间府内云密布乌压压,危急之势直泛天宵。
“我好心救你,你却对我拔剑相向,是何道理?”小王爷扬了扬扇,轻轻推开了指在自己眼前的剑。
“好心?却也未必。”季米一手持剑,另一手攥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亮在倪珂眼前。“这就是玉王府的待客之道吗?”
这下我顿悟得门儿清。小王爷却笑得不紧不慢,“你能如此反应,看来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拿探穴的金针试试罢了,针不带毒,我也不带恶意,不值你较真。”
挨了劓刑的都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的异味——可能是山西的老醋,也可能是炸了膛的火绳枪。眼前的画面和斗蟋蟀差了不多,不厮杀到两败俱伤都不干休。所以我得打圆场。打圆场就得将两者分开,避免他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左支右绌也是义不容辞。小王爷位高权重,我遣不动,便伸手拉了拉季米,说你和人家斗剑一天也该累了,我送你回房。
离去之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颇有挑唆煽动之嫌,“小王爷,就这么算了?”
黯黯的一声叹息落进我的耳里,“大厦将倾,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2
本来日子会过得相当蔫坏,但是王府突然生了变故。
后山火光冲天,三更的天顶一片赤霞。
“你们跑什么?!”眼见家丁侍卫都张张惶惶地往外出逃,倪珂一把拽住其中一个,“你竟这样两手空空地出来了?!祠内没有人吗?!”
猛挨一顿呵斥的小厮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说,“王爷,您瞧这火势,像是有人刻意安置了几捆淋了油的柴。奴才们晚出来一刻,定然是死!”
“快去取水,先把火灭了再说。”我在那小厮后脑勺上轻拍一下,他得了大赦一般,连呼几声“万谢殿下”溜烟儿跑没了影。
“刚才好像已经有人冲进去了。”我对倪珂说。
熊熊烈焰,漫天火光。除非现杀一个窦娥惹得酷暑飞雪,否则谁也无计可施。小王爷一贯处变不惊的优雅此时此刻荡然无存,若不是被我拦在身后,便要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可大火不会卑尊屈膝更不懂怜香惜玉,他若冲将进去,也不过是与这一庙的灵位同归于烬罢了。王府上下忙着取水救火,等火灭得差不多的时候,被先皇御笔亲赐的公主祠连同它那不可一世的荣光也已化为了乌有。昔日的雕梁绣枋与溢彩鎏金恐怕只有记忆尚可一见。
明日黄花。
祠堂的残桓断壁里拖出了一具已经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一副皮肉面目全非,眼球都被烤化了,踢踢踏踏得像噙了两窝浆糊。大伙儿不知他是谁,只当他是个倒霉蛋可怜鬼,齐刷刷地摇了摇头,附上几声嗟叹。可我看得真切——他挂于腰间的玉佩,是倪珂少时送给我而我又转送给他的。昨天他还满脸堆着傻笑地在小王爷身前踱来转去,今夜却将归于一座孤冢一捧黄土。俗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听见裤衩感天动地的临终告白,他被人从火里抬出来的时候早已死透了。
有个好事之徒上前撸掉了尸首面孔上烧得焦黑的脸皮,露开了一层出淤泥而不染的粉皮嫩肉,大伙儿这才恍然大悟:哦,是罗裤衩!
