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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审判官-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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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朵斯轻轻趴在贝利亚尔枕边,抚摸他的脸颊,肩膀,手臂,指尖。
  两百年前,这个孩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打工赚钱,养活亚尔和那个成天烂醉如泥的继父,只是为了偿还卡瑞尔欠下的债。后来,亚尔的继父死了,他恳求艾利欧格将亚尔收作魔法学徒,于是,时隔半个世纪,他再一次见到了那只龙仔,从光溜溜的婴儿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脾气倔强目光阴冷,却拥有出类拔萃的魔法天赋。
  那时他们简直水火不容,两天一吵三天一打,在别人眼里是一对又打又闹的小屁孩,只有艾利欧格知道安朵斯在做什么——改变亚尔,并且成功了,那个目光阴冷的少年变得越发率直好动,乖戾却不暴戾。
  令安朵斯觉得好笑的地方就在于,他至今为止都不知道自己对亚尔的感情是怎样从心疼照顾变为爱恋的。
  亚尔年轻气盛,作为艾利欧格的学徒,甚至有些看不起在老师手下打工的安朵斯,吵架闹矛盾的时间持续了半个世纪,直到安朵斯重生。
  连艾利欧格都不清楚,本该重生为第九位魔神的安朵斯,怎么会变成排列六十三的暗夜侯爵?
  只有经历了重生的安朵斯才知道,他违背了沙漏法则,选择了沉寂在黑暗中的第三项。背负杀戮的使命,他绝不后悔。
  也许就在那个时期,重生为审判官,被众人忌惮,安朵斯担心自己的身份对亚尔造成影响,便刻意疏远他,没想到亚尔仿佛习惯了跟他拌嘴似的,甚至抱着一种“这世上只有我能骂他”的态度,把那些暗地里诋毁安朵斯的人挨个胖打一顿,这让安朵斯越疏远越舍不得放手,乃至于将亚尔按在墙上强吻了……
  没错,是安朵斯率先表白了心意。
  每逢想到这,他都忍不住笑出声。
  房间里的鼾声忽然消失了,安朵斯的笑声变得异常突兀,他急忙捂住嘴,抬眼的瞬间与那双湛蓝的瞳仁相视,正欲起身,被对方一巴掌按住脑袋,脸颊与枕头紧紧贴在一起,险些堵住呼吸。
  “你在笑什么?”贝利亚尔盯着他。
  “……”安朵斯的下半身还保持着坐时的姿势,上半身趴在床上,被对方那么一按,瞬间感觉自己扭成了一团麻花,气哽道:“……你先把手拿开……”
  “你先说你在乐什么,说出来让我一块儿乐。”
  “……放手。”安朵斯沉下脸。
  贝利亚尔又盯了他一会儿,悻悻地挪开巴掌。
  安朵斯瞪他一眼,转身坐起来。
  金发男人也支起身子,不等安朵斯坐稳,就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橡皮糖一样贴了过去,蹭得他一身甜腻,“快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安朵斯放松地向后靠去,脑袋枕在贝利亚尔肩上,“我在笑这间卧室,很漂亮,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贝利亚尔咬住下唇,讨好地笑起来,“那,奖励我一下,明天能让我陪你上班吗?”
  “嗯……可以,明天我要出城,在沙湾和木塔之间巡查,可能会在旅馆过夜,如果你不嫌弃住宿条件,我就带上你。”
  “是吗?太好了!”贝利亚尔兴奋地抬起脚,手脚并用圈住安朵斯,“有你在我还苛求什么?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绝不给你添麻烦!”
