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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故人作者:如鱼饮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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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礼了,多谢道长。”朱华拱手一拜。他自从炼妖壶中出来,本欲找个龙族打探身世,一路向距离最近的洛水来。半途中头痛发作,驾不得云遁不得土,偏又身无分文;他不愿把唯一值钱的钢矛当出去,只得忍饥挨饿。到了洛水听说原本的河神在北海九山死了,新来的河神压根不知他是谁。朱华在洛阳街头走投无路之时,恰好遇到了这个和他“有眼缘”的道士。他心想修道之人应该比较好心,但也未抱太大希望,却不料这个古怪的长辫子道士竟真的答应请他吃饭。
“敢问道长那座仙山?何处名观?”朱华落落大方问。
通天教主却不似朱华这般洒脱无羁,只得勉强笑道:“贫道道号玉宸,在云台山修行。”
“好,玉宸道长,过些时日我安顿下来,有了钱就好好请你吃顿素斋。”眼前这人对朱华来说,便是玉宸道人,他自然而然地称呼这个化名,也十分顺口。
然而通天教主听了,却只是更增苦涩。
他垂眸苦笑,“济人困难,理所应当。方外人不看重阿堵之物,善信不必再来寻我了。”
“道长不看重钱财,在下却看重道长这情义。我与道长素不相识,道长却好心帮我,这恩情哪能不报?”朱华道。
素不相识?通天教主胸口闷得隐隐作痛,只觉这里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
他出于关心,也是岔开话题问:“善信住在何处?”
“还没落脚地方。”
通天教主心下疑惑,不知朱华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然而他之前问时,便被朱华一句“一言难尽”敷衍过去了。此时已装作陌生人,再追问下去,怕是不妥。
“洛阳往北有座邙山,山腰上有个空闲的桃花观。善信若无落脚处,不如住在那里。”通天教主恳切道。他思忖桃花观是朱华过去的屯所,或许还有些老人旧友在,也能照应他一下。
“多谢玉宸道长,我或许会去瞅瞅看。”朱华微微一笑。一番交谈下来,他只觉面前这道人虽长着一双冷清的眼,却有副热心肠。细看下来,容貌虽不甚昳丽,五官却分外端庄,这个人不能算是美人,但其天质自然远非世俗的美人可相提并论。
“那么善信多保重,贫道先行告辞。”通天教主起身道。
看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朱华也不再多留,两人拱手别过。
通天教主慢慢挪着步子下了楼,走回原来站的天津桥桥头。一路人流涌动,他沉浸于方才之事,浑然不顾。有人拉他衣袖,有人在他耳边大嚷,他许久才注意到,茫然抬首。
水火童子抱着大叠红纸鞭炮食物站在他面前,脚下的狰怒吼道:“教主你跑哪去了!明明跟你说不要乱走的!你几百年没下山了?丢了怎么办!”
我会飞会跑,如何会丢?通天教主无奈地想。
“对不住了。”他嘴上还是说道。
狰一贯吃软不吃硬,如此稍稍消了些火气,质问道:“教主你去哪了?”
