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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无边-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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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跟小二上了楼,夏季背阴的房间最舒爽。小二推开窗,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树,凉风袭来,大片的树叶摇摆。芭蕉树一低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河正随潮汐涨水,据小二说,这河通着木象城的大江,是寸火城中唯一的活水。
  小二安顿完他们下楼去了,崖儿站在窗前远眺,淡声道:“这个厉无咎,简直无所不能,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他知道我要龙衔珠,更知道我要这珠子是派什么用处。我实在想不通,他究竟从哪里得来了这些消息。”
  “非妖非仙,却神通广大。”枞言有些懊恼,“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早知如此,我应该先上众帝之台探探路,至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崖儿却一笑,“能让你探清底细,他就不是厉无咎了。反正走到了这一步,今晚先进烛阴阁再说。”
  枞言还是那句:“我跟你一道进去。”
  她也仍旧摇头,“他想要神璧,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倒是你,如果他觉得你碍事,也许会想办法除掉你。再说万一我出了意外,没人通知苏画他们,你想让波月楼全军覆没?”
  枞言拗不过她,直到她进烛阴阁前,还是一脸不情愿。
  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让他沉住气。回身望向塔楼,苍黑的天幕下,一个沉重的轮廓矗立着。烛阴阁前燃的也是地火,鲜红的火舌在炮烙一样的铜柱上吞吐,照亮台阶顶端的人。他一身黑袍负手而立,俯视的神情冷如坚冰,和白天的随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才是真正的众帝之台右盟主吧!崖儿定住神,提起袍裾上台阶。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在她即将登顶前,转身进了烛阴阁。
  阁门两旁有卫士执矛而立,陪同前来的火宗宗主并未跟进去,送到门前便顿住了脚。不过这位宗主看样子对她很不友善,乱蓬蓬的胡鬤上方一双猎隼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里面有刺刀,恨不得将她凌迟以解心头之恨。
  崖儿没理会他,众帝之台的护法不过如此,技不如人却会瞪人。寸火城要不是有厉无咎提前出马,这刻朝颜应该正横在他脖子上,他还有机会站着叫板?
  不过这烛阴阁实在是太热了,甫入大门,热浪便狂卷而至。地心积攒了亿万年的能量,从一个小小的出口喷薄而出,那是怎样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和汹涌。热对寒,火对冰,只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才能抵御八寒极地的严酷。
  厉无咎佯佯前行,曳地的袍裾在青石铺就的狭长甬道上逶迤,火能洁净一切,所以这烛阴阁里一尘不染。
  崖儿抬袖掖了掖颌下的汗水,再看那位盟主,这地狱般的烈火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烛阴阁里暗藏机关,从破解到进入台口,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这么高的温度,普通人至多一炷香就会毙命。”他冷冷打量她,“岳楼主如何?还撑得住么?”
