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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记-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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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轻轻地在空旷场院里吹拂,他无意把视线掠过这头,陆梨在人堆里看见,怎得心还是有点惶惶跳。她便缩回肩膀,只站在一旁等待讨梅。
    倒是把讨梅激动得不要不要,见楚邝遥遥似看来,忙不迭双手捧在胸前:“瞧,他可是在看我?”
    春绿站在一旁凝神,唯见讨梅跳脚:“眼下还没见着皇帝,倒把皇帝的儿子瞧见了两个,哎呀陆梨,我都不想当娘娘了!”一边儿撒娇,一边摇晃着陆梨的袖子。陆梨可拿她没办法,三天两头一个变化,回头一觉醒来还是想当娘娘。
    楚邝在北赴边关前还是个十八岁的皇子,一直未能得封王建府,如今回宫,便依然在清宁宫皇子所里住着。
    那三座门内如今住着八岁的老九与三岁的老十,乃长春宫沈妃所生之子。原本三岁仍应与母妃同住,但怕老九一个人住着孤单,皇帝便把老十也安排了过来。
    楚邝离京太久,他院里的奴才而今不剩下寥寥,张贵妃欲在二等秀女里给挑几个出来伺候。尚宫局嬷嬷一贯对陆梨甚看好,原本是叫她去的,后来陆梨推说头疼不舒服,便把机会让给了喜娟。
    二十来个秀女打景仁宫院子里一站,一排儿花枝招展。张贵妃一张张脸望过去,都没看到那天东筒子里遇见的小姑娘。问尚宫嬷嬷:“好丫头都来齐了嚒?”尚宫嬷嬷应来齐了。张贵妃便只当是自己看错了眼,最后挑选了五六个,喜娟也在里头。
    这么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在宫里当差,一辈子就只能是奴才的命,见着主子爷的几率低,万岁爷的更低。宫女子不许上深妆,衣裳也不许艳丽,倘若在宫墙根下走路,遇见主子爷从身旁过去,按制不许对他抬眼儿。主子们天生也高贵,更不屑于多看你奴才几眼。但去了皇子身边照顾可就有机会了,他年除了可以出宫随去王府,更甚有回乡的可能。
    喜娟很感激陆梨,她并不富裕,把所剩无几的花簪子送了一枚给陆梨。
    新一拨秀女进宫来,老一拨就成了姐姐与姑姑,在你还不熟识宫廷规矩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得挨她们的打罚。不打你脸,打你的身子,叫你顶着砖头站,叫你大晚上提着个小灯笼,绕着宫墙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墙内的听见这声音,便晓得是哪个蠢笨的奴才犯错了,对宫女子可是天大的脸面羞辱。
    该怎么跪,进什么门迈哪条腿儿,见着谁需要弯多少躬,一切都是有讲究的。陆梨就像是天生对这些得心应手,礼制做得悄无声息的周到,叫人既自然又拿捏不到错处。两个人一块当差,时而喜娟差点出错时,她就眼神儿示意,喜娟便稍慢她半拍学着,这样免去了不少打罚。
    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喜娟拭着眼眶,破涕言笑:“陆梨,旁的不说,你我都是做奴才的身份。他日若然用得着我喜娟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陆梨应好,大大方方地把她礼物收下,还赠了她一对儿吊坠耳环。这深宫幽幽,她打记事起就在黄瓦红墙根下走,这里就是那小太监寂寞童年里的全部。人情世情未开窍,在宫里不得玩伴,除了两个双胞胎太监欺她傻冒儿呆瓜。如今有了一群小姐妹,不知多少和乐。阳光暖暖,她把喜娟一路送出了衍祺门。
    就在朝臣们因为皇储问题掀起新一轮争议的时候,皇帝封了楚邝为泰庆王,赐西黄城根南街府邸一座,待修缮后搬出宫去。大臣阁老们一时语塞,不知万岁爷到底何意,楚昂也不予解释。
    紧接着进入五月,便要赶在端午节前进行淑女采选了。初二那天大早上,陆梨爬起来给讨梅和春绿上了妆,一块儿等在储秀宫的院子里。天气炎热,直殿监太监给支了遮阳棚子,秀女们等久了依旧容易出汗,汗一出便把妆容弄花,不时叫小姐妹们互相补一下。
