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长曲待谁欤-第2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作者有话要说:忿速可侮——孙子所言,即为将的第三个不可是“忿速,可侮也”,不可“性情暴躁”。


☆、57、已就长日辞长夜(下)

  几日内皇帝的亲随悉数出动,虽所行秘密,数百侍卫也几乎将后山兜底翻了个遍——可莫说个活人,却连具尸首也未找到。
  温商尧亦策马前往了后山,未食未寝,与秦时如、施淳等忠靠之人一同寻找少年天子的下落。
  暮色渐笼于四野,雪飘茫茫,雾起澹澹。后山的鸟兽草木似有灵性,一概蹑足而过,伏偃无声。连风也止了,唯有一个身披及地大氅的背影长久伫立于峭顶崖边。俯瞰脚底翻涌的雾气,平视远方缥缈的云岚,他此刻想见的全不是咫尺相近的肘腋之患、萧蔷之祸,也不是接踵而至的山崩地裂,惊涛骇变。他只想起那个憷见生人的懵懂孩子,那个心怀宏图的激昂少年,那声“朕喜欢你”的缱绻,那声“同生共死”的慷慨……恁千般历历目前,声声在耳,犹似昨天。
  “国公。”两个身裹裘袄、脚踏皮靴的男子踩着深浅不一的雪地足印,自其身后走来。二者中年长之人躬身作揖道,“雪天地滑,方才有两名兵士不慎跌落,幸无大碍。”
  鬓边白发随风拂动,氅衣也飘摆若飞。见温商尧背身相对,久未置声,秦时如又劝道:“眼见日薄西山,天寒更甚,国公抱病未愈,还是及早回府的好。此地就交给老臣,老臣对天立誓,定将陛下安然无恙地带回!”
  “秦老将军所言甚是。”施淳亦躬身道,“卑职也斗胆请国公及早回府,坐镇京中……”男子嗫嚅一番,又咬牙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定有上天庇护!可倘若……倘若陛下当真遭遇不测……未免朝野生变,朝中事务还得暂由国公主持!”
  “麻烦老将军带人再去山下仔细搜寻一番,若还无陛下踪影,便让侍卫们都散了吧。”一言嘱咐于秦时如,温商尧并未回过眼眸,仍旧目视前方道,“施淳,可有羽徵的消息?”
  “事出当日,大将军便已仓猝离京。”施淳回话道,“几日前卑职派人跟随打探,但闻大将军挥师一路,将所经之地的名医、大夫悉数抓入军中,想必也受伤不轻……”
  “你传我谕令,让阮辰嗣打点行囊,连夜策马赶赴军营。”睫长眸深,他一眼未眨地凝望远方,声音听来好些疲乏,“再让他替我捎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二人得令而去,正当施淳走出数步,听见身后之人相唤,“施淳。”
  施淳当即停下脚步,返身相望。却见温商尧掉过头来,于漫天风雪中凝视他的眼眸道,“我是不是揠苗助长,做得太过了?”
  施淳稍作一番思索,即躬身笑出,“恕国公此言,卑职不敢苟同。”顿了顿,又说,“依卑职之见,历经济南一事,陛下的帝主之气今宵盛炽昨朝,独掌乾坤,指日可待!想来陛下已非不堪雨打霜摧的幼苗,又何来‘揠苗助长’一说?人有颦笑,云有舒卷,日月躔度各有定数。纵然天子亦当恪守天命,只消陛下安然度得此劫,定当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公大可宽心。”
  “你这张嘴!”温商尧摇头笑出一声,又轻咳几声,挥手令其退下。
  转目夜深。雪下得薄,却也下个不住。宛若鲛绡旋舞,蒙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色。
  许是秦时如已令侍卫们散去,万籁俱寂,峦山成空。唯有一个披风及地的男子弃去了平坦山路,投身于杂茂林丛,不曾遗落一处。
  “杞昭……你在哪里?”他本在心头默念他的名字,而后竟罔顾臣纲地喊出声来,“杞昭……杞昭!”
