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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飞甲]鬼雨惊飞-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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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的小指甲搔过马进良的掌心,他的书还没说完:
“当年黑水城的人并没有死绝,有一队人死里逃生、顺着水源走出了皇城,他们一路向东迁移,最后走遍江山,留在了广西。之后几代人与瑶寨混居,完全融入了当地;虽说我有西夏血统,时至今日却可忽略不提,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明子民。”
雨化田说着,伸出手又瞧那枚戒指,眼神里竟有几丝不常见的温柔:“和进良一样,我也有弟弟,这枚戒指乃父母交予的祖传遗物,我和他一人一枚。”
马进良听雨化田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倾尽,末了问道:“……他的那枚是‘既寿永昌’?”
雨化田应道:“正是。”夜话完毕,于是松了马进良的手让他回房。
马进良穿好衣裳,落地的脚步有些虚浮,一天下来听雨化田讲了太多故事,全然分不清虚实真假,整个人恍惚,突然被雨化田拉进现实:“大档头回去好好歇息,明天起,还要去杀赵怀安呢。”
“是,督主。”
他应诺后背过身离去,心中觉得赵怀安此时就是个堂皇的笑话——雨化田说了那么多,归根结底只是那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人想夺天下,想当皇帝。
他马进良,一个小小的档头,在这等野心面前却突然没了立足之地:要么,成全雨化田;要么,就此离开龙门大漠。
马进良笑起来,被灯光照着,有几分惨色。
他断然不会离开龙门。
——那只有成全雨化田。
难
赵怀安不仅圆滑,而且是个搅局的高手。
雨化田接到消息戴好金丝面具换上书生袍,那件袍子由上好的料子裁剪,内衬华贵,暗纹隐绣一应俱全,卜仓舟脏兮兮的白布袍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穿得这么好,要怎样偷龙转凤去扮那个不伦不类的家伙?
马进良内心不禁问道,转念觉得自己昨晚就该想通:雨化田来龙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拿到传国玉玺,擒不擒得到朝廷钦犯、能否将对方同伙连根拔除,甚至死多少人、会否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都不在雨化田的考虑中。
厂公的局摆到了更远的地方,龙门是其中一个关键的步骤,雨化田不是曹少钦,他步步为营谋划了许久,绝不愿停步“折戟沉沙”。
只不过现在赵怀安碍着他的道,凡是阻雨化田路的人,有多少他杀多少。
临走前天边的垂丝云压得更低了些,雨化田骑上马,抬眼望向天空,浓重的云朵好像倾轧到面前,天色越变越坏,云中隐隐旋出一个漩涡,六十年一遇的飞旋龙马上会席卷龙门,他离黑水城的宝藏只有一步之遥。
马进良紧随雨化田左右,西厂人马三百多骑兵加上守关的将士正一同向龙门客栈的方向进发,马蹄声在辽远的荒漠中不断扩大,震得地动山摇。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雨化田,即使他在马背上被颠簸得看不清楚,马进良还是固执地朝对方的方向望去。
金丝面具挡住那人的脸——平日里总带着一股睥睨神色、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雨化田气宇轩昂目视前方,身为西厂督主的气势无人能够替代。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身边的马进良。
赵通对马进良说过,他认为进西厂后最美的日子是在灵济宫,督主在灵济宫好像就没了大脾气、什么都任番子们胡闹似的,因为那里没有皇宫的人,没有江湖上的人,不用每时每刻绷紧了算计。督主生气了,罚他们去泡冰水,大家就当一起洗过澡了;督主高兴了,和他们在校场过招,打得好有夸奖有一赏再赏,练得不好挨几记眼刀挨几个招式,心中只有佩服甘愿。若摸不准督主想什么,好说,问大档头总是没错。你说出门有灵济宫撑腰,回灵济宫有大档头顶着,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马进良笑他:赵通,你也不看看自己干的是什么活计,是杀人,不是杀鸡杀鱼,你难道想杀一辈子人?
