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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鲤奇缘(骑鱼历险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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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头坚持道:“官人,你下船去吧,钱押司知道了就麻烦了。”
  白水部打个饱嗝,坐在原地不动了。
  小丫头张手推他,突然两手穿过了一片水雾。人形的水雾被她一搅,登时四散。小丫头吓得脸色发青,提起水桶就跑了。
  白水部缩了身形,悄然走进船舱,差点被一只绣花鞋踩中。他顺势站到鞋上,攀着腰带爬上罗裙,又扯着披帛爬上肩膀,然后一跃跳进莲花冠子里,隐在一片金银绚烂的首饰中。
  这位佳人抱着琵琶,正百无聊赖地闲坐。周遭几位歌伎,或涂檀口,或玩指甲,都闲得很。这几位风姿很美,不像会被从酒席上赶下来的主儿。白水部攀着花冠边缘,往屏风那边看了看。那里隐约有三个穿便服的人,认不出哪个是钱押司。两个人坐在屏风床上,一个站在旁边,不时看着窗外。他们不时把头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很低。不久,坐在床上那个扁脸胖子从袖中掏出了一本簿子,站着的那个连鬓胡子赶紧揣进了怀里。
  白水部悄悄打了个响指。
  那三个人都舒了口气,相视而笑,喊外头的歌伎进来,一时管弦歌舞,热闹非凡。白水部跳下去抓着银蝶钗儿,一荡,恰恰跳进连鬓胡子袖中。
  他扯开书角儿看了看,见是一本帐册,里头还有许多官员姓名。恰逢老鸨携银瓶来点桂花金橙汤,白水部心生一计,溜出来藏身青盐碟儿下。待那老鸨为众人奉了汤,将汤瓶放下,他五指一张,连鬓胡子碗中汤水一荡,猛地浇了出来。连鬓胡子烫得嗷哟一声,手一动,将凭几上的汤瓶带着了,白水部顺势一推,汤瓶摇晃一下,整瓶水都倾在了他袖子上。
  席间尽皆变色。那扁脸胖子怒吼一声,掀起他袖子抖水。另一个三绺胡子满面阴云。那连鬓胡子已经傻了,忙忙将账册取出来,从身畔歌伎那抢了手巾,一个劲地擦拭。老鸨连连赔礼,喊道:“官人息怒,燕燕快取熏笼!”
  歌伎早将熏笼取来,神色惶惶地拢上香炭。连鬓胡子一把将歌伎推开,眼睛瞪得铜铃大,将账册向下翻开,摊在熏笼的薄纱上。
  一股水汽蒸腾而起,丝丝缕缕向一个角落飘去。如有神助,账册很快就页页松干,并无粘连。烘烤完毕,众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了。
  连鬓胡子当着扁脸胖子的面,将账册妥妥帖帖藏进怀里,还轻拍两下。老鸨战战兢兢,再度奉上汤水,三人吃了,便命靠岸。岸上几盏灯笼,早有人牵马候着。他们陆续登岸,骑马去了。
  最后一缕水汽收入瓶中。白水部吃吃笑着盖上墨瓶,拎着系绳甩了两圈,将燕燕头上的一朵菊花抛入河水,再轻轻跃下。河水泛着白沫,推送着菊花远去。他在花蕊中安然入梦。明朝醒来,就能看见东京城了。
  等连鬓胡子笑眯眯地翻开账簿,发现每页都成了白纸,脸色不知该有多好看。
  ***
  黎明,他伸个懒腰醒来,看着若明若暗的天空。到京城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还有个人要见。熟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鱼周询。
  城西,聂十四娘宅。她是鱼周询的外室。今日十月初五,鱼周询必在此过夜。
  跃入后园,扑鼻满面桂花香。几峰乱石叠云,密种数棵芭蕉,蕉下一条石子路,引往小院中去。脚下苍苔湿滑,他扶上布满薜荔的石壁,满手的露水。一步步前行,片刻后,触及一片光秃的石壁。未及反应,脚下软草一陷,整个人都忽地下落,耳边响起了铃声。天空变成了一个圆。这是一个两人多高的陷坑,泥土湿润,杂草新鲜,显然仓猝而就。
  细细簌簌的铃声中,一盏纸灯在陷坑边一闪,有人在暗影里哈哈大笑:“果然来了!”
