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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腐月黄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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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洁洁,温婉可人。”
紫袍男子手执酒杯,将酒撒在树下,并折下一枝梅花簪耳边,摇摇晃晃而去。
它听到这赞语,心里喜悦,男子撒下的酒液,亦散发著浓香,它竟有种酣醉的错觉。
这位微笑时如熙和,静穆时如庙宇的男子,拿著空尊返回轩亭。两位门客打扮的男子迎来,搀住他,他推开门客,笑语:“我没有醉,只是去看下梅花。”
紫袍男子由门客搀扶,回到轩亭正在举行的宴席。它俯视轩亭,端详宴席上的紫袍男子,他正在鼓琴,弹的是《渔樵问答》,门客正附和唱道:“渔道是。得鱼时酤酒。终日的也陶陶。浅水头。唱个无字曲。的也任我诌信口。吹个无腔短笛。音韵悠悠。却闲愁。是非不管。无辱亦无忧……”
这熟悉的词,让它想起,紫袍男子名叫赵暘,也想起自己在这男子的府邸里已经生活了一百多年。
植下他的人是谁,它已想不起来,他那时候也还不具备灵性。他记得移植他的人,是赵暘的祖上。将他从野外移植入赵家府邸,种植於此,细心照料。
很多人照料过他,赵暘的曾祖,祖父,父亲,一代又一代,但是他只记起赵暘从孩提时代到成年的模样。
他叫赵暘,字辰曦,赵宗室,出自秦王一系。
琴声不绝,门客流涕唱道:“叹人生。人生。光阴能有也几许也。岁月如流。岁月如流。发鬓籁籁。黄金满屋纵有难留。”
它想起,赵暘辞官,正在家赋闲,平日与宾客们不过是喝酒吟唱。但又不解,这本位有抱负的人,为什麽消沈至此。
夜深,酒宴散去,赵暘卧醉寝室,歌姬为他垫枕,铺被。歌姬容貌妩媚,身材娇弱,遍体香气。她摘去花簪,解去褙子,露入绿色主腰,袒露的肤脂如羊脂如白玉。
纤纤素手摘去赵暘头上簪花,那枝白梅被丢弃於地,落入尘灰。它透过花窗,看到这一幕,对歌姬生出几分恼意。
歌姬轻巧地将赵暘的鱼带解下,圆领脱去,赵暘带著魅笑,一手勾住歌姬的脖子亲吻,一手推起歌姬的衬裙。
它想别过脸去不看,但它无法挪动身子,他是一棵树,即使他是一棵有灵性的树,他也无法将根系移动。
为什麽我是一颗树,而不是人,如果我是一个人,我要推开歌姬,将那株落地的白梅簪回赵暘的耳边。将……我要做什麽呢?它为自己的念头而吃惊,它不要这歌姬陪伴赵暘做那种事,它不想看到。
这种执念是如此的强烈,在寝室内的喘息声平息时,它发现它脱离了本体,有了不同於树的实体,它是飘渺,轻盈如风的分身。它惊喜之余,想起以前这里的土地曾告诉它,世间任何生物都有灵,灵力随著时间增加,灵力越大就越能随身所欲,不受自然法则的约束。
它进入寝室,看著沈睡的赵暘与歌姬,它缠绕过赵暘的鬓发,脸庞,它的碰触轻盈、柔软如羽毛,它缠绕过赵暘轮廓刚毅好看的唇,从那里获取甜美的气息。
直到听到屋中宅灵的嘲讽声,它才意识到自己这样不该为,依依不舍吹灭烛火,附回树身。
寒冬,赋闲的赵暘,不时於树下设宴,和门客边赏花边酌酒,宾客们也常抚摸梅树,说百年後,他们已腐朽,而梅树犹存。它喜欢这些宾客,它发现宾客们大多琴艺高超,尤其是其中一位被唤为水云先生的男子,他弹琴时,连院子里最爱闹腾的地灵都会安静倾听。
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它在雪中愉悦地舒展枝干,为宴席的人们遮雪挡风,它默默地在寒冻里绽放,喜悦於人们对它发出的赞叹。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赵暘拣起它飘落的花瓣,吟出王安石梅花诗,轻唤它为“暗香”。暗香,清幽的香气,不张扬,不霸道,柔美如秋水,恬静如月光,他赋予了它这般的性情。
春去秋来,赵王孙和他的宾客们在梅树下聚会,渐渐地,他们不再狂饮,筵席上也不见歌姬,也再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笑声,只有琴声依旧。
“若是到那九鼎沦陷之时,吾当以身殉国!”
