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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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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出丈许开外。
这番情景,只把现场的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护驾,哪里知道与来人方一接触,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有三个被摆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着贵妃娘娘落在对方手里,登时俱都吓呆了,各人手上虽不少弓矢暗器,碍在春贵妃在对方手上,恐有误伤,一时也不敢出手,略现犹豫,对方二人已遁出十数丈外,这个距离只怕是越加地难追了。
冰儿简直吓傻了,目睹之下顾不得本身安危,惊叫了一声,一马当先,策马就追,身后各人突然警觉,纷纷带马跟上。
六匹快马,一径地追到了瀑布当前,眼看着春贵妃在对方挟持之下,一路轻登巧纵,已向崖上翻去。瀑布声音既大,彼此对答亦难,喷溅而起的水花,仿佛大片水雾,连人带马觉得满身湿漉,却也顾不得狼藉,纷纷下马,向崖上攀去。
此时此刻,对方二人踪影,早已杏如黄鹤。
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岂是甘心雌伏之人?无如在对方强大的臂力挟持之下,简直动弹不得。好几次她伺机向对方出手,都为他巧妙地闪开,这时在对方挟持之下,只觉得通体发软,才想到这人力道所着之处,巧在腰间穴路。
既为对方拿住了穴道,当然是无能出手,眼睁睁地只得听其任意摆布。
这人好快的身手,那么高的山势,不消十来个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松柏衍生,遍布山峦,想是距离瀑布略远,水声已不若先时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声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气,偏是动弹不得,简直要气昏了,暗忖着只要对方手势一松,必将全力出手,给他一个厉害,心里赌气,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倒要看他如何发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脚步。眼前翠草如茵,却是向阳一片坡地,青山如黛,松柏叠翠,景致颇是不恶。
这人手上略松,春若水几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势在地上一个猛翻,右手倏扬,一掌直向这人脸上击去。
对方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轻轻一闪,便躲过了春若水充满劲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击空,更不迟转,借着快速的转身之势,左手功力内敛,直向他肋间插去。
这人冷哼一声,凹腹吸胸,整个腹肋霍地吸迸了半尺有余,春若水这一式单插手可就又走了个空。再想收拾换式,哪里还来得及,这人手腕乍翻,极其轻灵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咱们有这么大的仇么?”说时,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脸上盯着,春若水想不到来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简直就递不开来,心里正自懊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了对方说话声音,不由心里一动,实在是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再一触及对方那双湛湛目神,由不住更为吃惊,登时呆住,“啊!你是……”
说话时,这人反手揭下了面上那具狰狞的面具,一头散发,云也似地披散下来,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春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眼看了再看,终于认出了他是谁来,“君……无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扑上去,紧紧拥抱着他,恨不能化为一滩水,融在他的怀里!
“无忌……无忌……”
一时间真是有说不尽的委屈,简直不知如何出口,一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涓涓泪水扑簌簌早已夺眶而出,淌了满脸都是。
“无忌……哥哥……会是你?会是你?你真的来了……”撑着他结实的肩,那么近近地打量着他,霍地又抱紧了,一下子又分开来,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时间花容和泪,欲笑还泣,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君无忌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是着了一层冰样的冷,“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面说着,那一双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紧紧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开来,“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打量着君无忌的脸,一霎间,她身泛奇寒,忽然体悟到,自己最担心、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要我说些什么?无忌……你真的一点都……都不知道?”
“现在我当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证明这一切都是实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无忌……你慢慢听我说,先不要慌,来!”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们到那边坐下来,好好地听我说!”
无如君无忌的身子,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截铁桩,哪里拉他得动?“不用了,”君无忌惨然笑着:“我只听你一句话,你嫁给朱高煦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春昔水讷讷道:“你听我说……”
“那就是真的了?”怅惘着,他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毕竟是错了,大错特错!”
“无忌……”
“不要再说了。”他的脸一霎间变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面的传说属实,你如今是贵妃的身分了,哼哼,春贵妃……”眼睛里的光,真比刀子还要锋利。天知道,它割伤着春若水的心,有多么狠,多么深!