  白水部遮挡着灯光,喝道:“什么人?!十四娘呢?”
  那人笑道:“你放心,十四娘的姑母病了,她两日前就去了姑母家,鱼大夫今日不会来了。”另一人出现在他身后,巨大的影子投上高高院墙:“白水部,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恭候多日了!”
  白水部冷笑一声:“恕我白某人记性不好,不记得讨了哪位的嫌。可否明示一二?”
  那壮硕个子道:“少废话,有人举报你偷了常平仓截留转运的账册,快交出来!”
  谁会知道这种事?!他心下暗惊,仍微微笑道:“偷?我一介文弱书生,一不能飞檐走壁,二不能隐迹藏形。常平仓的粮食转运,该问各州县码头才是,怎的讨帐册讨到我身上来了?”
  坑边带头的两个脸对脸看了看。那矮的道:“确实……”高的瞪他一眼:“咱是办差的,管那么多干嘛!”
  白水部喊道:“两位,不如先拉我上去,再慢慢叙话!”他的手摸索着身后湿润的土壁,水从壁上渐渐渗出,汇成细流聚到脚下。
  突然坑内红光噼啪一闪,白水部跌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地上的人忙伸头一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高个的大笑一声,对矮个道:“道长说有古怪,果然如此!”他晃了晃黄丝绳,底下连着一串符纸,金光闪闪,横贯地面数道,恰成一个“困”卦。陷阱口就在第四爻上。他踢下几块碎土,对白水部道:“别白费气力,这坑可是神仙挖的,凭你有什么法术,都别想上来!”
  连水遁都不行,什么烂坑!白水部扶着腰爬起来,一脸烂泥道:“壮士,先把我弄上去,有话好说!”
  高个嘿嘿笑道:“道长早说了你花样多,想上来?明早吧!柳二、孙大,你二人在此守着。弟兄们,歇息了!”
  什么神仙,什么道长?是什么人和我过不去?白水部满心疑惑。
  听着脚步声纷纷远去,近旁两个小兵又坐下吃酒,他捏起泥巴团子就往外扔。泥团飞到离地面还有半尺的地方,就跟焦了翅膀的鹌鹑一样,噗地往下掉。梧桐叶子旋舞着落下,一碰到下面看不见的结界就掉不下来了,跟落在玻璃上似的。忽然,一片金色竹叶倏然滑过空气,飘进坑里。不多时,又有几颗桂子掉了下来。白水部捡起竹叶和桂子,双眼发亮。看来,东西小,进出快,就容易穿过屏障。他用双手挖掘,在土壁上抠出了几个落脚地方,想爬到上面,再变小逃走。可土壁太过湿滑,他几乎一脚踩陷一块,努力几十回,都以摔下来告终。最后,他想出法子,把水变成铁梯,顺着爬了上去。可他一伸头,就碰到了脑袋;伸手一探,手也伸不出坑。他将身缩小,一跃而起,一下就突破了屏障,看到了坑外情形——原来这结界是用符纸线绳做的,如果他现在跳到坑边,立刻又会被阵法困住。他四脚朝天跌落在地,叹了口气,捋捋汗湿的头发,听秋虫在深草里呜咽。
  有谁能垂下钓线来接应就好了,或者突然下场大雨就好了!一场大雨带来的丰沛水量说不定能帮他破了阵法。可天上星斗明灿,纤云微微,根本没有要下雨的意思。离坑沿两寸,一只蜘蛛开始结一张罩住洞口的大网,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三根经线,八根经线,好……一圈,两圈,三圈,四圈……直到守坑的小兵睡去了,他还在耐心地数蜘蛛结网的圈数。想到当年结网捉住鲤鱼的情形,他不由噗嗤一笑。
  天光终于大亮。露水浸湿了他全身,凉飕飕的。
  一只蓝斑大凤蝶飘悠然下落,似乎被他身畔一支白菊吸引。白水部霍然站起,正要鼓起腮帮将它吹远,凤蝶已一头撞上蛛网,挣动不休。蜘蛛悉悉索索向它爬去,白水部忙抓起两手烂泥投掷,一下把罗网打出大洞。凤蝶带着足上一线蛛丝脱离蛛网,眼看就能成功飞走。白水部一个激灵,忙将身缩成绿豆大小,在脚下变出铁杖,将自己送到了蛛网上。