  这个男人从未有过如此分明彰显的情绪,直到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回应了他,“温……温商尧……”
  浑然难解此刻满心失而复得的欣喜从何而来,循声回过眼眸,赫然便看见那个少年立于眼前。
  十指血流淋漓,皮开肉绽,指甲业已磨去大半。锦缎袍袄早在攀爬的时候为尖利的山岩扯烂,掩不住遍体的污秽青紫,亦掩不住衣衫褴褛难以蔽体的窘境。
  虬曲于山岩的老松免于他摔个粉身碎骨。从遍体的疼痛中醒来之时,来不及为自己的妇人之仁大表悔意,少年天子便告诫自己万不可坐以待毙。隐约听见有人叫着“皇上”,似乎是他忠心耿耿的羽林军。可喉骨干涩似裂,竭力张口而无法回应一字。那些杂沓人声渐渐杳远,他竟自己追着那声音从半山腰上爬了上来。
  所有的恐慌、疼痛与疲乏,俱在听见那人唤出自己名字的刹那,消解于无形。
  全不在意全身坼裂般的疼,杞昭摇摇晃晃走上前,竟还眼眸炯亮地得意开口,“朕答应要作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还要与你偕老白首,怎可食言……”还未说完,少年身子一晃,即倒了下去——幸而温商尧及时向前,将他揽进了怀里。
  “朕知道你会来找朕,会来救朕……就如过去那么多次一般……可朕是男人,朕也当自己救自己……”杞昭带笑抚摸起温商尧的脸庞,却发现这个从来内敛淡漠似一泓静水的男人已红了眼眶;他本想将连日来的饥寒苦楚一并倾诉予他,却恍然被人封住了唇。
  他本已气息奄奄,在这一吻下竟重获生机。少年天子浑似饥饿经年,用尽全力支起身体向身前的男子靠近,一面狂热地吮吻他的唇,一面引着他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身体。眼眸紧阖,由始至终不敢睁开,但怕一睁眼即会泪流不止,将满嘴的甘甜化为咸涩;即会发觉此刻的欢愉原不过是空梦一枕。
  他终于明白这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的渴望是何其天理昭彰,难以摒绝。于自己,于温商尧,皆是如此。
  唇舌的纠缠难解难分挚烈已极,少年天子根本无法分清是谁褪下了自己的亵裤,只感那修长冰冷的手指缓缓滑过自己的两腿内侧,又游弋于自己的温热胯间。男人的掌心结着一个不大的疤,余下的皮肤则细滑如缎,毫不似武将粗粝。才撩擦几下,为这极致的快乐激得狠狠打了个冷战,半梦半醒间他便一泄而出了。
  那冰冷手指并未就此离开少年的身体,反倒探入他的臀缝之中,轻轻送动。下''体忽生一阵锐痛,恍惚间杞昭感到一个炙烫硕硬的物体正撑开自己的后''庭,慢慢侵入自己的身体。如同葵藿倾阳的天性,他不自觉地将臀与腰一并抬高,两腿交箍收拢于对方的胁下,与他抱得更紧,直至无间相合。
  处于上方的男子倒也不急于抽''送,结合之处随着二人难以自抑的身体轻颤一并颤动,适才那难以忍受的胀疼褪了去,对于摩擦的强烈渴望反自那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温柔的抚摸早已慰藉了满身伤疼,于这教人骨软肉酥的感觉中舒服得几欲睡去,他仍强撑开双眼,喘息着问,“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商尧亦胸腔起伏轻喘不止,匀了匀呼吸,颌首道:“知道。”
  杞昭问:“你可知道……你现在紧抱的人……是谁?”温商尧复又颌首:“杞昭。”杞昭又问:“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唇角浅浅一勾,温商尧微笑道:“只是杞昭。”杞昭再问:“也不是你挚爱过的那个女人的孩子?”温商尧仍是微微笑道:“还是杞昭。”