    讨梅的两腮不着色,陆梨垫着脚尖给她轻轻匀。孙凡真杵在一旁冷眼看,看她粉盈的指尖点着薄棉的胭脂,唇瓣儿不自觉微张。那上胭脂的神情怎就专注得好看,她便不落意地叱了叱嘴角。
    春绿的药就是孙凡真叫人倒腾的,喝不死人,单把寒药换成热燥,喝时间长了叫你损容貌、毁气色罢。不料没几天倒好起来了,被她陆梨把妆容一化,倒成了个弱柳扶风的妙人儿。看陆梨淡水蓝衫子在风中轻拂,分明自个儿生得就是好颜色,她怎得帮这个帮那个就是自己不争。
    孙凡真看久了就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明明觉得应该排挤才是,怎生得却又隐隐讨厌不起来。她是安排在第三轮的,前二轮刚开场,先安排些平俗的进去,然后再叫她到万岁爷跟前亮亮眼。司礼监太监们心思比海深,这些都是先头打点好了的。她也仗义,李兰兰跟在她身边沾光,水军提督糙汉子,只会打战不会走门道。听太监在廊上报叫名儿,便睇了陆梨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子进去。
    储秀宫正殿里熏香淡淡,康妃锦秀着一袭赭色宫装,端端地坐在右侧首座,一直暗中注意着楚昂的脸色。楚昂漠然掠了眼垂眉娇站的秀女,在李兰兰名下打了个勾,又在孙凡真名下一点,便垂下眼帘。太监晓得他没多少喜欢的,不过是为着那官职背后的朝局牵扯,便喊着人出去了。
    紧接着讨梅和春绿进来,听尚宫嬷嬷叫规矩,站在三排中间盈盈地福了福腰肢。楚昂看着略微有些眼熟,不自觉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并未在殿外找到甚么影子,便在她二个名下也划了一划。
    锦秀捕见他方才那一瞬迟疑,特意留了神儿。见春绿娇柳依稀旧人影,忽而了然他为何睡梦中呓语皇后……到底是那场变故太深。便对讨梅与春绿颔首笑笑。
    殿门前太监根据万岁爷的眼神,给退出来的宫女分发了珠络子与花环。花儿易凋谢,那就是落选的意思。得了珠络子的秀女归去一堆,这些被选中的还得留下来,重新安排住所,领衣裳与贴身的奴才。
    陆梨垫脚在凉棚子里看,看见讨梅和春绿融去了小堆里,便晓得她二个选上了。三个人遥遥地眨了眨眼睛,她便宽了心一路出西一长街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陆梨:没有柿子爷,他是不是在和小阿娇? ?
    小阿娇:汪呜~~奴才是条狗…‘д?…
   
第117章 『拾』一件薄衣

巳正的光景,整个宫廷似都在忙碌。几个宫外头的雇佣工推着小板车,板车上几口缸子摇摇晃晃。风吹开酒香浓郁,两名太监在旁催赶:“稳当些,洒出来那点工钱都抵不上。”是运去西北头英华殿预备端午祭祀用的。
    迎面过来个两岁的小人,耷着亮绸的小袍子,面目清隽而可爱。打前边遛着条胖狗儿,与其说是他遛狗,倒不如说是狗遛他。那狗儿生得长毛淡黄,眼睛鼻子水潼潼的,忽而撞见陆梨过来,嗅了嗅鼻子,顷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它就装作不认识也没用,陆梨打第一眼就认出它是那天叼走自己胭脂盘儿的小坏蛋。它溜达得飞快,像生怕她认出来要与它秋后算账似的,胖尾巴一蠕一蠕。
    小楚恪牵不住它,嘴上嚷嚷着“慢点,慢点,我要尿啦。”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蹲下去,从那开裆裤里孳孳地尿出来一小滩。
    认出这是三皇子的宝贝小儿,陆梨不觉好笑,又想起五岁遛狗时尿急了,呼啦啦蹲进坤宁宫花坛边的一幕。她便爱善地点点头,从楚恪身旁让了过去。
    一路过昭华门回到尚服局,往日里人往如梭的院子倒是很空荡。前阵子为了各宫换季而忙到没歇,今日一拨被淘汰下来的秀女又要充盈进来,差事岗位得重新安排,掌事的女官便干脆给放了半天假,做完事情的就可以先走了。
    陆梨一个人趴在案条上学练字,右手执笔很有些笨拙,照着字帖认真描,半天了才描过一行。得加紧练习哩,六局每半年就有一次考试,是内廷施恩给宫女们一次上进的机会,这宫里陆梨哪儿也不想去,她就只想去尚食局做个司膳的差。
    一名太监匆匆忙忙走过来,扔下一包袱衣服,说句“给叠好”就走了。
    值班姑姑正在树底下绣花,听了不高兴,这人都走了才送活过来,叫谁干呀?
