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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流花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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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一次我饶过了你,下一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话声方顿,那面透体而出的无形气罩,霍地自空收回。
绿衣姑娘顿时就觉出身上一轻,才像是回复了自由,只是一只右臂,一如先前情况,仍是动弹不得。连急带气,差一点连眼泪都滚了出来。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对你已是破格留情,你师门既能传你摧心掌,到处伤人,当非无能之辈,这点伤在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一定能为你治好,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去吧!”
绿衣姑娘啐了一口道:“谁稀罕你手下留情,有本事你干脆就杀了我算了!干吗活摆制人玩儿,我家小姐要是知道了,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说时眼泪涟涟,便自坠落下来。
灰衣人聆听之下,倒似怔了一怔,冷冷说道:“这就对了,我说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原来背后有主子给你撑腰,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主人调教出什么奴才,看来你家小姐,也不是什么……”话到唇边留半句,下面的话他忽然吞在了肚里。警觉到自己嘴下积德,不可大意树敌。无如对方绿衣姑娘却已经听在耳朵里。她似乎极为惊讶,在她印象里,这个天底下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敢对其主人失礼,恭敬巴结尚恐不及,对方这等出口,简直不可思议,绝未所闻。
“你的胆子不小。”绿衣姑娘干脆也不再哭了,睁大了一双圆眼,“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你可以自由选择,现在还来得及。”
说时,绿衣姑娘显然是由于过度的震惊,由不住向后面退了一步,但是她却也并没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双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对方姑娘逼视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也许他的生命里,海阔天空惯了,从来也没有俗世间的这些人为纠纷,自不曾怕过谁来。绿衣姑娘这几句话,不但没有吓着他,反而使他感觉到很有兴趣,“两条路我可以走?”他摇摇头: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哼!不明白!”绿衣姑娘说:“那我就告诉你,一条路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么做最干脆,神不知,鬼不觉,也最方便。”说时,她真的往前面走了几步,眼睛一闭,脖子一偏:
“来呀,我等着你的!”
灰衣人微微一笑:“我要杀你,也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了,看来这第一条路是行不通了。”
“我看你也是没这个胆子!”绿衣姑娘说着随即睁开了眼睛:“现在就只有第二条路,你就自己死吧!”
灰衣人自了解对方绿衣姑娘的真实身分之后,反倒豁然大度,不与她一般见识了。
“这就是你的第二条路?”
“不错!”绿衣姑娘忿忿地说:“如果你不杀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事实上这条路,也是你惟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就死吧!”说得好轻松,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该。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只可惜我还不想死,这可怎么办?”
“不想死也不行!”绿衣姑娘竖起了一双眉毛:“如果你现在不自杀,便只有别人来杀你了,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还是自己杀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
“横竖都是一死,还有什么好坏之分?”灰衣人轻松地道:“还是人家代劳吧!”说到这里,由不住自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他把目光转向当前梅花,不再打量面前的她了。
绿衣姑娘直直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恨恨的道:“不要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儿,你等着瞧吧,等着吧!”