  站在网上,足下像踏着无垠虚空。白水部抛出衣裳里抽出的麻线,拴住蝴蝶,然后一把扯断了蝴蝶身上的蛛丝。蝴蝶带着他悠悠飞起,翅尖碰到结界,在虚空中擦出蓝色的火花。它猛地掠低了些,又再次向上冲去。蝴蝶自身要穿过屏障并不费力,可要带上他,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白水部心想守坑小兵现在看不到自己,不如骗他们过来引起混乱。他大喊一声:“都起来!人都逃走啦——”他人虽变小,嗓门可没有变小。
  两个小兵惊得猛地从蕉下青石上滚落,揉着眼睛往坑边走:“噫?人呢?”他们提着单刀在坑边慌慌乱走:“人呢?!”昨日那带头的闻声赶来:“作甚么!你们乱嚷甚么,别乱动!”迟了,白水部运气简直太好,小兵的脚已经咔哒绊上了黄丝绳。作困卦第三爻的符纸突然断裂,整个卦象为之一变,成了“习坎”。二水相叠,奔腾澎湃!
  无形的罗网松了!西风刮来,凤蝶一挣而起,带着白水部,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出院墙,飞上蓝天。
  朝阳初起,霞光万丈。
  地上的人惊恐地叫了起来:“蝴蝶!”“他变成蝴蝶飞走了!!!”
  高天之上,远远传来清晨的鸟鸣。白水部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桂香的沁凉空气。
  皇宫、御街、仙洞桥、大相国寺……他看见了整个东京城。

    
第73章 蜃楼
  离金明池不远,花竹扶疏,萧萧秋草。一群绣带罗裙的明丽少女正在打秋千,一个个穿花蝴蝶也似,升似朝霞起,落似彩云归,此来彼往,谈笑悦耳。种种兰麝香风迎面袭来,又倏忽远去。
  金灿灿的菊花丛畔,倒卧着个黄衣人,右手支颐,左臂趴着个铜钱大的小龟。他一对眼珠黑白分明,老是转来转去,不时暗窥裙下风光,正是东京城的小土地谢子文。
  “老土!是不是你这厮卖我!”凤蝶飞过,白衣人凭空闪现,一把捋起袖子将他揪起,又一把推倒在草地上。
  谢子文懵了一下,立刻挣扎:“白铁珊,松手!一年没见,怎的回来就闹!”
  白水部把他按在地上,喝道:“我得了账簿,就立时放出纸鹤,单告诉你一人。若非你告密,怎会有人知晓账簿在我手里?”
  谢子文伸开五指按住他脸:“停——什么账簿?有人又是什么人?你又闯了什么祸?”
  白水部挑眉:“赈灾粮食的账簿,你不知道?我听见那兵丁说,对付我的是个‘道长’!除了你这个常穿道袍的家伙,还有谁有本事害我!”
  黄衣人喊道:“千古奇冤!我真没收到什么纸鹤,更不知道什么账簿。没有黄金万两佳丽三千外加五斤香油,我绝不便宜卖你!”
  白水部松了手:“不是你?”
  谢子文涨红脸道:“若是我害你,就让我再吃不到美酒佳肴,就算吃到也会变成狗尿狗屎;我要是对你有半点隐瞒,就罚我再看不到美人歌舞,就算看到也会看成血盆大口的夜叉——这样行了吧?”
  白水部还真怔了一下:“这么毒的誓,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刚才疾言厉色,却眼底平静,毫无杀气,谢子文心里明白过来,怒道:“你分明是信我的,吓我好玩么!一年不见啊,亏我还担心你!”说着,他一跃而起,拔腿就跑。跑出百来步,却听见后面叫道:“谢子文,哪里走!你不要你小兄弟啦?”白水部站在原地,捏着小龟晃悠。
  谢子文乖乖回来,夺过小龟揣进袖里。“还待怎的?我发个脾气不理你都不行啊?你这是龙王管土地——管太宽了吧!”
