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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轻-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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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阿轻
作者:大风刮过
少年成暃偶遇狐狸阿轻的故事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成暃,阿轻 ┃ 配角:叶师法,葛余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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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成暃五岁上,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很衰的娃。
那天是八月十八,成宅大摆宴席,替成暃的小堂妹贺满月,宾客满堂。
成家一向阳盛阴衰,成暃祖父成员外只有五个儿子,未曾有女,五子成亲纳妾后,接二连三,又生的都是儿子,得了这个女娃,比得了龙珠还开心。
且成暃的五婶怀胎时,成家的买卖格外的好,分铺越过了黄河,开到了长江边上。女娃生在七月十八,正是王母娘娘圣诞,临盆时,成暃大伯的书信刚好到了家中,内言已低价收了江南的几家丝铺,喜上加喜。成老员外越发觉得这个小孙女是福星临世,天赐吉祥,满月酒格外铺张。全城人都知道成员外的这个孙女是个宝贝,连郡望甘家的老太爷都亲自上门道喜,要替孙子订下成家的这个千金。
成老员外受宠若惊。甘老爷共有八个孙子,此行带了一位相士,要将小千金仔细相看测算,与哪个孙子最配就定哪个。
成员外忙着人将孙女抱进静室,待相士将小千金的生辰八字一一测算,真是花团锦簇,富贵荣华,且是个最旺家旺夫的命数。算到最后,相士却皱了眉。
“小姐的这个命数,真是千百年里难得一二的福气了。只是……贫道唐突,可否请教员外的生辰?”
成员外报上,相士掐指一算,双眉又皱了一皱:“能否将安人与几位小员外的生辰,也告与贫道?”
成员外再一一道出。相士眉间紧拧,喃喃道:“奇怪奇怪,员外与几位小员外的命格都是大贵,恕贫道直言,家境本应不止于此,为何……”
成员外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实话实说道:“老夫得天庇佑,白手起家,挣下这份家业,但前几年颇多波折,有几回周转不开,险些家败,宅子里还出过不少事情。”
相士听得此话,心里有了七八分底儿,必然是这个宅子里,有个什么衰物,防克了运势,便闭上尘目,暂开天眼,顿见一股黑气顺着门缝汩汩渗进。噫!此物竟无需探访,近在眼前!
相士猛地拉开房门,黑烟敝目,直冲云霄,看不清放烟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好再把凡俗的眼睛睁开,只见墙边蹩着一个小儿,探头探脑。
相士颤声道:“此是……”
成员外向那小儿招手,小儿奔到成员外腿边,喊了声祖父,成员外抚摩其头道:“是老朽三子的儿子,名叫成暃。”
相士又问:“小少爷几岁?”
成员外道:“五岁。”
相士细看这小儿相貌,脸白唇薄,双耳无垂,两眉浅淡,窄鼻翼,尖下颔,再一问生辰八字,更加心惊,简直是百年难遇的丧门鬼,不世出的扫把星,不知何故,竟遗落凡间,掉进了成家的大院。
相士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见成家被这逆天之物祸害,只得牺牲贫道,收了这个丧门星,便道:“此子与凡世并无缘分,员外舍了他与我修道吧。”
成员外看见相士的脸色举止,已明白了七八分,再一听这话,更是彻底悟了,回忆种种大不顺,比如生意赔了,房子起火,还有打碎古董,蟊贼入宅,货物半路被劫之类,的确都是五六年前起。只是那一两年,连添几孙,不曾多想到成暃身上。成员外垂首看腿边的孙子,心惊之余,仍存怜惜:“这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娘就得心疾没了。犬子前年续弦,但继母再好,也不比亲娘。他外祖父与我本是旧交,他母亲走后不久,染了怪症,连他舅舅舅母都没躲过,相继走了,如今只有他一个念想,无论如何,再不能舍。”
相士一声叹息,心下钦佩成员外胸怀——对这个将亲娘老舅齐齐克死,灭外祖满门的衰孙子,仍存怜爱之心——又道:“员外家中几乎都是福泽深厚之人,因此一向府中,只有小妨,并无大害。员外这等仁善,上苍亦会护佑,但不肯舍他,切记几项,一则,当于宅邸东南方独养,只土命、金命、火命之人可近,水命者、木命者,须格外小心;二则,祠堂与祖先牌位远之;三则,生意家业,勿让他沾,只闲闲一生罢了。”
甘老爷补话道:“亲家啊,还有咱们的这个小宝贝,千万别让这个衰星碰了。”
