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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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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手掂量白玉圆石的重量,对光分辨莲脉薄透的纹理,将心中所想老实说给打趣我的人听,“这什么东西,管它去作甚……”
  乌木骨扇终于落到地上。
  扇子主人站起来跳脚,一根手指细微抖动,“……苏鹊,你是当真还是作假!”
  我发觉一项趣事。
  这人啊,本来狡诈。越到了满腔沉郁的时候,越喜欢苦中作乐。就是真的倒霉到了底,他也会借着嘴皮子揩揩别人油的功夫,缓缓爬将上来。
  不过苦了近身,打趣反遭一耙的人。
  我不地道的笑起来。
  张眼能见想见,使我泰然舒畅,平添几分戏弄的心情。
  景元觉回过其中的味来,明显是恼羞成怒,想过来武力相向,又停步榻前,“你本事了,顶恁个大包还笑得出来!”
  他怒了一刻,却自己崩坏了拉长的脸。扭头一声假咳,“咳……”
  我用鼻尖去想,也知道现在的模样称得上滑稽二字,不便同他计较。原本在阶上磕一回,数十年往故的听闻淡成昨日的旧事,思来想去,也是一件划算的事。至于惊动本来在大宴宾客的君主,回来闷气等候……
  是我有错罢。
  “脑袋疼……”
  害人久等,寻人开心,适当的示一示弱,总是好的。
  景元觉拂袖低头,相当有气势的瞪下一眼,哼了一声。君王兴师问罪的架势,果然与常人负气不同。
  毕竟是有过于先,服一服软,怎么也是应当。
  “景元觉……景元觉。”
  把心一横,其实就没什么不敢做。我眼中闪烁着桃花,桃花扑朔着水光,水光饱含着期待,“疼,吹吹……吹吹罢?”
  ……
  简而言之,得逞了。
  对付某些色厉内荏、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要不那么计较面子,就等同抓住他的软肋,得逞得轻易。
  虽然吹过之后,揉过一通,此人又端起高高的架子,恢复那副恶声恶气的言语相向,“怎么好像坑坑巴巴的,全不似身上的皮肤,又滑又软。”
  但既然我得了实际的便宜,又枕在人家大腿之上,就不会同他处处计较。
  “幼时惹了恶狗,被追得一头栽进冰湖里,砸的头破血流。当时留了铜钱大的一个疤,后来好了,摸着只是糙手而已……”我在絮絮中阖上眼睛,又在末一句时陡然睁开,“你可是不满意,未能一早撒手不要?”
  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前一半假,后一半真。请原谅罢。即便到了如今,有敞开的臂膀任我倚靠,还是只能掺半虚言。
  你,相信缘分吗?
  这是其实我想问的话。
  景元觉听到这一席话,却朗笑出声,似是看人赌气异常欣慰。他忽然俯下头,凑在我耳朵边道,“……知道了。苏鹊,你幼时莫不是赖痢头?”
  彻底的造谣。
  我气极反笑,扯过一边的枕头,把脖下的人肉枕头往外推。可惜此人皮厚,又把到手的方枕抢走,抛到一角榻上,笑嘻嘻无赖的劝说,“气什么?算了,告诉你个秘密,叫你消气。”
  他的嘴唇贴着我耳朵,用一种秘不可告人的调调,蚊吟般的低语:“……十岁以前,皇兄帝里面,谁也没有我圆。”
  景元觉。
  ……小胖墩。
  我还在不时抽痛的脑袋嗡嗡响了数下,方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上下的瞅了他几眼,脑中不由自主,把他现在颀长挺拔的身形样貌搓扁、揉圆、化嫩……嘴角一撅,大笑起来。
  “你,哈哈,你,你……”
  惊天秘闻,不笑必会死人。
  “哈……”
  景元觉由着我在他腿上抖动不休,笑到几欲岔气,偶尔伸手过来按个一把,舒两下通气。临到笑声渐渐变小,方温文捋起他垂下的发髫,探头说道,“该做的都已做过,事到如今,可是不满意——竟要始乱终弃、嫌弃为夫么?”