“渴了,去喝了杯茶。”通天教主淡淡道。
“一个人跑去喝什么茶!要去三个人一起去嘛!”狰已不再恼了,蹭了蹭他的腿,窜到他怀中。
通天教主朝二人恍然莞尔,“以后一定一起去,今日先回去吧。”
水火童子的目光越过大叠红纸上头,睃了眼日头,应和道:“太阳快落山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酒肆的幡旗上,朱华支颐坐在二楼,金光洒遍红袍。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长条凳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仿佛那人端庄的姿容内敛的神色仍在眼前。
☆、第三十二回 邙山君还礼碧游
别了通天教主后,朱华便去了邙山。
他虽听道人说桃花观是个废观,但看到坍塌的山门时还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自朱华一去九山未归,熊正去了北海寻他,附近与他结过仇的妖精们屡屡围攻桃花观。半月前朱卯又被一道人逮回去守山门,大将都不在,小妖们吃不消,也渐渐散去。
朱华回到桃花观,看到的便是如此惨淡光景。
他拾阶而行,走入山门。观里的山房也都被砸的破破烂烂,朱华在里面找到一些剩下的米面袋子。整个桃花观只剩三清殿还算完好,大概妖精们顾忌三大教主的威名,不敢把三清殿随便砸了。
三清的塑像在当年就已被朱华挪到大殿两侧,如今它们孤零零地倒在灰尘中。朱华打量着太上老君白须整齐的雕塑,回想着数日前刚出炼妖炉见到的那童颜的太清道人,顿时失笑,心道这雕刻塑像的人一定没见过神仙。目光转向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塑像,大抵也都是老气横秋。不知本身如何相貌,朱华漫不经心地想,一时间回忆起在洛阳桥头遇见的玉宸道长,心下顿觉此人一身仙风道骨,竟不比那日所见太清太上老君逊色。
朱华将三清殿打扫一番,又到山里猎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他倚着门柱坐在石阶上,长出一口气,怅望着天上弦月。
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该记得的事,却全然无法记起。
朱华只要一感到即将抓住什么头绪,就立刻头痛欲裂,记忆的末端也瞬间就丢失。
古人皆道望月思故人,可朱华心中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思念的人。没有归宿,也看不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足迹,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何其飘渺虚幻。
几日来唯一让他心头一暖的,只有洛阳桥头偶遇的道人而已。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朱华以为他们一定是故交。然而交谈下来,朱华就立刻否定了这想法。
他不相信一个人能用这般平静淡然的语气和故人交谈。如果是他自己,在见到失忆的朋友的瞬间,就必定扑上去再不放手。
或许还是该去找太上老君问个究竟,那日朱华怀疑他心存不轨,不愿轻易留下,怕落入他圈套。可几日来他对自己的过去毫无头绪,便又开始暗悔那日未能沉住气,委以虚蛇。
此时朦胧的月色映入他的眸中,像极了那玉宸道长的气质——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朱华慢慢垂下眼帘,思绪渐远,意识坠入无梦的深渊。
立春这日,淫雨霏霏。大地初回暖,日头还没热乎起来,一场细雨透着股春寒。
通天教主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寝宫门前水火童子蹬着梯子贴春联。他神态恹恹,把玩手中的薄胎黑陶酒碗,听从北海归来的穷奇的汇报。
那一日在共工台上,通天教主感受到了朱华体内莫名的的强烈灵力。而共工的尸体就倒在旁边。他心中暗自怀疑,莫不是朱华杀了共工。几日前意外见到朱华,他试图用法力看穿朱华的这股力量,却竟无法看透。是故他令穷奇去了趟九山,再细细查看现场。
“……共工台的洞穴我也下去了,最深处是北海海底,没发现什么异常,”穷奇道,“不过未必不是已被人收拾过了。”
“最清楚整件事情的就是邙山君,可他偏偏失忆了。”穷奇叹道,瞅着通天教主神色又问,“教主,邙山君的事,你不打算告诉狰他们吗?”
狰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样暴躁,穷奇想。通天教主大概也在想这情景,兀自叹了口气。
“巨鳌说他因为四足被斩断心中不平,为了复仇摆下天劫阵。虽然也不算说不通,但就以巨鳌的死了结此事,我心里总觉得未必妥当。”通天教主道,“有很多事,太过巧合了。”
穷奇道:“可偏偏找不到蛛丝马迹,好像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通天教主这时却想起了巨鳌死时百会穴中瞬间一现的铅花,目光微动,摇了摇头。