  没有君,没有臣,没有伦理纲常的鸿沟,没有往事隔阂的天堑。唯有于这弥天风雪中唇舌相贴、叠股交欢的两个男人。
  一个长吻过后,上方的男子本欲起身,岂料却为身下的少年更为用力地抱紧。
  “不要……不要走……再抱一会儿……”两臂骤然相聚收紧,不容对方离距自己一厘一寸。一面胡乱吮咬着那两瓣轻薄冰凉的唇,一面又含混不清地模糊喃语,“就这样,再抱一会儿……”
  “若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这大雪给埋了……”话虽这般,温商尧倒也不催他。只俯身亲吻他的眉睫,仿佛酌了一盏清醑慢慢斟品。
  又静静偎了一晌。束好彼此的衣带,掸去落满肩头的莹白雪花,温商尧解下紫貂披风,将冻得肌肤酣紫瑟瑟战栗的少年轻柔披裹其中。随后又将他横抱起来,一如当年那般慢慢融身于风雪之中。
  放眼尽是植于荒野的老树,枯枝众杂参差,瞥然相见好似匍匐蹲踞于的兽类,一旦为寒风拂过则呜咽呼啸,愈加恕Bё哦苑降募绨虿本保杂谒约郝F鸬谋弁渲校倌晏熳铀亢敛痪趸炭郑吹拱踩皇室獾煤堋Q垌敝毕蛏希豢桃膊蝗巫约旱哪抗饫肟苑降拿媾樱蛔⊥潘镊薇甙追ⅲ潘挠⑼Σ嘌眨潘奖咛羝鸬囊汇浊车θ荩秸押鋈晃食鲆簧骸澳阍谙胧裁矗俊
  “臣想起了当年。”唇边的绵薄笑意漫得开了些,似要碾销冰封,将这四下无人的霜天寒夜陡换为薰风晴昼。顿了顿,那柔软嗓音又缓缓道来,“一样的夜阑无声,一样的银蟾留照,一样的疾风敲面,一样的堕雪砺肩,一样的怀抱一人,款款前行,两两相依……唯独这怀里抱着的人,沉得多了。”
  “朕若是你,才不顾那孩子的死活!管谁求情,教朕凭白无偿前往送死,定然不允!”
  “不过忖度方才……”温商尧轻咳一声,略带谑意地笑道,“虽是酬报得迟了些,倒也绝非‘凭白无偿’。”
  下''体仍隐隐作痛,欢愉之感也余韵未消。杞昭蓦地感到耳热脸红,闷声良久才又问:“当时你远出塞外,孤身闯营,情形定然很是凶险危急?”
  “刀戈星罗,铁甲棋布,羌人高手尽出,断不容有失……”温商尧稍抬下颌,微眯起眼眸回忆道,“似还在对掌之时,将他们的汗王打伤。”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是吗?”
  温商尧点了点头:“几乎寸步难行。”杞昭又问:“你当时很伤心,是吗?”温商尧略想了想,又点头道:“纵然万箭穿心,也难述其万一。”杞昭再问:“你恨她吗?因她只为一己之私就罔顾你的生死?”
  “这个字沉了。”抿唇沉默半晌,他才慢慢摇头一笑。俯眸看向怀中少年的目光竟现出好些歉疚,“或许我该早些恕了她,也恕了自己……或许你便能如杞晗、杞仲那般,承欢母亲膝下……”
  “朕便原谅你了。”被淡淡的药草清香轻柔环抱,身体的伤痛奇异地得到了舒缓,杞昭将脸往那温暖心口埋了埋,也笑,“毕竟你还是把朕带了回来,就像现在这般,你抱着朕,把朕带回了大周。”
  “煞也奇怪,明明已呵气成冰天寒地冻,可那雪团子一般的娃儿却不住吮着指头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无邪,那么干净,好像教这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生出几许暖意,好像把这天地间所有的浊都化解了去,好像冥冥已定他会这么来到臣的身旁……臣当时就想……”言及此处,温商尧又俯下了脸,目光如此脉脉温柔,以致杞昭被他望红了脸,竟不自在地避开眼眸道:“你……你当时想了什么?”