    “干不了就搁着,打明儿再送去。”太监在墙外头答话。
    姑姑回头看,看见陆梨趴在桌子上,便叫她拿去给叠了。陆梨打开一看,见又是头几回那成色略次的皇子袍,便晓得又是给楚邹的了。
    她便问姑姑:“那西北头的,怎的都是最后一个才送过来?”
    值班姑姑这会儿闲着找人说话,听了应她:“就浣衣局这还不算晚的,宫里头的太监都跟他有仇哩。要说晚,御膳房那边才算怠慢,一日三顿饭,早上一顿隔三差五不送就算了,中午的得拖到午后,晚上更不知到什么时辰,时而拖着拖着给忘了,就也不送了。”
    陆梨拢着楚邹修长的袍子,怎听得心里就有些酸酸凉。想起楚邹八岁那年的光景,膳房太监们给他吃掺小绿虫的菜,他用筷子挑开,勉强吃两口不被饿死便继续看书。以至于她捡地上丢弃的小鱼给他焖了回咸鱼,他都能就着白饭吃得喷香。
    本是刻意着不去打听他消息,怎的回回问到都是他过得不好。陆梨抿了抿唇儿,又作好奇地打问:“日子过得这样清苦,那个小阿娇倒也愿意跟着他。”
    动听的声儿在寂旷的院子里荡开,值班姑姑听了忍俊不禁:“嗤,瞅着你就是才进宫的。清苦么?这就是宫廷。主子风光时,眼里看不进我们做奴才的,等到他们倒了,奴才们对他们苛刻起来,过得还不如个奴才。”又做神秘兮兮地说:“隔壁冷宫出来的那位皇七子,是连袍服都短了一截的,可见有多待薄。废太子到底还有几身换洗,虽是怠慢了些,总算赶在他洗浴前送过去。那小阿娇就更加饿不着了,他是宁愿自己不吃,也会剩着给它吃的。前儿个听说还亲自给喂粥拭嘴儿呐。啧,就是对从前那小太监也没这般好过了。”
    说着暧昧地瞥眼睛,看陆梨一脸懵瓜好玩得紧,偏就与她故弄玄虚。等待她继续打听小太监,好把当年那段惊掉下巴的秽…事儿接着讲。
    喂粥……拭嘴儿……
    陆梨却没心情再问下去。眼前浮过少年楚邹冷俊的脸庞,想他后来身边有个女子对他不离不弃,想他竟也对她那般体贴温柔,动作不自禁就慢了下来。这样也好,患难与共、两两偎依,总好过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她便笑笑说:“这样听着倒也不算太冷清。”
    院子里忽然静默,姑姑等了半天没见下文,便觉得有些不尽兴。站起来说出去转转,叫陆梨叠好了先搁着,一会儿叫谁谁送过去。今儿不是你当差,不好把活儿全都叫你一个干。
    “这是你爷天赋秉异,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时候爷免不了要疼她,她也会抱着你主子爷暖脚窝子,伺候着更衣……”