成暃揪着祖父的衣襟站,相士和成员外的对话他听得迷登,不甚解其义,但甘老爷说的衰星二字,扎进他耳朵,却让他小小心肝里刺了一下,抬头看祖父阴沉的脸色,心里更难受了,莫名有些憋屈。
成员外仍摸着成暃头顶,手有些抖,心中千般滋味,最终哑声道:“好,道长的话,老夫一定记得。”
☆、 第二章
自那天起,成暃这个扫把星的名头就坐实了。
成暃的继母对他本还算疼爱,但得知相士的批命后,死活不敢再让成暃近前了。成员外也怕这个孙子对母亲一方克得格外厉害些,当晚就让人收拾出大宅东南角的一个小院,把成暃挪了进去。从下人之中挑选八字刚强,五行属金或属火的,许以比旁人多的月钱,拨去服侍。
这事传出大宅,立刻满城皆知。闲人一向喜欢听别人倒霉多过走运,一夜之间,成暃的风头就盖过了那个福星高照的小堂妹。打从这时之后,成家有个什么小夫人被门槛绊了,鸡让黄鼠狼掐了,打雷劈倒了中庭的老树,大小姐荡秋千跌肿了膝盖之类的风吹草动,众人便都知道,成家的暃少爷又发功了。
成暃刚挪进小院时,连哭带嚷,叫哑了嗓子,发了几夜的烧,水都喝不进去,昏昏沉沉时,梦见了许多回亲娘,却从不见爹和继母来见,等烧好了,他也明白了,他就和爹那件染了墨汁的大氅一样,只能待在大柜的角落里,家里人再也不会亲他了。
后来祖父倒是隔几天就会过来,虽然每次都待得不长久。祖父摸着他的头和他说,这是为了他好,说爹爹是水命,正与他相克,继母怀着胎,不好过来看他,但心里一直是念着他的。
祖父来的时候都带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百果糕、七巧酥、银雪糖……以前大人都打着不让他多吃的,现在可以尽情吃,要多少有多少。三顿饭想吃什么,厨房就给做来什么,还有各色新奇玩具,渐渐成暃觉得,除了一般不能上街,堂兄堂弟只敢偶尔偷偷找他玩,节下也不能去前面和大家一道吃饭,外加见不到爹之外,其他没什么不好,住着挺舒服。
成员外却怕孙子心中有怨,小时候好哄,大了难保不起恨意。亲家甘老爷替他支招——诗书教化最能消除戾气。择何诗书教之,亦要慎重,墨法兵几流,杀伐凌厉,必然不在选择之列。朝廷尊崇黄老之道,成家给几个孙子请的就是道家夫子,成暃进小院之前,正背着《道德经》呢。但黄老之道虽清静无为,悠然淡泊,却重天道,轻人伦。论起尊辈分重孝道伦常,还当是儒家,中庸平和。
成员外便求甘老爷替他荐了一位教儒学的夫子,是金命,八字挺重。其时儒学夫子不甚吃香,这位常夫子许久不曾有学生,家里人口多,等米下锅,也不管什么命格凶煞不凶煞的,收了成员外的拜师礼,立时答应。
成暃这时自然辨不出什么儒道之别,“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他正搞不明白什么意思,背得舌头打结颠三倒四,改背“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倒觉得很顺口。常夫子脾气好,成员外对他说过,教教就行,只望成人知礼,不求成器,因此不多管束逼迫成暃学习,在成暃眼里,比起之前那个背不出书就打他手心的夫子好了百倍,反倒更听常夫子的话。
成员外怕孙子把常夫子克出好歹,每天只让他教成暃一个半时辰,到前厅用一顿饭再走,常夫子的确命很坚强,教了成暃几年,只出过爱骑瘦驴失蹄,雨天摔跤,房屋漏雨,被小偷扒走一月束修之类的小打小闹,无甚大事。
成暃在小院里百无聊赖,就抱着书看,常夫子不曾布置他功课,第二天来时,却发现,头天讲的,他会背了,次日要讲的,他也提前看了。老师见了这样的学生,自然欢喜,起先敷衍的教书,渐渐变成了老师学生非常投契,常夫子不敢在这里久待,便带许多书来给成暃看。
等成暃长到十二三岁,《论语》、《孟子》及五经皆倒背如流,开始学做文章。常夫子时常和他说外面的事,带一些枚乘等名家的赋本给他看,教他背诵,学习修辞及立意。成暃读得如痴如醉,常夫子带来的那些不解渴,又买通下仆,或找偶尔来瞧他的堂兄多帮他捎带,弄来的这些比常夫子捎带来的,就杂乱多了,有赋,有时兴的乐府小句,还有各类笔记小说。
常夫子偏好大赋,成暃却喜欢骈俪小赋和那些笔记小说,读得多了,所知就多,笔下词句自然不同,常夫子瞧出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点破,但没忘记成员外请他过来的本意,教导成暃远那些打打杀杀鬼鬼神神的奇志小说。
成暃十六岁时,做了一篇咏雪的赋,常夫子看得欣喜非常,不由得多留了一会儿,欣慰地用右手拍了拍成暃的肩膀,结果出门时滑了一跤,右手拧了,肿如馒头,只能端在胸前。
成暃见了老师的伤势,很伤感:“我果然是个不祥之人,这些年每每祸及他人。前日祖父来看我,便染了风寒,尚在卧床。家中的凉棚,昨日我出院子,在那下面站了一时,就被雪压塌了。如今又克了老师。”
常夫子道:“君子畏天命。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各立自身,各安自命,吾何被汝克,汝何克谁?不当此说。”
成暃听得想哭:“老师待我,尤胜亲人。”
常夫子心中叹息,成暃天分这么高的孩子,一辈子就要被关在小院内,很令他不忍。就道:“那些传闻,我也略知一二,相士只说你不可碰家中生意,你既然读了书,进京赴试,求个功名,比起生意买卖,更有锦绣前程。”