  “当时臣在想……”唇角薄薄一勾,他笑着咳出一声道,“实在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竟被冻傻了。”
  “温商尧!”少年天子气得挣扎两下,又因浑身的伤疼倚回了对方怀里。伸手把对方攀揽得紧些,直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饥寒数日的倦沉沉压上眼睫,迫得他听从困意阖起了眼睛,咂嘴般嘟囔出声,“待朕龙体康复,再与你计较……”
  他一壁抱着他前行,一壁又俯眸看他一眼。
  眼眸合拢,眼尾曳翘,眼睫轻颤,这张如纨如玉的脸盘隐隐含笑,美如彼岸优昙千年一现。浑然天成的稚气并不因他而今的身高体长而有所减削,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吮着指头甜甜笑着的孩子。
  温商尧又生出一笑,便也不再看着怀中少年,只顾抱着他穿过残木短垣,一步步踏雪而去。笑容尽头是那些冉冉远逝的往事,那些未能参破的情偈,任它再百转千回,任它再根深蒂固,也早已如一襟泣泪流注沧海,一缕烟暝迸散长空,一丝琴音归于愔愔,了无寻觅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啊,终于!'终于什么,GN们都懂的。。。作者本来考虑顾及温大的形象还是不要野合了,回宫再说吧……可转念一想,宫里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若非此般“失而复得”跨越了生死,以他这种温吞水的被动性格,只怕H又遥遥无期了。。。所以。。。XDDDDDD


☆、58、不羡神仙羡少年(上)

  年仅十岁的杞晗自上官洵口中知晓那个男子,那时恰逢当朝宰相朱敦甫病殁,替代他的人正是他不避亲系一手提拔的半子温商尧。
  这个最得肃宗喜爱的皇子挟抱一颗拢近朝士、举用贤能的人君之心,耐性候于倚傍玄武殿的曲桥之后,眺目望向那条朝臣觐见帝王的必经之路。
  一丝丝风似驻非驻,乍起波澜的湖水中忽然映现一张少年瞠愕的脸。
  完全无须旁人提醒,仿佛斗转参横日出天明,他刹那就洞悉了来人是谁。杞晗略带失神地望着一个男子踩着白玉石阶款款而来,随着玄色披风的娑娑飘动,一种比茝若更清幽、比兰麝更沁人的香气飘入他的鼻端。那是那个人身上的药草味道。他惊讶于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并未峨冠博带,紫绣蟒袍;惊讶于这一袭不滥窠臼的冰纹白衣以及见怪于伏热天气的玄色披风;更惊讶于那英气的眉与深邃的眼,含棱带锋的唇与唇旁若有若无的柔软笑意。
  风又大了些。玄武殿外篁竹猗靡,曲桥下流水淙潺,交响出一曲扣人肺腑的弦音。年幼的七皇子像个偷撷来荆桃与花朵的少女感到莫名的脸红与庆幸,却不曾想两年后这个男人会篡改图箓,面容冷漠地将自己从王座上拽落在地。
  杞晗未尝见到母亲萧贵妃死时的模样,勤勉好学的天性让他在放课后仍就着“‘鱼游濠上’是否庄子诡辩”而与上官洵论辩不休,从而免于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屠杀。后来他听闻宫人传说,那些喜欢以宫粉额黄搽脸饰面、以辰砂青黛涂唇画眉的美丽女子以他的母妃为首,一概殊死相搏不肯殉葬。直到那个男人令他的弟弟带兵前来,以最简单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宫变。
  白色丧幡垂拂的时候,合卺宫内红絮飘零,纷扬不肯堕坠。桃花全像被血洇了。
  桃花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上官洵望着愚钝顽劣的小皇帝兀自叹息,而那叹息声在仿若重岭相隔的合卺宫里依然清晰可闻。杞晗仍记得宫里人对年幼失势的自己视若草芥,避若瘟神,倒是温商尧偶或前来小坐一晌,教自己植花养鸟,与自己谈经论佛。那时同样年少的阮辰嗣还未成为御医,那时同一宫檐下的两个老宫女总是手脚麻利,格外恭顺。
  温商尧不曾看见也再看不见那个曲桥之后目光瞠愕、面颊赧红的七皇子了。温府的堂内厅上,他眼目微蹙,细细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不少时间——寸长的短发让他看来病态全无神采抖擞,素雅的白袍丝毫未曾掩盖一身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而这眉眼的娟秀难以摹画、口鼻的精巧仿若雕凿,亦是宫中的少年天子不可匹及的。
  杞晗一撩袍角跪于地上。敛起腴白面孔上的夭夭笑靥,稍稍转身接过云珠递来的茶盏,将其高举过头顶,正颜恭敬道:“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倒是稀客。”温商尧微微一笑,却将目不交睫的双眸移向了门槛处——温子衿袅袅立于那里。襦裙小袄、绾着发髻的少女已颇具妇人模样。
  “自成亲后,未曾与子衿回门拜见岳丈,此乃小婿疏忽之过。还望岳丈海涵。”见自己的妻子始终瞪目而视于几步之后,别扭着不肯向她的父亲靠近,杞晗复又掉头轻声道,“子衿,敬茶。”
  听见夫婿一唤,温子衿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自一旁的云珠手中接过茶盏,也双膝触地跪下道,“女儿请爹爹用茶。”
  “好像瘦了。”温商尧接过茶盏,一掀盏盖,低头轻抿一口后转而置于案上。目光温柔地落于女儿颊上片刻,又自同跪于身前的杞晗手中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将它置于了一旁。
  温子衿自顾自起了身,可杞晗仍身姿笔直地跪于地上,回头朝随来的家仆略一颌首,便见那人递来一只用红布裹着的物什,看来比手掌稍大一些。红布揭起,原是一方古砚。双手将其高托于头顶,他道,“小婿不敢窃据岳丈之物,这方‘笙磬同音’今日便物归原主!”