此时从云海上传来一股波动,通天教主手中酒碗里的绿蚁微漾。他一愣,连忙起身,扶着沿廊阑干,向云海走去。
云海上,朱华正站在奔涌的流云中,长长的衣摆随风飞舞。细密的小雨略略浸湿了他的衣服,原本的大红色变成了暗红。
通天教主亦未来得及带伞,怔怔地看着朱华。
“我住到桃花观去了,那里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打了些野味拿去城里卖,赚了些银子。正好立春,顺道买了春饼送来,报道长‘一面之恩’。”朱华举起手中篮子道。
“你不必如此介意……”
朱华打断道:“我打听云台山的玉宸道长,山下村夫说云台山只有个住在碧游仙境里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不由自主抿起了唇,一时无言以对。
“春饼要被雨浇坏了。”朱华有些苦恼地说。其实比起春饼,朱华更在意的是雨中道人愈发苍白的脸色。
通天教主道:“善信浑身都湿透了,快随我进去。”
二人穿过讲坛,沿着斗折蛇行的长廊,进了丹房。
朱华刚将春饼放在八仙桌上,就见水火童子身后跟着一只猫火急火燎地赶到丹房门口。通天教主道:“童儿,你拿一套干衣服给这位公子。穷奇,你带狰去别处转转。”
吩咐完,他转身找到了块干净的手袱儿,递给朱华:“善信把雨水擦干吧。”
朱华擦着脸上的水,道:“道长是神仙吧。”
通天教主已接过水火童子送来的衣物,无视他憋着一肚子话的表情,将他打发出去,便关严了门。
“贫道不是神仙。”通天教主说得也是实话。
“通天教主不是混元大罗金仙么?”朱华感到道人总是在回避,他反而想要一探究竟。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不是了。”通天教主回答。
“为什么?”朱华不禁惊诧,这回答也太敷衍了。他隐隐觉得,道人在回避的,仿佛就是他。这个通天教主一定知道什么,但是他不肯说。朱华本想就那日太上老君之事询问通天教主,此时却改了主意。既然通天教主有些话不肯说,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对方。没有绝对把握时绝不将手上的牌随便摊开,以免陷自己于被动,这已是朱华数百年来的习惯。即使失了忆,他依旧是多疑而善谋的。
通天教主却完全被情绪所控。听朱华问他“为什么”的这一刻,他的整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那么想见朱华,可是每次见到后却又那么痛苦。
通天教主把衣服递给朱华,指了指屏风道:“善信可以到屏风后面把衣服换了。”
朱华答应着就去换衣服,屏风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通天教主慢慢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汗透。
至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却不得不装作陌生人。
这种强颜欢笑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
胃拧了起来,一个劲的跳痛,通天教主整个人都在冒冷汗。
不想见,可是又想见。如今这份感情就像是一种毒瘾,让他欲罢不能。
朱华换好衣服走出来,只觉得通天教主的精神很差。他问:“道长,春饼都要凉了,你要不要先尝尝?”
通天教主用手掩着上腹,有气无力道:“好。”
朱华掀了一张薄饼,将小菜裹进去,折好双手递给通天教主。
卷好的饼短短一截,接过时通天教主的手指难免碰到朱华的。那久违的接触,让他的心霎时一紧。
虽然只是手指,然而这种肢体碰触的充实感却还是让他满足得几欲涕零。春饼散发着香喷喷的气息,通天教主却只是机械地咬着。随时要提醒自己不可叫出朱华的名字,同时感受着这份矛盾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温情,这实实在在考验着通天教主的定力。
自从在九山被烛龙所伤,通天教主的胃疾就愈发严重。即使一天什么都不吃,有时也会毫无预兆地呕血。他已习惯这些事,每次擦去血迹后便把帕子扔进火盆里,事后也不与水火童子提起。
通天教主的胃拧成了一团,朱华递来春饼,他吃了两个,便不再动了。
“不好吃?”朱华问。
“好吃。”通天教主虚白着脸,微微一笑,“但修道之人不能贪多。”
窗外春雨潸潸,屋内却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朱华觉得和道人面对面吃春饼,竟是一件久违的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事。
在这个碧游宫中,在这个人身边,他从未感到违和感——虽然陌生,却又熟悉温暖。
☆、第三十三回 朱华雨中迫道人
雨一直下到晚上,水火童子给朱华在丹房的罗汉床上铺了床铺。通天教主摇摇晃晃刚回到寝宫,狰就猛地把门一关,炸毛道:“教主你这个疯子!”
“您老人家连顶上三花都为他捐了,他却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还跟他磨叽什么!这么喜欢这混账的话,就直接推倒算了!你总不想再和他重新培养感情一回吧?疯了!”