“无忌……”她简直不敢与这么锋利的眼睛交锋,嗒然地垂下了头:“我求求你,别这么看我……我怕死了……”点点红泪,散落的珠串似地洒落下来,感觉着像是天塌了那般无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这该是你盘算很久的事了,你却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说着她早已泣不成声,哭成了个泪人似的。
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一时更不知从何说起,恍惚里,仿佛听见了心上人那种近乎绝望的一声叹息。这个时候。这种叹息声,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里,猛然,她止住了泣声,抬头向对方打量着,所接触到的是对方苍白的脸,以及滚动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居然也有眼泪!
“我没有什么话再多说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辞别吧,因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转过身子,举步待去。
“慢着……”春若水惊叫着,声音里充满着颤抖:“你……这是去哪里?”
“哼!”君无忌缓缓回过头来,苦笑着摇摇头,那一双滚动着莹莹泪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后的流连,在曾是他衷心所热恋着的人脸上转着,感触里千头万绪,风风雨雨,由草舍疗伤的玉洁冰清到雪山石室的爱苗滋长,这其间是有着一条漫长的心路历程的,俟到蓦然惊首,己是苍苍巨树……如今离别的这一霎,又能说些什么?干脆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默默地,他向着她点了一下头,倏地回过身来,一路如飞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泪……
追认着君无忌如飞的背影,一径消逝于蓊翳深邃的丛林,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终至于无力地瘫了下来……
“在这里了……娘娘在这里,找着了,找着了!”登山的勇士之一,发出了兴奋的欢呼。一行脚步声,迅速地向这边奔驰过来。
春若水只觉着无比的怠倦,近乎于绝望的那种怠倦,一时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小满”后十五天是“芒种”。今天就是“芒种”这个节气的日子!
论时令,算得上是盛夏了,这里竟是瞧不出一丝丝那种盛夏的暑意。太阳够大也够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烫人。暖洋洋、懒丝丝的,别提多么舒坦了,舒坦得让人想随时随地伸上个大懒腰。
梅花鹿恬静地嚼食着青草,小尾巴像“拨浪小鼓”,不停地摆着,两只白猿相逐为戏。
不时地窜上跃下,摇散了的紫藤花,一天香雨也似地飘营,远处有知了的鸣声。可不噪人,听在耳朵里怪舒服的。
静静耸峙在阳光里的“摇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头巨兽,碧绿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画儿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闪烁着碧光,不经意地看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瑶仙回来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为止,连殿主季无心的面还没见着。原因是这位“摇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闭关的第五天了。
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打她回来那一天开始,就像犯了懒病似的没精打采,整天价寒着一张清水脸,见人连眼皮也懒得撩一下。过去,她最爱逗耍两只白猿,没事时候追逐着玩儿,满山涧里追得咭呱乱叫,这一回见了面,只摸了它们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其实,这个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严格说起来,从那一天雪山对剑,与君无忌、春若水相继照了脸儿,分别判袂之后,心里一直就不自在,说不出的那种纳闷、怅惘,实在是“怅然若失”的那种感触。唉……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这段日子,竟是有个把月了,日子过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纳闷的,哪能够呢?看见人家两个人要好,自己又伤的哪一门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论白天黑夜,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嘀咕着这码子事,雪山石室,炉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娇柔,该是天生的一对人间难觅的好伴侣了。
也曾为他们高兴过,祝福过……可就有那么一缕剪不断的情索,早已似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这个时候临时再想到找剪子来剪,用“慧剑”来斩,不嫌太晚了一点儿了么?天哪……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论茗,主人出示了罕见的人间至宝“夜光常满怀”。其时炉火、月华、夜光杯,交织成一幅人间至美的图画,更不论图画中的三个人所显示的超越凡俗气质,那神韵已是惹人遐思,难得的是三个人所表现的高洁情操,却似早已捐弃了自己循着熊熊火焰,升华到九霄云外,至今想来,直如畅饮仙露,犹似齿颊留芬。
接下来的雪岭对剑,虽然足以惊心动魄,却不曾各用其极,这一点如真似幻的微妙心术,实在是值得静下来深思细想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于午后醒转,听说是沈瑶仙回来,随即传话赐见。见面后瑶仙长跪不起,李无心随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就照实说吧!”李无心满眼爱怜地望着这个视同己出的女儿,轻轻叹息一声说:
“这么久你才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把事情办好,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难道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到后来,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声音里再也没有一丝温柔。
“娘娘……”
“不要叫我,实话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我见着了这个人,只是我却无能,终不能下手杀了他……”
“为什么?”李无心缓缓说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还是别有原因?”