  ……真是。
  我体会到咬着舌头,筋脉错乱的痛苦。
  此人顶一张正经八百的面孔,用一种雍容大度的口吻,偏偏。那什么什么嘴里,吐不出那什么什么牙。
  一通笑闹过后,景元觉从榻旁案几上拿过一个小瓶,把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厚厚抹在我头顶包上,生了好些清爽的凉意,又放回去。
  他挨着并排躺下,牵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一脸了然,摸摸我的发,“今天出了什么事,叫你走路都在恍惚?”
  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他,“我去了一趟陈荀风府上。”
  景元觉点点头。虽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所问的话,却不需我回答。
  “为了舅舅之事?”
  陈荀风一向与周肃夫亲厚。虽然难以言尽其中种种复杂的缘因,他猜中的是我今日此去的本意。
  景元觉叹了口气。
  “我不该瞒你。”
  我缓缓摇头。周肃夫临走同他的交待,本就是他二人之间的私事,何况现如今的我,早无意好奇。
  因为大致可以猜到。
  前日里周肃夫走出弘文殿外廊时,那一抹挺拔,却又苍凉的背影。留在景元觉桌案上,那本边边角角都磨起了毛,却显然是妥当收藏的小册。还有堂堂周府书房里,挂到墙背都因缺少光照而变了白色的,那幅平湖泛舟图……
  诸多的细节,一朝拼凑在一起,让答案昭然若揭。是我执拗的性子,偏要去他人处知晓,弄个头破血流。
  一时心绪紊乱。我把脸挨在景元觉的颈项,让他看不见我变化的表情,呐呐的问他,“还有什么……比培养出一个位高权重的接班人,更好的变革?”
  “再没有。”
  景元觉抚着我的背,低声回答我。“再没有……”
  是的。
  你的舅舅,你高明的舅舅,他把所有江左带来的政治见解,灌输在你的心里,把所有京城学到的手腕手段,浇铸在你的脑中。
  从他将珍藏半生的理想抱负,寄托在你的身上的那一天起,只要你在位子上呆一刻,他的理想实现,就更近一步。
  你就是他最好的作品。
  人言江左四俊,各有千秋。周肃夫虽无罗放燕鸿之才,却有孜孜勤倦之功,一生成就,盖过前者。那所谓的成功……或许,才是四人间最大、最久的成功。
  “怎么了?”景元觉挑起一边的眉毛,斟酌着力道,在我头顶的大包上亲了一下,“忽然这样看着我。”
  我莞尔。
  看着你,我就知道。
  他的方法比师傅和父亲更有效。
  “我听说中书侍郎的宅邸,已经修葺完好了。”我目不转睛的望着景元觉,看见他俊朗的面孔顿时黑了一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我就应该和你相识——无论是以故人子弟的亲近,还是以皇家宗亲的血缘,我们也许,都应该彼此陪伴、度过孤独寂寞的时光……却兜兜转转,在遥遥关外那座叫广平的小城里,绕了偌大的一个圈。
  偌大、再回不去的圈。
  然而我并不感到后悔。
  我心有感慨。心有庆幸。相比之下,庆幸的成分还占的多些。想来即使是并不存在的身份,无数谎言的堆砌,却能够在茫茫人海中相逢并且相处,这般的机缘与巧合——都该感到庆幸。
  三月函谷遇刺,五月迎军凯旋,一眨眼的工夫,已在宫里住了将近三月。时光时长时短,全随心情心境,还有,就是相互陪伴的人。
  这段时间,叫我深深体会。
  “呃。”
  景元觉含糊应了一声,撇开眼去。过了一刻,又似熬不住似的转过来,使劲揽了揽我,低头猛亲上来。
  极深,极用力的亲吻。
  别说我早已经伤愈,纵使有再大的功绩和恩宠,也没理由将一介臣子,久留于天子寝宫。
  他和我一样清楚。
  也许,还比我更为清醒。
  所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很快带来了浓厚的眷恋和轻微的别愁。不一会儿,就亲得我嘴唇磕破,脸颊酸疼,不仅鼻子被他的鼻子压得歪扁,连头顶上脆弱的大包,也被他鲁莽的动作弄得更加肿大。
  还不知道停止。
  ……
  后来晕晕乎乎,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只在恍惚间,听见他似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我的耳侧赌咒。“再过个三年五载,定要叫满朝上下,没一个敢说闲话的人……”
  ……就好像,一个发誓要得到什么好东西的孩子。
  混沌中带着这样一种不明不白的想法,我扬着嘴角,陷入梦乡。
  暄仁四年,五月中。
  天光晴好,日正东方,皇城西头甜水巷口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浑声,据说足有千余响,吵扰一众街坊围观,眼看门里官员家人出入,源源抬进裹着大红包纸的礼品和沉淀淀的包铜大箱——这是近来最得皇帝荣宠的新任中书侍郎苏鹊苏大人,奉了皇帝的恩旨,由不到一里地外在贼人灾祸中毁于霹雳弹火的原处宅子,大张旗鼓,乔迁新邸。