  她方寸不乱,笑道:“还成。不过我很好奇,盟主所谓的机关,是否真的能困住我半个时辰。”
  她口气不小,当然有本事的人用不着妄自菲薄。他也曾估量过她的用时,波月楼的机关虽不及千机门,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当真让她闯,也许一盏茶的工夫就足够了。
  兰战对杀手的训练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如果不是死在好色上,应该会有更大一番作为。他死后波月阁落进了这丫头手里,她快刀斩乱麻,杀光了那些受重用的老人,波月阁和众帝之台的联系便就此断了。也好,让她自己当家,反而比在兰战手里更安全。至于兰战,一把失控的刀,断了并不可惜。
  二十二年,等得够久了。
  他回身复看她一眼,很久以前,有个女人在通天塔前临阵一舞,迷倒了多少英雄豪杰。她的五官和她长得极像,但柔艳之余又多七分英气。她穿一身劲装,细甲覆体,神采张扬,越是这样,越让人想看她彩裙翩翩,莲步轻移的模样。无奈,她要去八寒极地送死,白白浪费了一身好皮囊。
  他收回视线,昂首迈上了三级台阶。台阶一圈以玉石栏杆雕砌,做成八卦形状,中间阴阳鱼的部分,就是存放龙衔珠的地方。
  地火日夜燃烧,把覆盖在上的玄铁烧得通红。他抬手转动其中一根栏杆,阴阳鱼对接的曲线缓缓向两边收拢,底下的火旗迫不及待升腾上来,轰地一声,窜起五六丈高。然后又逐渐回落,像巨兽的舌头,贪婪地在口唇边缘舔舐。
  谁也不知道这个天坑有多深,也许直达地心也不一定。崖儿上前看,灼浪拍打,撩得面皮滚烫。等火舌终于收敛了余威,才看清火中有颗茶碗大的珠子,色泽赤红,红得那样令人震撼。
  “这就是龙衔珠?”她迟疑道,“我以为真是衔在巨龙口中的。”
  他的眉轻轻扬了下,“曾经确实是这样。”
  他一面说,一面念诀,让火里的珠子慢慢浮空。脱离了地火的龙衔珠余温不减,这样一颗火珠,即便扔进江海,也足以让江海沸腾。
  崖儿虽凝视那火珠,余光却放在了厉无咎身上。她在目测,需要几招,能将他击落进地火里。兵不厌诈么,只要龙衔珠到手,届时如果动作利落,或许能搏上一搏。
  她不动声色,专心提取龙衔珠的人当然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真是奇怪,他只是个凡人罢了,为什么会有操控地火的能力?热浪一阵阵翻涌,扑面的气流卷起他的发和广袖,看上去像个行巫蛊之术的妖人。
  袖中的手暗暗积蓄起了力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他将龙衔珠交付给她的一瞬,击出一掌。


第80章 
  如果就这样死了,此生会不会留有遗憾?
  每个人在濒死的那刻,都会心有不甘。崖儿的不甘,是没有再见他一面,是这段感情,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龙衔珠从地火中脱离,自身依旧是燃烧的。厉无咎之前说过,要用水,无尽的水,才能将它熄灭。她看见他掌心有一个小小的,类似风暴时期云层旋转形成的漩涡,不停上升,包裹住那颗珠子。水流回旋,流经的轨迹清晰深刻,然后便是嘶嘶的声响,像钢铁淬火,直至完全熄灭。弱水退去了,龙衔珠上氤氲的地火也消失了,但它依旧红得耀眼,只是更温润,不再滚烫。
  “为了它,曾经有人做过牺牲。”他叹息着,把珠子承接在掌心里,“无人可依,只好用最笨的法子,就像你身边的那条龙王鲸。我常在想,为了别人豁出命去,究竟值不值得。可是经常有人身体力行给我做示范,那样的傻子不在少数,真讨厌。”
  他究竟在说谁,崖儿不想去探究,无非是暗指她打算闯进八寒极地。他愿意借龙衔珠,应当还是出于他的自信,他知道打入极地的罪仙已经不足为惧了,所以才会那么慷慨。
  “我多次设想过和盟主的交锋,但事态会这样发展,是我始料未及。还是要多谢盟主,愿意借宝珠一用。”她向他伸出手,示意他将龙衔珠交给她。
  他静静看着她,“楼主真不打算拿神璧来交换么?”