通天教主听它炮语连珠地说完,才淡淡道:“我本也活不长久,看看他就好。”
“光看啊……”狰绝望地低吟。
“我觉得这样不好。”水火童子从外面进来,合拢了门,皱眉道,“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教主为何如此悲观?何况因为觉得自己不能长久,就不把真相告诉邙山君吗?这样对邙山君也不公平吧。”
“告诉他又如何,他还是记不得的,只让朱华徒增烦恼罢了。”通天教主轻叹道,疲惫地坐下。
“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我不信……”水火童子眼圈红起来。
“有些事,不知怎样对他才最好。原本就是我先纠缠他的,不快的记忆大概比快乐的多。如今他忘了这些,也就忘了吧。”通天教主缓缓合上眼帘,“只要我不说,他就可以享受新生了吧。”
“您这个老疯子!”狰撇下这一句,窜出了寝宫。
翌日清晨春雨未歇,青瓦屋檐下挂着雨珠帘。
通天教主一早便起身,独自往后山去了。朱华醒来找他,水火童子痛快地把通天教主的行踪告诉了他。水火童子听道人昨日一番话,心知他必定早已下了决心,今日他一早冒雨散步,想必也是为了避开朱华。水火童子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通天教主,于是只得在朱华这边多下工夫,为他提供各种接近道人的便利。
通天教主有腿疾,本也未走远。朱华找到他时,他正撑着把油布伞站在小溪边。
“道长雨天还出来散步?”朱华走过去问。
通天教主见他肩上衣物又湿了,微紧眉头,“你总该带把伞出来。”
“因为怕赶不上你,就没顾得上,”朱华道,“昨晚叨扰了,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没停的意思,今日我打算回去了。走之前想和你告辞,听水火童子说你去了后山,我就追来了。”
这水火童儿!通天教主心里无奈嗔怪,对朱华道:“那我送你到云海上。”说着将伞举高了些,将朱华罩了进去。
朱华嘴上说是来告辞,其实却是想借机再探一探通天教主口风。他莞尔道:“道长,春雨中的云台山别有一番景致,我可否再与道长一起转转?”朱华天性敏锐,察觉通天教主有意回避他,然而他仍决定提要求来勉强道人。也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只要是他提的要求这个人一定不会拒绝。
果然如他所料,通天教主虽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但还是道:“那一起走走吧。”
通天教主本就不舍朱华,已是勉强控制自己的欲念;朱华一开口要求,他便难以再招架。只是他内心矛盾重重,却是无法卸下心事享受这难得的相处的。
屐齿印在潮湿的泥土中,溪水冲洗着沿途的小草芽。通天教主的步子略缓,朱华便也配合着他。细雨打在油布伞上沙沙作响,伞下两个人说话声被雨声掩去许多,宛若絮语。
“这溪水是开春的雨汇的么?”朱华微微低头望了望通天教主的侧脸。
通天教主看着前面,单薄的眼皮动了动,道:“不是,冬天也有的,是山里的泉水。”
“有山泉?离这儿远吗?”朱华依旧望着道人问。
“也说不上远……那边的悬崖叫作紫芝崖,”通天教主伸手一指,“泉眼就在紫芝崖下。”
朱华只眺望了一眼,就又收回目光看着道人道:“那我们去泉眼看看?”
通天教主微微蹙眉,干干的唇动了动,少顷道:“好。”
两人继续沿着溪水走,不知是不是朱华的步子快了些,通天教主的伞不时碰到他头上。朱华扶住竹伞柄,道:“我来拿吧。”
通天教主松开了满是汗水的手。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可以听到雨水落在宽阔水面的声音。朱华登上土坡,伸手将通天教主拉上来。土坡的干枯芦苇丛中,一泓深潭出现在眼前,靠山崖的一侧,潭中有泉水不断涌出。几只野鹜见了人,叫了两声,游进了芦苇深处。
“如果以后能跟自己的意中人到这样的地方隐居就好了。”朱华走出伞,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叹道。他想起自己毫无头绪的人生,不由怅然。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过这样的生活。”通天教主撑着伞,淡淡回道。
“或许我有意中人,可是我却忘记了他是谁。”朱华回头看着通天教主,苦涩地说。
通天教主一颗心还未平复,又被这句话剜了一刀。
这种无意中的刺伤,不可言说的痛楚,让他悲戚得难以自持。
“道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第一次遇见我时,我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记不得过去的事,连怎么变成这样的都不知道。”朱华道。
通天教主如鲠在喉,却还是咬牙道:“……或许是上天让你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想要重新开始,我就想知道我是谁。”朱华沉声道。他的目光孤鸷锐利,有一种逼人的气势。通天教主看在眼中,不由叹息,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朱华幼年丧母,遭父抛弃,又被他所伤,这些生活的磨难一刀刀地削出了他的品性。