这话如曙光,瞬间照亮成暃的心房,他猛抬头,怔了一时,道:“只怕家中不让。”
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离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为师替你去说,八九不离十能成。”
成暃顿喜,欢天喜地谢过常夫子,欣欣然伸颈盼等消息。
结果却让常夫子预料错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怀天下,不想把扫把星放出去祸害众生,而是成员外心疼孙子,想着他住在小院里,长到十六岁,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出门在浑浊世间,非被生吞活剥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遗嘱,死后余财足能让暃儿过一辈子安乐日子,何苦再让孩子出门受罪。”
常夫子左右劝说无用,只好罢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认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该当如此,就闭着眼过吧。反倒劝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员外害怕常夫子撺掇成暃去赶考,过年时多备了一份厚礼,说成暃读了这么多书,性情已定,可以不用再读,就此把常夫子辞退。
常夫子不来之后,成暃寂寞了许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觉得这里像个监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浅眠多梦。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过来瞧他,看到他皮包骨头,脸白如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长成暃三岁,如今已独自掌管几间店面。他跟成暃素来亲近,不怎么信相士的话,看着成暃这个模样,知道成暃再这么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员外,说店铺里缺一个帐房,与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帮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长房长孙,关系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员外亦不能看着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为防成染拧着来,暂时收回了交给成染的店铺。成染的犟性也上来了,抱了店里的账本去找成暃,让他帮着瞧。
成染把账本给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节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头在灯下打算盘,抬头忽见窗外天边一片通红,暗想,中成节怎么还有人放焰火,再过了一时,就听见一阵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厢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转过一道墙,听见另一侧树下有人低语,正是平时服侍他的小厮的声音。
“暃少爷真是太凶煞了,大少爷刚来找了他,就烧起来了,十几间门面哪!还好没伤着人。”
闷热的夏季,成暃却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惨淡苍白。
他木木然转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门,合上账本端放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复又放下,熄了蜡烛,就着清冷月光,端了一个凳子放在梁下,将一根束腰的长绦穿梁而过。
将绦环扣到颈上,他心中竟是十几年来,最平静澄明之时,如释重负般轻松。
迷迷糊糊中,成暃听到人言,正想着自己是到了第几层地府,朦胧看到几张脸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还有爹……还有染哥。
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着说:“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张脸哭道:“我的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儿,你为何要如此?”
