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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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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我刚才在林子里帮了他,这便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尽管不会真的有结果,只是“考虑”一下,也算是给了我面子,还了这份情。

我抓起筷子夹了块鸡翅,刚才一直没好意思吃,现在看来,反正也没人吃,还不如我来解决了以免浪费。嘴里嚼着,含混地回了一句:“没什么话……”

“认真没有话要说?”唐璧忽然啰嗦了起来,居然又问了一遍。

鸡翅膀的味道还是不错的,我这么想着,继续大口吃我的鸡翅,不理唐璧。虚伪!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肉。既然他已经认定了我要说的话,如果他真打算交出人来,犯得着这么一遍两遍地询问么,直入正题把他的决定告诉我就行了。明明不打算交人,却还要这么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像是给我机会,尊重我的决定,其实还不是为了以后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

他见我不回答,便站起身来,开始往门口踱步。他走得很慢,我却故意不去看他,他越是这么惺惺作态,我越觉得他完全没有诚意。本来么,我的面子哪有二哥大,连二哥的帖都能这么随口打发的,又怎么会把我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他快走到门口了,我吃完了鸡翅开始算计鸡腿,忽听他悠悠开口,丢了一句话过来:“既没有话说,又何必出手?”

这回我是真的愣住了,原来他几次三番地以为我必定有求于他,竟是因为今天在林子里我帮了他。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为他感到悲哀。我放下筷子,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原来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帮了你的,既然你都已经认定了,我想,我再怎么否认也是没用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你解释。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知道你是节度老爷,我当然更会帮你,因为我确实有求于你,但今天,我帮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节度老爷。”我摊摊手,看到他的背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不信,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你不觉得你这样活着太累了吗?什么事都要去追究前因后果,即使是别人帮了你,你还要小心翼翼地盘算那人是不是别有所图。”我又坐了下来,猛然间想起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当然,“难得糊涂”四个字是不能抢先郑板桥几百年现在便说了的,“我不觉得太精明就是好事,我也不认为什么事情都知道,或者自以为对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就能过得开心。我情愿相信更表面的东西,既不用多费心思,也可以活得更单纯,更快乐。”

“这么说,你来淮山不是为了要找我?”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回来,但还是离我有几步之远,我没想到的是,他这回是撕了面具,把话都摊开了。

我不由垂了头,这话可叫人怎么回答呢……心里想了一回,仰起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几年前二哥为我打新锏开始说起,一直到今天在酒楼偷听到大哥和二哥的谈话跑去节度府,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最后说了一句:“你可以不信。但是大哥说了,人心是最难揣测的,如果总是猜着别人的心思过活,就像是时时刻刻都踩在刃尖上,一不小心就被割伤了。所以,为人,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他沉默了许久,这回说出话来,竟失了冷静,急促的话语里听得出怨忿和不甘,“可你教我怎么样呢?我对夫人有过承诺,我会好好保护那个孩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领罪!”

原来唐璧并不是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仗势欺人,蛮横无礼,倒是一个严守承诺,愿意负责到底的人。我看看他,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不,我不是在说你,只是大哥总是那样说而已。”我想了想,又说下去,“不过既然你问我,我想说,那并不是真正的保护。”我看着他的眼睛瞪圆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已经不怕他了,甩甩头,继续往下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去抢劫?他不愁吃不愁穿的,何必去冒那个险?”

他的脸色一变,一直攒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只有指节还是青白的。

他不回答,我就替他说:“依我看,就是你保护过度的缘故。做事不考虑后果,反正总会有你替他收拾烂摊子,他自然乐得不去想,只图一时的刺激、快意。可是,你这么保护能到几时呢?现在是抢劫,你护了他,将来若是伤了人呢?你也能护得了他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再也保护不了他。”唐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可我不管,既然开了头,就要好好地说完,“现在还是未得财的抢劫,即使去领罪,顶多也不过就是坐几个月班房。可这却能教他明白,做了错事是会有后果的,不能总指望别人替他解决。承担责任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懂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才算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

                  第八章

渡难关秦琼启程 念兄长秦瑶寻亲

虽然房间因为许久没有人住,有些阴湿,可被褥是暖和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夜好眠。昨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唐璧临走前那张铁青地板着的脸偶尔在眼前晃过,我耸耸肩,伸手挥开。