  等到一整日的接待忙完,阖上如有千斤的大门,我瞧着重新上任后更加精神抖擞的严老管家带着老小数人忙不迭在外厅纪录礼单,终于整了一个机会,感谢早晨从宫中送我来此后,大热天里忙里忙外,连水都未曾喝上几口的统领大人。
  “苏大人不必客气。”蒙恒擦了下额头的汗,爽朗不羁的甩下袖子,对着我道,“此地不比宫中,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他的话说得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间御赐的宅子,论大小占地正是一间四品官员的府邸,论三进家私亦是寻常文员家中的布置,气派周正,不过不枉。
  我站在堂屋外,头顶一块御赐“清风雅逸”牌匾,背对一座先贤“德盛福昌”的石碑,不免跟着蒙恒方才的动作,抬手就着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将军,您不觉得……苏鹊当值那点微末俸禄,供个百八十年,也未必造得起此宅?”
  蒙中郎将瞅了瞅厅堂,又往我身后望了一眼,露出一张了然的笑脸。
  “不然。大人位居四品,这一座宅子作大人安身立命的所在,统共不过三进,朴素简陋,宽敞无物,只怕还屈了大人的身份。后府花园用以生活休憩,与那办公前府院落无甚相干,多栽点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也没什么不妥。”
  我顺着他的目光,默默回首往身后一望。拱门后,外人免入的恁大一座内眷花园嶙峋湖石、异草奇葩,当中一池新挖的绿水碧波粼粼,不晓从哪里移来的莲荷含苞待放,正浓翠欲滴的团团围住当中一座古朴雅致的水榭。
  ……我原来屋里养的那条肥硕大白鲤因为一下有了宽阔水面和太多宫里来的花斑兄弟,不时情难自抑的从水中抬头,“噗”的吐出一连串泡泡,以向主子宣泄心中的满足。
  瞧吧。若是这也叫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那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桃柳数,我看也不过就是水坑一座,野蔓数枝了。
  “若卑职是大人,就不会推辞。”
  大概是隐见我额间青筋凸现,蒙恒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换了种恳切的言辞,“您住着舒坦,便是有人跟着开心。一个舒坦,一位开心,还需什么别的计较?……卑职不会说话,大人却定能明了。”
  统领大人一双眼睛明明亮亮,不避让的看过来,晃得我心中咋舌。
  他实在已经很会说话。
  我在新的府院里安顿下来。前几日,多有朝里的同僚到访,提携微薄的礼物,叫我蓬荜生辉。后几日,恢复了进宫点卯的中书省官吏生涯,忙碌与清闲之中,日子流水般渡过。
  这一时间,京城因为朝政初定并迎来久驻边疆的神威军凯旋,举城都在欢庆的气氛中。将近五月末,却有一则意料之外的消息传入京中。
  那是早上朝会时。南方驿道突然有急信送到,说安闲侯周肃夫旧疾复发,病死在返乡途中。
  当时还来不及震惊,先见着座上人白了脸色,我本来听着只是下沉的心,紧跟又是一疼。
  但那人好端端又正起了形容,命人再去查实,又一头着人去通知在家闭门思过的周子贺,启程离京治丧。
  他清楚明晰的语调显不出乍听此信的震惊和无措,一举手一抬足间,皆是四平八稳,甚而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于是惶惶不安的朝臣很快安定下来,乃至于也觉得,失势被赶回老家的尚书令大人,落得如此一个结局也是心灰意冷之果,不外情理之中。不出一炷香的时刻,朝人们就收回了散掉的心,闭上议论的口,让朝议的题目沿着驿丞的消息递进来之前今秋麦收的琐碎事情,继续往下进行。
  那是关于不到一月前,还站在这间太和殿前排、最靠近天子地方的一位老人,最后的几句关怀。
  我将双手拢在袖中,歪斜倚靠身后的龙柱。仰首往高高的案几看去,陛下也只比平日,埋首多饮了两杯茶水。
  散朝之后,本想寻着一个由头去天子书房转转,不巧才到门廊却已有尚书省、礼部、宗人府的多位大人在那里堵着,于是我只好晃出宫门。
  沿街步行回家,有位大概是挨户化缘的僧侣在巷口和我擦身而过,念了一句佛号。
  他袈裟破败,略带风尘,手中托的佛钵却铜黄澄亮,上面一行墨笔小篆写着寺家归属。我再多看一眼,那和尚又道一声南无,将钵盂纳入长袖,转身出巷。
  我便止了步,反身走出那一条巷口。到来往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驾马车,进去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普济寺。
  七歪八拐,再入佛门。
  天公恰恰作美,到了禅寺木门前轰隆隆降下泽被苍生的甘霖,让我矮身躲入老刹檐下时,多了则过路避雨的由头。
  在下欲访耳聪禅师,知否可得一见?