  白水部微微一笑:“昨天我差点回不来,家里也未必安全了,就去你的土地庙吧!”
  “半年前就拆迁造新衣库了……”谢子文悠然道,“东京城哪座菩萨都比我大。”
  白水部愣了:“那你现在住哪?”
  谢子文得意洋洋地往东一指。
  白矾楼上的客房里,东京城的土地爷谢子文,四仰八叉坦腹东床,小龟在他的白肚皮上爬来爬去。白水部箕踞在侧,一面阐述前因后果,一面对付一只胖大石榴。
  谢子文伸脚踢他一下:“水货,给我来点。”
  白水部老神在在道:“休想!”
  “现在是我养你!石榴也是我出钱!”
  白水部大发慈悲地掰了块石榴塞进他嘴里,接着讲聂十四娘宅中发生的事。
  隔一会儿,谢子文再踢他,“那个账簿到底什么样儿?就那么要紧?”
  白水部一颗颗吃着石榴籽儿,凝神思索:“记的人名虽多,不过是底下的小脚色。往上追溯,也不过是追溯到常平仓守、知州、知县等人——出了这样的事,这几个调度粮食的官员跑不了干系。唔,我拿给你看看。”他从腰上解下墨瓶,拔掉瓶塞,又端茶含了一口,噗地喷向白云母屏风。
  墨瓶里升起丝丝缕缕的墨线,向湿润的屏风袅袅飞去。一会儿,十六面簿记就在屏风上完整显现。白水部挥袖一拂,又换了十六面。
  谢子文直起身子看了看,点头:“适才听你所言,那个什么‘道长’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请得动这种人的,也不会是泛泛之辈。是不是你惹了哪位太岁,如今他在借刀杀人,用这账簿作借口想除掉你?”
  墨字从屏风上溜下来,乖乖爬回墨瓶。白水部看着这些流淌的墨线,叹了一声。“新政已废,我如今乖乖地治水,再太平不过,还能惹谁?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是谁截了纸鹤?是谁引开聂十四娘预先设伏?除非……”
  谢子文沉默片刻:“……鱼周询可疑。”
  白水部道:“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站在我们这边。”
  一片桐叶伴着三五雨点飘到窗下。风雨欲来。凭栏看去,满街柳树皆摇摆不定。白水部下了床,起身关窗。更多的桐叶迎面飞来,忽一瞬,都变作黄色符纸。
  “小心——”谢子文大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已从墙里抽出两块方砖嗖地飞出,一块撂倒了白水部,一块重重地把窗拍上。
  突然,门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笃、笃、笃……白水部从地上爬起,凑到门缝去看,却只看到铺地的木板。
  窗扇也响了起来。隔着窗纸,有个似手非手的东西不住拍打着,啪、啪、啪……
  谢子文拔下头上铁簪,一下把方砖刺成粉末,曲指将粉末向几扇窗户弹去。墙壁动了起来,像捏泥巴一样,窗子弥合成缝,转眼都消失不见。他扭头喝道:“快守门!”
  白水部张袖一扫,整壶茶都泼到了门上,水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止”字。
  敲门敲窗的声音都暂时平息了。屋里一片死寂。
  谢子文慢慢退后,白水部也步步回移,靠到一处。
  “水货,我怎么觉着……有点害怕……”
  “……你自己怕就好了,别说出来。”
  一语未了,四面八方疯狂地响了起来!甭说门了,墙壁、承尘和地板都似被千万只手拍打,满室尘土飞扬!两人不禁捂住双耳。他们没有看到,门上用水写的“止”字在怪力影响下慢慢滴淌,竟成了一个“步”字。一股血水般的液体顺着“步”字最后一划,从门缝底下淌入室内,向谢、白二人蜿蜒流去。
  红水转眼间就沾到了白水部的靴底,突然化作怪手暴起。谢子文正顾着听拍打动静,忽听白水部大叫一声,人已被向外拖去。谢子文飞身去抓他手,身子仰跌地上,右脚往地上一踩,登时与砖石化为一体。
  僵持好一会,谢子文额头见汗,手爆青筋。白水部叫:“别松手!松手跟你没完!”谢子文骂道:“要你说!”