  “你于我身旁带走的,是这整座温府加之亦不及其万一的珍玮。区区一方‘笙磬同音’又算的了什么?”摇头咳下几声,温商尧朝杞晗微笑道,“起来吧,既已是一家人,便不必动辄行此大礼了。”
  温子衿听见父亲将自己比作“稀世珍玮”,心头已有所感,再看他病容憔悴鬓发全白,鼻腔酸得更要逼下泪来。
  “草木荣枯,沧海陵陆,浑噩度日倒也罢了。”温商尧将嘉赏目光重又投回杞晗,颇有些自嘲地笑道,“今见这般英英玉立、翩翩风流的公子,方才惊觉岁月挼我老,直教人‘不羡神仙羡少年’。”杞晗为妻子扶起,亦开颜笑道:“酴醿为花则清妍,酴醿为酒则浓醇。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好,实与时节年岁无忤。”言罢,二人同时大笑。
  温子衿见到自家夫婿与父亲相谈甚欢,不单全无龃龉隔阂,更不时放声而笑,自打跨入府门便始终紧拧的心也稍感宽慰了些——只当杞晗独对自己时的冷漠源于他佛缘未解,一时半刻还入不了“俗”。她心忖此刻不该有人妨碍了这翁婿间的融洽和乐,便朝堂内的云珠使了个离去的眼色。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还未得来二人回应,温子衿便亲亲热热挽上云珠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扯推出门去。
  云珠见了温子衿仍有些怵,怯怯不敢相近。倒是对方眉眼低垂地走上前来,一张圆润脸颊颇见赧色地说,“子衿那日但是胡言,姐姐年纪较子衿稍长,便大人大量,不和子衿计较了罢!”云珠的性子素来温和体己,自然颌首应允,抿唇而笑。俩人还未迈入庖房,已头挨着头偎在一起,浑似亲生姐妹。
  往日在温府,这烟火油腻的庖厨之地最是温大小姐嗤之以鼻,不屑迈入的。见身前的白衣美人生火煮水这类琐事做来全都有模有样,远比嫁作人妇的自己更为熟稔,不由愕然道:“你可是相府的千金小姐,如何做得这些?”
