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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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调养便行。
　　“白华……”白华抬眼看去，晏长生披着单薄的外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青砖上，他的身影隔着轻纱，仿佛笼上了一层柔光。
　　白华把手伸给他，晏长生接了，白华只觉得手心有温热的液体，竟然是他的泪水。
　　白华轻轻反手握住他的手，沉沉睡去。
　　因为伤口引起的感染，白华发烧了很久，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但是一直有一个人陪伴着他。
　　白华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温柔的杏色绣龙纹床幔，鎏金雕龙熏炉袅袅散发出宁静的香气，白华动弹了一□体，虽然依然虚弱，但是已经好多了，旁边那人立刻抬起头来，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醒了？”
　　白华微微点头，晏长生和他对视一眼，又移开了眼睛，良久道：“我让晏玄和明月进来。”
　　白华还来不及说什么，晏长生就已经撩开罗帏，快步出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进来，一个是晏玄，一个却是抱着明月的青鸾，明月看见白华就挣扎着要过去，青鸾将明月轻轻放在床边，却拿手摁着明月道：“公子伤还没好，不要乱扑。”
　　明月回头不悦道：“明月知道的。”
　　白华吃了一惊，抬眼看他，却哪是那个丑陋的半鱼人，分明是一张华美的脸蛋，大而圆润的眼瞳像黑曜石一般透亮，长而柔软的鳍从头顶延伸到背部，如同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光彩夺目。
　　“不妨事的，你……”白华向他伸出手去，明月立刻很欢快地爬过来了，白华细细打量他，笑道：“如何变得这么好看了。”
　　明月腻进他怀里，但是很小心没有碰到他的伤口：“爹爹才好看……”
　　白华把他揽进臂弯，青鸾行了个礼，告退了，殿门一关上，晏玄便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儿……臣不孝，思虑不周，任性妄为，对……爹多有欺瞒，害……陷入险境……儿臣特来请罪……”
　　白华听他那两声爹说得不情不愿，他自己听着也别扭，不久之前，他还把晏玄当成和自己同龄，却高高在上的少年储君，现在突然变成储君他爹，感觉真不是一般的怪异。
　　白华正想着怎么开口，明月在他胸口蹭了两下，小声道：“哥哥知道错啦，父皇已经打过他了……之前哥哥也一直在守着爹呢……”
　　白华几乎想笑，没想到明月会说话以后，是这样古灵精怪的性子，他安慰道：“我知道，哥哥都是为了明月……明月好了就好了，没关系的。”
　　他转头对晏玄道：“起来罢，我也正有好多事情问你呢。”
　　晏玄应了，起身站到一边，白华道：“你过来些。”他才有些迟疑地靠近床边。
　　“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
　　晏玄道：“我原本埋伏了人在漓江，企图劫走
　　你制造假象，不料……你失踪以后，父皇大发雷霆，禁卫军，十二卫，并驻守漓江沿岸的几万人，都去找你了，那阵子禁宫空虚，有天晚上一个老妪企图行刺父皇，不过，幸而父皇同明月在一起，那怪人被明月打退，最后也是明月顺着这条线索找到的你。”
　　明月闻言，得意得摇晃尾巴，白华摸摸他，对晏玄道：“有件事情，你去帮我查查罢。”于是便把方棠溪曾祖母的事情说了，晏玄皱眉道：“白一卿居然未死？那他是如何度过这几十年的。”
　　白华道：“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想方棠溪也是不知情的，你不要告诉皇上，悄悄查这件事情就好。”
　　晏玄答应了，然而白华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这位殿下一向是个出人意料的主，但是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了。
　　“对了，明月是怎么好的？”
　　晏玄回答道：“似乎是同那白一卿有关系，白一卿是上古鲛人，他的血肉有什么奇效也未可知。我正让府中门客加紧研究，希望有点线索。”
　　白华点点头，想起了洞穴中的阿悔，难道晏长生也是这样恢复的？他不愿回想起那时情景，只觉得可怜，又有些心冷。
　　三人又随意聊了几句，白华觉得乏得不行，脑子里嗡嗡响，明月道：“爹爹，你累了么，我知道一个可好的地方，你去了就不累了。”
　　晏玄道：“明月，不要胡闹。”
　　白华道：“不行呢，好明月，我现在乏得很……”
　　“那好吧，明月明天来接爹爹。”
　　白华笑着答应了，晏玄把明月带走，殿中又陷入了安静。
　　


☆、第　29　章

　　过了几日，明月果然咋咋呼呼地来了，期间白华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然而依然维持着鲛人的模样，他不知道白一卿是怎么变成人的，事实上，他只有十六年人类的记忆，对鲛人的习性一无所知。
　　因此他每天必须花很久时间浸泡在水中，以减少暴露在空气中带来的不适感。
　　“明月带爹爹去个好地方。”明月抓着他的胳膊道，白华看着他几乎和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笑着点头，明月唤来日常使唤的侍从，抬来软轿，穿过层层缦回的廊腰，高耸的宫墙，远远便看见一处水汽氤氲，烟雾缭绕，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室内温泉，四周镶嵌着白玉，水面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明月一下子跃了进去，白华也慢慢下到水里，北地的冬天，虽然有地龙，对于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是很难熬的，白华进入温泉中的那一刹那，惬意得长舒了一口气。