  白水部只觉越来越支撑不住,还待说什么,脑后猝然一声爆响,一块木板砸他脑壳上。谢子文满目尘灰,连呛了几口:“糟了!咳咳……门……”白水部扭头一看,门已四分五裂!两人还怔着,尘灰中跃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衫剑客。他单膝跪地,举剑作揖:“主人,燕三来迟!”谢子文松口了气,瘫坐在地。
  白水部被尘土呛得咳嗽不住:“燕三,你怎么来了?咳咳咳……”
  燕三搀他坐起:“我看到主人留下的鲤鱼印,一路追来的。”
  白水部伸手推他:“快走,这里危险!”
  谢子文忙道:“别赶帮手啊,他八字有六火,这破法术似乎怕他的戾气。”
  那只血手已经消失无形。木门似乎被一剑劈碎,木板和碎屑散落在地上。喧嚣似乎随着刚才那一剑沉寂了。
  白、谢两人向外看去。门外是茫茫虚空,雾气弥漫,奇异的光点在里面流转不休。
  燕三大惊失色:“刚才……刚才外面明明是酒楼啊。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弹琵琶唱曲,一楼二楼座无虚席。有个伙计抱了酒坛子下去,我还撞到了他。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白水部扶墙站起,拍他肩道:“这是幻术,千万小心。”
  三人走出了屋子。视野中皆是雾气,隐约显现亭台楼阁,又似涌动着毒虫猛兽,漫漫漠漠,渺渺冥冥。唯有这个房间,悬浮在太虚之中。
  “这是什么?”白水部问,“这些景象怎么这般熟悉?那座桥,那株槐树……”
  谢子文沉声道:“别看了,只怕是蜃楼。都是你看到过的东西幻化的,当然熟悉。”
  白水部奇道:“怎会是蜃楼?”
  “听说过海边和大漠的海市蜃楼罢?这种术法,可不是日光和水汽的把戏,而是用古镜施法,照出人的心魔。据说在幻境中,你会面对最难面对的事,遇到最难过去的坎儿。你须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就是蜃楼镜术的可怕之处。如果不能过自己这关,自净心魔,就会被幻像困死在这里!”
  燕三问:“那古镜会藏在什么地方?”
  谢子文道:“它暗藏幻境之中,极难察觉,人执此镜不能自见其影……”他话没说完,身子登时虚化,随风散去。
  白水部急拽他手,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头一看燕三,他也消失不见。
  白水部陡然置身郊野,眼前绿草如茵。他疑惑地走了两步,忽见前面树林里,飘动着一片熟悉的衣裾。销金鹅黄绫衣,嫩生生的颜色,直刺进眼里。
  从树后转出,他惊讶地叫了出来:“清莲?”
  袁清莲一身鹅黄衣裳,含羞带怯地站在林间,带着茸茸的光线。她眼睛看着地上,柔声道:“你还不快来。”
  仿佛回到了那个寒食节。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来。迷恋、爱慕、幻想、痴情……都才刚刚开始,像早春的桃蕾含红未发。
  他跟在她后面,向前走去。林木后退,花影后退,柳烟后退,楼台后退……满院牡丹摇曳。
  袁清莲在山石上坐下,掐下了一朵姚黄牡丹。他站在她身边。
  高天上流云舒卷,天色湛蓝如洗。
  她微微一笑,唤道:“夫君。”
  他奇道:“你说什么?”
  袁清莲绯红了脸:“别妄想我再说一遍。”
  “清莲……”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看见这些?
  牡丹消失,湖水消失,香车宝马,鼓乐喧阗。
  “新妇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堂下放着一副马鞍,袁清莲花髻青衣裳,戴着销金头纱,从青布条上款款走来。一个红衣小姑娘捧着镜子在前导行。众人拍手唱念:“小娘子,跨马鞍!小娘子,跨马鞍!”