  “一开始确实做得不惯,可几次一来,反倒渐渐不做不惯了。”云珠一面凝视炉火小心煎药,一面又道,“温小姐,莫怪云珠多嘴,哪个爹爹不疼爱女儿,哪个爹爹又拗得过女儿?便是你大喜之日,国公虽不令府中人前往,可他自己却不顾风雪催急、不顾病重畏寒地去了,只为亲见你出嫁——”不待对方话毕,温子衿早已秀鼻酸透,那双与她爹爹极为肖似的深长眼眶中满噙泪光,颤声道,“子衿其实都知道……可那日不知怎么就以发簪扎伤了他……”
  “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唯可惜留了个疤痕,本来他的手真是比进贡的缎子还好看的……”忽而双颊生绯地痴痴笑起,忽而又眉黛深颦面怅然愁思。云珠兀自走神半晌,方才发觉了自己的失仪。于是慌张别过脸去,小声辩说,“云珠只是觉得,国公的手一点不似那多年持刀仗剑的武将……哪有一个武将的手能这般滑如脂膏,白如木兰的……”
  本欲三言两语搪塞心意,岂知却纨素墨洇,越描越黑。一张额宽颏窄白绸也似的脸上霎然绣出两朵红艳海棠,索性罢口不言了。
  温子衿一壁默默听着一壁偷偷瞟了云珠好几眼,只觉这熠然炉光前的美人杏眼横波,樱口点丹,软媚娇艳之态呼之欲出,便连同为女儿家的自己瞧了也颇感心动。她忍不住凑头向前,贴近她的耳畔问,“你当真喜欢他?”
  “当真喜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吐出的声音已娇怯不可闻。
  “诺,这个茉哥也喜欢爹爹!那日恰是她的寿辰,她来府里的时间不长,府里本也无人知道。可偏偏爹爹记得,还说她想要何物皆可取求。岂知她不要黄璧白玉,不要银屏金器,不要绫罗绸缎,但求爹爹写幅字赠她。她闲来无事便将那卷轴搂抱在怀,喃喃自语,痴痴傻笑——自以为没人知道,却被我看了见。”温子衿以眼梢遥遥一指趋步廊下的一个美貌丫头,又冲云珠摇了摇头,全然不解道,“你们到底喜欢他什么呀?论年纪,他已近不惑,大出你们一倍有余;论样貌,他勉强也算好看,可到底不及二叔——”
  “子衿!”
  似是杞晗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挝鼓行军的高亢急切,全不似杞晗往日的内敛温雅。温子衿微微一愕,疑心自己听得错了。
  未闻妻子回话,冷冷目视着温商尧的杞晗复又高声喊出,“子衿!”
  无暇愣怔疑惑,温子衿急急迈门而入——仿佛一脚就踏进了左右两难的局促之中。夹处中央的女子往复望着自己的父亲与丈夫,看见父亲瘦削面容上那双沉默深邃的眼睛,也看见自己的丈夫从容而又笃定的笑容。她从未自他脸上见过这般令人悚然与慑畏的笑容,恍然彼此不曾相识。
  “父亲怕是忘了,子衿已是我的妻子。”杞晗轻浅一勾唇角,随即掉头而去。直到即将踏出门槛,他瞥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对她说,“不跟来吗?”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心意,追往门外去了。
  


☆、59、不羡神仙羡少年(下)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
  温商尧朝女儿笑着点了点头,直至两个少女抵首相偎拐入庖房的珠幄之后,才将追随温子衿背影的视线收了回来,反倒对杞昭淡淡道了一声:“多谢了。”杞晗眸睫低垂,恭谨一笑:“小婿分内之事,不值岳丈言谢。”
  虽仍气度优雅神容温和,却分明已将方才的和煦亲切敛了个彻底。温商尧折返几步落于座上,仅仅微笑望着眼前这白袍翩绰然的俊俏公子,也并不说话。
  两厢缄口无言,高梁宽栋的厅堂莫名愈显冥暗与迫仄,脚底身下已是针毡薄冰令人坐立难安。杞晗不自在地连声轻咳,起身朝身旁男子躬身问道,“不知岳丈有何见教?”
  “如何又忘了?若这父子间说个话儿还须时刻身鞠目揖,岂不显得生分?”温商尧端起女儿敬来的一盏褐底青瓷,修长手指揭下盏盖不徐不疾地轻推,一时茗香四溢,绕梁盘桓。盏盖与口沿擦出一下下微微脆响,叮叮悦耳,更辅出男子嗓音的温润柔软,“你既已为我半子,倒不若省去‘岳丈’二字,就这么唤一声‘父亲’。”
  “小婿听命便是,父亲。”杞晗稍感心头纾解,大方近前几步,落座露出颇见羞赧的一笑,“这些年……早是惯于周谨的……”
  “周谨是好,可一个人若是太过周谨,总难免令人觉得疏离矫作。”茶盏重搁回案上,深长眼眸轻瞥少年一眼,忽又咳了几声,笑道,“昨儿上官洵那个老儒冠还与我忆起你与陛下的当年,只说但凡为诸位皇子授课,必有二人令其难以招架,一个是触类旁通什么都难不倒,一个是胡搅蛮缠什么都教不会,一个是博古通今令其自愧弗如,一个是答非所问教其啼笑皆非……”停顿间薄唇微抿笑意骤敛,温商尧摇头一声轻叹,“这些年……确是委屈你了。”
  “一众皇子中陛下年纪最幼,若强拿‘造诣深邃’苛求于他,未免太过不公。”杞晗笑罢,忽又垂眸沉吟片刻,抬脸道,“听闻陛下自后山归来后始终未曾上朝,满朝文武众议纷纷,但不知陛下的伤……可有大碍?”