赵通反问他:那我们回到锦衣卫,还不是干一样的活儿?大档头,你觉得你这辈子还能走出朝廷?当了鹰犬,飞鱼服看着光鲜,其实鹰犬鹰犬,我们不是鹰,是比鹰狠的犬。但你比我们好,没有家人牵挂,现下只要一心为督主,督主又赏识你,将来肯定升官。
马进良拿一块糕堵了赵通的嘴,因为那时雨化田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他一转头就瞧见督主含笑的面容。
“赵通,”雨化田叫他,赵通赶忙要自己掴掌,被雨化田阻止了,“‘鹰犬’二字解释得好,赏。”
雨化田又拍拍马进良的肩膀:“大档头要谢他吉言,我将来若还有所成,定会提拔大档头。”
马进良谢过,那时起他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比鹰狠的犬。
雨化田不是瞎子,马进良对他的一腔相思,他都知晓,他也默认了、放下身段与对方相处。真心若是十成,他们之间占了有六成。
剩下四成,身在朝堂,谁都不指望谁能继续托付。
有朝一日,马进良离得了庙堂,雨化田离不了,他看得太清,深陷权力之中、仗剑江湖不是他能想的事,生平多出来一个马进良给自己几份情,已经是上天给了莫大的恩赐;而马进良早已孑然一身,做什么事都是为了督主,此生已然被“雨化田”三个字缠死了,要他离开雨化田,也是不可能。
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是一段解不开的死结,循环往复,没有终结之日;彼此又无法痴缠,只好真心化作思欲,在虚妄中偷得欢愉、止步不前。
队伍杀到龙门客栈,雨化田示意马进良去对暗语,然而场面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早就乱了套,流矢似雨般飞来,雨化田化力挥袍挡去,面容冷若冰霜。
将是一场恶战。
马进良先对阵顾少棠,狠斗一阵后赵怀安忽然前来对抗,大风卷起满地黄沙,吹迷了他的眼。
他的眼痛,费力分神去望雨化田。
雨化田在坐骑上冷冷观战,五虎断门术碎剑四散,杀死的不光有赵怀安一伙的人,还伤了西厂的自己人。
马进良见后心神动摇,体力不支间被赵怀安削去了覆面,伤口暴露在黄沙中。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羞耻,有恨意,马进良杀昏了头脑,招式刚猛致人死地,然而眼前的对手剑法高明,他的胜算很小。
当了十多年鹰犬,今日似乎要到头。
人总是有关于对死亡的本能直觉,马进良嗅到了周围被杀之人的血腥味,和赵怀安对峙的招式忽然慌乱继而没了章法,瞬间一剑穿过的他的胸膛,一滴血点入义眼。
他倒在黄沙中,额上被断剑所伤,神思开始恍然。
周围的一切厮杀化作模糊的风声呼啸,慢慢变得安静,只剩无数黑影在闪转腾挪。
黑沙暴终于袭来,被吹起的沙海卷过遍地尸首,许多尸体很快被掩埋了。随黑沙暴来的还有流沙,马进良的身体开始下陷,但他现在濒死,无力逃脱。
赵怀安解决了雨化田手下的高手,正提一把剑去与雨化田对决。
马进良每呼吸一次都无比疼痛,他用仅余的一丝力气朝那人喊:督主小心!
那人回头望他,还是跟大漠不搭的气质,过分明艳,淡红的嘴唇微动,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马进良阖眼之前模糊忆起初次陪雨化田逛街市的情景,在他们旁边的一对男女嬉闹,雨化田见后问他是否想过娶妻生子安稳一世。
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
他早该离开龙门,雨化田若不愿,就用双剑逼迫——甚至杀了雨化田,带上对方的尸首离开,再寻块土地葬了,安稳一世。
可惜他快死了。
分
雨化田听见马进良的呼喊,一瞬间回头去望对方。
那人已倒在血泊中,鲜血渗入黄沙,水蓝色的官服被沾污,本来只有他一人能见的疤面现在暴露在黄沙中,嘴角有鲜血流出。
赵怀安的一剑刺得狠,马进良恐怕命不久矣。
他握三子剑的手瞬间停滞了下。
“进良……”
雨化田淡红的唇吐出这个名字,心头揪起针刺似的痛,像万蚁噬心——原先他今日来此地前决意,不管发生什么,他为的只是计算好的未来图景,纵有万般心思,统统都要放下不管。
现在是如何?
