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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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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运韬,后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召开领导班子‘述职会’吗?先听听,了解一下情况……你说呢?”
所谓“述职会”就是领导班子成员向上级领导汇报一年来工作状况的会议,上级领导满意了,再在另一个场合向中心中层干部述职。通常这仅仅是走一个形式,任何人都不会在述职中涉及无论个人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中的实质性问题。往年都是廖济舟带人事部或者机关党委的人来,现在轮到吴运韬了,吴运韬带来的是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和工作人员余馨娇。
苏北找了一个避免和吴运韬直视的位置坐下来,他左面是陈怡和夏昕,金超在吴运韬身边,再下来周燕玲和余馨娇。担任会议记录的沈然坐在和谁也不靠近的地方。
余馨娇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美女作家”了,她的一本《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贞洁》正在畅销。她今天的装束和她上次考察金超、苏北、夏昕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和印在图书封面上风尘女子一般的图像也绝不相同。她穿着朴素,脑袋上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为触目的就是高耸着的胸部。上衣开口很低,可以清楚看到乳沟,奶油一样的浑圆……据说她在一次签名售书仪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回答“你认为你主要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指什么?身体还是写作?说到写作,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我写出了很多男人写不出的东西……至于身体,我最为珍重的是我的乳房……这是上帝给我的最宝贵的馈赠……”
苏北很近地瞄了一眼那对著名的乳房。这个社会已经有了一些张扬个性的条件,你必须能够忍受人们张扬你不喜欢的东西。乳房很好,但是如果乳房成了公众意念中人人都可以享用的东西,它还是好的吗?不好,可能不好……但是你要看到这是一种进步啊。他记得一位作家深有感慨地说过,文人老是想推动历史,可他们什么也推不动,他们只是装得像是在推动什么东西。新时期以来人性的解放是什么人推动的?不是文人,而是普通人。
会议由金超主持。他先述职,念的是文字稿,接下来是陈怡、夏昕、苏北,有的说有的念,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周燕玲好像是在记录大家的发言,但是出现在本子上的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乱七八糟的数字以及“山东”、“烟台”之类。余馨娇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地看着这些发言的和不发言的男人,深深地同情起他们来。“懦弱,”她在心里组织着这样的文字,“懦弱,一种精神的阳萎,你如何面对妖女一般激情的洞孔?”非常好。她把这句话记下来,打算用到正在写的小说题记中去。
会议由吴运韬总结。吴运韬昨晚睡得不错,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一种健康的色泽,他的心情也很好,说话很有节奏感,好像很欣赏自己的声音。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非常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年轻人干得很出色,这说明当初我们选拔年轻干部的方向是对的。”他逐个对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品评。他说金超有管理能力,说夏昕做了不少事情,说陈怡大度,对年轻同志给予了扶持和帮助,说苏北……他侧过头看了苏北一眼,就像人们看到引起厌烦的事物一样,眼睛里充盈着一种略带嘲笑的神情。
苏北知道吴运韬在看他,但是他没有回望他。他已经凭直觉料到了吴运韬对他将要做的评价,比如轻描淡写地点一下他去年做过的事情之类。但是,脑子异常灵光的吴运韬并没有说那些事情。
吴运韬看看大家,说:“关于苏北,我不得不多说几句。苏北有思想,有工作能力,考虑问题比较宏观,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个。我要说的是,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作为中心领导,我不是说这个问题有多大,但是它是一个问题。团结,领导班子的团结,和中层干部的团结,员工的团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多少次说过,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一起工作,过去说是五湖四海,现在我们说缘份,真的是一种缘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几十年,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苏北在这方面有多么严重的问题,我说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我是说,我们这个班子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跳。谁也没想到吴运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与会者面面相觑,想从别人的脸上找到解释。
说了这段话,吴运韬实际上已经把全部的话语都说完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下说,语气平缓了许多。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吴运韬说什么,都在想吴运韬对苏北的评价的分量。
苏北的脸变得很僵硬,就像从严冬的天气里刚刚跑进屋子的时候那样。他佯装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是他记录的已经不是吴运韬的话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了些什么,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都回旋着吴运韬的话语:“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
这明目张胆的谎言和诬蔑像锋利的刀锋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道血痕,他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要不要做反应?做什么样的反应?他可以把桌子一拍,说出心中郁积了很久的话语,说出领导班子成员对吴运韬、对金超的不满;他也可以平静地把这话接受下来,再做选择……他决定接受下来。
会后,吴运韬没心思和人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坐在车里,这个因为昨晚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情绪愉悦的人,心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感,就像党支部书记终于把狗日的张三收拾了一顿以后那样。这时候的苏北就是张三,他不是曾经被吴运韬称赞过的作家,更不是什么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主编,一个在K省曾经被上级决定任命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甚至可以说,他连人都不是———一个被权力意识浸透了的人,从下属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被他掌控的部分,而这部分是不具备人格的。否则,聪明的吴运韬怎么可能在会议上说出如此昏庸的话语?