成暃睁大眼,彻底明白了,他没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木然点点头。
成染又在他的腿处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再点头。
成染吸吸鼻子:“爷爷,三叔,放心罢,胳膊腿都没事。”
成员外拭泪叹道:“唉,你这个孩子啊!常夫子说得对,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里在墙根烧纸的人的过,与你何干呢?”
成暃沉默不语。
成员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点掉沟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开鬼门的时候还在外面转悠,吃醉了酒滑了脚,怪谁?”
成暃不知竟还有此事,略震惊地看着成染。
成员外一捶床沿,颤声道:“就是那个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蚁了!更与什么人都无关!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孙!天告诉我,老夫错了多少!”
成暃眼睁睁看着父亲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责,是儿的错,暃儿是我儿,我应在身边教养,却总让父亲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于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头疼么,大夫说,虽然身上没明伤,那房梁塌下来,可能砸着了你的头。你先躺着别乱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
成暃寻短见之事,成员外虽然勒令不得外扬,但上吊把房梁挂断了这等逸事若不传诵简直悖天。没出半日,又是满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赶到了成宅,成暃觉得无颜见老师,从床上挣扎下来见礼,只低头不语,常夫子直叹气,转身请与成员外一谈。
到了内院小厅中,常夫子张口便道:“小可只问员外一句话,这个孙子,员外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成员外一惊道:“夫子这是哪里的话?暃儿是我孙,嫡亲骨血连着心,他昨晚这般,险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会……”想及这些年成暃过的日子,终究心虚,一时话难续。
常夫子知道开篇那句话已直破敌意,震慑其心,便又把语气一转:“小可明白,员外这般养育孙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员外善人,寿比南山,福禄绵长,但这回之事便可见,万一有员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员外心中又一颤。
他早就写好遗嘱,将不少田宅房产留给成暃,又叮嘱后人好好照应,只是,成员外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儿孙,有几个会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儿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挣得,才稳固长久。小可不才,教过的学生,论聪颖悟性,其余多不及令孙。他的那个命数,说不定就是个离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开一科,专为选拔儒学士子,或正是天意,员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总算见过了世面,万一谋得功名,岂不更美?”
常夫子话里的春秋成员外自然能参透,再一思量,确实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还能照应他几年,实在不好说。成暃人情世故丝毫不知,留给他的那些家产,只怕在他手里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为金,成暃这个命数,说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气镇压。
思虑良久,成员外终于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理,也罢。”
八月初六,几个家仆护着一驾马车出了成宅,成暃在门前叩别祖父父亲继母与家中诸人,踏上马车,车轮辘辘,直往京城。
☆、 第三章
本来依着成员外的意思,怎么也得过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长梦多成员外又变卦,劝说道:“趁着初秋好起行,过了八月十五,离着九月初九不远,令孙孝顺,定会想着过了这个节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赶路了。他这番离家,抛却牵挂就是要学的第一课。”
成宅中的大多人听说成暃要走,都喜不自胜。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妇,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宝贝小千金,巴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送他走,成员外拧不过众人,只得让成暃早早启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仆役,又颇费了一番折腾,成员外开出高高的赏钱,方才打动几个不怕死的勇夫,赶车的、负责杂务的、专管箱笼行装的、贴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当,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门,成暃就没眨过眼,只管扒着车窗看。
蓝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书里读过,梦里想过,却是十七八年来,第一次见着,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着天上飞鸟,无限羡慕,暗想,我怎么就生做了一个人呢?若是不管燕雀乌鸦什么的,天广地阔,自在翱翔,即便只有几年的活头,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暂时到了一间客栈中留宿,成暃头一回吃外面的饭,只觉得无比美味,对粗瓷碗碟也爱不释手。躺在硬床上,竟觉得这是平生睡过的最舒服的一张床,沉沉睡去。
这般行了几日,出了渤海郡,刚到常山郡一带,天近晌午,头顶烈阳刺目,一阵风起,黄沙飞扬,路旁树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条大汉,手持钢刀铁杵,暴喝一声:“钱财留下!”