  比西揉着眼睛坐起来时,两位主人正亲密地靠在一起交谈,画面温馨得让他忍不住想拿袋爆米花边吃边看。

  Chapter 41

  严冬的温度下降很快,审判官的巡查刚好赶上入冬后第一场大雪。
  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和狂风大作的天气使翅膀毫无用武之地,出了王城,往东走,龙车驶到半途就因为厚重的积雪无法继续前行,转而退回驿站稍作等待。等雪怪出洞清理积雪,龙车跟在它们身后,缓慢而平稳的前行。
  到达木塔镇时已经临近傍晚,大雪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酒馆的灯火在鹅毛大雪中忽明忽暗。夜巡的骑兵依旧照常工作,在狭窄的街巷中穿行,身下的龙骑踩雪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为寂静的小镇增添一丝安全感。
  木塔和沙湾是两座规模较小的城镇,没有安置传送点,加上严冬的雪总是说来就来,像女人阴晴不定的脸,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能依靠龙车抵达。偏偏巡查工作要在第一场雪停之前着手,审判官只能冒雪前行,傍晚时入住木塔镇唯一一家旅馆兼酒馆,与在此驻守的巡逻队长桀达尔接应。
  桀达尔是木塔镇土生土长的军官,严冬过去就将迎来两万五千岁的高龄,这意味着他不仅经历了火湖之战,还将魔界大陆最原始的信息传承下来,是魔界绝无仅有的能轻易接触到的长者。
  他出生在木塔,年轻时闯荡天下,曾为帝王撒菲耶二世招兵买马,年老后落叶归根,再也没有比他更眷恋乡土,更平易近人的长辈了。
  安朵斯和贝利亚尔见到他时,平淡无奇的小酒馆里散发着醇厚的酒香,狂暴的风雪瞬间被隔离在外,关门时一缕寒风挣扎着挤进屋子,壁炉内火光一晃,老人端着酒碗转身,摇曳的光恰好投在他侧脸上,那是一张饱经风尘又出落平静的脸,深刻的皱纹彰显岁月磨砺的睿智。
  一位身姿英挺的老者,总让人过目不忘。
  “呵,我以为你今晚要睡路上了!”
  桀达尔放下酒碗,声音洪亮略带沙哑。他从柜台边踱步而来,与安朵斯手掌相握,豪爽地拥抱对方。
  近了观察,才能看见老人深棕色的短发中掺杂了几缕银丝。
  与桀达尔豪爽的拥抱相比,安朵斯的力道小了很多,就像一个迎接拥抱的孩子,被高大的老人拉进怀中,只手抚住老人的脊背,脑袋相错的那一刻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后分开,“好久不见,桀达尔。”
  “哈哈!是啊,有一个夏天没见了!”桀达尔又拍了拍安朵斯的肩膀,才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金发男人,“你好啊,贝利亚尔王!”他伸出另一只手。
  贝利亚尔很快上前一步,握住老人的手,“幸会!”
  桀达尔点了饭菜,又要了三碗果酒,三人一桌坐在壁炉边畅谈。
  开始原本在谈报告表的事,安朵斯看了桀达尔的汇报才决定来木塔镇巡查,老人将汇报之外的细节补充了一遍,谈起镇子东边的枣树林,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仿佛在听午夜鬼故事,老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了八度,叫人不寒而栗。
  酷暑时死了个孩子,就在东边的枣树林里。
  那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高度腐败,发现尸体的人跑回镇里喊人,然而当大伙聚过去时,尸体不见了,只留下几块碎成渣的腐肉。
  “腐魔偏爱尸体的臭味,大部分都有收集尸体的癖好,虽然它们不在夏天现形,偶然的户外活动还是有的,所以我才将这事汇报上去。你有什么看法,审判官?”
  安朵斯坐在正对壁炉的位置,跳跃的火光反将他衬得更加沉静。
  没有尸体,查不到身份,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更无法追查凶手。如果是腐魔拖走了尸体,那么,尸体弃置那么久没动静,反而在被人发现时消失不见,只能说明一点——腐魔就隐藏在这镇上,甚至混杂在人群之中。
  退一步,尸体不是腐魔拖走的,暴尸野外这么久,在被第一个人发现之后凭空消失,就变成了另一个问题——诱饵。
  安朵斯眸光一沉,“枣树林里有人居住吗?”