  袁清莲跨过马鞍,进入门庭,来到里间床上。他行过坐鞍礼,也被茶酒司仪引到里间,用织梭挑开新妇头纱。袁清莲睨他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不久,亲客退去。红烛摇曳,满室生春,这便是礼成了。
  春日赏花作诗,夏日泛舟弹琴,秋日采撷嘉果,冬日踏雪寻梅。隔年,园子里有了婴啼。再后来,童儿们爬树斗草,做各种游戏。袁清莲在窗下支起绣棚,给孩儿缝制换季的衣裳。他抛了书,拦住幺子。孩儿撞到他腿上,抱着咯咯笑。
  他将孩儿抱到膝上,掐了一朵牡丹逗他,忽然间迷茫了。他走到水边,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他急忙看孩儿,孩儿滴着涎水,嘻嘻哈哈地叫闹。再往水里看,臂上仍是空无。
  入夜,妻子安顿了大小孩儿,唤道:“夫君睡罢。”他走进卧房,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仍是华灯,仍是红帐,仍是满堂月华流素。一切仿佛倒退回新婚那日。
  他忽问:“镜子在哪?”
  她讶然:“什么镜子?!”
  “我们成亲那天,导行新妇的女子捧的镜子。”他怔了怔,当日的情景,一分一毫都想起来了。在新妇前面,红衣小姑娘捧着古镜,踏着青布条款款走来,对他一笑,眼里装满了星星。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她多么像化为少女的小鲤鱼!不是模样儿像,而是她走路的姿势、微笑的样子、眼波流转的神情,如今回想起来,竟越来越像!天啊!她怎么会带着古镜,来到这里?
  袁清莲紧握他手不放:“困你的觉,找什么镜子!”
  他挣开她手,起身翻箱倒柜。袁清莲起身抱紧他臂膀:“夫君!夫君!!!”
  他伸手向里,探到她嫁妆箱子底下,触手坚硬冰凉。袁清莲眼中含泪。隔帘传来孩儿啼哭。
  他把镜子拿了出来。
  袁清莲微笑了,带着无奈的凄切:“这里有什么不好……”
  他轻轻揽住她:“这里很好,有我多年前做梦都想要的一切。可安排这个梦境的人,未免低估了我。见过天地山河、感念过众生疾苦的人,哪有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哪有一世醒不了的痴梦。我愿对实境千里荒烟,不要梦中十丈软红。”
  他身上柔光褪去,不再是柔软的蓝色绸衣,而是来时穿的白色布衣,胸前也赫然出现了鱼木刻成的鲤鱼哨。
  他从她身后举起鸾镜,镜中映出周遭一切,唯独没有他的形影。
  一整个琉璃世界自他手中滑落。
  有那么一瞬,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情景。
  然后,于极静处,又有了轻微的喧嚣。
  睁开眼,青砖满地,月华如水。走到廊上,远远地,有人焚香拜月,祈祷夫妻恩爱,岁月静好。这才是真实,她早日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而他还独自在尘世伶仃漂泊。
  走进阁楼,拨开蛛网,里面布局陈设俨如梦中卧房。他走到窗畔,满覆尘灰的妆奁突然跌落,干枯的花瓣纷纷扬扬。干花底下,半埋着一卷撕碎后又勉强拼缀的《太平广记》。指尖甫触,余温犹在,他不禁闭了下眼睛。
  起身开窗,狂风涌入。
  他自雕窗跳下,像风一样,那么自由。

    
第74章 妖道
  东京城中一所隐蔽的小宅里,墙上挂着一幅七八尺长的大画。梁柱上盘绕着一条青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阴森地望着画里的亭台楼阁,像在监视。
  突然,画上隐现一个少女身影,轮廓越来越清晰,渐渐凸出纸面。
  青蛇嘶嘶地游下梁柱,爬到了小案几上,瞪视着她。
  画里的少女影子挣扎了一下,翩然跃下。红衣少女打了个转,低头凝视指间的残香。这是能引她进入他人幻梦的梦甜香,已经烧得只剩半寸了。
  “好险,好险。”她拍拍胸口,“烧完就回不来了。”
  青蛇作出攻击的姿势,嘶嘶有声。
  她却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去,敏捷地绕过它的扑咬钳住它的七寸:“好阿青,你这么尽忠职守做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放心,我跑过那么多次都没成功,不会傻到再跑啦!”