倪珂淡淡瞟了一眼说,抬下去,捡日子葬了。
几个护卫抬起尸体的时候,一件东西从裤衩的怀里掉了出来——是倪珂的母亲,玉王妃的牌位。我几乎能想象裤衩是如何用身体挡住了越烧越烈的火苗,死死地将它护在怀中,以至于它竟在这扑天的大火中分毫无损。
苏伯将王妃的灵牌拾起来交到倪珂手中,“小王爷……这……”
苟存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摇曳不定,忽明忽灭。那张毫无表情却又绝非木然的面庞,一半令我心悸,一半令我感伤。倪珂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上那块冒着袅袅热气的灵牌许久,说了一声,“这只不过是一块木牌。”
3
红霞绿峦,胭脂翡翠共筑屏障。天公不作美,王府也死气沉沉。车马往来无声,唯有丧钟喈喈,听得人陡生心酸。裤衩被火化得很急,其实他困于大火已经被熏得很干,任这个夏天且闷且潮,估计一时半刻那焦黑黑的尸身也臭不了。也许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便算生者仅存的仁慈。灰蒙蒙的雨下得嘈嘈切切,除了平添悲凉之感别无用途。它们来得有点晚,早些许时候,裤衩不至于化为一捧香灰。倪珂将那只坟盒交给罗汜,对他说,你若愿意留在王府,我必会好好照顾于你;你若不愿,便带上你的哥哥和这些银两,家去吧。李夏不思茶饭地哭了几天,哭得眼泡浮肿髻子披散,还晕过去几回。被府内新识的姐妹宽慰了数个钟头,方才活转过来,进了几口药粥。后来李夏看见王府的后花园里蹿过一条碗口粗的蛇,为此吓得花容失色,又死哭了一阵子。再后来那话渐渐传得很夸张,从碗口粗传成了桶口粗,从桶口粗又传成了和水缸的大口一样粗。再再后来就传成了下地府报道前的裤衩舍不得小王爷,化为蛇怪来看他最后一眼。
不知道那个大高个儿听见了会不会挠挠头皮,笑说自己可不是戏词里的白娘娘。
人言可畏,怪不得。
有个叫奥修的印度哥们说,历史总是记住些蠢人,因为是蠢人制造并撰写了它。这哥们和庄子神交了很久,对他的智慧推崇到了了不得,竭力鼓召那些在社会底层湿肉伴干柴的百姓放宽心肠,揭竿而起莫不如一同嘲笑秦皇汉武都是傻逼。乔达摩·悉达多纳闷了六年,最后自悟成佛;我没那么境界,纳闷了六年,只是明白:一支只想犁地的箭便不该在攻城略地的弦上,更不该被置于靶心的中央。
非走不可。
季米先我一步离开了王府,他说,我在城门口等你。挥袂远别,你们定有许多要紧的话,旁人不便在场。
他走远几步。蓦地回过头来,淡淡一笑道,记得要来。你也知我性子急,等不了天长地久。
4
暮归已久,鹧鸪渐消停,一府倦人一园草木睡意正漠漠。倪珂独坐后院的凉亭,石桌上摆了一壶肥醲玉酿,一对白釉酒杯。
我在远处看他,想近,舍不得。
“既然来了,为何藏头露尾?趁月色正好,不如坐下与我共饮一杯。”
“你从不饮酒。多饮伤身。”我走上前,将他要送入口中的酒拦下,“罗兄若知你这般为他伤心,想来也能含笑九泉了。”
“伤心?一个认识不过数月的人可以为我而死,而我十年相知倾心相待的人今夜却要离我而去,倒是叫人伤心。”
“你已知我来意……”
“几日来你与季米同出同入形影不离,如今他不在府中,你自然也留不了长久。”倪珂放下酒杯,绽出一抹浅笑,“你来找我,仅为辞行?”
“有人说瞧见了纵火的凶徒,正是去而复返的小戴。”
“是他?这倒不难理解了。如果有人胆敢伤害我的家人,我定会千倍万倍讨要回去。何止取他性命、烧他祠堂,还要掘其祖坟、鞭尸挫骨;三族之内鸡犬不留,九族之内男奴女娼,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人。”倪珂为自己斟满了酒杯,轻轻笑道,“可庆的是我和他不同,我从未有过家人。”
“倪珂……”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会带你回来。”
“你我同病相怜。”
“这只是其一。以你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到我的用意。”
“你醉了。”有些话一旦挑明,万劫不复。
“若我方才所饮,只是茶呢?”指尖轻旋酒杯,一股素淡的茶香飘然而起,月下沁芳。他抬起双眼,咫尺的眸光湛碧迫人,“我们相识十年,彼此之间还是少了那些场面话为好。”
“因为……”我皱眉长久,终于慢慢开口:“因为,你想谋反。”
举杯轻饮一口,“说下去。”
“二十年前费将军为了一个女人弑君篡位,实为名不正言不顺,虽说他即位后勤政爱民,可四海之内不服之人多如草木。你如若日后起兵,有我这个前朝太子在手,定然一呼百应,事半功倍。”
“你是何时发现的?”