穿戴齐整,推门走了出去,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东兜西绕,竟转到正厅去了。刚进门,迎面就见唐璧一个人坐在居中红木桌后的太师椅上,面前纸笔都齐全,可我探头张了张,墨都干了好几层了,铺开的纸上仍是雪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唐璧抬起了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大是惊讶,黑眼圈、苍白的脸色、一脸的疲惫,双眼勉强睁开,半阖的眼睑没能掩住深深的倦意。我不禁突地生了些歉疚,他这是……一夜没睡吗?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渐渐地,他的眼里起了凌厉之意,像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我甩甩头,把下巴扬得更高,瞪大了眼睛,不肯把目光移开。如果这是昨天那番话的结果,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从上辈子起就极喜欢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来是喜欢这话的节奏和韵律,听着就是那么掷地有声,二来嘛,便是喜欢那番豪气。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瞪了半晌,我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脖子后头开始发酸,我正愁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唐璧忽地收了目光,嘴角一掀,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半笑——怎么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正手心发冷,就见唐璧提起笔,在墨已干得差不多的砚里左舔右舔横舔竖舔……好不容易举起笔来,又悬空在纸上顿了好半天,直教我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地愣是跳得全没了谱,才总算落下笔去。

唐璧写得极快,我虽然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可因为他写的都是小楷,从我的位置,又是倒过来看的,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只得眼巴巴地候着他写完,瞧着他拿起看了一遍,重又放回桌上,闭目靠在椅上,垂手等着墨干。

我几次张嘴想问,可细一瞧他的神色,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唐璧现在的模样,活像一块冻脆了的钢,外表强硬,其实连轻轻一敲都经不起,稍微动那么一下,就会“砰”地裂成碎片,而满地的碎片,是一定会割伤人的……

又是好半天,就在我担心唐璧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纸折了几折,塞入一个信封,封好口,又在纸面上约略写了几个字。信拿在手上,便朝后面的边门喊了一声,声调不高,音量也不大,我不禁纳闷那个应声而入的人是不是就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老爷的这一声召唤。

“你打点一下,即刻回府,把这信交给陈老爷,叫他知会秦琼到府上来带了公子去。”他顿了顿,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记住,这事儿先别告诉夫人,过几日再说。”

我张大了嘴瞪着唐璧,他刚才是说……他同意二哥去把他那个妻舅拿了归案了?……明明是大喜事,我的反应却异常迟钝了起来,私底下把唐璧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还是没弄懂似的……

“老爷,您不回府吗?”下人接过了信,又躬身问道。

唐璧走了几步,像是故意避开人似的,低声说了一句:“我过阵子再回去,别教夫人知道我的去处,若是我在这里瞧见夫人,就拿你是问!”

唐璧忽地狠声起来,下人诺诺答应着,拿了信退下了。一直到门外传来了疾速远去的马蹄声,我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一种想要跳着脚转圈,大喊“乌拉”的冲动!

没有错了!唐璧确实是同意了二哥去他府上带那个犯人,至于他要待在这里不想回府,显然的,一定是怕现在回去,他的夫人会跟他没完。

我笑得眯缝着眼睛,拿只剩了一条线的眼睛对着唐璧。唐璧又在看我了,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正是欢喜开心的时候,我好像觉得唐璧的冷眼里也是藏着笑的。

“你很聪明。”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头一句话,明明是夸奖,听上去却比他任何时候说的话都冷上三分。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真的,算起来,我的绝对年龄也有三十多了,和眼前的唐璧没差着几岁,可他却只看了外表,老把我当小朋友对待,谁都知道,轻敌是必败的!我得意洋洋地从眼角瞥他,瞧他一脸可说是肃穆的正经,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谢谢!”