  她摇头,“神璧是我父亲的遗物,恕我不能离身。我说话向来算数,待我办完了事,便随盟主一起进入罗伽大池。”
  他说好,手腕轻摆,将珠子抛向了她。
  崖儿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手接住龙衔珠,另一手积蓄起全部力量向他劈了过去。赤手空拳的近身搏击,她很少有输的时候,只要趁他不备击中他,那她的胜算就有九成。
  她出掌如电,掌风刮起他的头发,向他胸前袭去。可惜她低估了他的速度和力量,一格一挡,等她反应过来时,彼此已经交换了位置,她的身体失衡,仰天向地火洞口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只是觉得遗憾,还没来得及救出仙君,自己的路大概就要走完了。虽然惊惶,但并不后悔,如果成功了,就有机会拿回鱼鳞图。只要图册和龙衔珠双双在手,她就有两手准备,或者能和天帝认罪,换仙君出极地。不过好像失败了,她在波月楼已经算是顶尖的高手,结果连个拆招的机会都没有,便要葬身在地火里。
  然而在她即将下坠的瞬间,厉无咎却抓住了她,一手低着她的脖子,指腹上是她有力跳动的动脉。他的脸在这么燥热的环境里依旧白得冰雪一样,冷冷地揶揄:“果然最毒妇人心,我赠你地火龙衔,你竟然暗算我。”
  崖儿凌空向后仰着,底下地火熊熊,她能听见发梢烧焦的悉索声。
  这个时候要她示弱是不可能的,她咬着牙哼笑,“难道这不在盟主的预料之中么?我和盟主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了你,正好为我父母和小白报仇。盟主不必多言,放开手,这辈子的帐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讨还。”
  可他却一笑,“哪里那么容易,有些帐是永远也算不清的。我知道牟尼神璧长在你的骨血里,你一死,神璧就跟着消亡了,所以你暂且不能死。只是楼主竟然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实在令厉某感到无望。”
  沙沙声不断加大,高温燎焦的头发卷曲蔓延,她扬手一抛,把龙衔珠抛进角落里。五指挑花似的张合,眨眼间三根细细的丝线交错在他颈上。
  她微微一笑,“盟主要是舍不得我死,就拉我上去。如果你抛得下这万丈红尘,想跟我一起下地狱,那我也欢迎盟主作伴。”
  如此一来两个人的生死就捆绑在一起了,只要她落下去,天蚕丝会割断他的脖子,他不得不给她殉葬。
  厉盟主不喜欢受人威胁,结果现在竟骑虎难下了。他唇角的笑变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说:“岳楼主,本座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说多谢,“盟主的喜欢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沉着脸,猛地将她拉离了洞口。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洞底的地火再一次喷涌,一下又冲出了几丈高。
  脱险的崖儿微喘了口气,转身找回了龙衔珠。那珠子滚落在墙角,阴暗处也发出血色的流光。
  她不再耽搁了,转身就往塔外走。出门便见枞言的身影在台阶上徘徊,发现她出来了,快步迎上前。这时厉无咎也慢悠悠迈出了烛阴阁,对插着袖子道:“用完的东西,记好了早早归还。”
  仇家当然不屑和他多说一句话,连招呼都没打一声,扬长而去。
  火宗的宗主看着那两个人走远,气得双眼直冒火星子。他转过身问盟主:“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厉无咎点了点头,“是啊。”
  火宗主想不明白,“他们连杀三位护法,不叫他们偿命么?”
  命当然要偿,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他活在这世上,几时吃过亏?这次弄得这么难看,消息传出去,不知折损多少颜面。但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天来了个人,和他做了一笔交易,让她别费什么周章拿到龙衔珠,事后愿以神璧作为报酬。
  他知道那人是谁,为了维持三途六道的平衡,也算煞费苦心。要她再次触犯天条,这样才好断了紫府君的尘缘,让他继续看守琅嬛。甚至为了把计划进行下去,连四海鱼鳞图也可以将错就错,任它流落在人间。
  比起孤山宝藏,损失三位护法算得了什么。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还指望他们护谁的法!
  火宗主见他沉默,自作聪明地兀自嘀咕:“依属下的拙见,何不让他们闯进烛阴阁?那条龙王鲸为灭火送命,岳崖儿就少了一位得力干将,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省了这一步,自然是不想让那条龙王鲸赴险。他漠然乜视他,“我到今天才知道,我竟没有你聪明!还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猖狂的名字改了?王在上,你也不怕折寿!”