“我……”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打不过他……娘娘,您治我应得之罪吧!”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这也罢了,那么,昏君父子呢,你可见着了!”
沈瑶仙沉默了一会,才讷讷道:“朱棣老贼在蒙古打仗,没有见着,却见着了朱高煦那个小贼……”
“见着了?”李无心说:“只是见过了?”
沈瑶仙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娘娘您关照过,摇光殿的人,不吝惜杀人,却也不能滥杀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说,朱高煦那种人,还不该死?”
“有人就认为他还不该死。”
“这个人是谁?”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经关照过我,对于这个人,要特别注意,不可招惹么?”
李无心冷笑道:“你把话说清楚了,那一个海道人,是来自青海,装疯卖傻的那个海胡子?”
沈瑶仙点头道:“就是他,就是因为有他出手护着朱高煦,才使我功败垂成。”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他的胆子不小,凭他姓海的一个人也胆敢横加插手,管我们摇光殿的闲事?小仙子,你跟他动过手了?”
沈瑶仙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输了?”
“倒也没有!”沈瑶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下头看了一下仍然跪着的双膝,怪委屈地叫了声:“娘娘……”
李无心佯装不见道:“说下去!”
沈瑶仙怪不得劲儿地哼了一声,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气得不轻。她心里有数,整个摇光殿也只有自己胆敢跟她撒娇,偶尔辩上几句嘴。过去这些年头,自己固然没少挨过她的骂,可是像今天这样长跪不起的经验,却是从来未曾有过,可见得她心里恨恶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对话,并没有任何外人在场,大可不必计较面子问题,干脆就给她来个苦肉计,就跪死在她面前,看她心疼不?
这么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怜姿态,反正是问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汉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论及高煦的功过是非,说到他的气数未尽一段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这其中固然难免提及到“君无忌”这个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偏偏李无心听得够仔细,并不曾错过了其中任何一点细节。听到了“盖九幽”师徒的出现,更颇似吃了一惊,饶是这样,她仍然并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瑶仙把整个过程叙完,她仍是一言不发。
这段过往,虽经过沈瑶仙的一番精简浓缩,尤其对君无忌的不欲伤害,不免心存袒护,更是能省则省,虽然这样,却也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跪在地上的一双膝盖,早已麻软不堪,更难过的却是她的一颗心,对于君于忌,她犹是不能忘情,一时感慨系之,颇似不能自己。
李无心却是好涵养,已似较先前更能控制她的情绪,在聆听过沈瑶仙一番叙往经过之后,她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窗外阳光灿然,一只百灵鸟正在树梢上饶舌。李无心缓缓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里早已聚集了许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个年轻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职司也都到了。这些人听说娘娘坐关醒转,纷纷前来参见,再一方面沈姑娘回来了,一直也还没有见着,来看看可有什么差遣。
李无心忽然出现,各人不敢怠慢,纷纷趋前叩见请安,这位摇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态,很和蔼地问了一些殿里的平常事,随即吩咐他们各自回去,就连四个年轻的姑娘,也都打发她们离开。
湘帘高卷,一行龙柏,投下了大片阴影,点缀着殿阁外精工雕凿玉栏的平台,更具幽雅气势。这里设有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的玉质石桌,几座一般色泽的石鼓。李无心暇来,总喜欢在这里略坐小憩。这一霎,她的心绪不宁,有些问题似乎需要她冷静下来,细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从隐居在此丛山峻岭的“摇光殿”,光阴荐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她专心于高深的内功武学穷研探讨,称得上足不出户,近年来由于功力日深,深悉静笃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与愿违,有些事就是不能让她称心如愿。身在五行之中,谁也不能脱离“业障”的左右,归根究底,还属于当日所种的诸般“恶”因,辗转繁衍,乃至于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万万不能。
今年才五十岁的她,距离真正的老年,似乎还有着一段距离,更何况精湛内功的促使,所现诸的一切生理状况,使她仍然年轻,简直与老迈扯不上一点关系。这个年龄就打算退隐归山,想要完全摒弃外务,那是极不容易的,问题在于“摇光殿”这个看似超然的武术门派,并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仍难免会有所牵联。问题的另一关键,乃在于身为“摇光殿主”的李无心,一生太过要强,尽管养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却并没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谓“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死水,忽然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李无心那般养性功深的人,居然也会感觉到有种蠢蠢欲动,难以克制的情绪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这般江湖异人,风尘怪客忽然出现,象征着“摇光殿”未来的前途,未必顺利,尤其是九幽居士这个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隐约显现了和自己终将敌对的立场。