随行诸人心里都咯噔一声,不好,暃少爷果然灵验!正庆幸着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车夫下马颤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贾,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赶考的,箱中没几个钱财,都是书,万望众大王高抬贵手……”
为首大汉喝道:“废甚么话!”一抡袖子,虎扑上前,车夫与其余人立刻转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头看是怎么回事,马车翻倒,他一头磕在车框上,顿时昏死过去。
几个劫道的只为求财,没工夫去追逃窜的下人,劈开车厢,两脚把成暃踹滚到道旁,先搜箱笼,见一箱箱全是书和衣服,珠宝绸缎全无。原来,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产,又有些钱财预备来日开铺面用的,成员外存在京中好友处,成暃可随意取用。成员外为图孙儿路上周全,没给他随身带多少钱财。
日常用的一些银钱都在打理食宿的随行身上,几个随行一跑,钱也没了。
几个大汉搜了半晌,在一个装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个小匣,里面装了些金银,数目不算多。几个大汉掂掂,聊够这场辛苦,一个大汉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脚:“呔,以为是个肥羊,结果是头瘦驴!”
另一个道:“连皮带骨也算有点塞牙的肉了,这小子倒熊,昏得跟个死鸡似的,劈了不?”
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这么个弱鸡似的小书生,不值当费一刀的劲!留他在这荒山野地里,他也是个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呼另外几人把看着值几个钱的东西全捡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给摘了,牵上马,呼啸离去。
官道之上,重归寂静,到了下午,乌云蔽日,几个闷雷之后,阵雨陡降,浇在成暃身上,方才将他浇醒。
成暃左右四顾,一时茫然,踉跄起身,看着一地狼藉,喊了几声随行的名字,自然没人应。最后只得捆起几卷还完整的书,又捡了几件零星小物,朝着他觉得应该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跄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见沿路旷野中,有棵大树孤零零立着,便一脚深一脚浅地挣扎过去,突然一道雪亮闪电划破苍穹,轰隆一响,大树顿成焦炭!
成暃呆立在雨中,心道,说我克木,确实是真的,才要去避雨,它就被雷劈了,是我害了它。
但刚才闪电一晃,天地雪亮时,他依稀看见遥远处,似乎有处高地,上有房舍。
他又调转身,朝那房舍走去。
成暃几个随行一路狂逃,在一处土丘下寻个草堆扎了进去,战战兢兢缩了很久,不见强人追来,天上又降雷雨,终于昧不住良心,冒雨回去,只见一地残木破简,没有成暃的踪影,就商议说:“现若回府,员外定然饶不了我们,不如就把身上的钱财平分了,各自再寻出路。”
又都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车夫领头祷祝道:“暃少爷暃少爷,你生来不凡,星宿护体,从来只有你克人,没有人克你。今日与几位大王狭路相逢,小人等自忖不及少爷,怕成你拖累,这才先行离去。不知少爷与那几位大王究竟鹿死谁手。若少爷仍在凡世,小人等无福侍奉,无颜再见,就此山长水远。若少爷已然成神,想来降临凡尘一遭,只为渡劫,如今定已位列仙班。凡尘碌碌前世,不在眼中,小人等与你,不过蝼蚁,不值当记挂,小人等逢初一十五,定会为少爷送上供养,愿少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成大罗金仙。”
话未落音,突然一道银蛇般闪电刺穿苍穹,跟着霹雳一声巨响,一个随从高呼一句:“不好,暃少爷显灵了!”一蹿而起,几个随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仓皇奔命。
雨越下越大,成暃眼前越来越模糊,全凭一股意念,一直往前走,那房舍终于渐渐近了,就在眼前,门破窗残,是一处废弃的土地庙。成暃一头扎进去,瘫坐在地,擦擦脸上的水,左右四顾。屋子当中一个土台,立着一尊泥像,全被灰尘盖掩了,门外树木摇曳,除却雨声,世间一片静寂,却也是成暃不曾见过的景象。
成暃叹了口气,心道,如果不是眼下这么狼狈,就这样坐在破庙里,看这番风景,其实也很不错。
不过若不是这般狼狈,又怎么会来到破庙,见得如此景象?