雨化田转头看赵怀安,剑客手中牵着星云锁,要到龙卷风中与他分胜负。
如若平时,他怎会答应这样蠢的挑战,到龙卷风中搭上一条命么?不是剑客疯了就是他要疯了。
可雨化田此刻却真有不顾一切冲进去杀了赵怀安、或者与那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马进良被漫漫流沙掩埋,再也看不见。
雨化田忽觉得一切争斗都没了意义,他害死了马进良,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能和他日夜相处的人。那人会执住他的手给他渡暖,泡的红枣桂圆茶甜味刚好,跟他说的情话不会太腻,他可以一直一直跟马进良从早说到晚,不论江湖逸闻或者正史野史,只要问马进良,那人一定会耐着性子讲给他听,灰白的眼珠含着笑意。
每时每刻会唤他督主,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赵怀安瞧见西厂督主眼中有了浓浓的杀意,还藏了些悲怆——他的激将法似乎起效了,于是甩动手中的星云锁链去打神思不稳的雨化田,这时候的攻击如打蛇七寸,抓住了雨化田瞬间流露的倦意,事半功倍。
不出所料,雨化田用来攻击的三子剑的子剑被星云锁链的运力反转,直直擦过自己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
他去抹那道血,垂眼看见雪白的指上沾了鲜红的印记,唇边忽露出诡异的笑容。
雨化田的眼变得平静无波,三子剑的杀气却到达极点。
赵怀安不过用来激雨化田才跟他说去龙卷风决胜负,但雨化田猛然借力踮足马上,一只手牢牢绕住星云锁链、毫不犹豫提剑追入了龙卷风里。
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黑沙暴每甲子造访,掀过大漠黄沙、吹开大白上国的皇门。
江湖客说天有异象非灾即瑞,雨化田已经历过灾,他的血脉原本根植在这块黄沙,不知先祖能否佑他。
确实不是剑客疯了,是雨化田疯了。
西厂复立的春天,雨化田曾和马进良一起又去过一趟秋月楼。
那天戏班子去人家唱堂会,楼里只剩几个打杂的。看客只有他们二人,马进良寻了位置叫来一壶茶刚想叫雨化田落座闲谈,那人却踱步走上戏台,作势甩袖拿腔拿调说道:“进良,平日我看得多了,现在给你唱一曲。”
于是一个台上扮,一个台下赏,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马进良呆呆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不禁催促道:“您倒是开口唱呀。”
雨化田难得温柔一笑:“忘词了,唱不出。”他停顿片刻忽又叹: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怎么相中了你。
他用念白的腔,嗓音柔和,幽幽的,毫无平时的戾气。
马进良望入台上人亮晶晶的眸子,不语。
——那大概是马进良去龙门前听的最后一场戏。
风里刀
“还有你,这个獐头鼠目不伦不类的,还敢扮我?最臭的就是你。”
卜仓舟第一次来大白上国的皇宫,整座皇城到处堆积着黄金和累累白骨。如果西夏没有亡国,他和雨化田将会住在这座宫殿中,享人间繁华,拥无边寂寞。
他的哥哥和赵怀安各站在巨大的黄金瑞兽脚下,雨化田手里握一柄短刀,头发凌乱披散,开口第一句话劈头盖脸骂卜仓舟。
卜仓舟解开披风甩下,至少在玉玺到手前他要伪装下去,装作和雨化田互不相识:“你又能怎么样?臭是本事,我们人多,就是要臭死你!”