——你确实应该知道你是谁。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和你的关系。
通天教主手中的伞突然毫无预兆地摔落,紧接着他右膝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道长!”朱华大惊,连忙扶住他肩膀。
通天教主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滚落。他的右膝盖骨曾被捏碎,阴雨天时钻着骨缝的疼。清晨时候他虽推说散步,却腿疼得没法走远,才被朱华赶上。方才陪朱华走了许久山路,已是强打精神硬撑。此时又被朱华逼问,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朱华这时想起半路上通天教主屡次将伞掉落到他头顶,原来是一直忍着腿疼,竟连伞都撑不住了。
只因为他一句话,这人就忍着疼陪他走了一路,而他却一直陷在自己的心事里,盘算着怎么套他的话,却完全没有留心过对方的痛苦。
朱华突然感到万分愧疚。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通天教主愣了愣,虽然冷汗淋漓,却衔起一抹微笑。
“……是我……对不起你。”他苦涩地低头轻语。
朱华一下子将他拦腰抱起。
通天教主不由一惊,忙道:“你……放我下来!我这般年纪,被你这样抱着……”
朱华不语,脚下云雾聚起,飞上云端。通天教主怔怔地靠在他胸膛,心下感慨万千,朱华真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此刻他面前的胸膛,是只属于成年男子的厚度。
朱华按下云头,径直进了通天教主的寝宫。他把通天教主轻轻放在青玉床上,对目瞪口呆地水火童子道:“拿盆热水来。”
“得热敷一下,”朱华思忖道,伸手去掀通天教主的衣物。
那手伸到一半,却被道人,轻轻挡住了。
☆、第三十四回 白狐主备陈往事
那一日,通天教主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为何这个人总是无法靠近?明明纵容着他,明明让他觉得可以依赖,却又偏偏拒绝他靠近。
一时焦躁,朱华几乎是将道人堵在床的一角,又一次问:“道长,你真的不认得我么?”他本以为否定是意料中的事,可通天教主却一言不发。
朱华心头一惊,原来这道人当真认得他?!可看着对方虚弱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忍逼问。如此向通天教主告了别,他怏怏回了邙山。
走到山门下的长阶,他一仰头,却蓦然看见山门前站着一个人影。朱华暗暗警觉,却仍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山门前那人一身白裘,俊美非凡,一双上吊眼紧紧盯着他。
那人嘴唇嗫嚅着,突然落下两行热泪,“老七!”
朱华道:“你认得我?”
对方已准备扑过来的脚步霎时间卡住了。
“你说什么?”他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我是白小三啊!”
朱华原本低靡地心情一下子好转,想不到不用他费力去找,倒有熟人找上门来了。
“进屋说。”朱华走过白狐主身边时道。
“你失忆了?!”白狐主一张俊美的脸顿时扭曲。
朱华喝了口杯中井水,无奈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你是从什么地方摔坏了脑子?还是在九山受了什么伤?”白狐主在三清殿中来来回回走了无数圈,整个脑袋涨得发懵。
“那么白小三,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朱华反倒显得淡然得多,其实他也不过是看白狐主脑子已经乱了,所以压住自己满腹疑问,留给对方理解的时间而已。
“你以前就住在这里,你失踪后我一直派小妖四下寻找,我想你若回来一定会回邙山,所以让人时时盯着。”白狐主道。
朱华心中突然一明,看来通天教主果然认得他。当初他指点自己到邙山来,并非随口一说。
“我叫什么名字?”朱华决定一句一句地问,免得这只狐狸彻底混乱。
“你叫朱华,别人叫你邙山君。你是黄岩派弟子。”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朱华问。
白狐主一听就激动了,“我与你什么关系?我是你三师兄,你从小就是我罩着的!我、我是你最信任的人!你最放在心上的人!”
朱华拿着杯子的手一顿,“你是我的心上人?”
白狐主方才一时激动,语无伦次,此时才发觉自己的话确实让人误解。然而朱华这样一问,他心里倒很受用。
“唔,也不能这么说……啧,总之……我们关系比任何人都近……”伶牙俐齿的白狐主突然也磕巴起来了。
“我父母是何人?”朱华的注意力都在身世上了。
“你爹是北海龙王,你娘姓朱,名讳晶,属蜀川赤练蛇一族。”接着白狐主又把朱华父母间复杂的关系大略讲了一遍。
朱华虽听得沉重,却终归有些上不来实感。毕竟从别人嘴里听来,和亲身的经历大不相同。
“看来北海那边不能去。”朱华道,“你方才说的九山是怎么回事?”