李无心的心里,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难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之中,自己初创摇光殿时,便曾与这个盖九幽有一度接触,事后亦曾费尽机智,才得摆脱了此人的纠缠,实在说,那个时候,自己便曾怀疑过这个人的用心,疑心他为皇室所收买,在刺探自己的真实身分。这个疑团,终由于缺乏确切的证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后,再次听见了他的讯息时,却能认定了他果然为朝廷所收买的事实。李无心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脸凄凉的冷笑!虽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记起双方那一次堪称凌厉的殊死之战。
李无心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左面肩窝上摸了一下,隔着一层单衣,固然无所体会,但是她却知道,那里有一处鲜明的痕迹,说得清楚一点,那是剑痕,对方宝剑所留下的伤痕。
当时战况,至今记忆犹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条性命,确是险乎其险,话虽如此,对方所付出的代价,却远比自己要惨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断无误,盖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残废,那么拿去他一条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们双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极大戒心,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了。
这个隐秘,事实上也只有当事者二人彼此心里有数,二十年来咸信并无第三个人知道,只是李无心却一直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多年来她参习“无心之术”,淬练“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学的精进,潜意识里又何尝没有再与对方一分强弱、力湔前耻的雄心壮志?特别是在她获悉爱女沈瑶仙受阻于对方的碍难,未能为所欲为时,更不禁激发了她必欲歼灭对方的深心。
李无心再次转回房中,沈瑶仙仍然长跪未起。曾几何时,她的情绪已见平和,再看沈瑶仙,无限慈爱洋溢心底,反觉她此行受尽委屈,虽说未能完成任务,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门,难为她单身一人,周旋于汉王宫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干能人异士之间,却仍能从容进退,实已是难能可贵,倒是不忍再予苛责。
“你起来,我还有话问你!”
沈瑶仙答应了一声,缓缓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脸上居然不着丝毫怒气,眼光里一片平和,不禁心头诧异,实在是始料非及。

十九

原来摇光殿虽说成员不多,组织不大,但是号令如山,门下弟子不幸辱命,例当遭受极严格的处置,向无例外,这一次对于自己的破格优容,实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里大是忐忑,一时弄不清娘娘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来吧!”李无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瑶仙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向对方凝视着。凭着她与殿主多年相处的经验,李无心的喜怒哀乐,即使不现之于表面,哪怕是压制在心里,她也能瞧出一些兆头。只是这一霎,她所得自对方的印象,却十分紊乱,实在猜不出她心里的意图。
“对于盖九幽师徒三人,你说得够清楚了,海道人的动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断他还不至于正面与摇光殿为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接下去道:“最让我奇怪的却是那个姓君的年轻人,他叫什么?”
“君无忌。”
“这是一个很自负狂妄的名字。”李无心摇摇头说:“我以前一直没听说过,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人?”
沈瑶仙摇了一下头:“不知道,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说得清楚一点!怎么奇怪?”
在李无心冷静深邃的一对眼睛注视之下,沈瑶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护这个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从他的武功说起!”李无心说:“他出身是哪一门派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瑶仙谛听之下,不禁仰头想了一下。其实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君无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剑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胜过她,却已令她暗自心仪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肠,却也未能想出对方剑术武功的发源门派,这便使她大感纳闷,现在李无心问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连一点影子也摸不着?”李无心语气里显示着怀疑,真有点难以置信。
沈瑶仙依然是摇头,她真的看不出来,在李无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实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见,“也许是我的幻想吧,开始的时候,我真有点怀疑是娘娘您的剑路,后来再看看,却又不尽相同。这个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样,是自己创新,师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来路。”李无心脸色有异地说:“你是说和我的剑路相似?”