谁料这话语音未落,雨化田忽然持刀凌厉刺下,那架势是真真正正要杀了卜仓舟。
若不是顾少棠帮卜仓舟挡下,他说不定就魂归西天了。
卜仓舟提起铁丝线惊悸地跃到一旁,雨化田制住顾少棠,接着瞥一眼卜仓舟,那眼神实在奇怪,媚中带着哀怨,柔中掺杂阴狠,卜仓舟的记忆里从没见过雨化田如此:像一只挣扎苦斗的困兽,逃不出险境,就跟险境一起毁灭。
他姑且认为雨化田刚才的举动只是做戏而不是真的要杀了他,但这种假设实在无力——他害死了西厂那么多番子,也许在他这个只有血缘关系而无多少手足亲情的哥哥心中,自己的位置并不重要。
想到这层,卜仓舟不免有些懊丧,可是考虑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复又觉得不能怪雨化田。
雨化田说不定已经察觉了卜仓舟的真正意图。
卜仓舟不想纠结刚才那一刀的虚实,干完这一票,他和雨化田还是天涯海角各一方,阳关道独木桥互不相干,不必用“兄弟”二字绑着。
雨化田明面上和那帮人虚与委蛇,实则在给卜仓舟寻找玉玺争取时间。卜仓舟被晾在一边,他趁机环顾皇宫,忆起地图上的西夏文提过的玉玺位置,终于将视线锁在一块凹凸不平的金块上,金块摆于乾位,可遍地都是黄金,这块奇形怪状的金子并不起眼。
雨化田与赵怀安一伙商议完毕约法三章,剩下的人开始搬黄金,卜仓舟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那块金子前凝视许久,常小文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和哈刚抬着一堆宝物站在他身边。
“要拿什么快点,别婆婆妈妈的,沙暴马上又要来了。”
她望了一眼卜仓舟触碰的那块金子,爽快伸出手帮对方拿了。
卜仓舟掩不住惊慌看向常小文,常小文也回看他,眼中有深意,又拢了拢旁边的珠宝把金块藏好催促他快走。
中途几经生变,黑沙暴再次来临前卜仓舟垂直望进皇宫里,赵怀安凌雁秋与雨化田打斗,雨化田本就气急攻心,手中又没了三子剑,再加上近身功夫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一番垂死争斗后被凌雁秋的转手剑割破喉咙坠入深渊。
西夏皇宫此时俨然是阴森地狱,那层层叠叠的楼木是通往地狱出口的蛛丝,雨化田手中的蛛丝断了,霎时被封进地狱。
卜仓舟刹那有那么一阵心疼,毕竟那人是他哥哥,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流着相同的血。
他为什么会想杀了雨化田?
然后这种悲戚不断放大直到一场闹剧散场,被赵怀安利用过、也被他利用过的众人相互道别时,他默默守在一边不发一语。
脑中都是雨化田被刺的模样,那么骄傲的人,掉落地狱之前也会惊恐、无助、绝望。
卜仓舟躺倒在黄沙上,黑沙暴过后阳光灼眼,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傻透了。
“哈……哈哈哈……六十年就是人的一生,我们精打细算,完全是为了这片黄沙……”
为了这片黄沙,为了他心中那点不可能实现的执拗想法,卜仓舟假他人之手杀了雨化田。
骏马在黄沙中狂奔一阵后累了,常小文坐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卜仓舟感觉很安心,因为他能接触到人气,不至于像雨化田一样困在冰冷的皇宫。
“我小时候和我哥哥分开,十几岁靠着信物才再次相认……”
他忽然喃喃自语,戒指硌住胸口,有些疼。
常小文静静听着,经过太多厮杀,她也有些倦了,卜仓舟同样很疲惫、想与她摊开底细,她乐意听。
她是这片沙漠的过客,卜仓舟却不是。