就连吴运韬也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会在苏北那里引起那样大的反响,竟然会从此启动一个让他烦心的事件的程序。
在冒犯人的尊严的人那里,总是低估这种冒犯引起的巨大心灵悸动,总是低估一个人为维护尊严不顾一切,甚至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那种能量。
等到吴运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件已经开始了,要结束事件,他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了。
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否则,也许他不会说那样的话。
他不会说的。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这是一个悖论。相信真理就会相信生活法则,而生活法则又严厉地要求人不要说出真理。人就是这样两难。但是如果那个人不再相信真理了,他就会变得无遮无拦,赤裸裸地面对生活,他不再考虑后果,他就会说出真理。
这一年年底,医院最终确诊了李天佐那奇怪的病症是一种罕见的癌症。
李天佐从发现得癌症那一刻起,意志就彻底崩溃了,像水一样瘫在了床上。与其说是事实击倒了他,毋宁说是他的意志在坚持五十二年之后突然垮塌了,就像四川綦江那座大桥一样。
事情出在西单商场。这一天是星期二。西单商场九点钟开门,李天佐八点四十五分赶来时,门前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购物的人。从局部看,当局忧心忡忡的启动消费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现在是有钱的人没处花,想花钱的人没钱花。李天佐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一句,随着人流走进商场。像往常一样,他腰间别着那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多人都见过的英吉沙小刀。这把刀是新疆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据说是世间珍品。暗红色马皮刀鞘上压着伊斯兰风格的图饰,三寸长的柄是一种带着淡黄颜色的水晶做成的,上面镶了好几圈蓝、红、绿色的宝石,看上去熠熠生辉;刀刃长约六寸,极锋利,放在一本书上,凭借刀自身的重量就可以缓缓地切下书角。这把刀非常清楚地说明着李天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是一种剑拔弩张、在零点几秒钟之内就可以踏进生死相搏境地的关系。在他五十二年的人生历程中,恶与他形影相随。恶残害了他也教会了他。当他真正成为恶的时候,恶也就成了这个世界本身,这就好比一个人终于成了江洋大盗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就成了无任何正义的相互劫掠的魔境一样。这里没有阳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阴霾,永无停歇的风雨雷电。至少就已经掌握的情况看,李天佐并没有真正使用过这把刀,他没用它伤过人,也没用它杀害过什么人。他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机会。他说他一直在找机会。他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找类似的机会,他是给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买坤包———生活很不公平,李天佐一生爱女人,但是到了五十二岁的时候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还在为得到一个女人的芳心费力。
箱包柜台在一层,他很快就到了。他看了几种,没在款式上挑剔,选中一个价钱适中的黑色坤包,就说我要了。售货员是一个门齿有些突出、模样很不错的小姐,为了避免暴露缺陷她一般不笑,但是对这第一笔生意她又很重视,所以就笑了,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她把开好的小票递给李天佐,说:“请您到那边去交一下钱。”他去交钱,交了钱从抿住嘴做出笑吟吟样子的小姐手里接过坤包,就准备往外走,周二是全中心职工上班的日子,尽管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李天佐,但是李天佐在这些问题上从不马虎。他不授人以柄,否则他就完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情。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裤衩里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着。他本能地晃了一下,这一晃不要紧,那东西一下子从裆部掉到了裤腿里。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出了事情,又往前迈了一步。那天他穿了很薄的一条细羊毛衬裤,款式很别致,兜不住什么东西,那东西就从裤腿里掉了出来,还在脚上绊了一下。一个眼尖的少妇看到了,好心提醒他说:“这位先生,您掉东西了!”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向少妇手指的地方看,这一看不要紧,人们“呀”地叫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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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阳具,人群大哗。有人鄙夷地认为这是一个性变态者把私下把玩的东西带到公众场合来了。那个少妇因为指认了这样一件让人瞠目的东西而面红耳赤,一斜身子从人群中走了。