  盟主把人臭骂了一顿,前呼后拥地走了,留下抬不起头来的宗主,卷起袖子连擦了好几把冷汗。
  ***
  崖儿开始计划向八寒极地进发。
  枞言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这么顺利就拿到龙衔珠?厉无咎明明知道你要去救紫府君。”
  崖儿抱着那颗珠子抚了又抚,垂首道:“他领了天帝的惩罚,断尽了仙骨,救出来也是废人,所以厉无咎根本不怕他。”
  话虽说得通,但情理上总有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坚持要你拿神璧来换,你会怎么做?”
  她犹豫了下道:“也许我会答应他。你没有看到烛阴阁内的景象,凭我自己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取出龙衔珠。”
  枞言定定望着她,“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这么爽快地将龙衔珠交给你?分明可以僵持上三五日,最后迫使你拿神璧交换。”
  崖儿想不出原因来,她只知道龙衔珠已经在她手里了,她终于可以出发救出她的心上人了。大司命的那封信,字字句句像刀一样刻在她脑子里。信上说他无衣可穿,无食可用,这对于生活精致的紫府君来说,是多大的折磨!还有冰刑,她在金缕城外的幻境里看到过那种刑罚,千疮百孔,周而复始。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万箭穿心,让她生不如死。
  枞言都是为她好,她知道。可是事到临头又阻止她,让她忍不住心生烦躁。她有些口不择言了,在地心转圈,“你冷静,你看得清楚,那是因为八寒极地里关的不是你的爱人。你知道他走后,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每晚都不敢入睡,怕一睡就梦见他在受苦。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枞言。我连死都不怕,只要再见他一面,让他走出八寒极地,要我干什么都行。”
  关于八寒极地对罪仙的惩处,其实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能靠自己的能力穿破那层壁垒,等同悟道成功,可以不追究其责任,让其再入轮回。可要是有人相救,那后果就不好说了,毕竟盘古开天地至今,还没有人敢擅闯过那里。
  枞言原本是劝她再三思,毕竟这龙衔珠得来太过容易,只怕会有什么玄机。当然他也不否认,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见她坚持,便不能再说什么了,按照胡不言四处奔走找回来的山海图,他化出真身,带她向八寒极地方向飞去。
  既然坚持做一件事,那就做彻底。当初带她去方丈洲,驾的是璃带车,从王舍过去花了好几天工夫。现在他化了真身腾云,速度要比璃带车快上十倍不止,游曳在云层之上,他的体型又大,每挥动一下尾鳍,就能跨越一个洲。
  万里高空上往下看,岛屿连着江海。崖儿以前一直以为九州很大,大到几乎走不出去,现在看来是自己目光短浅了。九州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她躲在枞言的背鳍后往下看,那块像心脏一样形状的陆地,只有手掌心一般大小。
  各种色彩的大陆和水泽,从她眼底一重重划过,她焦急地盼望着,越是在赶往救他的途中,就越是急不可待。
  天是无垠的,太大太大了,因此难免东边大日头正旸,西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枞言在雷电间游走,扭身闪躲忽然直劈下来的飞火,几次擦肩而过,险象环生。
  不能再停留在八重天上了,他说:“这个高度太危险,我要降下去一些,或者飞出这片雷暴。”
  崖儿心里隐隐担忧,曾听说妖和仙是不能踏足八寒极地的,是不是枞言参与进来,会连累他遭遇危险?
  巨大的鱼形从云层上方一个俯冲,降到了百丈的高度。谁知刚平稳,便有惊雷尾随而至,一声巨响后,感觉魂魄几乎和躯壳脱离,从头麻到脚,然后天旋地转,翻滚着栽下了半空。
  所幸还不算太高,落地之前枞言扑腾了一下,挺着巨大的肚皮蹭过了一丛树林,两座山头。等停下后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干脆在地上躺了一阵子。
  雨点噼啪打下来,他的鳍像屋檐,起到了很好的遮挡作用。崖儿在他的保护下连块油皮都没破,还能坐着欣赏山间美景。
  晃晃脑袋,他打了个喷嚏,崖儿探过头来看他,“枞言,你还好吗??”