    那宽肩展直的中衣素白,在盈柔的指尖翻转,陆梨的心怎就乱似了花絮。猜他衣裳上一定常沾那女子的味道,怎么手也不想继续再往下叠。四下里瞅瞅无人,叠着叠着,忽而便把动作停了。
    大约是想找找有没那小阿娇的衣裳,看不着人看看身条儿也能估模样。去女衣堆里翻了翻,没有;柜子里再一番垫脚打量,尚服局每一包衣裳都标着号的,找完了也没找着她。忽然寻思她应该是个女婢,买不起脸跟主子们一块儿叠洗衣裳,这才又重新走回来。想她愿意跟着楚邹过那样凄苦日子,性情必然也是难得,便又对她嫉不起来,心渐又复了平静。
    “孳孳~”一股焦味儿悄悄地从桌上溢出。陆梨低头一看,才发现炭熨斗起烟了。午正的日头刺眼,她把楚邹的袜子对着阳光举起来,看到那大脚趾处烤出了一个小黄…洞。
    黄毛狗麟子嗅着味道跟过来,杵在矮门下盯了她老半天,便见她忽而轻轻抚袜子,忽而攥在手心里捻了捻,忽而又扔进簸箕里。
    麟子便很气愤,太监们心狭刁难,它的主子爷统共就没几双好袜子,再丢下去该没得穿啦。正要跑过去叼走,却见陆梨又弯腰捡了回来。转过身去,似是在里衫上扯下来一块布,然后取了针线儿缝补起来。
    它便呆呆地杵在门檐下看,看她那细致的手指穿来梭去,看得狗眼睛一眨不眨。它的主子爷过得太清苦了,雷鸣闪电的天整夜整夜不能阖眼儿,大冷的冬天盖不成暖被窝总咳嗽,时常还气喘吁吁地从梦中惊坐起。它看着眼前的蓝裙姑娘,脸庞儿娇娇,胸前小喵咪翘翘,偶然侧过身子,后头腰细肉…腚子还好看。它便巴望着她能给它的主子爷暖床,枕着一定很舒服,面相也生得很般配有没有错?
    见陆梨缝完了从后门出去,它便赶紧提溜着狗尾巴,屁颠屁颠隔着一段距离随她去了下院房。
    午后光影幽幽的,在门边上瞅着她在里头褪下衣裳,露出一方鼓鼓的小白兜。它便趁她背过身去不注意,轻悄悄溜进去叼走了那件撕扯的“小罪证”。
    第二天楚邹穿袜子时就发现了,宫廷制衣将规矩,袜面一条线要正对鞋履正中心,不能歪、不能斜和皱。她倒是缝得轻易看不着痕迹,但楚邹是谁,稍一眯眼便看见大脚趾头上一道圈。
    那从前也有一个人爱干这样的事,也只有她会干这样的事。不小心捣蛋把他的书撕裂了,便用同色的碎纸在底下糊一层。表面看着好好的,须知他翻到下一页,却把底下的一片字给糊了去。个蠢瓜子太监,五六岁里尿尤多,半夜里撒在了他床上,第二天怕被他责怪,便故意把夜壶盖口子打开,让味道散出来,以为他就会闻不见她身上的尿馊味。殊不知把两手一支溜下床,那屁股后头一圈儿还是挂湿的,一晚上都不知道尿了几泡,楚邹说都懒得说。
    清晨的咸安宫里一片死寂,殿脊下阴凉,太监眼看是不准备送膳。楚邹便肃了容色,挑眉问麟子:“谁干的?”