一日,宾客中有人慷慨陈词,其余人或闷声喝酒,或默默落泪。
始终是沈寂听众的它,知道南下的铁蹄即将践踏而来,它亦感到恐慌。它知道九鼎沈沦是怎样的景象,它经历过。
这一番聚会过後,宾客鲜少再前来。它想它将孤零零被遗弃在这里,因为赵宅的人们开始离开,大人孩子,仆从丫鬟。但是它没有看到赵暘离去,他惊喜又担忧地想:他留下来了。
宅邸再不见往日的热闹,仅剩赵暘及几位仆人,宾客再不曾上门。
赵暘经常在白梅下独酌,仿佛将它当成他往昔的那些交友,会与它倾谈。它只能静静地听,它开不了口,它也安抚不了赵暘的悲痛之情。
每次赵暘在梅树下睡去,它都会化为微风,缠绕、盘旋在他身边,吹拂他的发丝,他的脸庞,叹息他的孤寂与消瘦。
每每这时,它总会想,如果自己有实体该多好,它可以进屋去取氅衣,帮他披上,它可以有一双人的手,去爱抚他的脸庞,就像他爱抚它时一样。它多想能发出人的语言,它多想能跟他说:我会一直陪伴著你。
暗香浮动月黄昏 第二十章(完)
卿甫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觐灵病房呆若木鸡。他那副呆滞的模样十分吓人,以至仲敏和梓晴都不敢将卿甫一人留在病房里,他们轮流照看昏迷不醒的觐灵和半死不活的卿甫。
眼看再这样下去,卿甫体力会透支,仲敏想出个法子,让梓晴递水给卿甫喝,而他在水中下安眠药。下好合适分量的安眠药,搅拌稀释,梓晴再端给卿甫,苦心劝卿甫喝水。“不吃饭总得喝水,你他妈把自己饿死,觐灵醒来不就见不到你了。”仲敏在一旁煽动。卿甫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他没觉察到水里有异味。
觐灵的伤势极严重,虽然仲敏叮嘱医生别告诉卿甫具体的严重程度,但卿甫也隐隐猜测到,好在卿甫不敢去证实,他只相信觐灵一定会醒来,并且固执地在觐灵身边寸步不离。
十几分锺後,药效发作,卿甫埋头在觐灵床沿睡去,仲敏和梓晴急忙去搬卿甫,将卿甫搬上邻床,并唤护士过来扎臂,输葡萄糖。
借助药效,卿甫得以好好睡一觉。梓晴让仲敏回家休息,由他来照看这两人,仲敏说他去买张席子,晚上铺地上睡就行了,反倒要梓晴回去。
梓晴自然不回去,陪著仲敏打了一晚地铺。
这两天,仲敏辛苦,梓晴也陪著熬夜,他们并无怨言,当初如果不是卿甫与觐灵的协助,他们也不可能有今天。
夜里,仲敏和梓晴睡一起,他们没带被褥,仲敏将自己的外衣盖上梓晴。其实也不冷,病房有暖气。
他们疲惫不堪,一觉到天明。清晨,仲敏先醒来,见到卿甫病床上没人,吓得不行,急忙摇醒梓晴。两人正在焦急商议,却听到阳台上传来卿甫的声音:“你们照看下觐灵,我要去找中医院的刘医师,也许他有办法救觐灵。”仲敏与梓晴都知道刘医师,连忙齐声说:“觐灵我们看著,你放心吧。”
卿甫走至觐灵床头,俯身深深亲吻觐灵,凝视觐灵许久,才缓缓离开。卿甫刚离开,仲敏突然想到什麽,急忙追上卿甫,说他陪卿甫过去。卿甫只问梓晴懂得跟医生护士打交道吗?仲敏回:他可是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不可能不懂。
仲敏怕卿甫体力不支,又怕卿甫会想不开做什麽傻事,虽然後一个担心实在不靠铺,但是卿甫这两日的模样实在太吓人。