  他说很好,发现她的头发根根笔直竖在那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一鳍撑地,一鳍指天,“贼老天,我还没到渡劫的时候,劈错了算谁的?”
  温文尔雅的枞言也学会骂人了,大概这段时间憋屈得够呛。大雨过后他才变回人形,同她坐在一块山石上研究地图。
  这是哪里?没有界碑也不见人影,只有从高空往下俯瞰,才能借助地形勉强辨别方位。
  往北又飞两盏茶工夫,地面上越来越荒凉了,只看见绿色渐少,白色渐盛,崖儿知道,八寒极地快要到了。
  忽然一片纯净的雪原撞进视野里来,这里和雪域完全不同,雪域尚且有树林,能看见一点青葱的颜色,这里半点也无。就是一片白,从上往下看,连高山和平原都分不清。
  枞言不能靠近,只好在极远的天顶一圈一圈盘旋,可惜万里浩淼,根本无法发现紫府君的踪影。
  崖儿让他放她下来,八寒极地果然名不虚传,距离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已经足以冻得人牙关发僵了。
  枞言忍不住哆嗦,以前常说天威,九重天上的神佛固然值得敬畏,但从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到现在才明白,那是种多么不可冒犯的存在。
  崖儿有龙衔珠护体,对这种刻骨的严寒没有任何感觉。她转身看向极地的边界,刚要迈腿,被枞言拉住了,“你要想清楚。”
  她轻轻一笑,“我想得很清楚了。”
  天顶有无数双眼睛看着,看着这诱惑上仙的女人,如何再一次犯下弥天大罪。
  一个凡人,哪来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上仙们不做凡人很多年,爱恨情仇距离自己太遥远,早就忘了这颗丹心长得什么模样。众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疑惑地看向天帝,不知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
  上首的天帝正襟危坐,云纹广袖下的拳紧紧握起来。他也在等待,等她迈出最关键的一步,只要结界被她穿破,触犯天规就彻底坐实了。
  这蝼蚁般的凡人,每前进一寸,他唇角的笑痕便加深一分。不愿让众仙看出他的期待,他刻意闲谈着:“本君忽然想起来,紫府君在领罪那天说起,说这凡人有了身孕,才过去两个多月而已,孩子生下来了么?”
  生个孩子耗时自然不会这么短,有的仙比较悲观,揣测着:“不会是掉了吧!”
  也有人摇头,“仙根仙胎,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孕育的。当年贞煌大帝和璇玑佛母……”后面的话便吞进肚子里去了。
  紫府君的身世虽然人人知道,却没有谁敢多作议论。关于这段机缘,官方的解释是贞煌大帝路过忘川河畔走累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了会儿。后来璇玑佛母也来了,也走累了,也坐下休息了会儿,于是紫府仙君就这样坐胎了。至于璇玑佛母怀他究竟怀了多长时间,这个很难定论,毕竟体系不同,又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沦为谈资太失格。不过紫府君是个天生天养的可怜孩子也是事实,出身再辉煌,爹不亲娘不爱,所以长到万余岁开始向往爱情,其实情有可原。
  天帝并不真的关心那个孩子,他知道完全是紫府君在胡扯。他看着那个凡人步步迈近,只差一点儿了。可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凭空出现,飘渺的丝缕幻化成实质的身形,拦住了她的去路。
  天帝拍案而起,一声暴喝回荡在天庭的瑞霭梁柱间,“这个混账!”