像是气不打一处来,样子极其认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脚,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又掉回头来,“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们也会找到你,你……还是自己抹脖子吧!”说罢,蓦地掉头而去。
雪地里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很快地便自消逝无踪。
那是一口小小匕首,插落在雪地里。
显然绿衣姑娘走得匆忙慌张,或是刚才动手过招时,一时大意,无暇顾及,而失落在现场的,总之,毫无疑问,那是由她身上遗落下来的,是无可疑。现在它正在灰衣人的手上,仔细地端详着。
说是一口匕首也许还不大恰当,其实那只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飞刀”而已,刀身不过五寸左右,一指来宽,其薄如纸,一阵风就能把它给刮飞了,作为暗器来施展可是太轻了,只是果真内功精纯者用来施展,情形可就另当别论。
这么小巧玲珑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见,试着往指甲上一贴,如是附骨,十分称手,挥手即出,若乘以风,其势力蹁跹,劲道更形尖锐,虽是小小体积,杀伤之力却十足惊人,自然这般施展,大为不易,非高明者授以独门秘传,不足为功。武林之中,若干秘门,每有独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着某一门派的声望与威信。
灰衣人似乎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特别是那小小刀身上几个凸出的阳文篆书,给了他相当大的震惊:“摇光殿秘制”。所谓“摇光”者,北斗之标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后,运四时而行造化,行一岁,即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号而思,这“摇光”二字所显示的意义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过,武林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门派,以之设想,这摇光殿主人,必系一非凡人物,势将大有可观了。
灰衣人还在思索着这个神秘的武林门户……
灯下,那日纤细薄韧的小小飞刀,闪烁着银样的光华,每一闪动,都似含蓄着几许神秘,启发着人类的灵性与睿思。
他的年岁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可是腹中诗书,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砺成熟。俨然洵洵君子,较之暴虎冯河的赳赳武夫,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他已是一个有足够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从冲动的智者,特别是近十年以来给他的风尘历练,启发了他多面的人生感受。
如果以丰富的阅历来论,实在已远远超过了他年岁的范畴,这一方面,即使久历风尘的白发老者,或是博学多闻的饱学之上,也难以望其项背。
然而,眼前“摇光殿”这三个字,却把他带人到玄奥的困境。凭他的丰硕阅历,竟然对这个武林中的一派门户,昧然无知,实在是使他自己也难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见,毕竟有限,想要了解天下事,巨细尽知,简直迹近幻想。然而,他却深深以为对于“摇光殿”的“无知”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里,这个刚人意识的“摇光殿”绝非等闲之一般武林门户,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许那个绿衣姑娘说得不错,自己无知之间,已为未来种下了一步可怕的杀机。
雪花继续地飘着,寒夜里传来了凄凉的狼嗥声。
今夜,他无疑为着过多的思虑而困扰。也许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把日间事排解开,甚至于连令人费解的“摇光殿”事也不再思索,只是他却永远也挥不去长久以来一直占据着他内心的另一大片阴影……无日、无时、无影、无形。只要一经触念,立刻他就能感觉到那阵子急剧的心痛,感觉到鲜血正在滴流,从而引发起他莫名的惆怅与恐慌。
那是一张早已退了色的锦绣。石榴红的缎面上,精针钩刺着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绣像中的美丽少女,其实应该说是“少妇”更为妥当一些,未婚的少女与已婚的少妇,就发式上来说,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妇与朝廷的命妇穿着打扮上,自然区别就更大了。绣像中的美丽妇人,是属于身受封诰那一类型的朝廷命妇,或许是她的身分更见特殊,这一切只需由像中妇人那一头绕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衣人眼睛里立刻透露出浓重的情意,却又含蓄着万般的无可奈何。缓缓伸出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在画中妇人的发上触摸着,这一霎他脸上所显示的爱慕,有如缅怀慈颜的天涯游子,却似更具有刻骨铭心的怅惘离情。那双含着莹莹泪光的瞳子,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又收小,神驰到无极忘我之境,眉发皆似俱有异动,细致的情思,牵动着眉梢眼角,包括他整个的人,都像是为一袭看不见的情所笼罩。
也许这便是他惟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记观赏一次这帧绣像,长久以来,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这帧绣像也永远安置在他的贴身衣袋里,从而赐予他无限温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练剑,像是有满腔雠仇,假想着每一次挥出的剑锋,都劈刺在万恶的敌人身上,这样的结果,使他无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两种感触,显然是不同的。
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却也不能完全脱离感情的支配,保持着绝对的超然,无论爱人或为人所爱,其为“情”者,理由则一。
他的爱却是如此的贫瘠……
似乎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失去了母亲,往后的日子,几乎不忍卒思……
二十多年以来,也只有从这一帧退了色的绣像里,才能捕捉到儿时的一点趣味,对于母亲的一份残缺旧忆。那是因为,绣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舍、离散的母亲。
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亦听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声,但绝非是落雪所致。灰衣人却已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一色的白,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惊醒,触目着窗上的“白”,真有“刺目难开”的感觉。
正当他待仔细地去分辨声音的来源时,意外地却发觉到了映现在纸窗上的那个颀长人影。
那是一个略形佝偻,有着瘦长身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现,随即迅速地闪了开来。
灰衣人的反应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却极度冷静。随着他跃起的身势,并非直扑窗前,却向着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风门微敞复闭,他却已来到了户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满是刺目的白,天地间一色朦胧,玉宇无声,大地沉眠。猝然惊飞而起的夜鸟,鼓扇着的双翅,破坏了这一天的宁静,就在那棵高擎当空的老榕树下,仁立着那个来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
来客没有要逃走回避的意思,否则他也就不来了。
四只眼睛在初见的一霎,已紧紧地对吸住。对于姓君的灰衣人来说,这一霎,十分令他诧异,对方的杰出,超人一等,几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认定。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身边,竟然存在着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个人身材高颀,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现的,只是在那顶防风毡帽的掩饰下,除了那一双光华闪烁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丛凸出的乱须之外,想要看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却是不能。
“你就是那个叫君探花的人吧?”