　　明月在水中游来游去，白华懒洋洋得只想睡觉，不知不觉趴在池边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有一个人走近，温柔地抚摸他道：“怎么又在这儿睡着了……会着凉的……明月。”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看那人，道：“我不是明月。”
　　那人立刻松开了手，有些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伤刚好，我让人送你回去罢。”说完竟是转身欲走。
　　“阿悔！”白华喊住他，看着那个陡然僵住的背影，道：“你没必要躲着我。”
　　晏长生蓦然转身，看着他一会，又移开目光，良久道：“我不是……抱歉。”
　　白华道：“我没有其他要求，只是有很多事情不清楚，不问明白，我不甘心。”
　　晏长生道：“好，你问罢。”
　　白华看着他道：“你保证，对我说的都是真话。”
　　晏长生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那好，我问你，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会被送入宫中？”
　　晏长生道：“白一卿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晏杞桓听说鲛人有秘术能长生不老，便要求白一卿为他施术，但是不知为何失败，于是白一卿在钦天监几十年，专门培养一队忠心耿耿的死士，为他搜罗天下有鲛人血统的人，和晏杞桓的血脉做实验……”
　　白华诧异道：“鲛人血统？”
　　晏长生道：“不错，上古之时，天地万物杂居，鲛人和人类有所通婚，现在沿海一带，还存有少量鲛人后裔。然而鲛人血统已经非常非常稀薄，和常人无异，无非大多容貌昳丽，熟识水性罢了。”
　　白华想起那诡异的大床底下，整张女子皮肤，只听得晏长生继续道：“后来，我彻底清算了钦天监白家一族，只能找到记录你是他们从北海湾捕获，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当时经历的人大多已葬身海底，剩下的
　　人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北海湾距离启天并不遥远，可以说是一个内海，已经离大陆非常近了。如果鲛人都活动在近海，那么不至于如此神秘而难得一见。
　　白华继续问道：“那么，后来……你出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晏长生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两人都想起了，那在黑暗中的血腥和疯狂。
　　“我……我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爬到哪里，后来又有震动，石块碎裂，我就被甩到了湖中，许是老天也不肯让我轻易地死去，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被冲上岸，被人找到……后来朝中局势稳定一些以后，我去湖底找你，但是只找到了明月和晏玄，和已经支离破碎的白一卿的墓冢，底下的石室已经完全震塌，进不去了。”
　　白华听他说得简略，但是他一个从未露过面的所谓皇子，要取得朝臣的信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白华沉默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对于对方，是劫还是幸，一时也说不清了。
　　晏长生突然吸了一口气，勉强作轻松的样子继续道：“说到明月和晏玄，我看着他们出壳的时候，真真是吓了一跳，晏玄就是普通的婴孩的模样，晏绯完全是个小怪物……简直和那本残卷中记载的一样……对了，晏绯是明月的大名，因为……”
　　“因为那个梦，一条墨色的鲤鱼，一条绯色的鲤鱼……游曳在明月下……”白华低声道，他突然跃起来，鱼尾拍打在水中的力道如此之大，他一把抓住晏长生明黄色的常服，撕开衣襟，一枚晶莹剔透的鲛珠，在他的脖子上静静闪耀着。
　　“我的鲛珠，我在那洞穴中留下的。”
　　晏长生下意识地想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稳住身形，但是白华依然不肯松手，喊道：“为什么你要带着我的东西？！为什么你要到处搜罗鲛珠？！你既然要赶我走，今生今世都不见面！留着这样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做出这副样子又给谁看！”
　　他一把扯下晏长生颈间的鲛珠，锋利的指尖划伤了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晏长生想夺，那鲛珠却已经在白华的指间化为了碎片。
　　白华的尾巴不能支撑他站立，于是他轰然倒在地上，撞得一时头昏眼花，他愤恨自己这样孱弱的样子，举起拳头狠狠向玉石地面砸去，尖锐的指甲刺进手心，流下一串血珠。
　　“白华！”晏长生惊叫着抱住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晏长生死死压住他的手不让他伤到自己，在扭打中，反而是晏长生受的伤比较多。
　　“白华！我的一切，都建筑在你的血肉之上！你不能想象当我发现我干了什么的时候的心情！我从噩梦里醒来，看见你血肉模糊！我只想知道你还活着！我只想知道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有多
　　幸福……我……不能，我不能……”
　　晏长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的泪水滴在白华脸上，是人类的泪水，混杂着白华的泪，凝结成剔透的鲛珠。