“……你和顾少棠问我那块宝藏图从哪里得到,其实我小时候离开家乡时就藏在身上了。那年东厂的人探到我们寨中有宝藏图碎片,他们为了寻黄金、借口族人叛乱杀了我父母,哥哥和我年纪还小就被俘准备入宫,我在进京的路上逃出队伍,被番子一箭射中差点丧命,幸好一个云游江湖的神医救了我。他带我去了西南,从此我便住在蜀地,跟他学医术。长大后我当消息贩子、靠江湖人接应与哥哥再次相见。”
常小文看着脚下深浅的马蹄印回道:“但是你杀了你哥哥。”
卜仓舟惨笑:“对,我杀了他,因为那块‘金子’。他把自己的后路想得很透,独独没有防我,却忘记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有什么东西挡道就一定要除掉。”
“你为什么不杀我?”常小文忽然问。
“在雨化田没死之前,我确实想过等事成后把你们都杀了,可是我现在并不想。”
他喜欢常小文。
卜仓舟猛地牵紧缰绳停住马匹,骏马前蹄昂扬嘶鸣,扬起尘土。
他们离大白上国的遗址有了一段距离,风没有方才那么锋利干燥,吹到脸上柔柔的,似在安抚人心。
“我现在回去救他,还来不来得及?”
雨化田
卜仓舟让常小文在外等候,他独自一人寻到百年前那条逃生的秘道,通道里的水流早已干涸,越往里走越幽深,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他要拿出火折子照明时通道前方终于出现明晃晃的亮光,那是西夏皇宫的黄金散发的光芒。
这番折返,心境已大不相同。卜仓舟无心顾暇宫里的奇珍异宝,他冲到碎木旁找到昏迷的雨化田先草草施救,再小心背起地上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通道。
雨化田的呼吸微弱,像熄灭的火堆,只余星星点点的火星明灭着,冰凉的脸颊无力靠住卜仓舟的肩颈,毫无动静。
卜仓舟急得快掉泪,他从来没这么在乎过雨化田——这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怎会被一块破玉石迷了眼——雨化田想当大明的皇帝就让他当去;而西夏都亡了三百多年了,自己想凭一方玉玺复国简直是愚蠢至极。
可人总有昏头脑的时候,执念来了,赶都赶不走——比如他自己,比如雨化田。
卜仓舟在漫长的通道里疾行,好像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长、这么黑的路。
还好走出通道是常小文在等他,女孩子牵着一匹马、黝黑的面容露出微笑。
卜仓舟见此情此景鼻子一酸,说话声带了哽咽:“……把他小心放好了,我们先去最近的镇子……”
包袱里还有老周给的药,希望能派上用场。
一匹马,三个人,一人安静伏在马背上,还有两人并肩在茫茫沙海中行走,龙门关在身后越来越远,血雨厮杀随尸骨埋入了黄沙。
灵济宫。
龙门一役结束已有月余,西厂督主铩羽而归,一时间势力不比从前。
但还是这短短的月余之间,朝中天翻地覆,竟是要改朝换代。
雨化田卧床养病,他喉咙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整日不言不语、面如死水,他的房间也只有一人能够进入,宫中没有人知道他受伤的事。
卜仓舟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回到灵济宫,西厂势力虽有削弱但人人都提防着厂公,生怕他再唱一出以退为进又掀起什么风浪,仍旧恭谨得很。
他解开大氅挥退随从,面上似有喜色,端一碗熬好的药汁去找雨化田。
推开门只见雨化田正望着窗边的紫竹笼怔神,笼内的黄莺不时叽喳,给死寂的屋子添几分生机。
卜仓舟递过药碗,雨化田瞧见微微摇了摇头,卜仓舟便把药放到一旁,一掀袍子喜滋滋坐好,脸上三寸厚的白粉快要挂不住。
雨化田虚浮出一丝苍白的笑:“……妆不好,重化。”他的嗓音因受伤有点哑,不似从前清越。
卜仓舟一听乐了:“今儿有力气呛我,你这伤快好了。近日再给你施针去去邪火,过不几天就能下地杀人了。”
雨化田不恼:“看你笑得开心,有什么喜事?风公公要大婚了?”