李天佐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飞快地把那东西拣起来,下意识地塞到刚刚买到的坤包里。他现在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出了事情:一个人的裤腿里掉出一套男人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肯定是一件极为反常的事情。李天佐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两三秒钟,拔腿冲出人群,往厕所方向跑去了。他是冲进厕所的,但是并没有引起两个站在便池上撒尿的人的注意。他又冲进隔间,用手锁上小门。他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从坤包里掏出那东西。那东西已经萎缩了,整个儿小了一号。让李天佐大吃一惊的是,这玩意儿不像是假的,手感、颜色、形状,都不像是假的,还有创口,创口上还黏着淡淡的血液……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险电影里面的一个镜头:有人割了另一个人的东西,把它塞到了他的裤裆里……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不可能把这样大的一件东西塞进一个有知觉的人的裤裆里而不被发现。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在阴茎的龟头上发现了一粒黑豆大小的痣……他的后背猛地灌下一股寒潮:他有这样的痣,他曾听一个算命老头说,一百万男人当中也未必会有一个。有这样的痣的人性能力极强,用《素女经》上的话说,可“御女无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以此为自己吹嘘,他结交的女人中,有一个仅仅因为这颗痣而把他不当作凡人,爱得死去活来……像是被蛇咬了一下似的,他用双手“啪”的一下捂住了裆部。那里空空荡荡。他的脸马上“唰”的一下像炕席一样没有了血色,那东西沉甸甸地掉在了马赛克地面上。他疯狂地扯掉皮带,脱掉衬裤和裤衩,他把手伸向那地方……他发出非人的一声嚎叫,瘫在便池上,失去了知觉。
李天佐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病房里的灯都关着,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可以看清除了他这张病床之外,还有另一张病床,上面睡着一个头部被绷带包扎了的人,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坐一只马扎上,趴在那张病床边上睡着了。隐隐的可以听到护士在值班室的谈话声。
“……现在什么人都有。”
“哎呀……那多疼啊。我就想不来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这样的人其实当时不觉得疼,他还觉得好呢。五年前咱们这儿就送进来过一个这样的人,把那东西割得只连了一层皮儿……那血流的哟……”
“可今天这人好像不流血……”
李天佐意识到是在说他。他急切地用手去摸裆部,那里厚厚的裹着纱布,连腰和臀部都裹起来了……白天在西单商场发生的那一幕像电影快镜头一样,蓦地冲到他的眼前。他又昏过去了。
金超接到医院电话马上把电话打给吴运韬。吴运韬当时正在陪同日本的一个代表团在八达岭长城参观,指示金超说:马上去看一看。
金超匆匆赶到医院时,李天佐已经在一间嘈杂的大病房里醒了过来,但是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要判断一下这件事之于他和周围人的意义。他认为他这样一来会使很多人高兴,包括金超。在他看来,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永远是另一个人的障碍。人和人之间之所以充满了仇恨,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妨碍了别人。人要搬除一个障碍是不容易的,可是现在他自动撤除了……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宽大的脸上淌下一溜一行的泪水。
病房里有十一张病床,有的人因为伤痛喊爹叫娘,护士们来来回回地奔跑,叫医生,送病历,做护理……这里就像是车站候车室。女护士从淡蓝色口罩里面闪着乌洞洞的大眼睛看着金超。
李天佐听到护士和金超向他这边走来了。他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去……他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
“他还在睡。”护士说。
李天佐很憔悴,没了平时带在脸上的那种恶相。
金超问护士:“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是吗?”