  桀达尔点头笑了两声,“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腐魔混进镇子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尸体是诱饵,不管是想引诱谁,都通往枣树林深处——那里的确有人居住,可惜我查过了,是个中年女人,已经独自生活了三百年,这里没人愿意和她打交道,她也绝不会与镇里有任何瓜葛。”
  安朵斯愣了片刻。他知道那个女人,那个独自生活在木塔镇的女人,但他没料到她居住在枣树林里。换作以往,安朵斯绝不会多想,但是见了卡瑞尔之后,他不得不想到最坏的地方,因为那个女人是卡瑞尔曾经交往的恋人,女巫蕾妮。
  交谈持续到夜晚,巡逻兵来酒馆找桀达尔商量加强巡逻后的安排问题,安朵斯便带着贝利亚尔到客房落脚。
  金发的王难得这么安静,安静得安朵斯有些不习惯。直到走进客房,看见两张单人床,贝利亚尔才撇了撇嘴,卖力地将两张床并到一起。
  这家酒馆虽然不够豪华,但住宿条件足以称得上干净整洁,唯一简陋的地方就是浴室,要想洗澡,得自己去伙房提两桶热水。
  趁安朵斯做笔记的工夫,贝利亚尔洗完澡,又提了两桶热水上来,准备好毛巾和浴袍才凑到安朵斯身边叫他。
  要知道,伙房在酒馆后院,提热水需要穿越风雪交加的露天院子,贝利亚尔回来时,湿漉漉的短发都给冻硬了。他抽掉安朵斯手中的笔记本,往床上一扔,自己跟着坐下,弹簧床上下伏动。
  “快去洗!”贝利亚尔拿脚尖指了指浴室。
  安朵斯叹息一声,将羽毛笔插。进床头的墨水瓶里,转头盯着贝利亚尔,“你为什么……你今天特别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我说了会好好照顾你不给你添麻烦,兑现诺言而已。”他避开视线,搓了搓结成冰的头发。
  “真的没事吗?”
  “没有……”他停顿片刻,又拿脚尖指了指浴室,“你先去洗,睡觉的时候再跟你说。”
  简直是个小孩子。
  安朵斯抓住他放在头上的手,探身亲吻他的脸颊,温热的唇碰上冰凉的脸,险些粘在上面。
  深夜的木塔镇十分宁静,大概是积雪吸纳了声波,狂风减小后,连树枝晃动的声音都没了。
  贝利亚尔侧躺着,贴着安朵斯的背,他喜欢这种姿势,怀抱里满满的感觉,好像牢牢掌控了对方的一切。但他知道,目前为止他什么都没掌控,只要对方一个翻身,他的怀抱就会空空如也。
  “说吧,你想说什么?”
  安朵斯的声音清澈如水,在寂静的夜里温柔得像一支摇篮曲。
  沉默了一会儿,贝利亚尔才挪了挪身子,更加靠近他,好像怕被人听到似的,嘴巴凑到他耳朵跟前才肯发声:“……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安朵斯侧过脸,“为什么这么问,你干坏事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
  觉得与安朵斯相比,他的人生经历短暂得像只蝼蚁。他不够成熟不够细心,越是相处,这些缺点就放大了无数倍。
  今天见了桀达尔之后,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
  是安朵斯心甘情愿地陪伴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安朵斯在包容和忍耐,他张狂易怒,而陪伴他的是宽容和信赖。安朵斯为他付出了一切,而他只是一味地享受这种爱护,当他终于清醒时,却发现自己除了安朵斯之外一无所有。
  他什么都无法掌控。
  只要安朵斯说一个“不”字,他就会被彻底抛弃。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贪恋上安朵斯的一切,这种贪恋让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个“不”字,顽固之下隐藏的是无止境的恐惧,他害怕被抛弃,害怕某一天,安朵斯会直视他的双眼,宛如黑洞的眼睛渗出透骨的寒气,嘴边重复那日在水晶喷泉前所说的话:“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习惯了抛弃的人,总是对“被抛弃”怀有极大的恐惧感。
  “怎么了?”