陪伴卿甫去见刘医师,卿甫酱讲述觐灵的情况,刘医师一听觐灵出车祸受伤昏迷不醒,便说他下午会过去瞧下,但是暂时不要帮觐灵转院,中医院的治疗条件及配套设施比较差。
“你情伤至病,伤及脾肾,再绝食下去,只怕觐灵醒了,换你躺下,别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好好去吃一顿,睡一觉。”
卿甫走前,刘医师如此叮嘱,仲敏暗暗叫神。
也许是刘医师的话起作用,原本没有食欲的卿甫,和仲敏离开中医院,便说去吃点东西,顺便给梓晴打包。仲敏差点喜极而泣,这两天他和梓晴苦口婆心地劝卿甫进食,都没有效果。
其实卿甫仍无食欲,他只胡乱扒点饭。仲敏想有吃总比没有强,安心去给梓晴打包,打好快餐,回头想喊卿甫离开,却见卿甫仍在座位上发愣。“卿甫,走啦。”仲敏催促下,卿甫抬眼看向仲敏,喃语:“我要去找河伯,河伯曾提示我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人,我当时没多想。现在想,他指的就是觐灵会出事。”仲敏愕然,压低声音说:“小彤不是投胎去了?你到哪找河伯?”卿甫不再说话,径自出店外,仲敏无奈叹息说:“还是我陪你去吧。”卿甫拒绝,让仲敏回医院,仲敏还想说点什麽,卿甫苦笑说:“觐灵现在还有救,你以为我会去跳河吗?”
也是,卿甫不是那种冲动的人,至少也是要在觐灵确认无药可救後,才会──呸,我在乱想什麽。仲敏只差没给自己一个耳光,为自己胡思乱想而生气。
仲敏在觐灵出事後,盯卿甫这麽久并非没有原因。他知道觐灵是搬到卿甫家住,每天才需要搭乘公交车返家,觐灵住自己家,平时都是步行就到茶馆。不能说这就是卿甫的责任,这样的意外,谁也意料不到,但卿甫显然因此自责,以至不饮不食。仲敏不知道觐灵有奇异的才能,为何还会遭遇这种事而无法躲避,他只知道如果觐灵救不活,卿甫只怕也废了。仲敏知道失去所爱的感觉,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夹伴著绝望,悲恸及愤怒,能把人逼疯。
目送卿甫离去,仲敏掏手机打电话给梓晴,让梓晴自己去医院里打饭,他要迟些才回去。
将快餐搁放地上,仲敏打车跟随卿甫。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是卿甫和觐灵帮助他度过,他也希望能尽所能的帮助卿甫。
卿甫打车到XX河畔,他沿著河畔漫无边际地行走。白日,河畔不少游人,河伯也不大可能出现吧。仲敏心想,仍偷偷在後头跟随。
仲敏没见过河伯,他不知道河伯长什麽模样,但也知道这类奇异的生物?应该不会轻易见人,卿甫这是瞎游荡,没有用的。仲敏陪卿甫游荡整整一个小时,心想,就是散心,也足够了,他前去唤住卿甫说:“河伯也要晚上人少时才能见到吧,我们还是先回医院,晚上再过来。”卿甫点上支烟,幽幽说:“他没有出现,估计也不会出现了。”
此时陪伴卿甫,如同陪伴病患。仲敏小心翼翼不去刺激卿甫,他不能说河伯肯定再见不到,因为没有小彤的指引,而且见到河伯,也未必有救觐灵的法子,觐灵现在命悬一线,需要的是医术高超的医生。
两人一起返回医院,卿甫让仲敏与梓晴一并回去休息,觐灵他照顾就行了。仲敏怜惜梓晴睡地板,劝走梓晴,他则仍留在医院,他不放心卿甫,卿甫是颗定十炸弹,一旦觐灵病情恶化或是无法医治,卿甫会崩溃掉。别看他现在很沈寂,暴风雨前的寂静,才是最吓人的。