　　然而这种鲛珠是没办法承载记忆和情感的，就像白一卿那次留下的眼泪一样，只是透明的珠子而已，因为他们都只有一半的灵魂。
　　只有一半灵魂的鲛人，无法回到大海的怀抱。他们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洋，他们只是飘荡的流浪者。
　　


☆、完结啦

　　白华的挣扎撕裂了他的旧伤，于是宫中又好一阵忙碌，明月被晏玄教训了一顿，但是白华知道他们只是作作表面功夫，为什么明月一定要带他去温泉，为什么晏长生会在那里出现。这一切也过于凑巧了。
　　同时白华也开始反思，过去的那段共同经历，是否对两人来说过于沉重了，毕竟对于晏长生来说，也许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算是白华自己，虽然得到了宝贵的感情，但是若要他选择，会不会宁愿一切都未发生，也未可知。
　　晏玄和晏绯经常来看他，晏绯更是恨不得天天粘着他，白华发现他们俩之间有些若有若无的心灵感应，也许是血缘使然，明月总是能找到他在哪里，能感觉到他开心还是忧郁。
　　晏玄有时候带来一些新的消息，方家的老祖母一个月以前就去世了，算起来正好是白华离开京城的时候，估计是白一卿抛开一切，孤注一掷地来劫持白华。
　　方棠溪确实是方小簪的后人，方小簪死于绥南合围，彼时天下已大定，按理说不会出现如此敌我悬殊的战役，也许真的如白华所猜测的，是晏杞桓做了手脚。因为战败，方家被夺爵削为平民，很快在京城消失了，许多年后，才有一个对当年一无所知的方棠溪，又携他的曾祖母回到天启。
　　那三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白一卿性情大变，也许是已经只剩一半灵魂的原因，只剩下回去的执念飘荡在人世。白华自己也对过去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所以能不能回到大海，对他来说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设想自己过去的人生，只觉得一片空白。
　　不知不觉，冬天已经过去了，三月到来，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白华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归宿，只是做出了决定，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只愿好好享受当下的时光。
　　一日晏绯缠着他，说要去郊外游玩，白华在这深宫之中，也待了很久了，不禁怀念起外面来，于是两人坐了车，往城外的绿水青山驶去。
　　他们去的是一个小湖，湖岸杨柳拂风，桃花满枝，十分美丽，侍从们在亭子三面拦上锦缎，留明月与白华坐在里面，喝茶赏景。
　　白华想起去年的此时，自己还是和几名同窗，在郊外春游了一天，且歌且醉地渡过的，不禁心中感慨，他和明月说自己小时候，说求学的时候，都是明月未曾经历过的，普通人的生活，明月听得津津有味。
　　这段时间一直困扰着白华的问题，也仿佛散去了一些，白华便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你看，我们是异族，离开水，在这人世间，简直毫无作用，连路也不能走
　　，去到哪里，都需要遮遮掩掩。我们难道就在那宫墙中了此一生了吗？”
　　明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白华明白这孩子就如同那生在樊笼里的金丝雀，他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但是对白华来说，他在这大地上，用自己的双腿行走过，和形形□的人交流过，体会过平凡情感的可贵，他便不觉得自己能这样过下去。
　　白华向明月安慰地一笑：“行了，你这孩子，晏长生在哪里，让他出来罢。”
　　说完，便看见晏长生站在亭外，就那样看着他。他今天穿着一件普通的杏色长衫，更衬得他面如白玉，眉似远黛，不复之前总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他整个人沐浴在春光之中，说不出的风流模样。
　　白华放下手中的骨瓷茶盏，对他微微一笑，晏长生缓步走来，他的眸子深且黑，简直要把所有的话都写在里面了。
　　有宫人进来，把明月带走了，明月很不安似的，频频回头看他们。
　　晏长生望着明月离开的方向，良久缓缓道：“今日带你来这个地方，本来想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是晏长生，你是白华，我们没有那么沉重的过去，在这春日的湖边，我们第一次相逢……”说完他自己笑了笑，看向白华，“可惜我总是比你慢一步，不是吗？”
　　一瞬间，白华几乎要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但是他很快稳住心神，对晏长生道：“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就能重新开始。”
　　“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回来。”
　　晏长生叹息道：“我们错过了太多……”
　　白华莞尔道：“那接下来的时间里，好好珍惜罢。”
　　晏长生伸出手，和白华紧紧相握，在这春意盎然的三月里，相视而笑。
　　同年九月，一艘并不如何起眼的远洋海船，在北海湾出发，驶向未知的海域。
　　洪熙二十五年，奕明帝晏长生退位，太子晏玄登基，即奕景帝，年号怀恩。上皇并未留在京城，而是去了北海湾边的别宫之中，后时人多有回忆，上皇常于夜晚，漫步海滨，眺目明月，似是十分怅惘。
　　怀恩十年，有人在近海，看见一艘皇家标记的远洋船驶入北海湾，船头立一人，人身鱼尾，容颜姝丽，其时朝霞如炽，云海苍茫，如同太虚幻境一般美丽，从此鲛人之说在北海一带广为流传，被视为吉祥如意的象征，百余年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可能会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