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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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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单管说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龙溪请的先生倪桂岩,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正是: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

金瓶梅(崇祯本) 第57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诗曰: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巍。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为领兵徒,咄嗟檀施开。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才七八岁,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问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尽挨得过,为何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的。”

老娘就说:“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信儿也没一个。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

说着,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寻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

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汉子,也走四五个月才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

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寻哥儿就回也。”

只见他把趿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前来解劝,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自回也。”

因此,婆婆收着两眶眼泪,闷闷坐的。看看红日西沉,那婆婆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只见远远黑魆魆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儿子来了,也不枉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

只见那万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哩?咱已到辽东抓寻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

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着老娘。那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

孩儿道:“娘,你不信么?”

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也是婆婆亲手缝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不消几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止会吃酒噇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

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但见: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明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长老宣扬已毕,就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一篇疏文。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于是辞了大众,着上禅鞋,戴上个斗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走到吴月娘房内,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多得众亲朋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罢。”

当下就叫了玳安,吩咐买办嗄饭之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

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

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

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

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

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

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

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

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边。见伯爵,正要问话,只见那募缘的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

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们通晓得,并不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叫他进来看。”

不一时,请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宇殿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应为佛出力,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于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

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僧,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庄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楼精制,依稀似祇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巍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换。莽和尚纵酒撒泼,毁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鸟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栋梁,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荆榛。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辉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西门庆看毕,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那敢推辞!”

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

西门庆拿着笔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

西门庆又笑道:“力薄,力薄。”

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

西门庆说道:“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

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

伯爵便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

西门庆说道:“你又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

应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

西门庆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

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叨叨,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看着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长老募缘与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又把应伯爵耍笑打觑的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妻贤每至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儹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扌刍]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在笑间,只见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儿,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

月娘一面让坐。看官听说,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有一只歌儿道得好: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儿揭开,说道:“咱每没有甚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

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

只见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于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来,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说一番。不想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竟自去了。那薛姑子听了,就站将起来,合掌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师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

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生西方净土。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儿,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副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

西门庆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

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里去细细算他,止消先付九两银子,叫经坊里印造几千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就是了。”

正说的热闹,只见陈敬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金莲凭栏独恼。猛抬头儿见了敬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顽了一回,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象老鼠儿防猫,左顾右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

且说西门庆听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经坊里,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书童忙忙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

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这一班。西门庆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请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坐的。不一时,大鱼大肉、时新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金瓶梅(崇祯本) 第58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

词曰: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嗔怒着丫头,强开怀,也只是恨怀千叠。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还倚栏杆,试重听消息。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房里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是郁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房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凉席,收拾铺床,薰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知西门庆,就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胡秀递上书帐,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

西门庆看了书帐,心内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就进来对吴月娘说:“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开铺子发卖。”

月娘听了,就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

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

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陪着他在厅上坐,就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

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

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见我。”

正说着,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磕头。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说:“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

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

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

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门庆道:“他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拿不得来!”

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

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

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还没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叫他好好的来罢。”

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

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也随后走来。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

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

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

伯爵道:“哥今日拣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

李铭道:“二爹,你还没见爱月儿哩!”

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

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

正说着,只见胡秀来回话道:“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爹示下。”

西门庆教陈敬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

须臾,陈敬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领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

西门庆忙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

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

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耍笑的应先儿么?”

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

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叫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

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

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

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休要等他,只怕来迟些。”

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

正说话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

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倪鹏,一个是温必古,就知倪秀才举荐了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着衣巾进来,且不看倪秀才,只见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单道他好: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温秀才道:“学生贱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

又问:“贵庠?何经?”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

西门庆道:“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谬承过誉。”

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

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请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

西门庆问:“可是王皇亲那里?”

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拿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

西门庆即出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正是: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

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

李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

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

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

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

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

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潘金莲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

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胜,问他怎的!”

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

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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