第81章 
  “咚”地一声,崖儿撞上了个坚实的胸膛。雪白的一片衣衫闯进她视野,离得太近,两眼几乎贴在那衣料上,只看见细密的缎质经纬,和缠绵飘来的流云纹样。
  起初撞得有点懵,她扶住了额头。再一想不对,这时候不应当有人横亘在她面前的。她退开一步正欲拔剑,一双手臂环绕过来,温柔地,有力地圈住她,一言不发,但能感受到袖下微微颤抖的双手。
  心脏忽然被击中,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她记得这个温度,记得这个力量。可是之前遭遇过关于他的幻象,她不敢轻易相信了。八寒极地没有指引,是永远走不出来的。她知道他被流放进极地之前受过断骨抽筋的苦,也许他现在正卧在积雪里等着她去解救,怎么可能站在极地边缘!
  可恨!她怒不可遏,抽出朝颜便向对面的人刺去。一轮眼花缭乱的奇袭,长剑似鞭,迅如急电,将他攻得连退好几步。
  忙于应对的人没想到,久别重逢后迎接他的不是温香的怀抱和娇软的思念,居然是这一顿好打。他又气又好笑,“是我!”
  她咬紧槽牙,“杀的就是你。”
  他也有些慌了,难道是误听了什么传言,以为他在外面有人了,要痛杀负心汉么?
  空手实在接不住这彪悍的攻势,他震袖化出天岑剑。自然是不能和她真斗的,不过见招拆招化解她的招式。她却恨极,翻腕向他脖颈横削过来,他吃了一惊,仰身避让,不料她动作奇快,反身便追加一击。他只得挺剑相迎,心里暗暗惊讶,以前只知道她武功了得,但从未领教过。今天倒好,她下手毫不留情,真像见了十世仇人一样。刚拆完一招,眨眼她左手的刺蒺便由纤丝牵引着向他面门攻来。当地一声,他抖剑拍落暗器,这时她右手的朝颜已经到了他鼻尖。
  这女人是不是疯了?他斜剑而上,天岑从她剑底弹出,剑身平拍击中她的左肩。他趁乱暧昧地调侃:“你想谋杀亲夫么?”
  她全当没听见,吃痛却不退缩,阴沉着脸卷土重来。只听剑风飒响,纵贯而下,一击不破再接一击、再接一击……一瞬便和他的天岑交击数下。用力之大,震得他虎口一阵发麻。
  “你到底是怎么了?”再这么下去,他就不得不擒住她了。近身缠斗,她的发丝凌乱地横过秀面,他看见她赤红着眼,眼底有波光,心头便牵痛起来。一个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不让她有满腹怨气。
  崖儿心里的苦楚没人能懂,明明只要迈进极地,一直往深处去就能见到他了,却被这妖魅拦阻,让她前行不得。她又气又恼,全部的愤怒都融进了攻势里。她要斩断这幻境,刺穿这赝品,她不能再耽搁了,她要进极地。
  “让开!”她长剑去势迅捷凶猛,剑首擦过他的颌下,虽然刺了个空,但也划破了他的皮肤。热热的一滴血落下来,落在纯白的衣襟上,红得像他眉心的烈火一般。
  “月儿……”枞言焦急地唤她,他冷眼旁观了半晌,发现来人恐怕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有血!”
  任何幻境,见血即破。崖儿在一片剑影里听见枞言的喊声,才犹疑着放缓了攻势。对面的人苦笑了下,“你的本事真是见长,杀了我,你不会后悔么?”
  她顿下来,奇异地看向他。
  这人……是她的仙君么?分明一样的五官,可气势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前他是枝头的新绿,是雪后初晴的阳光,是读过《花间词》后心底留下的芬芳。可现在的他,给她深海一样的感觉。从他的眼,到那光洁额头上如花瓣又似烈焰的印记,都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她迷茫的样子都透着可爱,他慢慢笑起来,“相别两个月,真的不认得我了么?”微一震袖,天岑化作流光收回他袖中。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我本以为你见了我会高兴,没想到居然执剑相向。”到她面前了,目光缱绻地在她脸上流转。抬手落在她肩上,玲珑的肩头拱着他的掌心,虽然有些事让他印象模糊,但她的一切相较从前更深刻百倍。
  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张惊慌的脸,他听见她颤声问:“仙君,是你么?”