  僧童开门答曰,然也。
  大雄宝殿外,我等了稍刻。
  此时寺人早课已毕,晚课未到,都在后厢休息。白日大雨突降,狂风骤起,天暗如墨,院里一座香火寥寥的香炉孤零零对着年久失修的殿阁,尽显空旷寂然之感。
  被散落到檐下雨珠打得有些凉意的时候,方才领我进来的小僧童,蹭蹭自大雄宝殿后跑出,双手合什,鞠了一躬,“这位施主……师父说,打扫干净,可以进去礼佛了。”
  我不由挂了笑,伸手在他的光头上摸了一摸。
  宝殿一侧边门,徐徐打开。
  高悬垂地的经幡幔帐,染了积年的尘埃,劲风一吹,翻出内里布帛灰旧的本色——一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间中孑立。
  背对着我,负手向着如来。
  “……”
  一刹那,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冲出口,可是,听着身后木门慢慢合上的声音,又好似同样隔断了什么,将话堵在心头,说不出口。
  直到那个人回转过身来,依旧是清俊如水,却高贵无铸的模样。
  “鹊儿。”
  他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少年时高高的山岗,吹雪峰上。其人披着雪花大步跨进厅堂,背后云雾山苍茫的林海绵延无尽,烧着炭火的砖石地迅速留下一行完整的水印,头顶狐皮帽子绒毛尖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不及卸下佩剑,先向前伸手。
  也是,如此这般。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厚茧,红润,饱满,温暖,又有力。开口也夹着不自知的宠惯与纵容,泉水击石般清朗动听。
  ……鹊儿。
  “哥。”
  “嘘。”走近身,闻哥打断我本来欲言又止的话,将我递给他的右手捧到面前,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亮光,“先给我看看。”
  他的神色急切而紧张,如同旁人盗窃他的珍宝,还到面前,也要验上一验。
  我含了笑,上下翻转,给他看个真切。
  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实无偏颇的归纳呈现,而不因为带有一己的私愤,障目遮天。
  “我有话跟你说。”
  闻哥难得见我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头,望了一会,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成深黑,不禁坐正了身形。“鹊儿?”
  我张口,又合上。
  再张,又顿于半空。
  难为我所听到的故事,早早起于二十年前,遥遥远在江左千里之外,却牵连数条人命,隔阂两代恩仇……至今难以言尽。
  室中松香浓郁,古檀幽重,头顶上鎏金如来大佛端坐垂眸,静默无声,竟显得此间座下凡俗之事,渺如烟尘,皆是虚妄。
  终了我探入怀中,取出那块无暇的白玉摊在掌上。
  羊脂润腻半透,将一朵千叶白莲,称得羸弱楚楚,却又端庄傲洁。
  “哥,你知道么,”合起手掌,我念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世上什么都可以算计……唯独人的感情,算计不来。”

  江山依旧
  
  吟风赏月月常在,指点江山山还同。江东子弟,至今安好?