  见亚尔久久不出声,安朵斯担心地转身去看他。身子刚转了一半,亚尔便用力将他搂住,下巴紧紧顶着他的脖颈,呼吸扑在后脑勺上,袭来阵阵热浪。
  “没什么,只是觉得对不起……”贝利亚尔低声道,“如果我做得不够好,你就说出来让我知道,我会尽全力弥补……”
  安朵斯将手放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不要胡思乱想。”
  身后的人不再出声,胸膛缓慢而有律的起伏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思考些什么。
  今晚的亚尔异常安静,对于一只到了特殊时期的龙来说,他安静过头了。
  凌晨,酒馆门外传出龙骑的嘶鸣声,安朵斯猛然睁开眼,只见窗外火光扑朔,大概有三四只火把在摇晃。
  那是夜巡的骑兵,安朵斯很快反应过来,披上衣服走出客房,与前来找他的骑兵撞个正着。
  “报告!”年轻的骑兵抖掉衣领上的雪,匆忙之中仍不忘行礼,“审判官大人,枣树林里出现黑化痕迹,队长已经带人追上去了,请您即刻动身!”
  “我知道了。”安朵斯凝眉,“你们加强巡逻,不要乱了阵脚。给我准备一匹龙骑,留一个人带路,其他人回岗位上去。”
  “我们不能回去,”骑兵再次敬礼,“队长派我们协助您!”
  安朵斯理好衣服,用绳子将头发捆住,抬眼看了看他,“桀达尔对我关照过头了,腐魔出现时最危险的地方是镇上,它们相互吸引,出现一只就可能会有第二只,这个时候要率先保障居民的安全。”
  年轻骑兵愣了愣,还想说话却被安朵斯打断了,“其实桀达尔一个人帮我就够了,去的人越多累赘就越多,明白吗?照我说的去做,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后半句无疑是最有力的保证,面对从事斩魔工作近两个世纪的审判官,年轻骑兵不再二话,快步跑出酒馆准备龙骑,并吩咐其他骑兵继续巡逻。
  安朵斯刚转身,就见贝利亚尔拿着大衣和长剑走出客房。
  “不用龙骑,用我的烈火战车吧!”他将大衣扔给安朵斯,又从口袋里掏出闪着烈焰光泽的圆石,“从王城过来的路途太远没派上用场,现在终于有它卖命的机会了!”
  烈火战车只有贝利亚尔能操控,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要带他一起去斩魔?
  安朵斯没有回答,穿好大衣,佩好剑,前襟的菱形金属钮扣散发出肃杀的寒气,那是来自冰岩的威力,它在寒风中就像饥饿的豺狼,一旦遇到腐魔的气味就会嗡嗡作响,这威力同时也让靠近它的普通人毛骨悚然。
  沉默的表情,加上冰岩散发的寒气,让贝利亚尔在听到对方回答之前便产生一种会被拒绝的预感。
  “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他望着安朵斯的眼睛,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急切和恳求,“让我送你一程,你工作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待着,等你工作完了,我再把你接回来。”
  “不,你就在这里等着。”
  安朵斯漠然转身,出门之后,手扶佩剑跃上龙骑。

  Chapter 42

  夏天的夜晚总是万里无云,而严冬恰恰相反,浓云蔽月时漫天飞雪,即便不下雪,天空也会被阴云笼罩,月光停留在云层上方,就像一张彩纸蒙住了光源,夜幕变成朦胧的紫色,大地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
  为安朵斯带路的骑兵名叫艾伦,也就是那个跑进酒馆打报告的年轻人,他跟随桀达尔的时间不长,但为人果敢,颇受赏识,家住木塔镇附近的小县城,原本在骑士殿工作,后来自请下乡,成为一名普通的巡逻兵。
  安朵斯的龙骑跟在艾伦身后,他们从城镇的主干道一路向东,进入白雪皑皑的枣树林。
  雪势虽然有所减小,但龙骑奔跑时寒风凛冽,嘴中呼出的热气又扑回脸上,挂在睫毛上成了霜,使得视野有些模糊。
  安朵斯一手握缰,一手拢紧衣领,眼前只有艾伦手中晃动的火把,和那上下翩飞的棉绒骑兵斗篷。好在龙骑的夜间视力很好,它甚至能在飞奔中看清地上的脚印,依靠本能追随前方的同伴。
  “你在看什么?”