    “嘤嘤呜~”麟子答不出人话,跑到他床前叼过来一件小衫子。素白的薄缎儿,系带子被扯下来半截,隐隐飘散开女儿的柔香。楚邹嫌恶地用墨笔挑起,麟子又打外头衔进来一个小瓷盘,盘儿上有粉末未干,一样一样莫名熟悉的味道。
    它眼巴巴地瞅着他,像要告诉他那个门里有个漂亮的小宫女。楚邹刹那便无了话头,怎得这紫禁城里像是忽然进来了奇怪的生物,今日一惊明日一诧。
    她端午节时竟还来看了他。
    ……
    一轮淑女采选完毕,淘汰下来的二百五十名秀女,一部分充入东西六宫与慈宁宫使唤,其余的便分配至六局。尚服局里进来了不少新人,陆梨因着学得快,掌事女官有意点拔她,便叫她做了个小副班,底下领着五个小姐妹。
    端午的太阳热…辣辣炙烤着紫禁城青灰色的地板,天高日朗,西北向英华殿前香案袅袅,太常寺赞礼念祭天祝词:“嗣天子臣天钦祗奏于皇天上帝:时唯端午、农蚕皆举。爰以兹辰、敬祈洪造……”
    皇帝楚昂手捻柳条向天祈雨,修展身躯着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举止间自有一种清贵与宁静。祭台左侧站着他的几位皇子,寿昌王楚祁立于最前端,依次高矮过去是老九与老十。老二泰庆王楚邝因伤筋动骨一百天,尚躺在清宁宫里未起;老三原本打算启程回京,三王妃忽然又犯了热烧,只得滞留在京郊别庄休养。
    皇七子楚邯站在那队伍里便显得很寒酸。楚祁是必定不理睬他的,其余几个皇兄弟更加不认识他。其实并未有人通知他来,他的母妃周雅非要叫他来,他便那样挂着一身明显不搭调的袍服,低着头默默地站在矮矮的老十旁边,突显出一道瘦条的身体。
    右侧台子上站着贵妃、德妃、淑妃与康妃几个后宫主位。张贵妃与锦秀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眼睛里便浮起一丝嫌弃与忌惮。好一对母子,倒是破蛋壳里硬出头,不请也自来。但不表露什么,二人只互相对眼睛笑笑,锦秀眉眼里有谦让恭迎,张贵妃不以为然且高傲冷视。
    她是不睬这个宫女出身的,更料不到她悄无声息了十年,竟然还会得到万岁爷的宠幸。如今虽然面上依旧对自己恭敬,实则霸着皇帝哪里还记着什么雨露均沾。张贵妃冷冷哼了哼嘴角,继续笑盈盈地望向祭台。
    树影下日头斑驳,陆梨带着两排司宝、司仗的宫女,端着空盘子站在英华门边下。抬头看着这一幕,看那边锦秀气色芳润,一袭宫袍端庄高华,牙根儿就轻轻咬了咬。
    她不知道当年锦秀为什么要害死万禧,还嫁祸给了陆老头儿爸爸,明明彼此无冤无仇。但她既做了,便要因此而付出代价,她当年如何做得悄无声息,她后来便也要以牙还牙。
    那祭坛上乐律响起,她耳畔又传来冬日黎明的宫墙下,脚步在西二长街上仓惶奔跑,频频回头望进黑暗,就是找不见陆爸爸人影儿。
    “陆梨,陆梨……该散了。”听见身后小姐妹轻声唤,才晓得走神儿了。


第118章 『拾壹』相望未语

祭礼已结束,宫女要先撤一步。文武大臣们将留在午门外等万岁爷赐宴,下午还将驾幸东苑骑马射柳,没奴才们什么事儿了。
    出英华门,沿着窄高的宫墙往回走,圈禁废太子邪的咸安宫是必经之路。那掉漆的暗色红墙上爬着小草,像是里头已经年不住活物。一群新进宫的姑娘们都很兴奋,个个怀抱着空托盘,压着声儿议论方才看到的皇上娘娘和大臣们。最重要的是皇上,虽离着不近,但好歹是得见了天颜,回去对其余的小姐妹们一说,那可是件天大得脸的事儿。
    这个道:“瞧着万岁爷皇子也好几个了,想不到还那样年轻,真是羡慕那些个被选上的姐妹。”
    旁的听了反驳:“快别说什么姐妹了,这不靠边的,你也攀不上,还是好好做你自个的宫女吧。”
    被选上的秀女就成了淑女,再见面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奴婢,一个是主子,穿衣打扮不同,碰到还得叫一声“小主”,搭腕屈膝行个礼。
    一时个个不免又怅然,初进宫时彼此姐妹相称,转过眼儿圈子就不同了。再要好的见面多出几分生涩,久而久之便相隔远去。
    那前头说话的便换了话题,抿嘴笑:“提这些做什么,就是选上了淑女也未必能如何,康妃娘娘独霸着皇上,肯舍得给年轻的一拨分羹?倒是今儿站在那里的大皇子不错,看起来很是气宇卓然,你们觉得呢?”