  “此话当真?”“白水部”轻轻一笑,伸手揭起珠帘,飘然入内。
  鲤鱼的胸口又是一跳。这张脸,每次都要让她惊悸一回。她总盼着是那人真的来了,又总是在下一眼发现这是白麓荒神的幻影。
  她垂下眼帘,扬手把阿青丢到他身上。青蛇吓得哧溜一声下了地,离白麓荒神远远的。
  “我的昀羲。”白麓荒神用她最思念不过的那个人的嗓音说道,“你做错了事,你说这回我要如何罚你?”
  “你要如何罚我?”鲤鱼没好气地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只差一件事了!”当日白麓荒神定下的三件事,她已经做成了两件——背完了三千册书籍,也完成了七十二种身份的试炼,只剩下劈开瘦西湖之水整整一日这件未能完成。
  “那又如何?”白麓荒神昂首笑道,“你一日不会那劈水之术,你就一日离不开我。”
  他一扬手,鲤鱼身周出现了一个光牢。她拍着光柱,叫道:“放我出去!”
  他的眼神也变得冷冽。“你用圆光术察看他下落,我虽不悦,可曾真正阻止过你?你私自拿了我的梦甜香,找到镜魄交给那人,破解他的心魔幻境,这一切都在我眼皮底下发生,我也没有阻拦你。只是,李昀羲,你要怎么报答我?不该向我跪下赌咒发誓永不再犯吗?不该痛哭流涕许诺再不见他吗?”看到她冷漠疏离的眼神,他的火气越来越大:“李昀羲,你到底有没有心?!”
  “主人。”青蛇战战兢兢地提醒道,“你真个动怒了,这不对劲。你向来不动真怒的呀。这话,从来是别人问你的……”
  白麓荒神一脚把它脑袋踩扁,一掌拍在光牢之上,震得它嗡嗡作响。
  “我惜护你,纵容你,为你坏过无数次规矩,待任何宠物都不及你万一——我待你如此,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又何曾有心!”鲤鱼怒目喊道,“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过是上古之神的残剩之物罢了,你是混沌,你跟尘灰木石没有什么两样,你怎会有心!怪物!”
  他震了一下。
  他用存世以来从未发出过的微弱声音说:“你再说一遍。”
  鲤鱼更响亮地回应他:“怪物!”
  “我怎么会是怪物,我怎么会是怪物……”他抬起头来,按住那块被她说没有心的地方,露出了能让人魂魄颤抖的微笑,“呵。我可是神明,辈分在现世一切神明之上。人人敬我,人人畏我。星辰日月,大地山河,无不是混沌,莫不在我掌中!”
  一道雷霆劈在院中,天空顷刻间暴雨如注。
  ***
  燕三神色萧索地踏出了最后一寸雪域,披着一身零落雪花。耳边忽然响起市井喧嚣,顷刻身上雪花幻去,眼前分明是城外的菜市。他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方才幻梦中的寒冷,这才开始四下张望。因为担心白水部他们找来,他也不敢离开,只在原地等候。约莫过了一刻钟,一只纸鹤叽啾而来,在他头顶扑翅不已。这是白水部、谢子文等人惯常用的信使,但因施了法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只翩翩飞舞的红喙白毛小鸟。这两年来,他也见怪不怪了。
  看到纸鹤,他一下子就心定了。
  “燕三!”白水部跟在纸鹤后飞奔而来,扬声唤道。
  他转身,眼里泛起欣喜:“主人!”
  白水部抱定他肩膀,急切地问:“没事么?”尚未化尽的雪花一下子冰到了他的手。
  见他瞬间面露惊诧,燕三带着勉强的笑意说:“没事。主人可好?”
  “你这是去了……”白水部止住。这一身的雪,多半是幻境中见到燕泥儿了。他按下叹息,回道:“我无事。你可见到子文了?”
  燕三道:“怎么,主人还未与他会合?”
  白水部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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