“只是有点像,并不全似。”
李无心的思路,却已飞到了另一个层次,“他会是‘魁’字门的?不。”随即自个儿摇摇头,打消了这个猜想。
“魁字门?”沈瑶仙却是听见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过的一个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门。
“你当然不知道。”李无心看了她一眼:“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门派。”
“啊。”沈瑶仙顿时傻住了,若非是义母亲自说出,她真还不知道,原来她义母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并非全系自创.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这个叫“魁”字门的奇异门派,却是她第一次由义母嘴里听知。
“你觉得奇怪么?”李无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凄凉地道:“这个‘魁’字门,又名叫‘一’字门,那是因为这个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倒又是第一次听见过的怪事,天下竟然会有一个武林的门派,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的,实在是闻所未闻。沈瑶仙可又奇怪了。
李无心却不待她发出疑问,先自说道:“我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我虽然师承了一字门的武功,却算不上是那个门派的传人,渊源于这位门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称不上是他门中人了。”
“娘娘,”沈瑶仙大为好奇地问道:“他老人家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也没听您说过?”
“我不能告诉你。”李无心摇摇头,冷冷地接下去说:“那是因为我答应过他,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当年已是如此,数十年之后的今天,也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经死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这么说,他真的可能出身这个‘魁’字门了。”
“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回答过我,就像娘娘您的语气一样,当时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他师父的名字,也说到这是他对师门的承诺,语气和娘娘一样,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一点也不奇怪!”李无心说:“就像你一样,如果有人同样地问你师父是谁,你会告诉他吗?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会轻易地吐露他的门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认为他的武功和我师出同门,岂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瑶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我几乎忘了一件事。”
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说道:“是关于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无心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是说夜光常满杯?”
“对了!”沈瑶仙笑着说:“这一次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娘娘……”
沈瑶仙于是把那夜与君无忌对剑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经过。再次提到“夜光常满杯”
时,李无心不禁神色大异,再也无法保持宁静。
“这是真的?”她的脸忽然变得十分苍白:“也许你所看见的并不是真的东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说传自两千多年以前周朝的东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瑶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饮杯,自己曾仔细地观察过那些杯子,像“一触欲滴”的翠绿、“鹅黄羽绒”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俱都见诸前人史册的笔记,何能作得了假?凭她的鉴赏能力,也不容许鱼目混珠,她断定君无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无异。
“它是真的!”沈瑶仙说:“除了一组五只杯子以外,甚至于两只不同款式的玉壶,也与您过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样……”于是她把五杯二壶的形式特点,就其记忆所及,细细地形容了一遍。
李无心一句话也没有说,仔细听着,容得瑶仙话说完,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看来这组杯子是真的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瑶仙:“你是说那个姓君的收藏着这套夜光杯?”
沈瑶仙点点头,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说过他只是代人收藏,因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谁?”李无心冷冷地问:“你问过他没有?”
“那……倒没有……”沈瑶仙回想着那晚君尤忌对答情景,侃侃说道:“我记得他告诉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寻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暂为保管而已。”
李无心随即不再说什么,站起未走向一隅。
盆景里种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却是其高不足三尺,观其枝脉,极为苍劲,只是具体而微而已,这样微弱的生命,竟能历经千年不朽,犹自傲立天地,确令人叹为观止,谓为造物者的特别垂青亦不过之。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为李无心无意中在冰山绝壑中所发现,如获至宝地移植盆内,却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当她向这株“松中侏儒”注视时,目光里便会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种慈晖,—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觉到脆弱、空虚、寂寞无依的时候,她也喜向它注视,固然那是两种迥然不同境界,其为生命的延续动力,却是一样的,人类的求生固需淬炼挣扎,松的生命又何独不然?特别是人类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于凡俗、孤芳自赏的英雄志士,譬喻于松的高风亮节,不畏寒霜,更有几许相似。这个天底下,最坚强而又能持之以恒的,原来都是孤独和寂寞的,“君子慎独”便是这个道理。
李无心其时心里充满着激动,便是借助于观赏眼底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长久之间,一人一松像似早已培植了浓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贵情契。
“这个君无忌他有多大了?”李无心的一双眼睛,并没有离开眼前的这棵松。
“不大!”沈瑶仙说:“二十几岁……看样子是这样,我没有问他!”
“你应该问的!”
“为什么?”
李无心摇了一下头,没有说出所以,显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业经认定而死了的心,竟然会油然复生?
“没有什么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瑶仙迟疑着答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李无心口说无事,其实心里颇不平静。无边的遥思冥想,搅乱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颗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个被认定已“死了”许多年的孩子身上,岂非是太无稽了!
思虑像一条无形的蛇,在她辽阔的思域之海里游动着,一经牵动,便自无能中止,便何况这思维乃是关系着曾是她魂牵梦系的骨肉所依。
孩子离开的那一年,还不到四岁,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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