  他微微侧着头,神情很骄傲,“本君风姿超群,难道还有谁能冒充我么?”
  崖儿半张着嘴,忘了阖上。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你以前怎么称呼我?还想得起来么?”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呢喃:“叶鲤,我一个人的叶鲤。”
  她手里的剑终于落在地上,没错了,这是他。
  他张开双臂,她简直像不要命了似的,一下便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紫檀香浓厚醇净,一丝一缕填满她心头的裂缝,她竟笑不出来。满眼流不尽的泪,仪态尽失,如果让楼里人看见,大概会惊脱下巴。
  只有在爱人面前,她才会表现出这种脆弱来吧!枞言立在一旁喟然长叹,到现在才明白爱与不爱的区别。他认识她远比紫府君早,可生命中的提前到场,并没有为他赢得先机。来得早不及来得巧,喜欢终究和爱有区别。
  他们腻在一起,哭哭笑笑尽是人间悲欢。崖儿捧着他的脸,擦他眉心的印记,“这是什么?以前没有的。”
  他把她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亲了一下,“别擦了,擦掉了皮也没用,这是堕仙印。”
  崖儿不懂堕仙的含义,枞言心下却一紧,一位上仙若是入了魔道,那么天地间便再也容不得他了。
  可他倒不以为意,笑道:“断我仙骨的时候,我心里生了杂念,一不小心就往斜里岔了。没什么,只是个印记而已,留着吧,还可以用来吓唬人。”
  崖儿失笑,再审视他,除了眉目因那一抹红色变得更妖娆些,其他不见太大改观。性情……应当还是以前那样随遇而安吧!听他说断仙骨,她心里五味杂陈,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从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
  摸的人专心致志,被摸的人虽然很喜欢,但毕竟有外人在场。他脸色泛红,扭捏地瞥了枞言一眼,“对不住,我们分开太久了。”
  崖儿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回身看枞言,她只顾重逢,把他给忘了。
  忙拉仙君过去,介绍他们认识。紫府君向他拱起手,“我们好像不是第一回 相见,多谢你伴在她身旁。”
  枞言勉强笑了笑,回礼道:“琅嬛上空,远远见过一面。月儿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刀山火海陪她一起走。”
  情敌相见,剑拔弩张是常态。枞言的话里虽没有棱角,但机锋分明。他在她身边是出于他们之间的情义,用不着谁刻意来感激他。
  紫府君听后不过淡淡一笑,他有圆融的风度,也从不为一点小事怒形于色。不过心里有数,以后多加提防就是了。
  暮色缓缓爬上头顶,有夜雾在脚下萦绕,他立在烟气里,斜阳映照在他眉间,依旧是占尽风流的人上人模样。
  他看向天顶,叹息着:“太阳要落山了……极地里没有黑夜,睁眼就是天光大亮。”可能那一仰头的动作牵扯了颌下伤口,嘶地吸了口凉气。
  崖儿忙替他捂上,讪笑着:“我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幻象,所以下手狠了些。疼么?我给你揉揉。”
  他眼波一漾,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崖儿只觉甜腻漫上身来,心里却又酸苦,哽咽着,重又偎进他怀里。两条手臂紧紧抱住他,害怕他飞了似的。等略平了心绪才问他究竟是怎么逃离八寒极地的,“我拿到了龙衔珠,本打算进去救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得知她要闯八寒极地,心里是怎样一番复杂的感受。会油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自豪来,他的女人敢不顾生死,进入那个无人敢踏足的绝境,证明这场爱情轰轰烈烈之余,也是掏心挖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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