“你看我娶万贵妃好不好?”卜仓舟学雨化田从前的样子,拿一方丝绢帕擦拭指上的金戒。
“拿万贞儿起头……有什么消息?”
卜仓舟淡然一笑,竟有几分雨化田的神韵:“她死了。”
这话从卜仓舟口中说出,似乎没什么好令人惊讶的。
“你杀的?”雨化田问他。
卜仓舟一边逗弄黄莺一边答应:“不错,你猜猜是什么时候的事?”
雨化田轻笑:“以你的手段,必然不是这几天的事……扮方士的时候?”
卜仓舟师从周神医,周神医又算他养父,所以他不但善于用药,还是制毒的好手。他饮一口茶点头:“可不是!那段日子我可没闲着,干了不少好事!每天偷偷给她点心里加点料不成问题;这几天再用其它方子引毒出来,必死无疑。”
他在常小文奉的茶水里加了几味普通的花草茶,万贞儿看似死于肝毒,没人会起疑。
雨化田大概猜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等卜仓舟开口,他随即接道:“不必说,那位你也用一样的法子弄死了。”
“对,不过还没死,剩一口气,没几天了,”卜仓舟答得干脆,又道:“我杀过你一次,还欠你许多人命,现在把江山给你,也算了了我许多愧疚。”
他这几句说得真,晶亮的眼眸看向自己的哥哥,希望得到对方的些许宽恕。
雨化田只是叹息,不答理他。
卜仓舟也跟着叹气:“这和你当初想的一样:贵妃死,皇帝病,朝中大乱,我出去放消息说传国玉玺索回——还有蓟州的平信侯,他反正之前做过乱不成气候,现在再按他个‘贼心不死,蓄意谋反’的罪名,谁人不信?你虽说折了势,但兵权还在握,到时候告知天下兵马勤王,受命于天、正统已在,江山收进囊中指日可待。”
雨化田冷冷打断他:“如果常小文死了,你还要江山吗?”
卜仓舟愣住,知道雨化田始终无法释怀。
“江山美人,几千年下来,大部分的皇帝都能兼得……咳……但……常小文死了的话……呸呸呸,她才不会死,她若死了,我就去当和尚!”卜仓舟乱说一气,深知自己无法安慰雨化田,只有插科打诨装傻。
雨化田的黑发中多出许多白发,发丝铺散一枕,不经意看去,仓惶凄切。
“不必美人……情人、亲人、友人、爱人,什么人都好……剔去江山……什么人都好……”
雨化田从前不会如此反复自语,像垂垂老朽,絮叨心中的遗憾。
卜仓舟不忍听下去,清清嗓子道:“你若还觉得胜算不大,不还有一招么?那个养在冷宫的小子,你是他义父,他虽是朱见深的骨肉却从没见过朱见深的面,把你当亲爹一样,让他当皇帝,要干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
“佑樘吗……这天下本就是他的,我不管他。”
“好,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过不多久我就把玉玺给他,拥他当新主。你要继续当官还是去南京养老,都随你。”
雨化田咳嗽几声,卜仓舟赶忙扶起他喝药,几口药汁下肚,雨化田皱起眉。
“苦了……进……”
一字出口,才想起什么,已是恍如隔世。
卜仓舟轻抚雨化田的背,递给他哥哥一小块甜点:“药不好喝,你忍着点,再过些时候就好了。”
雨化田没吃糕点,一口气将剩余的药喝完,口中尽是苦涩。
“好不了了。”他说道。
不久,卜仓舟如他自己所言、拿了他和雨化田的两枚戒指按入金块的机关、取出了传国玉玺。
五条蟠龙,四寸见方的玉玺,没有了情人、亲人、友人、爱人,还要它做什么?