下午,刘医师如承诺那般前来,他为觐灵把脉,查看觐灵的伤口。他握住觐灵的手,没有说什麽,只是低头凝视觐灵。卿甫在旁边,不敢问话,仲敏心也提到嗓门眼,紧张得不行。好一会,刘医生终於抬起头,看向卿甫,轻轻说:“我给千上万人看过病,觐灵是我遇到的特殊例子,如果同样的伤势别人挺不过来,换成他则未必。”
卿甫猛点头,他请刘医师过来,就是为听他的诊断,虽然刘医师不是华佗,起死回生之术没有,但是他多次治疗过觐灵,了解觐灵的体质。
刘医师走後,卿甫再次坐在床头执觐灵的手不放。仲敏舒口气,离开医院,回家去更换衣服,他还得过来。
这几天,店里的生意全丢给小张与小周照料,仲敏没心思去照看,更别说卿甫了。
两日後,通过观察觐灵的情况,医生说觐灵有机会醒来,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不大。这是最好的消息,也就是这一天,卿甫接到珠宝店的电话,说对戒做好,让卿甫过来取。
本来曾想象觐灵见到这对戒时的惊喜,但是现在昏迷不醒的觐灵对外界的事物浑然无知。他不能感受到卿甫的痛苦与期望,也不能听到卿甫握他手时念叨的话语。
卿甫将盒子打开,取出拼合在一起的对戒,将其拆开,把写有“灵”字的一只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再将写有“甫”字的一只戒指戴在觐灵的无名指上,卿甫握紧觐灵的手,两枚结婚戒指闪闪泛光。
“觐灵快点醒来,我们办喜宴。”
卿甫亲著觐灵的手,喃喃低语,他的声音真挚而温柔。
觐灵无知无觉,他被困在七百年前的记忆之中,被纠缠著,无法脱身。
**********************月光下,白梅盛放,雪花飘舞。赵暘在院中踱步,水云先生前来,他唤仆人在梅树下设席,两人对饮,谈的都是靼军围城的事情。
“听说你还在宫中任职,我想也只剩你了。”赵暘亲自为水云先生倒酒,也为自己倒上一杯。水云先生哑哑而笑,端酒一饮而尽,甩袖擦唇,喃语:“他们说守不过今晚,宫里的人都逃光了,太皇太後已决定抱圣上出城降贼。我过来,是来跟你辞别的。” 赵暘沈默饮酒,一杯接一杯,好会才抬起头,望著水云先生,惨然长叹:“我已知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连叹三声,悲痛难以自抑。“再为我酌上一杯酒吧,这杯饮下,暖肠舒胃,足以抵御北地的寒冷。”水云先生擦去眼角的泪水,微笑地递过空杯。他亦微笑,缓缓酌酒,说道:“我也陪你再饮一杯,路上珍重。”他站起身,恭敬端酒饮下,水云先生亦如他,畅饮而尽,两人拍肩,拥抱,慷慨仰笑。
水云先生离去,赵暘静坐回席上独酌,雪花梅花飘满他身上的蓝色氅衣,他轻轻拍去,留意到不只是雪花,还有白梅花瓣。他抬头,只见梅花伴随著雪花飘落,如雨幕。
他起身,抓住一朵飘舞在半空的梅花,将它捧到唇边,亲吻它娇弱的花瓣,轻轻说:“你也能感应到今夜的悲恸吗?”他拍落手里的梅花,走近梅树,像往常一样轻抚它的树干,喃喃念叨:“几百年的风雨,你都经历过,也把今夜铭记。今夜之後,这里曾经的繁荣都不复存在,惟有你还毅然挺拔,风雪不侵,再一次目睹这人世的悲怅与无奈。”
他手上的温度,传达给它,他的悲痛也传达给它,它很想说话,但是它无法发出人的语言,唯有那陪伴雪花坠落的花瓣,能传达它的哀伤。
我们要分别了是吗?