声音异常凄凉,却不易分出籍贯是哪里,像北京官话,却又杂有南边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掺有来自关外的蒙族音色,真个南腔北调,可是出自对方嘴里,另成音韵,又似极其自然。
说时,他的一双明亮眼睛,静静地由“君探花”脸上掠过,落在了对方居住的两间竹舍,转了一转,又自回到灰衣人身上。
“这里不是你应该久住的地方,还是早日迁地为良吧。”顿了一顿,讷讷道:“都怪我,都怪我,回来得晚了……晚了。”
末后的一句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一面说时,也习惯性地挥舞着左手,连带着牵动身上像是毡子又似大氅的一袭长衣。
“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动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
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却没有把话接下去,要不然怎么样他却是没有说出来,像是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要离开的样子。
“你还不能走!”说话时,“君探花”身形轻耸,有似清风一袭,已落在对方身前。
“唔……”那人后退了一步:“怎么……”
“这地方是你的么?”姓“君”的灰衣人,用着冷锐的一双眸子,直向驼背长人逼视着。
“不是的。”驼背长人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是这么劝告你而已,听不听在你。”
灰衣人摇摇头:“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最起码暂时不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哼哼……”驼背长人一连哼了两声:“外面传说你行为怪诞,你果然是个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听不听在你,我去了!”摇摇头,他径自掉过身来,举步待去。却在这一霎,姓君的灰衣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连向前踏了两步,灰衣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着对方背上拍来。
驼背长人身子已经转过,猛可里“刷”地一声掉过头来,一只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对方掌上迎去。
对方的攻势都快到了极点,看上去几乎已迎在了一块,忽然间却分了开来。
可真是快到了极点,灰衣人的右手向驼背长人身际插去,驼背长人的手却向灰衣人肩上切来,无独有偶,却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里两只相仆的鹰,尤其是驼背长人身上那一袭长衣,舞动之间,带出了大股风力,卷起了漫天飞雪,随着他雷霆万钧的凌厉身势,一拳直向着灰衣人身上攻了过去。
“叭!叭!叭!叭!”极短的一霎间,却是出了双手交接的四声脆响。紧接着,两个人影有似猝分之鹰,“呼”地又分了开来,各自飘落于丈许开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霎都极感震惊,似至于四只眼睛里,满是迷惘。
无论如何,这已经足够了。
良久,驼背长人鼻子里才自轻轻哼了一声:“阁下武功高强!莫怪有此自负。有一句话要向你请教,君探花可是你的真实姓名?”
灰衣人面色沉着,似乎为对方不可思议的武功所震惊,兀自在费神思索。聆听之下,不禁怔了一怔,却似莞尔地笑了,“你以为呢?”
“当然是假的了!”
灰衣人又自一笑,却似讳莫如深。
“哼哼……”驼背长人习惯性地又自哼了两声:“我看恐怕连姓也是假的吧?”
灰衣人沉声道:“你很聪明!”