我眼瞅着唐璧的眉扬了起来,我就笑得更甜。我很清楚在这个时代,被人称赞时,是应该谦虚地逊,或者佯装羞愧地回避,没有人会像我刚才那样,坦然接受,再道声谢,尽管这样的回答在我的上辈子并不鲜见。

我昂首阔步地踏出门去找大牛哥的老白马,咂着嘴想,这个结果,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骑马回家,老远就瞧见家门前拴着一匹马,却又不是二哥的黄骠马,我一愣,从马上直起身,探头仔细看,站在那匹马边上的,分明是大哥!平日这个时候,大哥早就去铺子了,今天竟还在家里,带着一匹不明来历的马。忽地,猛然想起昨天我是一夜未归,心立即晃悠悠地虚了。手里扣住缰绳,磨磨蹭蹭地凑了过去。跳下马,要紧先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头一直低着,虽然从心底鄙视自己的情怯,可就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看大哥的眼睛。

“回来了?”

好半天,大哥就说了这么三个字,我闷着头,小声“嗯”了一句,憋着气不敢动,等大哥的下文。

“事儿我都知道了,节度老爷的家人已来说过了,确是替二弟解了烦难。”大哥终于又开了口,语气却教我颇有些心神不定——莫不是刚从唐璧那儿回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听谁说话都觉得像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呢?

“大……大哥……”我拿鞋底在地上蹭,似乎有了这“嚓嚓”声作背景,说出的话还算能有些底气,“大哥……不……不高兴……吗?……”

大哥却不回答我,只伸手带过了马,把缰绳挽在手里,说了一句:“我去把这马还给贾老板。你先进去,给娘问个安,二弟的事和昨晚的事都不要提,既已过去了,也别再叫娘担心。”

大哥身子一挺,一个翻身上了马,眼看他就要走了,我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叫住了他:“大哥!”

听到我的声音,大哥勒住了马,回过头来,我的目光刚触着大哥,心里立时抽痛了起来。

如果说唐璧是一脸疲惫,那大哥也绝没有好到哪里去,连眼窝都陷了下去,脸上也失了血色。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下移,看到大哥袍子上星星点点密布的尘土、马儿被汗水黏湿的鬃毛和嘴边未干的零星白沫……不会错的,大哥定是在外奔波了一整个晚上!是因为……我……?

“大哥!”我大喊了一声拽住大哥的袍角,我知道我的眼睛是湿了,只得拿一只手半掩着,另一只手仍是不肯放开大哥,“大哥!是小瑶不好,教大哥着急受累……小瑶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大哥别生小瑶的气了!”

大哥终是叹了一声,从马上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道:“小瑶,大哥也不想怪你,从小到大,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分寸。只是这次……”大哥忽地顿住了,收回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绷紧的唇角教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大哥又叹了一声,再次开口,却并未接着刚才的语意,“旁的我也不想多说,小瑶是大姑娘了,我便说于你听,昨天一个晚上,我和你二哥为了寻你,济州城里里外外都跑遍了,若不是早上节度老爷的人到了,二弟便险些要丢了差事,出城去寻你……”

我的眼泪早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拿手都掩不住了,听大哥说到:“便是有事,也该给家里留个信儿……”我已哽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大哥的腿只是抹眼泪,心里直后悔,昨天只想着二哥那件案子,谁都没告诉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实在是太欠思量了……

我哭得伤心,大哥已住了口,不知不觉地又是一叹,比前两次还重上几分。又朝我俯下来,手里已攒了一块帕子,送到我面前。我接过帕子,胡乱地一揉,拼命往脸上蹭。

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我一抬头,大哥已下了马,弯腰立在我面前。我的手不由一松,由大哥接过帕子,替我拭了泪。

“小瑶乖,不哭了。”大哥轻声哄我,“快回去见娘吧,我去去就回。二弟已去了衙门,过阵子也就该回来了。”

我用力拽着大哥的手,好半天才放开,看着大哥上马走了,我一步一顿有气无力地往家走。

陪娘说了好一会儿话,大哥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二哥。当着娘,二哥只深深地瞧了我一眼,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回娘说,衙门里有件案子,须得押解犯人充军,刺史老爷把这差事派给了二哥和樊虎,过了晌午就要启程去潞州了。

我在边上听着,立即就明白,唐璧的妻舅必是已到了案,这件难办的案子总算是了了。又听二哥说起潞州,我知道,二哥这一走,便是要开始重重磨难了,心里不免隐隐作痛,虽然知道二哥终是会平安回来,可仍是禁不住觉得难过。悄悄地伸手,隔着外衣摸到了那几两昨日出门时揣在怀里的散碎银子,一溜烟地绕到后院马房。黄骠马已是鞍辔俱全,我偷偷跑过去,把那几两银子一股脑儿都塞在了旁侧的鞍袋里,只望二哥在潞州失了盘缠窘迫时,还能有这几两银子稍作转圜。