    轻轻的声儿,说完眼目飘得辽远,提起皇子,不免又都悸动起来。皇帝的几个儿子皆生得人中龙凤,无论是先头东筒子见到的瑞贤王,还是前些日回来的泰庆王,都叫人春心芳动、惦念非非。
    话头便又活络了起来,这个应道:“倒是俊极了,不过听说是个冷面人,年岁得二十三了。太监们都说,皇后这一派生的,除了小九殿下性情暖仁,其余都是冷薄。就是大公主打乾清门场院前一站,那身气度也是叫人畏敬不已的。”
    说着说着又联想到了废太子邪,听说是皇帝儿子里长相最为俊美的、才华也最横溢,可惜打十四岁就和小太监……晓得正关在身侧的高墙里头呢,连忙悄悄把声音低下来。进了宫就受了宫廷的感染,都讲究迷信,生怕沾染着邪气损了前程。
    一簇淡紫的宫裙在宫墙下飘渺,像花儿一样带香,那墙里头的闻见,不自禁发出几声轻轻地咳嗽。最不喜呛人胭脂。陆梨跟着小姐妹们一块儿走,在拐弯处便回头望了望——
    也不晓得是谁人刚进去出来,那雕漆的红门轻轻掩着,依稀有射箭的“咻咻”声从里头溢出来。她就忍不住频频回头,又想起昔年那个苍白孤俊的瘦颀身影。
    打春花门里出来个小不点孩子,袍子裤子搭得歪歪的,一边跨门槛一边嘟喃:“我找不到地儿了,我找不到地儿了。”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是楚恪,跟着德妃奶奶去了英华殿祭祀,站不住脚儿,叫小刘子带着自己溜出来玩。小黄毛狗跑得看不见,叫小刘子去找,忽然想蹲屎,就躲进了春花门里。半天不见人来擦屁股,只好把裤子往上一兜,出来小刘子也不见了影子。轻悄悄地抹着眼泪。楚恒和自己一样大,可是他有母妃疼,寿昌王妃把他当成小宝儿。楚恪没娘疼,他也想有娘陪着自己进宫。
    陆梨看他眼泪抹得可怜,便讶异地走过去问他:“小世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和三王爷走丢了?”
    楚恪认出来是那天西一长街上看到的宫女,便应道:“父王陪母妃治病去了,把恪儿交给奶奶,恪儿想找四叔玩儿。”
    说着已经把手自动自觉地伸给她。离着咸安宫只有几步路,陆梨回头望了望,只好把他牵起来。
    他袍子抽得扭扭歪歪,陆梨可不晓得他没擦屁股,眼见着那道雕漆的红门渐渐走近,心里头竟有些慌促。
    寻着话头问楚恪:“你父王与你母妃好吗?”
    楚恪生怕别人觉得他父王不爱母妃了,应道:“好,母妃病二年,父王帮她洗脚。”
    奶声奶气的,陆梨看着不觉疼爱,见到得门口,便将他手松开。
    “吱嘎、嘎——”晌午的风轻轻吹着,人还未近门,那门扇子却自己被吹开。这僻角里有能洞穿人心的幽魂,痴了狠了贪了绝了念想的都是爱。陆梨的脚步怎就像被魇住了似的,移不开,睇见那门内一道若隐若现的青蓝缎团领袍。身量拔高了许多,窄劲而修挺,面庞依旧是那样的俊逸而清削。此刻目光锐利地凝着手中的利箭,动作却是轻了,不再像从前的气势挥洒、顺昌逆亡之势,而变作单纯的消遣。
    陆梨站在外头,不自禁想起从前的光景。那时候不过十岁,听他说只不过一桌膳食的缘分,心伤得扑在他腰胯上求不要,他却强硬地把她推开赶她。如今她已长大,可够到他的肩头下了,但人面已相隔。死了的就是死了的,这宫墙下不会也不能再有那小太监,那太监也不会再回来。
    她就那样滞滞地站着,想看看对他温存体贴着的女子是谁,大抵也就了结了一桩惦记。
    “咻——”楚邹松开手中利箭,忽而瞥见墙外头站着一道陌生的影子。着水色的斜襟衫子,底下是烟紫的褶子裙儿,风一吹把裙裾轻簌,娇花聘婷。她的脸在风中恍惚,瓜子的下巴,肌肤却柔韵,眼睛那样专注地看着里面。怎就叫他心头默默地紧了一紧,他的动作不自觉便是一慢。
    小榛子从正殿里走出来,边走边闷声道:“爷,那小东西又找不见影子了,仔细跑前头去现眼。”走近了忽而压低声音:“外头有个姑娘正看着你。”
    那前头是端午祭祀,蠢狗去了前头,朝臣们大嘴一巴拉,不定又使父皇对自己心生多少愠怒。
    门外裙裾飘飘,那般安静,楚邹不自觉又睨了一眼。脑海里忽然晃过另一道镌刻的影子,像那光影变幻,又把走了的变了轮廓送回来,透过她看到另一道纤小的身条儿,乌瞳里饱含着对自己的怀柔。
    楚邹忽然有些烦乱,便只做不看见:“让它去,爱怎么胡闹我也管不住。”问可把老三生的那臭小子找着了?