“那么是我猜对了?”说时驼背长人踏前一步:“你根本就不姓君,是不是?”
“你说呢?”
“我看……哼哼……你的身世大是可疑,只怕……”只怕什么,他却是没有说出来,又自哼了两声,一双眸子光华闪烁,显示着此一霎,这个人的极具心机。
灰衣人蓦地兴起了向对方猝下杀手的冲动,然而方才的出手,已证明了对方的“高不可测”,是友是敌,甚至于对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数,这是个大大的谜,却是冒失不得。
短短的一刹那,他脑子里闪烁着这些问题,却是逃不过对方那双明锐的眼睛。
“你还杀不了我。”驼背长人森森地笑着,露出了一嘴白牙:“我们的武功不相伯仲,无论谁想要胜过对方,势必都将要大费周章,再说我们之间根本无怨无仇,是不是?”
灰衣人不得不佩服对方敏锐的观察,先时念头一线兴起,随即打消不见。倒是对方这个人,引发了他的极度好奇。
“你呢?”灰衣人冷冷地说:“你也该有个名字吧?”
驼背长人摇摇头:“很久就没有了,我们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时候,我走了。”说完掉头而去。
雪很大,走了没有几步,几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却传过来他的声音:“君探花,我劝你还是早一点搬走的好,这是我对你好意的忠告……”
尾声里,人迹已沓。
二
灰衣人循声踏进了几步,却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明亮的一双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铺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着,竟然连浅浅的一行足迹也没有,所谓的“踏雪无痕”轻功,算是在对方这个驼背长人身上得到了证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个“摇光殿”已是费人思忖,平空里又插进了一个神秘的驼背人来。
在灰衣人的印象里,后来的这个驼背长人,才端的是个可怕人物,只是自己显示了实力,多少给了他几分颜色,谅他不敢轻视,他的来意不明,非友非敌,只有静观其变,别无良策。
自然,他是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就吓唬走的。困难来临时,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却从来没有想过去逃避、退缩。
这个人既能在黑夜踏雪,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见他住处不会很远,即使他有一流的轻功,来去如风,却也不宜过远奔驰。灰衣人打定了决心,要在这个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务必要把他的来龙去脉给摸清楚了,然后再相机应付。
“解冻啦……”
一把掀开了蓝布棉门帘子,小伙计曹七往里就闯,没留神脚下半尺来高的门槛儿,差一点摔了个大马趴。
瞧瞧他那副神儿,红着脸、咧着嘴,嘻得跟什么似的,来不及站好了,便自扯开了喉咙,大声嚷了起来:“解冻啦!解冻啦!化冰啦!”
这一声嚷嚷可不要紧,唏哩哗啦,座头儿上的客人,全都站起来了。
正在抽着旱烟的孙二掌柜的也为之一愣,挤巴着一对红眼:“不可能吧!流花河解冻啦?”
“可不,那还假得了?您还不信?”
曹七嘻着一张大嘴,两条腿直打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简直没地方搁,乐得想就地拿大鼎。
这可是一件大事。岂止是凉州城一个地方?整个河西四郡,都当得上是个天大的消息。
想想也是,冰封了长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冻了,那还得了!
孙二掌柜的偏偏不信这个邪,“不能够,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这个时候啊……”
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时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来。
这当口儿,门外传进来一阵子当当的锣声,有人用着沙哑的嗓子大声地叱喝起来:“化冰罗!解冻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冻罗!”
一听就知道是钱大户家张二拐子的声音,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听”,在河监上多领了一份粮,打更、报喜啥都来。一听是他的嗓子,那还错得了?
一时间,整个“流花酒坊”都闹喧开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饭的放下了筷子,大家伙一阵子起哄,一古脑儿地往外就窜。
“这这……”孙二掌柜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钱、饭钱哪!喂……”
谁还顾得了这码子事?一起哄,全跑光了。孙二掌柜的气急败坏地直跺脚。
曹七偏不识趣地也跟着往外跑,孙二掌柜的赶上去一把抓了个结实:“你他娘个小舅子的……”没啥好说的,抡圆了一个大嘴巴子,差点儿没把曹七给打晕了。
“咦!二掌柜的,你……怎么打人……”
“打人!我……我开你小子的膛!”二掌柜的脸都气青了:“你他娘赔我的酒钱!化冰……化冰,化你奶奶个熊!”