  比西凑到窗子跟前,眨了眨蓝蓝的眼睛,见主人目光炯炯地盯着窗外,也跟着趴在玻璃上张望。可惜没什么特别的,只有路上骑兵并排而行的火把,和天空搅拌了葡萄酱似的颜色。
  “吃了镇静剂就是不一样,人都变呆了!”比西习惯性地咧了咧嘴,“你真的打算坐等么?昨天下午不是还跟踪后妈跑到酒吧街去了,今天再跟一次呗!”
  “不。”
  贝利亚尔又眺望了一阵,才转过头,挥手间,小精灵变成一根镶嵌着金曜石的法杖,悬浮于空。他一把握住法杖,从窗台上跳下来。
  “我们去找阿斯蒙蒂斯,讨教一下去冰湖的方法。”
  黑化的痕迹一路延伸至森林深处的泥瓦屋,却不见桀达尔等人的脚印。
  艾伦跳下龙背,拿着火把四处寻找。
  他在半途中就发现队伍的脚印消失了,但桀达尔确实是尾随黑化痕迹追去的,艾伦以为只要按着痕迹走,再怎样都能与队长汇合,但眼下,连黑化痕迹都不见了,周围只有一座荒废的泥瓦屋,没有人影,更没有人声。
  “怎么会这样?”艾伦有点慌张,担心自己给审判官带错了路,不停挥舞火把在雪中查看,就差将鼻子贴在地上当猎狗了。
  “别急,仔细回忆桀达尔嘱咐你的话。”安朵斯将两匹龙系在树干上,一边观察地貌一边缓解年轻骑兵的情绪。
  艾伦皱着眉使劲想了一遍,“我们在森林外围发现黑化痕迹,队长命我带人去找您,他说事不宜迟,以最快速度通知您动身……”
  抬起火把的瞬间,泥瓦屋中闪过一个人影。
  艾伦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禁后退两步,拔出腰间的十字短剑,低声道,“有人在那!”
  安朵斯只手按住剑柄,朝艾伦剑尖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间荒废的泥瓦屋没有窗子,淡淡的火光投进去,将屋外的树影印在对面墙壁上,影子随着火光摇晃,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魔鬼。
  “跟在我身后。”安朵斯靠近荒屋,头也没回地命令艾伦。
  艾伦点点头,轻声跟上去,攥着剑柄的手渗出一层冷汗。谁知安朵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门,动静大得差点将房子震塌。
  毫无心理准备的艾伦只觉得心脏骤停一拍,所幸屋子里空空如也,要是真扑出来个什么,估计他看也不看便一剑劈上去了。
  “……抱歉,可能是我看错了……”艾伦头一回对自己的错误感到解脱。
  安朵斯却没有放松,他环视了一圈,鼻尖隐约飘过的腐败气息让他头皮发麻。
  这间屋子荒废了很久,屋顶木梁腐坏之后也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但木头的气味绝不会让他的钮扣嗡嗡作响。
  “退出去。”
  安朵斯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在艾伦退出门的瞬间,他抬手凌空划出一道十字,透明的空气忽然浑浊起来,仿佛掀起一股浓雾。
  艾伦站在屋外,空气没有丝毫变化,屋内却变得白茫茫一片,窗子和门明明毫无遮挡,白雾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拦在内,越发浓稠,连审判官的身影都淹没了。
  他屏息注视着,手中短剑不由自主地举到身前,竖着耳朵聆听屋内的动静。
  顷刻间,白雾喷涌而出,像炸裂的高压锅,气流迫使艾伦连连后退,耳边呼啸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高低起伏,或尖锐或粗哑,仿佛无数个亡灵正承受灰飞烟灭的极刑。
  艾伦感觉自己的耳膜快要被撕裂了,惨叫声却戛然而止,就像爆发时那样突然,一切陷入沉寂,寒风一过,白雾稀疏散去。
  安朵斯走出屋子,甩掉剑刃上的鲜血。
  这是艾伦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斩魔剑,暗紫色的剑身足有一掌宽,双刃锋利无比,中央一道黑色砂岩从剑柄出发,收至剑尖,砂岩之上镌刻铭文,一笔一划就像流动的白金,散发着惊心动魄的杀伐之气。
  不等他进一步观察,斩魔剑横空挥至安朵斯腰间,黑色剑套有生命般绽开,将剑身牢牢包裹。
  “最好不要盯着它看。”安朵斯走到树干边,解开龙骑,“腐魔不止一只,刚才那只临死前呼唤了同伴,那个方向,大概就是桀达尔他们的去向。”
  艾伦回过神,应声点了点头。他知道审判官是为他着想,带有杀伐之气的东西通常伴有极大的魅惑力,稍不留神就会被蛊惑心智。
  他从安朵斯手中接过缰绳,忽然反应过来另一件事:“您说……刚才只有一只?可我听见好多声音,不像一只倒像是一群啊!”