  ……
  我分明是坐在闻哥的身边,执着闻哥的手,低声说话。可是我的心思,却神奇的慢慢飘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点悟性,受到宝殿佛法高深的点化,一瞬间,暂且拥有越出俗庸之外的力量。
  甚至,能回荡在空空的殿阁中,俯首低看,冷眼无言。
  闻哥站起身子,在佛案后的寺人橱柜小几上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一壶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个即使身处泥淖也是优雅尊贵的人,端起粗糙的陶杯,仰脖一股脑灌入喉中。末了,果然微噎一下,咳出了声。
  匆匆掩口的袖摆,遮不住脸庞的呛红。
  “……哥。”
  我自蒲团上站起来,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暗哑。
  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
  一杯粗茶,又岂能尽情。
  “过来,”闻哥缓缓停了压抑的咳嗽,垂下月白的衣袖,细长的一双凤目,隐隐含着呛出的水光。他向我招手,“来。”
  盘腿坐得久了,脚步踯躅。
  于是最后落入一个久违温暖的怀抱时,能感到即刻的放松。
  唉。
  我听见闻哥胸腹起伏,发出微弱的叹息。长长,幽幽,好似替他护着的人,把多年积累的委屈一句叹去。
  可我并不委屈。
  或者说,委屈的人不是我。奔波劳碌,以致英年早逝的师傅;半生铭志,宁愿耗尽心血的周肃夫。放弃爱人,选择孤老京城的陈荀风;亏欠母亲,又追随母亲而去的父亲……
  谁不比我更有资格委屈?
  孰是孰非,谁错谁对。在所谓慷慨的正道大义前,在绵长纠葛的岁月长河里,一点点私人的爱恨情仇,早已飘散成烟,湮灭不见。
  “……我今日才明白,当年,周肃夫为什么干冒逆臣贼子的万世骂名,也要背弃遗旨,奉四弟登上帝位。”
  闻哥低沉的叹。
  是的。
  范师傅几次说起。当年先帝摔伤汤泉宫,弥留前,曾召集随侍大臣,欲传位明王。当时在侧的随侍大臣有四位,周肃夫,付梓基,吴焕,范楚云,据说全部誓奉这句话。
  只可惜他们四人还没回京宣旨,珲王已经连夜拥兵自重,自立登基。他三日血洗京城,吴焕胆小懦弱,付梓基称病避祸,范师傅找上齐府齐家却道不掺公室之乱,不得已周肃夫安排周后和两宫太妃联合下手毒杀珲王,即时会同廉王拥立景元觉登基。尔后付梓基,吴焕审时度势,拥新帝未多一言。待闻哥回京后当堂对峙,付、吴二人见大势已成,自身地位稳固,不仅坚不承认先帝有传位一说,反而上表,奏请分封明王领地离京,范师傅独臂难支……闻哥失势。一年后,途径广平,再后来……拣了白氏遗孤一名。
  我把头埋在闻哥的胸膛里,平板坚韧的衣料质地,磨刮着脸上的肌肤,生出丝微的痛。可是,即使这般,也好过抬首受冷风的吹弄。
  ……事关上位,周肃夫,他怎又会说。
  在多年迷茫等待的仕途之后,在近乎垂垂老矣的悲哀中,终于出现改换天下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在他们自以为是的谋划,生生葬送了妹妹周君兰一辈子幸福之后,她唯一的儿子,他又怎会吝啬?