等着瞧吧!这会子可热闹啦!锣声、鼓声、小喇叭儿,大海螺……反正能出声音的全都搬了出来。大姑娘,小媳妇儿,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没剩下,一古脑儿全都出来了。
流花河岸万紫千红,可是少有的热闹场面,黑压压满是人群,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赶庙会,也没这个热闹劲儿。
往上瞧,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往下瞧,桃花烂醉,无限芳菲。和熙春风,恁自多情,却将那红白花瓣儿,颤颤吹落,悉数飘散人群,沾在人发上、脸上、脖颈儿上,香香地、软软地,却也怪痒痒的。
张家老奶奶说得好:“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尽了,接下来可就是蟠桃大会,接下来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显灵了,今年冰化得早,庄稼一定丰收。”
老奶奶这么一说,大家伙可乐开了。
骑在扳凳上临场卖字,给人写对联的赵举人,每年这个时候,临场助兴,都能发上一笔小财。
这会子,他的生意不恶,刚刚写好了一副对子:
“大造无私处处桃花频迭暖;
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还来。”
大家伙人人叫好,却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点儿,这是过年的春联,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儿!总要想个新鲜点儿的才好。”
赵举人一抬头,看见了说话的这个姑娘,登时愣了一愣,那样子简直是有点儿受宠若惊,“敢情是春大小姐来啦!失敬,失敬……”
一面拱着手,赵举人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缝,“大小姐说得不错,来,我就再来一副新鲜的吧!”
经他这么一奉承,大家伙才忽然惊觉到,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来了,一下子挤过来好些子人,争睹着这个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春大小姐。
其实“春大小姐”这四个字,还不及她的另一名号“春小太岁”要来得响。人们意识里,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骑马打猎、玩刀弄剑,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争强斗狠她比谁都能,才自博得了这么一个连男人也不敢当的“太岁”外号。像今天这么秀雅的举止,可真少见,莫怪乎人人耸动,啧啧称奇了。
赵举人抖擞精神,写下另一副对子:
“花迎喜气皆如笑;鸟识欢声亦解歌。”
“献丑!献丑!大小姐您多指教!”赵举人一面连连打拱,却是自鸣得意得紧。一双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对方,简直像要脱眶滚落的样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点儿,只是……还是太……牵强了点儿。”
“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说得是,说得是!”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未免不是味儿:哼哼,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能知道这些吗?
脑子一转,他便上前一步,双手奉上手中狼毫,赔上一脸的笑:“大小姐这么一说,足见是难得的高才了,晚生斗胆请小姐赐下一副墨宝,也好开开眼,以广见识,请!”双手奉笔,一举齐眉。
春大小姐抿着唇儿没有吭声,她身边的俏丽丫鬟“冰儿”竟自嗔道:“谁说要给你写字啦?我们小姐可没这个工夫!看你那副贼眉贼眼的德行……”
偏偏春大小姐今儿个兴致很高,居然不以为然,冰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举起柔荑,自对方手上接过了笔来,敢情是要写字了。
四下里人,“轰”地耸动起来。可是件新鲜事儿,都知道“春小太岁”骑马舞剑,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还会舞文弄墨,这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一个写法儿。
冰儿接过笔来,把墨润好了。众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实不客气地,在红纸上写下了诗句。
那是一笔秀丽的隶书,写的是:
“春风正好分流花;瑞日遥临丽凉州。”
敢情词意俱佳,难能的是把“流花河”与“凉州”都嵌入对联,对仗工整又不着痕迹,端的是好文采。
目睹的人,一时都叫起了好来。
赵举人原本心存自负,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里折服,径自鼓掌叫起好来。
他这么一叫好,大家伙更喝起了彩,一时七嘴八舌赞叹起来。
春大小姐放下了笔,脸上带着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儿害臊,眼角向着一旁的冰儿瞟了瞟:“咱们走吧!”