我并非一直毅然挺拔,风雪不侵,我也会被寒冬厚雪压弯腰,也会被寒彻肌里的北风冻伤疼痛,为何要将坚韧寄托於我的身上。几百年的风雨,刻在了我的肌肤之上,人世间的悲苦绝望烙在我的灵魄之中。
我无法抑制我的悲伤,这九鼎沈沦的悲恸,化为别离的心碎,远去的往日故友──他们也是我的故友啊,他们永远消失了吗?离去的水云先生,他将去陪伴年幼的皇帝一并被俘北上吗?
赵暘,快离开这里吧,像人们说的那样南下吧,你不要留在这里。
梅树的语言,赵暘听不懂,他只听到身後仆人喊他的声音,此时已是凌晨,城外火光冲天,城内不时传来忽远忽近的哭喊声。
“北兵入城了!官人,快逃吧!”
仆人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已不顾尊卑,拽住他的袖子。他没有动弹,神色如旧,看线仆人轻笑说:“一百多年前,从中原南下,方才辛苦逃难至此。今日山河破碎,大势已去,还能往哪逃?你们散去吧,府中财物尽管取去,不必留於贼人。”
仆人跪在地上,本还想哀求,听到外头的喧嚣声,仓皇失色,在地上拜了三拜,抱头窜出院门。
他仍坐在席上饮酒,慢慢独酌,听到外面重重的脚步声与女人尖叫的声音,他无动於衷。他缓缓倒了杯酒,敬上白梅,琥珀色的酒渗入雪地,他微笑摸了摸树干,亲昵说:“只剩你跟我了。”
身後,涌进院子的北兵快速围蔟,他听到声响,猜测到是什麽,但没有回头。他手按在腰间佩剑握柄上,“唰”一声抽出长剑,银光闪耀,长剑划过脖子,血如喷泉,溅洒在白梅上。他缓缓倒下,躺在雪中,脖间的血仍在流淌,他痛苦地爬行,用最後一点力气翻身,仰望白梅。
雪仍在飘落,白梅纷落,将他的尸体逐渐掩盖。
它喊不出一声:不要!它无法去制止,它的花瓣洒落在他的额上,唇上,这是它的泪水。
他的血渗入地下,被它的根系吸食,他们溶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它本是株梅树,不该有悲痛的情感,不可能感受到心碎,但是它的心碎了,它落尽所有的花瓣,只剩秃秃的枝杆,在严冬雪寒中,奄奄一息。
他叫赵暘,字辰曦,赵宗室,出自秦王一系。史书中没有关於他的记载,因为他身亡之时,正值临安沦陷,宋皇帝与宗亲被俘北上,因此无人知晓他的生死去向。
它的修行到此为止,它再也恢复不往昔的风采。春日到来,他的叶子稀稀拉拉,它的好些枝杆枯死,遭虫病。它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苟延喘息。
没有主人的院子,盗贼不时光顾,没有人留意到它,它淹没於杂草丛中,为世人遗忘。再没有高风亮节的琴师在它身下鼓琴,再也听不到那人悦耳的声音,听不到那些让它喜悦的赞美。
冬日,花期一到,它开始艰难地长出花蕾,绽放花朵,它开出红色的花,像血一样的红色,它在将它几百年的灵力毁於一旦。
人们惊喜地发现了它,惊愕说这曾是一棵白梅树。
花期过後,它的生命就像被燃尽一样,枝干开始枯萎,再无一丝生的气象。杂草长得更高,渐渐有将它吞噬的迹象,它视若无睹。
“梅公子,你也历经几百年的时光,再修炼些年,登仙籍不难,何必这般自残。”
童颜鹤发的老道站在梅树下,手中麈尾挥舞。
“我能用我的生命,去还他的再世吗?”它哀求老道,抖动著光秃染病的枝干。
“荒谬,如何完成,那人早已进入轮回道!况且,你所剩不多的灵力,能增益我多少道行。”
老道轻嗤,他舞动袖子,扬起一阵风,将身边的景物都扫荡而去,仅遗留梅树与他。
“三十年後,将有一男子寻梅至此,此人善丹青,嗜梅花,你入他画,必能增回你所失的灵力。好好修炼吧,树是树,人是人,不要再有那些痴念。”
老道并不是坏人,他给梅树指出一条正道。
“三十年後,你我还能再见吗?我曾听土地说,千年能修炼成仙,不受法则束缚,可以随心所欲,那便也能幻化为人吧?我无欲登仙籍,你可否携我到人间一趟,十世轮回,总还能见他一面吧。老道长,求求你了。”
梅花哀求,如果它能跪拜,它已伏在老道的脚下。
“冥顽不灵!”