  “陛下他……”温商尧怀着疑色打量了杞晗一眼,眉头蹙得深了些,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从哪里听来的纷议?”
  “不敢有瞒父亲,小婿虽未四处声张,可仍有不少朝中的大人打探出小婿已为温府东床,时常前来攀谈结交。众位大臣疑心……疑心……”他略一迟疑,竟是欲言又止,直至那男子以目光首肯方才又说,“疑心或是羽林军自后山空手而还,或是陛下重伤不治已不在人世……而今父亲的从容笃定不过是以虚掩实故布疑阵,只图在另立新君之前,未免天下大乱……”
  杞晗一壁絮絮而言一壁仍心怀忐忑地望着温商尧的脸庞——他微微蹙眉,视线不移,一双瞳眸仿若溟海杳眇不可望穿。缄默良久,他终是瞧见他摇了摇头,黯然叹道,“可陛下并未留下储嗣,又何来新君?”
  此一言,仿佛令一个跋山之人与他的昆仑一咫相距;此一言,又仿佛令一个凫水之人与他的瀛洲不远一尺。浑然难分此刻是梦是真,杞晗惊得身颤不止,震愕半晌才结舌道,“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他跌落悬崖……伤重难治……”
  还未待对方言毕,温商尧即咳出两声,长阖起眼眸点了点头。
  避免让心中这难遏的渴求糅入言行为对方瞧破,杞晗竭力将情绪平复,缓缓走出几步,道:“各地的藩王早已虎视眈眈,一旦教他们发觉帝位空置,只怕会寻得借口兴兵进京。”温商尧点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正为此事伤神。可先帝遗留的皇子中,英年早亡者有,不学无术者有,愚钝残暴者有……这承继帝位的合适人选,仍需商议斟酌。”
  这种诱惑与煎熬,绝不亚于久尝枵腹之苦的饥者面对酒肴当前。杞晗瞪大清皎眼眸愣了片刻,失魂落魄一般低声问出:“父亲莫不记得还有一人?”温商尧眉峰稍稍一挑,反问道:“还有一人?”杞晗仍旧目露迷惘之色地喃语着:“他乃先帝诏立的储君群臣皆知,他幽居深宫一刻不忘思省,他曾立誓向天要收复故土,他曾酹酒在地要与眼前人共僻盛世江山——”
  一字念响过一字全为阐明心迹,岂料却被人猝然打断——
  “他佯装体弱卧薪尝胆,他以色侍人朝秦暮楚,他心怀贪念不肯恪守其分,他心思恶毒妄图颠覆朝堂——”
  全不信对方会语出这般,杞晗惊道:“父、父亲,你、你在说什么?“
  “他甚至利用一个无辜无瑕的女孩,试图迫一个父亲就范……”杞晗看见温商尧倾身向自己靠近,看来极为亲切地抬手轻搭上自己的肩膀。这张逼于眼睫前的俊美面庞仍似微微在笑,可那浅浅浮于薄薄唇缘、深长眸底的笑,转眼竟冷如雹雪弥天,教他不得不别开眼眸用以御寒。“若王爷自此安守己分,温某自当也以翁婿之礼好生相待;可若王爷仍存九五之图,温某但有一言相赠——”
  忽感千斤重鼎压于肩膀,单薄身体为之狠狠一颤,颈项亦有断裂之虞。他听见他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一张如琼脂白釉的面颊忽绀忽赤,一种难以言喻的、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