一听说大小姐要走,赵举人可着了慌,忙自横身拦阻,一面赔笑道:“大小姐你可别慌着走,再来一副吧!留驾!留驾!”
“不啦!我不耽搁了,请你让开!”
“不行,不行!”赵举人涎着脸,嘻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这么吧!再来一副,请大小姐你落个款儿,我拿回去叫人给裱上,挂在客厅里风光风光,这叫奇文共赏,大小姐你就赏个面子吧!”
一听说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眉毛皱了皱,可就寒下了脸儿。四下里的闲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开心:“你这个人……油嘴滑舌,谁要理你,快给我闪开!”
说着,那张清水脸儿一下子可就凉了下奇書網電子書来,较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个不可同日而语。”
偏偏这个赵举人,老大不小的了,还没能讨上一门媳妇儿,目惊奇艳,色授魂销。看不出对方小姐的喜憎好恶,犹自死吃赖脸地缠个不休,说什么也不要她走,硬缠着春大小姐给他写字,竟自忘了对方这个大美人儿,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岁”,一个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春小姐寒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小丫环冰儿一扬手上的马鞭子,老实不客气地可就往对方脸上抽下去。
赵举人吓得“唉哟”了一声,慌不迭一个快闪,差一点没抽着,这才知道厉害,连吓带气,脸都白了。
四下里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轰然大笑,更自舍不得离开。
大伙正自起哄热闹的当儿,忽地全数俱都静了下来,敢情是听见了什么……
那是一阵子婉转的笛音,间以击鼓之声,由远而近。
一听见这个声音,大家心里俱都有数,知道是谁来了。
“君探花……”有人叫着:“君探花来了!”
随着众人触目之处,果然看见一行人载歌载舞,来到了近前。走在最前头,一手横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间迩来最称热门话题、脍炙人口的那个“君探花”。
像是个孩子头,身后率领着众家儿郎,有人持鼓,有人横笛,配着一定的舞步,春阳照射里,交织出一片和熙温暖,那是一种无言的“爱”……其感受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脸,忽然开朗了,身边的冰儿更是喜得跳了起来。
“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个走在最头里的人就是他……”
“君探花……”
“君探花来了……”
多少人只听传闻,从来也没有见过,乍然听见唱歌的“探花郎”来了,着了魔似地一拥而上,纷纷争睹着来人的风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过去。“君探花”这个人,她早就听说过了,可还是头一回看见,正因为这个人有许多离奇传说,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轻易错过。
在她的印象里,“君探花”这个人一定是疯疯癫癫,一脸的邋遢相,事实上眼前所看见的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回事。那一头黑黑的散发,高颀的个头,俊朗的脸……这一切融化在状似疯癫的舞步里,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这等别具慧心,具有高深内涵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评价。
一霎间,她的眼睛里绽出了异样的光彩。
“小姐,这个人真滑稽……”冰儿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人家都说他是个疯子呢。”
春大小姐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大大不以为然。自一开始,她的那双眼睛,就没有放过他,就连紧紧偎依在他左右的两个散发童子也没有放过。
二童一人击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着翩翩舞姿,煞是好看。
有人叫着:“那不是山神庙里住的‘小琉璃’么?这小子也来啦!”
身后众家儿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无相识之人,妙在这群顽童,一经归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烂漫。
阳春白雪,景致原己入画,再自叠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梦境之感。
一行人载歌载舞,转瞬间已至眼前。歌声燎亮,清晰入耳,唱的是: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日,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踏着一定节拍,调寄清平。原来这一首歌词取句于李白的“醉起花间言志”,原为唐代乐章,向为乐府宫筵所歌,应有一定的格调,平仄押韵极严。此刻出自君探花与众儿之口,却是前所未闻的新声,众儿潇洒,一径歌来,闻者只觉得悦耳好听,却是道不出那曲牌调名来。
听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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