成化二十三年,万贵妃薨,宪宗驾崩,太子朱佑樘继位。
西缉事厂被撤。
雨化田称病告还南京,却备好车马,让卜仓舟随他一起,再去龙门。
顾少棠
曲有误,周郎顾。
大漠笛音如清泉涌水,淙淙流入远行客的心田。
雨化田坐在马车中听着愈加清晰的笛音,眉头微微蹙起:
“这曲破阵子本不该这样吹。”
卜仓舟附和:“我也觉得幽怨,怪难受的。”
“你不该负了人家。”雨化田一身黑色素袍,他从前日常着衣也不该是这种风格,长发松散绑着,发带也是黑色,有几缕碎发凌乱垂下,显得十分憔悴。
“哼,与其说我负她,不如说是她自己学艺不精,好好一首曲子被吹成了吊丧,孤魂野鬼才喜欢听呢!”
卜仓舟出口没遮拦,不小心就戳了雨化田的痛处,他赶紧捂住嘴偷眼看雨化田,那人听到“吊丧”二字身体颤动一下,随之恢复平静。
他的兄长近来越加清癯,一双眼不似以前凌厉有神,经常望着旧物出神。卜仓舟安抚不了,心疼之余唯有伺候得周全、再周全些。
笛声已在耳边,马车停住,卜仓舟扶住雨化田下车,迎面吹来滚滚风沙,时近春日,大漠变热,和他们上次来完全两种天地。
顾少棠停止吹笛,只见来人是两位年轻公子,袍子一白一黑,一位是负过她的风里刀,一位是威胁过她的雨化田,但雨化田变化太大,顾少棠差点不敢认。
她身后的伙计正忙着筑土盖房重修客栈,一群人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新的龙门客栈有了雏形。
顾少棠鼻孔出气朝卜仓舟:“你来干什么?狗官又来干什么?”
“有闲有钱!故地重游!兼任督工!”卜仓舟一手叉腰针锋相对,眉飞色舞过后又问,“我的飞鸽传书收到了吗?”
“还用你问!”顾少棠没好气地要领他们去灵棚,被卜仓舟拦住,揪住她的衣袖说起悄悄话,“哎哎哎你等等……你看见他那副样子吗?直接让他看尸体?那我救他的命不是白费了吗?!到时候气死了我哥,你赔我!”说完撅起嘴,满脸的不如意。
卜仓舟月余前加紧写了一封长信给留在龙门的顾少棠,一来说清楚龙门之役的事不计前嫌,二来让她重建客栈时留意西厂的手下,看见活人就用他配的药方撂倒了留住,挖出死人务必要放好,等他前来。
雨化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看尸体你们来干什么?!活人没瞧见!挖出来的都死得透透的!!”顾少棠最烦卜仓舟的诸多要求,一怒之下直接拉住卜仓舟和雨化田、一手一人拖进灵棚。
卜仓舟手腕被捏疼,沿路哀嚎:“难怪你没人要!温柔懂不懂!?委婉懂不懂!?动动嘴皮子先交代一下情况要不了你几口唾沫!!!”
顾少棠作势要呸他,卜仓舟赶忙用另一只袖子挡脸,顺带偷看雨化田。
那人面无波澜,走路跌跌撞撞,一身的内力像废掉了一般。
一潭死水。
顾少棠停步,指住棚内一排尸体道:“我只挖出来这么多,用风里刀给的药方定颜防腐,脸还能看清。”
卜仓舟不说话,瞧了瞧雨化田。
身着黑袍的人怔愣须臾,随即沉默跪地,给曾经的部下们磕了四个头。
雨化田放下了所有的骄傲,现在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卜仓舟怕他哀伤过度上前要扶,雨化田却自己颤抖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趔趄。
尸首里有兵卒,有番子,有档头,雨化田看见了谭鲁子、赵通、方建宗,一些曾经鲜活在他身边的脸孔,现在无声无息。
其余的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是我害死了他们……”
雨化田想要离开灵棚,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发疯,但脚步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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