白狐主又把九山一战去繁留简地说了一遍。
“师父和师兄都已封了神,却失忆了。”朱华蹙眉道,“他们是不是也和我遭遇了同样的事,才会失忆?”
“恐怕不太一样。”白狐主想起自己去天庭见同门时,那些人外表看似正常,却仿佛行尸走肉般的模样。他心里痛得想哭。他想要报仇。他在山门前刚看到朱华时,就像扑到他怀里倾诉这些痛苦,可是朱华却问他“你是谁”。
“这事以后再说,倒是你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白狐主问。
“醒来时在一个林子里,后来在洛阳遇到一个道长,他指点我来邙山,我便来了。”朱华只是如此回答。
“道长?他让你来邙山?”白狐主搓着下巴道,“那人叫什么?”
“通天教主。”朱华定定道。
白狐主神色大变。
“我一直就想找那老东西问个清楚来着!他能看出巨鳌混在军中,肯定还知道别的什么事!成天闷不吭声不知道心里在算计什么!那老不死的!”
朱华没料到白狐主与这通天教主竟如此不睦,一时也无话可说。
白狐主骂着骂着突然住了口,他想到:通天教主既然见过了朱华,为何没有把朱华的身世告诉他?
“老七,那老东西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吗?”白狐主问。
“我问过,他不说。”朱华道。
“他为何不说……他到底又耍什么花花肠子?”白狐主喃喃自语。
“他和我很熟么?”朱华问。方才白狐主讲朱华身世和九山大战时,都刻意跳过了通天教主,即使不得不提到也几句话带过。
“他是你娘的师父的师父,和你关系一点也不近。你小时候在他那里住过一小段日子,他对你很不好,所以你逃出去了,被黄岩派移山道长收留。”白狐主毫不掩饰对通天教主的鄙夷,回答道。
“他对我不好么?”朱华问。
“很不好!他那人个性冷酷,又喜欢酗酒,平时对你不闻不问。喝醉了就耍酒疯,举着剑追着你砍,后来你肩膀被他砍伤了,直打得你变回原形才逃了出去!” 白狐主想起在山河社稷图中所见之景,咬牙切齿道。
朱华想起通天教主总是不冷不淡的神色,觉得白狐主也未必是故意诋毁。
“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把你的身世告诉你,难道是他把你弄失忆的?”白狐主道。
“应该不会,不然他不会让我来邙山。”朱华道。
白狐主不知在九山时朱华已原谅了通天教主。他心道通天教主让朱华失忆,或是想让朱华忘记过去与他的不堪回忆,重新来过。但白狐主自己也并不相信这种推测,因为他恨归恨,但也知道通天教主不会做出这种伤害朱华的事。
“不管怎样,就冲老东西这态度,你失忆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白狐主道,“老七,你放心好了,我非让他把话说清不可!”
白狐主当晚又对朱华讲了许多二人的旧事。朱华自是想多了解些往事,竖着耳朵听着。只是听这些往事总是像在雾里看花,他上不来实感。
话叙到半夜,朱华已打不起精神,昏昏睡去。白狐主躺在旁边翻了几个身,心里搁着事,总睡不踏实。他干脆一股脑起身,风驰电掣地直奔云台山去了。
一片繁星下的云台山少了几分险峻嵯峨,多了几分飘渺虚幻。白狐主在云海按下云头,方走了几步,就见深夜的云雾中水火童子跑了出来。
“白狐主?你怎么来了?”水火童子诧异道。他本来在床边看着通天教主,道人突然让他去云海,他匪夷所思地跑出来一看,就看见白狐主了。
“我找你主子。”白狐主不耐烦地走过了水火童子身边。
水火童子忙追着他道:“教主睡着呢!白狐主,你等一下呀!”
白狐主走到通天教主寝宫,里面的灯正亮着。他推开门径直而入。一进两重的寝宫,分隔的层叠青色纱帐随夜风轻摇。
白狐主看到纱帐后的青玉床上,通天教主侧弓着身子依靠着床头的枕头。
他挥开青色纱帐走进去,青铜烛台的火焰瞬间摇曳了一下。“通天道人,朱华为何会失忆,你知道缘由吧?”白狐主直截了当地问。
通天教主挑开眼帘,瞥了他一眼,道:“我在共工台看到他时,他的魂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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