  “腐魔是没有声音的,”安朵斯转头凝视他,“你刚才听到的,是被它吞噬的灵魂。”
  审判官的声音很平静,落在艾伦耳朵里,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立起来。
  按照审判官的指向,龙骑跑了一段路,很快便发现另一条黑化痕迹和骑兵队伍的脚印,但经过一个下坡之后,积雪忽然变得很深,龙骑被迫减慢速度。
  这里是枣树林后面的小型盆地,寒风猛烈回旋,将四周的积雪向中央聚拢,这能为它积聚夏天的湖水,但在冬天,它就是一个装满积雪的大脸盆,让人寸步难行。
  寒风回旋时,灌入口鼻的气流让人不断作恶。
  艾伦强忍着反胃感,高举火把照亮前路,亡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还在耳边缭绕,剑身甩下鲜血的那一幕也在脑海不断回放,那些被吞噬的灵魂跟着腐魔一起化为灰烬,这意味着无辜的灵魂再也无法重生。
  这就是审判官的职责,冷血无情,杀伐果决。
  他忽然觉得很恐怖,如果他被吞噬,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
  “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前进一段距离之后,艾伦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那些灵魂是受害者,一起消失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安朵斯的视线从他面上轻轻扫过,继而直视前方,眼中陈杂了说不清的情绪,“没有,就像死灵的契约,永远没有解除的方法。”
  艾伦轻声叹道:“如果是队长,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方。”
  不放弃任何一方,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安朵斯轻蹙眉头,终究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面对珍贵的人,他何尝不是想同时解救双方,比如约克和普因,再比如,喀丽莎和亚尔……但最终,都只剩下一方……
  穿越盆地之后,是一望无尽的红土森林。
  黑化的痕迹渐渐被新下的雪覆盖,艾伦的火把已经快燃尽了,他的手也冻得僵硬,虽然安朵斯几次想接替他,但这位年轻人倔强地认为举火把是属下的分内事,坚决不让安朵斯受累,就这么一路举到桀达尔的所在地。
  一座巨大的魔法阵在森林中央旋转,漂浮于距地面两米的半空,阵下的树木被无形之力压得东倒西歪,甚至有一名骑兵被压在树下,嘴角浸出一丝鲜血。
  安朵斯赶来时,这场面已经僵持了十几分钟,桀达尔努力控制着魔法阵,既不让它偏离也不让它砸下,因为那下面镇压着三只腐魔,还有他的手下。
  “艾伦!!”一名骑兵率先发现赶来的龙骑,解脱般大叫起来,“太好了!审判官大人,快帮帮队长!再这样下去他和沃恩都要完了!!”