  他雷霆手段,他背信弃义,他再不回头。
  “……你能理解么,苏大人。”
  竹林里陈荀风问我。
  “那时,也许,留在这的人,都已经偏执成狂了……”
  这是一个结。
  把所有人都绕进去,缠得死死的结。
  我挣脱闻哥的怀抱,缓缓屈膝,跪在满布尘埃的地面。
  怀中虽然温暖,却不该我久恋。
  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鞋面上。以这样一种比跪拜佛祖还卑微的姿态,比跪拜先祖还虔诚的动作,深深叩首。
  知了事实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是与非,一经消散,像抽空同身体早融为一体的意念与力气,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洞。
  伏身一叩,既是悼念,也是挽不回。
  是将我也说不清的情绪,倾泻给最亲,最近的人。
  古刹宝殿,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只手揉上了我的头。
  轻慢而温柔,一圈,一圈,留下一点掌心的热度。
  “鹊儿,我高兴你可以放下。这不是背叛,是属于你的解脱。我很高兴……”闻哥的话音响在头顶,低徊慢诵,像是入密的梵音,“我一直希望,你眼中的澄澈,只用来收瞰大地秀丽,饱览碧空如洗,始终不染半点污浊的,照映世间白云苍狗。”
  低着头的我,望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话音的间隔,太过悠长,好似每一个字,都是费去全力,才得以说出。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鹊儿,我停不下来。”
  ……对不起。
  “还有那么多人,一直跟着我。他们追随的,已不单单是我这个人,而是……”
  对不起。
  我是如此自私,我是如此任性。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使我独享安康,可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仍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只顾着自己,从死结里脱身出来。
  “我需要给自己,给他们一个交待。”
  苦涩的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我明明是滥用你的纵容,可是……你为什么毫不阻拦。
  “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至少,至少你,不用……”
  为什么,毫不阻拦!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天边乌云压顶,像是随时都会再降暴雨的样子。
  一头钻入三进,路上与拾翠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我狼狈的面目惊到,急着要说什么,却被我挥挥手退开,阖上了后院的门。
  喘一口大气。
  在屋里掬水洗了把脸,雨后空气窒闷,难减心中烦躁,便想去内书房寻口茶喝下,降降肺腑火气。
  内书房即是池中水榭,被我挪动几件原先家具,改造而成。与前面接人谈事书房不同,藏书藏画,是后院中私人舒适所在。
  如若心情不佳,最宜躲入此处。
  推门待进,手僵在半道。
  芦苇翠鸟的屏风移了位置,露出原先屋中躺椅一角——只见一只皂靴耷拉下地,长腿大刺刺摊着,在我的躺椅上横陈。
  我原地举手发怔,片刻之后,轻手轻脚绕过去看个究竟。
  果然。
  大概是贪凉,把躺椅一直推到窗下,好吹着水上凉风酣睡。
  发髻不曾散去,睡得歪斜到了脑后。衣衫不曾解脱,敞怀袒出大片肌肤。另一只鞋也不曾脱掉,却蹬得躺椅上的一层薄褥全皱了起来,隐约有些斑斑灰渍。
  一时之间……
  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我阖上眼,吸一口气。
  心绪本来起伏振荡,才想要避人揭过,却见着这个事主。唯恐更难压抑,可是又奇异的,对着这毫无防备的倒头睡容,把心头一把躁动的火气渐渐抹平,呼吸也尽力放得轻微,深怕一个响动,会耽误这份恬淡难得的宁静。
  愣了一会,我提气到橱柜间,取下一床小憩用的软被。踮着脚尖,走到躺椅前展开,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窗外湿润的风捎着傍晚的凉意,吹得久了,醒来怕会头痛。
  不过,这种婆妈的担心落在我的身上,也是少有。
  检讨一番,定定站了。看眼下不速之客的睡容,与那白日案桌之上的顾盼风采,又有微妙不同。
  此刻,斜飞的剑眉减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放松的平顺。狭长的凤目敛去眸中精明,只留下两道优美的长睫,下面有劳碌后些微的青影。挺拔的鼻梁依旧是固执的平直,唇上和颌下,却冒出一点点胡荏的踪迹,泄露其人本质上,疏于打理的惰性。
  待我发现前,指尖已碰上他的脸颊。
  ……
  温热,有点粗糙的触感。
  恍然一惊,急忙缩手——好在此人仍旧沉眠黑甜乡中,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却被自己唬到了。无声抚了几下胸口,回过神来,立时决意还是早早离去,留这一处地方暂且供客人作罢。
  转身,腕上却是一紧。
  “……我想你的味道。”
  我站着,身形微晃。面上定是黑了几分,多少可以自怨自艾的情愁,眼下也是消散于无形。
  ……想我就想我了,还什么味道。
  “陛下,我是走错家宅了?”
  回头,我对着那个黑眼睛晶晶亮的人,微笑。
  “不是。”
  景元觉摇头,胳膊肘撑着半身仰起,牵人的手上同时用了力道,将我扯得踉跄两步,倒回去,“你所见的不过一个哀伤,疲惫,无处可去,以致误闯空门的失意人罢了……这位好心的公子,不愿收留在下一宿吗?”
  我恁多大心思,也哧一声笑出口。
  瞧那挑起的眉毛,瞧那弯起的眼睛,瞧那不由自主翘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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