到了午间,娘和嫂子一起置备了午饭,我们一家几口团团坐着吃了,便送二哥出门。

二哥一走好多天,日子仍是照旧地过着。二哥不在家,嫂子对娘的照顾越发是悉心周到,娘看着嫂子的时候,总是笑吟吟的,千般的满意都铺在脸上。说心里话,我也很感激嫂嫂,她对娘的好,我看在眼里,也很是感动,可有一样总是亘在心里,念着这个,我就怎么样也没法子和娘一样跟嫂嫂谈天说笑——二哥走后,嫂嫂对大哥已是直呼其名了……

大哥总是说他不在意这些,只要娘开心就好了,关照我切不可生事。我没法子,咬牙强忍,实在忍不住了就一个人偷跑出去避了。既是瞧不见,也就少生些气。

独处的时候,我常常算着日子想二哥。快十天了,二哥该到临潼山了吧,临潼山的事儿虽不大,却是影响了后来好几个人的命运。就是在临潼山,后来的隋炀帝杨广带人扮成响马截杀李渊一家,而这番宫廷朝政的争斗却恰巧被我二哥撞上,不明就里的二哥看不惯那么多人围堵李渊一人,当场救下了李渊一家,从此被李渊认作恩公。然而,情分从临潼山开始,冤仇也是在这里结下。刚脱离险境的李渊心神不定,一箭误杀了单雄忠,就是后来的瓦岗名将,也是我二哥在潞州的恩人,单雄信的亲哥哥。我想到了就禁不住叹气,从临潼山开始的节节纠缠,真是应了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哥得着消息,说樊虎已经回来了。娘和嫂子都开始着急了,商量着想把樊虎请到家里问问二哥的情况。我闷着头不作声,心里知道二哥现下定是被困在潞州了。说起来,二哥这番苦倒有一多半是樊虎不好,两人本来一起押解犯人,二哥中途和樊虎分开去潞州投文,樊虎竟然忘了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盘缠分给二哥,等二哥到了潞州,身无分文,又碰上个难缠的店家,扣下二哥的回文说是还了欠的银子才能赎。二哥在潞州,又没银子又没有亲戚朋友,吃住都成了问题。幸好卖马碰见了单雄信,才总算还上了店家的银子,终于能往家赶了,谁料想又病在了路上。

樊虎来了,身上是一领新袍子,说是在潞州扯的潞绸做的。娘急着问二哥,我在边上分明地瞧见樊虎的脸色变了,嘴上却只说二哥定是等府尹的回文耽搁了。我心里盘算了一回,越发觉得事情有蹊跷。若说樊虎和二哥分开时没注意,忘了把盘缠给二哥,这还情有可原。但是分开以后,樊虎一用银子,肯定就会发现他没把盘缠分给二哥,按常理,他就该立即回头去找二哥,可现在,他居然一个人先回来了,还推说什么二哥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愤愤地瞪他,却招来了娘责备的目光,我只得继续没奈何地垂头,如果现在告诉娘我知道的事,我根本没有法子解释我的信息来源,若说是上辈子看小说看来的,娘怕是该以为我疯了……

樊虎走了,我算着日子,估摸着二哥这会儿是病在东岳庙了,要说我二哥,运气真是极好的,被困在潞州有单雄信相助,病在路上还遇见了魏征和徐茂功,有那两人在,死人也能医活了。只是,虽然明知二哥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总还是禁不住为二哥悬心。在娘的身边,开始每日里旁敲侧击,撺掇着娘答应我去潞州看二哥。

娘先是不肯的,她说一个女孩儿家独自抛头露面地出远门不好,嫂子虽没有说什么话,但看她的样子,显然也是不赞成的。这一拖就是一个月,娘是真急了,成日家长吁短叹地念着二哥。我也着急,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二哥小时候的衣服穿上,把辫子拆了梳成发髻,耳朵上的耳洞我也挑了蜡细细地堵上了,对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才跑去找娘。