  龙骑还没停稳,安朵斯便飞身跃下,快速奔至桀达尔身边。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审判官能斩魔,只不过斩魔是审判官的工作罢了,桀达尔虽然不具有审判官对腐魔的敏锐感官,但两万岁的魔族实力雄厚,用法阵压死几只腐魔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这回,他失手了。
  桀达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下的骑兵,额角的汗水像瀑布一样层层滚落。
  绝杀系魔法的特点是快而狠,一旦施展就要一击到底,绝杀系法阵也是如此,但桀达尔僵持这个法阵已经长达十几分钟,魔力顺着双手回流,不断侵蚀他的手掌。
  “……我不能松开,”桀达尔的神情十分痛苦,“……前方不远处是疯王的领地,一旦松开,它们就会逃往我们无法追及的地方……
  “……安朵斯……我失手了……”
  “镇定。”安朵斯拔出长剑,目光从那双被魔力烤焦的手掌上移开,蹙额道,“这里距疯王的领地有多远?”
  “不到三百米……”
  “好,听着,桀达尔,我冲到法阵边缘的瞬间你松手,剩下的交给我。”
  “等等,”桀达尔惊疑地望着他,“你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追上腐魔……你绝不能冲出三百米,进了那片地方你会……”
  “放心,我不会有事。”安朵斯将剑挥向身后,蓄势待发,“你坚持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我过来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师。”
  就如艾伦所说:如果是队长,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方。
  但这样的坚持终究要落在一个人身上,如果是桀达尔,安朵斯愿意替他承受拯救双方需要付出的代价,这既是回报年幼时传授自己骑术的老师,也算是弥补老人在三百年前的政变中所做的牺牲。
  安朵斯冲向法阵,速度迅猛如离弦的钛合金箭。
  法阵消失的瞬间,三股气流朝同一方向狂奔,所过之处白雪黑化糜烂,腐臭的气息扑向后方追来的审判官。
  三百米之外的断崖是疯王阿斯蒙蒂斯的领土,那里是生者的地狱,死者的天堂,狭长的断崖绵延至蒙纳山谷——东西大陆的分界线,安朵斯必须赶在跃过断崖之前斩杀它们。
  三百米的距离斩杀两只不成问题,但斩杀花费的时间足够让第三只逃之夭夭。
  安朵斯紧咬牙关,在连续斩杀两只腐魔之后骤然发力,依靠剑气反冲在雪上滑行,飓风般从目标身边擦过,横剑腰斩了最后一只逃跑的腐魔。
  鲜血四溅的同时,他反手将剑插。进雪地,双刃嵌进土中,速度骤降,白雪中翻腾出凌乱的红色土块,划出一道十米长的口子后终于停了下来。
  “……呼……”
  回头看看,自己离断崖竟不到一掌的距离。
  安朵斯半跪在原地,握住剑柄的两只手传来撕裂般的钝痛,剑身承受的阻力全靠他的腕劲平衡,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会脱手滑下悬崖,现在平静下来,又感觉这双手差不多该报废了。
  想要进入疯王的领地,如果没有事先得到传召,分布在他领土上的各式各样的邪兽就会一拥而上,想想那些忍受了万年饥渴的獠牙,就算伤不到安朵斯,也能给他留下至少一周的心理阴影。
  好在终于结束了。
  安朵斯缓缓站起身,正欲收剑,一道蓝色闪电擦着他的鼻尖疾驰而过,轰的一声,将对面的大树炸开了花。
  此时已是黎明,光线昏暗却也能看清二十米之内的景物。被闪电击中的大树从中间裂开,高温又使左右两半树干向外卷曲,从头到尾散发着刺鼻的焦味。
  安朵斯举剑朝闪电飞来的方向望去。刚才那一下要不是他脑袋抬得快,恐怕这会儿炸掉的就不是一颗树而是一颗人头,对于刚逃过一劫又陷入一劫的人来说,安朵斯的心情可谓是差到极点。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来找茬的是一只邪兽或死灵,这样他就能毫无顾忌地发泄一下差到极点的心情。
  可惜,事与愿违,当他看见迎风飘扬的冰蓝色长发,就知道下半辈子的霉运都找上门了。
  “……好久不见,蕾妮。”
  “好久不见,凯亚。”女巫冷声道,“我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既然你求死心切,我就兑现诺言把你打到渣都不剩!”

  Chapter 43

  女巫迎风而立,栗色的短披风和长发一起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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