“是的,”护士说,“没有危险了。如果没有意外,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
“很好。”金超说。
“这是我们领导给病人买的水果,”姚冰把装水果的塑料袋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他醒来以后交给他。我们这位领导叫金超,你告诉他就行了。”
金超说:“你看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看可以通知他家里人了,应当有人来看一看他,这对病人有好处。”
金超从李天佐的呼吸声中感觉李天佐醒着,并且很专心地在听他们的谈话。
“在治疗上,你们尽管用最好的药,一切以病人的尽快康复为原则……我们中心的效益还可以。”
金超脸上放出一些笑意,又说了些别的,后来就走了。
护士送走客人,来到李天佐病床前的时候,李天佐仍闭着眼睛。他现在在犹豫要不要向院方说明他那东西不是自己割下来的,尽管当时他身上带着英吉沙小刀。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反正这并不妨碍治疗。这个对世界已经不抱什么指望的人失去了向别人解释苦难的兴趣。他现在非常想独自呆一呆。他所有人生难题几乎都是在独处的情况下用沉思默想的方式解决的。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太离奇,他必须好好想一想。
一个病人持续不断地哼哼着,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李天佐实在无法忍受了,嚎叫道:“护士你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一会儿,让我好好呆—呆?”由于用了很大的力,他的双腿跷起来,又沉重地落到床上。女护士当时正背朝着他看病历,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把病历一下子甩到了地上,就像突然听到狼叫一样盯住李天佐。当她确认嚎叫着的不是狼而是她的病人以后,才匆忙拣起病历,离开了病房。这时候不用任何人说什么,病房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包括刚才那个喊爹叫娘的人。在更大的危险面前,人总是选择较小的危险。
但是院方还是为所有病人考虑,在征求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意见之后,为李天佐安排了单人病房。李天佐最初几天恢复得不错,他已经可以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路了。裆部已经像女人一样平坦,没有那种东西坠着,他觉得身体失去了平衡,走路轻飘飘的总想往一边倾斜。护土认为他很疼,问他是不是很疼。他说不疼。他没说假话,他真的不疼。他没有对护士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疼,一点儿都不疼。这把他害了。一些恶性病症是不疼的,就像最大的危险表面上往往看不出来一样。李天佐当前就面临这种情况。
金超来看过他的第七天,李天佐开始感觉到裆部的创口有些疼痛,隐隐的,像游丝一样在会阴和前阜部钻行,跟着那游丝就变粗变大,疼痛也就膨胀为某种团块一样的东西,紧紧地堵在裆部。现在疼痛变得迟钝而没有边缘了,小腹好像也受到了株连。他恐惧地看了看病房,病房里阒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受力怎样,他现在还不想叫大夫。他的这个念头一旦稳定,作为回应似的,疼痛就像炸弹一样在裆部剧烈爆炸了,落英缤纷,他的精神世界承接着无数碎片……
诊断证明:李天佐患的是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如果这个诊断是靠得住的,那么就可以说李天佐留在这个令他憎恶的世界里的时间无多了。
这个令人不快的死刑判决,却为李天佐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不会有人说他是性变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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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立炀带着年轻同事赵刚来到了医院。
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他们是被特许进入病房的。长久以来褚立炀一直闻不惯医院的气味,就好像这种气味是有毒的一样。他改为完全用鼻子呼吸,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吸进体内的毒素似的。赵刚很严竣,充分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极端重要。
李天佐的庞大躯体深陷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掩着他,只露出一个巨大的脑袋,放在两层枕头上。他两腮凹陷,颧骨高高地支起来,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尖削了。汗湿的头发油黑发亮,稀疏地贴在青色的头皮上。他闭着眼睛。看着他黄蜡蜡的脸,褚立炀几乎可以感到癌细胞正在那平卧着的躯体间疯狂地庆祝着自己的节日,它们不久就要取得完全胜利了。他的裆部正在腐烂,发出一阵阵无法描述的恶臭。他身上开始出现黑色的癍块,这些斑块不疼不痒,然后就开始发硬,边缘翘起来,随后就脱落了,露出粉红色嫩肉。这时候疼痛来了,像用锋利的小刀刮削一样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钢铁浇铸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叫起来。
现在他胸前身后和四肢上有这样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射着疼痛。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睁了一下,但是他没看见床边站着人。
大夫在病案夹上写过一行字,职业性地说:“他现在无法谈话。”
褚立炀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轻声说:“不能想一点儿办法吗?你们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炀一眼,回答说:“我们走。”