娘见了我很是吃了一惊,可我对自己的“扮相”很有信心,再加上娘实在是担心二哥,架不住我东拉西扯花言巧语地百般劝说,终于是同意了!就这样,一天后,我喜笑颜开地接过娘为我准备的行囊,骑上大哥从贾闰甫处借来的马,踏上了寻二哥的路。

说真的,出发前我是很有信心的,心里盘算:就凭我对隋唐的了解,还怕找不着二哥?谁知出了门竟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比如,我知道我是要去潞州,可是,从哪些城走,又该打哪条官道上过,我压根连概念都没有,只好边走边问。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的性别。

一路辛苦,别人走十多天能到的,我足足走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快到潞州了,我又碰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找不到魏征的东岳庙!

我在通往潞州的几条官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东岳庙的影子,使出了看家的法宝:张嘴问人,谁知道,竟没人知道东岳庙,想来定是魏征和徐茂功两个人不善经营,把个东岳庙弄得默默无闻,于是最受苦的,就是在官道上来回溜达的我啊……

我一直晃到天黑,周围都灰蒙蒙的了,还没找到住的地方,我开始着急了,拉着马从官道上拐了下去,想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可偏偏这一带竟是人烟稀少的,走了好半天也没见着房子。就在我开始放弃,从找房子转而找树的时候,远处有个方方正正的黑影绰绰地进了我的视线。我给马儿加了一鞭,加紧赶了过去,果然是一处房子!两扇紧闭的铁门,门口一对石狮子,看样子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我摸出火折子,点着了高举起看匾。只见那匾上三个字,银沟铁划,极是跳脱——东岳庙。

                  第九章

四五样秦瑶弄白 两三句魏征识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站在东岳庙门口手舞足蹈,把马儿一撂就提着锏去捶门。等了没多久,就有一个道人出来,先从门缝里瞅了我一眼,我忙摆出一副乖巧从善的模样,那道人满意了,开了门,先冲我打了个稽首,道:“小施主夜间登门,所为何事?”

我心思飞快地转了几转,算着时间,先前病倒在东岳庙的二哥应该已经被单雄信接回了潞州的二贤庄养病,可到底还是不敢确定,再加上倘若张口就问二哥,我还真有些担心,怕这份未卜先知把东岳庙里的道士给吓着了……于是,我也抱了抱拳,回道:“道长,小生独自赶路,天晚了错过了宿处,不知可否在贵观借宿一晚?”

那道士听了这话,对我又是一番上下左右全方位打量。我倒很放心,一来我年纪小,又因为是女孩子,和同龄的少年比起来,身形更是显小,再加上这会儿正无害地傻笑,绝对能叫最疑心的人放心;二来我身边就是一匹马和一些碎银子,有钱人会教人觉得有压力,穷人会教人疑神疑鬼防他偷东西,而我不富不穷,正是一般人最愿意相信的中产阶级。

果然,那道士往门边一闪,侧身让我,嘴里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小施主请。”

我心里高兴,先谢了,这才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虽是隔着墙,却很清晰,正赫赫笑着大声嚷嚷:“白面、白萝卜、白梨、白牡丹,好!都齐了!”

我一愣,心说这人是开医院的?怎么啥都是白的?

身边和我走在一块儿的道士见我迷惑,停下了步子,解释道:“那是徐师叔。”

徐?!我直勾着眼瞪那道士,他刚才是说,这个开医院的,就是瓦岗寨神机妙算的徐茂功吗?可他……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道士的脸突地有些扭曲,我瞥了瞥他微微抽动的嘴角,猜想他八成是在忍笑,只听他说道:“小施主莫怪,徐师叔近日正在探究如何把髭须染白。”

“哈?!”我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一声惊叹,张口结舌地瞪着那道士,一时竟想不出话说。

我等着那道士再说说他的徐师叔,可他却显然不愿意多说,早已当先迈开了步子往里院的一排平房走,一边还紧着招呼我:“小施主,请随贫道去客房歇息。”

他既摆出了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他朝客房走去,心想,先把行李放下了,回头再来看这位徐师叔。想起他那一连串的“白”和那等稀奇古怪的研究方向,实在禁不住好笑。一想到此人可能就是徐茂功我就兴奋不已,小腿都在打颤,急不可耐地想要见一见他。