老道恼怒,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梅树苦苦等待画梅人,三十年後,一位弱冠男子和书童翻过残桓断壁。书童从包袱中取出笔纸,弱冠男子站在梅树下叹息:“都说这里有株千年古梅,曾开过红梅,今日一见,花仍是雪白,皑洁美好,不知开红花时,是哪般景象。”
弱冠男子在梅树下待足三天,画下一副梅花图,图中所画梅一枝,白花几朵点缀其中。
这之後,有天一群叫花子前来这院子入宿,天寒砍伐门窗生火,却不慎重,燃著院中齐膝的枯草,火势冲天,叫花子夺门而出,更无人抬水救火。眼看大火就要烧及自身,它望了一眼如此荒凉的院子,想起往日的那些繁华,那些非凡的人物,它没有发动灵力护身,任由火光蹿上树枝,将它的肉体烧为灰烬。在承受被火吞噬时的痛苦时,它想起那天的宴席,那天水云先生黯然流泪,赵暘闷声饮酒,毛敏仲慷慨呈辞九鼎沈沦,以身殉国。那是他们的最後一次聚会,那之後,每个人都走向属於自己的不同命运。天寒地冻的北地,水云先生平静地鼓琴,演奏的正是《梅花三弄》,囚车中的文吉州静静聆听;元大都的馆舍里,等待元帝召见的毛敏仲孤零地病死,无人问津;临安城破那夜,大雪飞舞,赵暘身後的元兵围蔟,雪满弯弓,短刀明晃,赵暘拔剑自刎,倒在血泊中。
它的肉身化为尘埃,它的灵魄飘荡於半空,隐隐有了人的形体,望著付之一炬的残桓断壁,它的眼角溢出泪水,泪水冲刷著它的脸庞。它不清楚为什麽如此伤心,它再修不成正果,但它不在乎这个,它只是不停地哭泣,像柳絮一样,在风中飘零。
“我本是渡途上的道仙,自诩神通,上知三千年,下晓三千年,渡过的大仙小仙无数,却是拿你这小小的孽物无可奈何。”
声音响起的同时,老道飘然而至,他将手搁它的额头上,低头念咒,在咒语之下,它的身影渐渐具体,并最终有了真正的人样,是位儒雅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惊喜而拜,一拜再拜。
“十世之约,不可忘记!”
老道声音一落,便挥动麈尾将白衣少年送入轮回道中。
觐灵额头被人用力一点,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悬浮在虚无之中,一位老道在他面前正看著他。觐灵对老道恭敬行拜礼,而後抬头呈词:“十世之约不敢亡,只是我本命不该绝,只因遭遇灾难,欲救他人,而遭恶鬼暗算,心实不甘。”
老道叹息,将袖中梅花图抛予觐灵,觐灵打开一看,梅花图黯淡模糊,似乎即将失去影踪。“每一世的轮回,都将消耗你的灵力,这一世已是大限,之後,你将成为凡夫肉胎,灵核耗尽。” 觐灵点头,他知道,他这回回去,将失去最後一点灵力。“这样,那十世之约,也无法履行了。” 觐灵难掩喜色,老道显得很无奈,甩袖说:“罢罢罢,你回去吧!”