大夫把褚立炀和赵刚带回到医生值班室。十几个医生护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做各自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说着许许多多与病人无关的话,有的人还开心地笑起来。和病房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褚立炀和赵刚尾随大夫走进来时,谁也没在意他们;大夫在处方签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一个漂亮的奶油色皮肤的护士,护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头问褚立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褚立炀说:“没有问题。”
大夫摇摇头,不认为褚立炀说的是实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奶油色皮肤的护士端着白色方盘站到了门口,方盘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她和大夫大概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一出现在门口,大夫就站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大夫和护士走向病房。
在一个没人理的房间里呆着很别扭,赵刚说干脆到楼道去等,但这时候大夫回来了,坐在桌前,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你们再等十分钟。护士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处理。”
褚立炀说:“谢谢。”
“这个人怎么了?”大夫拧开小巧的杯盏,呷一口茶水,又一次问道。
褚立炀说:“没怎么。”
“没怎么?”大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他们单位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你们反倒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不来人,也不知道他单位没来人。”
“哦。”
“那你们找他谈些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聊聊吧———这对他有好处,是吧?”
“当然有好处。”护士从病房出来了。“你们可以去了。”
“谢谢大夫。”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对这个他不信任的世界极度的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父亲检举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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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我认识。赵刚,是吗?”
赵刚笑笑,继续摆弄他的录音器材。
“甭,”李天佐伸出汗渍的胳膊,“甭录音。”
赵刚用目光请示褚立炀,然后把录音机拿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让他走,褚立炀,我要单独对你说话。”
褚立炀示意赵刚暂时回避一下。
赵刚把录音机拿起来装到兜里,来到病房外面,点燃一支香烟。他感觉有很多眼睛在看他,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笑……然而楼道里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但是李天佐并没说话,一种迟钝的疼痛感觉像乌云一样从灵魂的穹顶上飘行过来。他试图挣扎,但是意念无法作用于肉体,他就放弃了努力,任由它向很暗的深处沉降……他好像累了,闭住眼睛躺着,如同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褚立炀等着他歇过来,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李天佐仍然毫无声息。这引起了褚立炀的恐慌,他推一推李天佐,李天佐“哦”了一声,显然是听到了褚立炀的呼唤,但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又全然不是对褚立炀的回应。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李天佐的语调平缓,“我看到一座城市,那儿有很多建筑物,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它们闪闪发光,里面的人都很快乐。那儿有波光粼粼的水和美丽的喷泉……太美妙了。那里有悦耳的音乐。一切都在发光,奇妙的光……但是,我不能够进去,我知道我不能够进去……我如果进去了,我想我是永远回不来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到那里去,就永远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那是什么地方?”褚立炀问。
“我发现自己就在一团迷雾之中,”李天佐丝毫没有受到褚立炀的干扰,仍然用平缓的声音说,似乎是在回忆。“好像是地狱里的迷雾,有一个大洞,水蒸气从里面涌流出来,很多双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要把我拖进洞里去……一头巨大无比的狮子从另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发出尖叫。我并不是害怕狮子,我只是害怕它把我拖到那个幽深的洞里面去……水蒸气非常热,不停地从洞里面涌流出来,我就在那迷雾之中……”
李天佐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他最后的吟诵仍然是清晰的:“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这颗精疲力竭的心,被业力和妄念打击得束手无策……在惊涛骇浪的无情愤怒中,在轮回的无边大海中,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寂,就像在坟墓中一样。
褚立炀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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