客房不大,陈设也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就是四面墙壁,连柜子也没有。我忙忙地把包袱放在床上里侧,拿被褥掩了,只取出银子贴身带着。好不容易等那道士走得远了,我心急火燎地冲出了房,朝先前听到声音的院子跑去。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转过了几处树丛,竟到了一个和外间的院子分隔开的小庭院。庭院呈四方形,四面都有房子阻挡,房子之间的空隙又密密地种着树,难怪刚才只听到了声音,却瞧不见人。

我藏在树后,先探头往庭院里张。只见院子正中摆着一张小圆桌,围着几个石凳,一个纶巾鹤氅的人背对我坐在一张石凳上,低低地朝桌子伏下身,似是在细细地查看着什么。他身旁的地上摆着一盆水和几个小钵盂,另一边则蹲着几个道童,正态度认真、辛勤刻苦地干活。我实在是好奇,忍不住从树后探出脑袋看他们在干什么,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呆掉……左边的那一个正把萝卜去皮切块,而另一个,举着一块铜锣样的扁平状器物,用力地压着已切好的萝卜块。汁液滴滴答答地流入底下摆的一个钵盂中。我瞥了一眼那个钵盂,这个东西,正和那鹤氅道人身旁的几个钵盂是一样的。

我看得兴起,不知不觉已从树后转了出来,冷不丁地,我竟又听到了先前那个赫赫大笑的声音,这回似是比刚才正经了些许,然而虽没有爽朗的笑声,话语中仍是不乏笑意,仿佛不经意的一声吐息也像是喉间掠过的轻笑:“树后的小施主,可是对贫道的‘古月白须水’有兴趣?何妨就近前来一叙?”

我吃了一惊,我好好地在林子里站着,就算我忘形地走出了几步,那也还有树杈树叶什么的遮挡。那个人头都没回,怎么就知道我在那里……而且,“施主”之上还加了个“小”字,好像他早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偷看的人年纪不大……我本来可没有打算这么冒冒失失地走出去,可听他这话说得轻而松之,毫不以为意。念头一转,自己耸耸肩,他都不在乎,我瞎扭捏个什么劲儿呀。把双手往身后一背,肚子挺起,有模有样地踱起了方步,一边还慢条斯理地吟着,只是刚念了两个字,就险些岔了气:“古月——白须……水……??”我使劲地憋着气,就怕一松了口那笑就该喷出来了。直憋得我肠子都抽了筋,瞅个空抬手摸了摸额角,果然是湿的,也不知是憋的还是被这名字给汗的…… “古月”为“胡”,再加上“白须”,这个名字,简直就是表里不一恶作剧的典范!看着雅致,其实却是大俗的直白话……

走近前去,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一边继续摆弄手上的石杵和研钵,一边满有兴致地向我显摆:“小施主,贫道起的这个名儿可还好?”

我肚里早就在暗暗好笑了,先不管面前这人是不是徐茂功,他实在是有趣极了,弄了个什么水要染须,惟恐旁人不知,非要亲自问一句要博声赞。我把嘴角使劲地往下扯,好不容易才算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道:“小生以为极好,‘古月’二字,实有大气象,合而为‘胡’,若分之,则既承了古之悠远,又蕴了月之青白,且与‘白’相应;再论后三字,也可作两解,‘须’作‘须髯’解,则为可‘白须’之‘水’,然若使‘须’同‘需要’,自当解为要‘白’就‘须水’。”我喋喋不休地胡说八道了一通,绷着脸撑起一副侃侃而谈的翩翩美少年风度,肚里却是忍笑忍得险些内伤。

“好!小施主如此敏锐,恐怕连贫道那师兄也不遑多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道人竟拍着手大声喊起好来,终于从他的石头器物里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三绺清髯——乌黑的,白净脸儿,眉目五官都极是清俊,双眼慵懒地半阖,我却注意到了他拊掌时目中一闪而过的朗逸神采,实在与他面上习以为常的懒散极不相称。

我还在纳闷,他已重又操起那些家什干了起来,一边兴致勃勃地向我絮叨起各样材料的功用。原来先前我在院子里听到的开医院的一溜“白”都是这“古月白须水”的原材料,白面和水,白萝卜压汁,白梨捣浆,白牡丹则在研钵中被杵出花液,做完了这些,再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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