随著袖风飞动,不久觐灵有坠落感,他急忙睁开眼睛,正对上卿甫的脸,卿甫握著他的手,激动地看得他。
“卿甫……我回来了……” 觐灵翕动双唇,对卿甫虚弱地微笑。
卿甫抱紧觐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其实於轮回中,觐灵早已不是七百年前的梅树精,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灵力,而卿甫也不是赵暘,他只保留赵暘的容貌,其他,无一存留。
觐灵不知道他们前面九世的轮回中,是否相逢过,他只需在乎这一世,他的心愿能了却就行了。
**********************刘医生说得不错,同样的伤,别人挺不过来,但觐灵能。清醒後,觐灵的伤愈合很快,两个月後出院。
觐灵出院时还坐著轮椅,卿甫将觐灵抱上车,按照医生的嘱咐,在背部的伤没完全康复时,觐灵都不要轻易下地走动。
“这回出院,要好好晒晒阳光!”仲敏将被褥之类的住院物品塞进车,他十分殷勤,帮前帮後。“孤山的梅花开了,很漂亮。”梓晴想起他前两天和仲敏去孤山赏梅的事。
东西都塞进车内,仲敏与梓晴挥手话别,他们自己开车来。卿甫启动汽车,问一旁的觐灵要不要去看梅花。大病初愈的觐灵虚弱地微笑,握住卿甫的手,低低说:“不方便,等我伤好再过去。”卿甫笑说:“我抱你去,还怕我抱不动你。”
自觐灵清醒後,一但离床,都得卿甫抱。卿甫抱著他上下楼,抱著他去阳台看风景。卿甫早旁若无人,何况他臂力大,抱起觐灵一点也不吃力。
觐灵醒後,曾听仲敏说,他昏迷那段时间,卿甫不吃不喝,都有寻死的迹象,还是靠自己盯前盯後。觐灵不知道他昏迷期间的事情,但是他醒来後,一直是卿甫在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喂他吃,帮他擦身。
“这段日子,你瘦了,我看著也心疼,休息几天吧。” 觐灵将头枕在卿甫肩上,偎依著。卿甫摸上觐灵的头发,温柔说:“我没事,你病好了,我心病就也好了。”
觐灵默默扣住卿甫的手,两只手上各有一枚戒指,一模一样,闪著光芒。
几天後的黄昏,卿甫推著觐灵上孤山看梅花,梅花果然都盛开了,白的红色粉的黄的,十分漂亮。卿甫将觐灵抱下轮椅,让觐灵和自己一并坐在草地上,觐灵依靠卿甫,卿甫搂著觐灵的肩,两人望著梅花,轻声细语地交谈。
觐灵告诉卿甫,他昏迷时所做的梦,卿甫这也才悟然,原来觐灵真得是梅树精转世。
“你身上没有梅香了。”卿甫告诉觐灵他的发现,自觐灵清醒後,卿甫再闻不到觐灵身上的梅香。
“我也再不能看到游魂,我想我是成为了真正的人。” 觐灵很高兴,这说明他摆脱那位老道的纠缠,他再也不可能化为梅树,也不需要与卿甫分离。
“几百年的道行毁掉,你还笑得出来。”卿甫亲吻觐灵,觐灵躺在卿甫怀里笑得畅意。能醒过来,再见到卿甫,和卿甫在一起他心里的喜悦,难以言语,活著真好。
“觐灵。”卿甫唤觐灵,觐灵“嗯”的一声看向卿甫,卿甫正色问:“你是爱我多一点呢?还是爱赵暘多一点?” 觐灵做沈思貌,托著腮俏皮地说:“爱赵暘的是梅树精,我爱的是赵卿甫。”卿甫抱住觐灵,他不会去嫉妒七百多年前的赵暘,因为他就是赵暘,赵暘也是他。
“下雪了,下雪了!”四周有人在小声欢呼,卿甫与觐灵抬头,果然看到飘舞的小雪花,两人十分高兴,伸手去接雪花,雪花一碰手掌,便融化为水。在雪中飞舞的,也夹杂著几片白梅花瓣,落在觐灵的头上,肩上。卿甫抬手,轻轻扫去,边扫边吟:“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觐灵眼中噙泪,卿甫亲上觐灵,两人在雪中拥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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