“昔日项王图谋反秦,兵屯弁山,遗一曲青史绝唱。江南钟灵毓秀,奇人异士云藏林匿,确是个登高一呼的好地方。我回府那日,你并非是被歹人劫走,而是自己设局离开。我曾在季米身上发现一张银票,兑换的银号正是玉王府的产业。当时我只疑心府内有人叛上作乱,并未想到你为主使。直到在湖州随你见到了玉王爷,我才确信了十之八九。”
“是,当朝的太子爷可不如你这前朝太子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疑我有不臣之心已久,府内早安插了细作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回他能与我同现湖州,想必寻花问柳亦是假,探我虚实方为真。我雇人前来行刺,一为掩其耳目,二为借刀杀人。只不过江南一行竟横生枝节,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倪珂轻叹了口气,忽而仰脸看向我,问道,“天下,难道不好吗?”
“好,自然好的很。寝金榻、食珍馐;横掌八荒、纵垂千古,谁人会说不好?然,一泓静水怎及得上万里碧空。我从来只当自己是野夫田父,错投了人家。”
“你这人打小就怪。”他畅怀一笑,“今日你我开诚布公,你既已知道我的野心,便也应该知道我是宁肯杀了你,也不能任你离开。”
我单膝点地,跪于他的面前。抬头笑了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无论你何时来取,立马物归原主便是。只是我有话相留,言出肺腑,还望小王爷代为转达。”
“你想告诉谁?”
“倪珂。”
持杯的手滞在了半空。
“十年前的朝堂之上,他孑孑一身,田田目光盈盈浅笑,好似玉人翩翾而降。话一句,水一瓢,救我于频临干涸;月盈亏,花开谢,待我如至亲至近。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兄长,更为艄公,渡我过每一条湍险之河。八岁为保全家被囚深宫;十二岁沦为孤儿独撑大梁;星不灭他不眠,挑灯对影至天亮。世人眼中,他是可敬、可畏、可恨、可妒的小王爷;而我眼中,一直只看见当年那个执我之手、带我回家的少儿郎。我本有心与他共染鬓华,岂知情缘难料世事无常;何况也不忍见他作茧自缠,愈陷愈深难以自拔……今日拜别,实非所愿。是生是死,听凭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侧对着我,眼睛藏在一片阴影中,藏不起的是整个人不住的微颤,一如庭院中那些浸了夜色的碧叶红蕉。一晌过后,他忽而笑道,“也罢,我就再赦你一回。”
“除去空里的风镜里的花,这一生我可有也可争的,竟只剩一个‘天下’。”倪珂轻咳了几声,听来却似苦笑。“过去二十余年我既是为此而生,今后也只能这般而活。趁我心意未改,随你樵歌还是渔唱,能行多远便行多远……但求此生你我后会无期,再不要相见。”
“今日一别,怕是自此海角天涯……我所能做的只有每日向天叩首精诚祈祷,愿他一生安康,再无烦扰……”我以头触地,三行大礼而后起身。“小王爷,简森……告辞。”
未及离开,倪珂从身后抱住了我。
“这茶竟也太烈……头晕得紧……容我靠一下再走,好吗?”
“……好。”
久雨乍晴,瑟瑟风声穿庭院,湿气满窗台。孱薄的月光散了一地,十分类似脱落的蛾翅,堆不出一个十五般完满的圆。我能感受到倪珂的手臂慢慢环紧了我的身体,他的指尖放在我的心口,他的脸庞轻靠我的背脊,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身边。如此,如此,终将和我初入王府的那个夜晚一样,让我寻挹不尽,一生掂量。
沽酒半樽,长醉一场,醒时两相忘。那该多好。
直到走出王府,确信倪珂的视线再不得寻到我,才回过头,留下最后的凝眸一望。
我不想看见他泪落两行,也不想让他看见一样的我。
第 17 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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