总是人生一场历练罢了。
这么想他又径直笑了,有种天宽地阔任凭它的敢情直充胸臆,拧拧衣襟上的水,突然听见门外扑喇喇一声响。
成暃起身瞧了瞧,没看见什么,刚又要坐下,一扇破窗突然嘎吱一响,成暃再一转头,陡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 第四章
成暃吓了一跳,那人亦是个少年,一身白的刺眼的长袍,浑身湿淋淋的,肤色与袍子几乎同一个颜色,怀中还抱着一只水淋淋的鸡,朝成暃一笑,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眼尾仍微微上挑:“在下行路间忽遇大雨,可否与兄台在此同避之?”
成暃道:“在下亦不过权且在此避雨,与兄台一样,怎敢承此一问?快进来吧。”
少年方才迈进门槛,抹抹脸上的水:“这雨真是好大。”在门内一尺处立定,一只胳膊挟着那只鸡,另一只胳膊伸开,身拧头甩,快速摇摆了几下,又把鸡换一只胳膊挟着,这只胳膊伸开,再度猛地摇摆几下,这才走到成暃面前。
成暃看着稀罕,不由得问:“兄台方才是……”
少年道:“抖雨。兄不曾如此做么?”
成暃道:“不曾。”
少年的眼光闪烁了几下,又道:“我方才抖得水点儿,没有甩在兄的身上吧。”口气小心翼翼的,似在试探。
成暃连忙道:“没有。”
少年才又笑了,他胳肢窝里挟着的鸡咕咕抖动了一下,成暃道:“这是兄台的小宠么,甚是可爱。”
少年道:“不是,刚好肚子饿了,就猎了它,权做晚饭。”拎着那只鸡晃了晃,“只是瘦了点。待我料理了它,与兄一同享用。”
成暃正要推辞,少年已噌地转到了神台后,成暃只听见那鸡咯嘎一声厉嘶,跟着扑棱棱几声,而后动静全无。
过得一时,少年拎着一只去光了毛的死鸡转出来:“兄先替我拿着,待我再去寻点柴禾,烤了它。”
成暃嗅到一股血腥气,蓦然瞄见少年的嘴角挂着些血痕,粘着一点绒毛,心中一惊,少年已将死鸡塞在他怀中,又转到神台后面去了。
成暃抱着死鸡,暗暗想,这人来得古怪,明明一直没看见人,突然他就出现在门口。笔记小说中所说鬼怪山魅,恐怕并非杜撰……
他打了个冷战,再低头看看那只鸡,脖子上一个口子,不像刀割,倒像被什么撕咬……
成暃不敢深想,少年又从神台后走了出来,将一捆木柴丢在地上,再从柴堆里抽出一根细长铁棍,串起死鸡,拿两个架子架在火上。
成暃心道,柴就罢了,这根铁棍和两个木架,应该是家里才会备有,怎么能随便找到?
少年又道:“地上这么肮脏,兄台怎好直接坐着?”往神台后一转,又拎出两个干干净净的蒲团,递给成暃一个。
成暃再想,这人挺好的,到眼下为止都没有害我的意思,何必管他是什么呢?即便他是妖,反正我亦不算个寻常的人,自己一身毛,凭什么嫌人家是妖怪?就道谢接过蒲团,与少年一起对坐烤火,将书册打开晾晒。
少年盯着成暃晾书,双眼一眨不眨:“兄台是读书人?”
成暃道:“看过一些罢了,不敢当这三个字。”
少年又道:“那你是哪家的?道?法?墨?纵横?”
成暃道:“师从孔圣门下,习儒。”
少年又笑了,双眼在火光映照下亮闪闪的:“我亦读过一些书,不过都是道家的……”往成暃跟前挪了挪,“原来现下,习儒之人都穿这样的衣裳了。”抬手摸摸成暃的袖口,身上微光一闪,那件白袍子忽然变成了和成暃身上这件式样相同的长衫,连袖口镶边花纹都相同,只是仍是白色。
成暃一惊,勉强笑道:“兄台好法术。若我也会,出门便无需带那么多行李了。”
少年道:“你们人身上没有毛皮,得穿衣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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