    正说着,楚恪已小脸堆着委屈颠吧进来:“我来了,找你一回可辛苦哩。”
    叫了声四叔,蹲下来叫楚邹擦屁屁。楚邹习惯地掏出纸巾,皱眉拭了一把。靠得门中间近了,似是很鼓了十足的勇气再往外一望,那门外甬道上却已经空空。青灰色砖石拂扫轻尘,人已经不晓得几时不见。他便蓦然有些空落,却没有准备跟去门边看。
    皇帝把他幽禁在这座废宫里,一日不解禁,他便一日不跨出门槛。
    陆梨快步路过春花门外,边走边拭了拭眼角。
    姐妹们一回头发现不见了她,连忙回过头来找。叫“陆梨、陆梨。”陆梨连忙小跑着赶上几步:“诶,来啦。”
    小荣子挽着她手,关切地问:“你在做啥呢,在那头发的什么呆?”
    陆梨回头指了指,泰然道:“方才有个小孩儿迷了路,叫我给带道儿了。”
    众人听了不由惊呼,这春花门往咸安宫一带,不是死太监就是死宫女,听说里头前几朝都住着废妃和弃子。连忙道:“别不是个‘影子’,回去赶紧照照水盆子,仔细夜里头就跟来了。”
    吴全有打启祥门一路过来,身后跟着大师兄刘得禄,着一袭亮绸子的赭色曳撒,二十多岁面白精神。话不多,活干得利落,像得了陆安海的真传,各宫里的膳排得有条不紊,没哪个主子不夸,奴才们都尊他叫“大师兄”。
    听吴全有在前头问:“午门外的宴桌都布得怎样了?”
    便慢声打:“赶巳正就叫司设监帮着摆好了桌子,统共是十二道冷盘子,九道热菜,两盅焖锅,散桌后各人再拎二串粽子回去。稍后去英华殿瞧瞧,若是祭祀散了,儿子这就吩咐摆膳了。”
    吴全有赞许地应了声“好”,正待要抬头,却忽然看见前头过来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婷婷拔高的身条儿,肤若凝脂般白皙,眉间眼角、一颦一笑那般的叫他熟悉。他便忍不住凝住她的脸,步子渐渐慢下来,脑袋里是那冬日清晨下将十岁的她抱出宫门一幕。小小的,瘦得肩胛骨都能够膈手。
    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碰到,陆梨笑容在脸上一滞,顷刻又不察痕迹地低下头。熟悉的高瘦身躯,依旧穿一袭黑色刺绣精简的大长袍,许是爱思想,不过四年未见,两鬓竟已微露霜雪。精神头却还是奕奕的,蚂蚱腿儿步履若生风。
    陆梨默默地看着,心底不自禁怦怦跳。路过吴全有身旁时礼节地点了点头,在心里无声地叫了声“吴爸爸”。是不能相认的,死去的人不能再活。光阴一滞一停,忽而便融去了各自的堆里。
    “昨儿我又编出了新络子花样,回头几个都去我院子,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宫里头姑娘都爱编络子,编完的叫太监送出宫门卖,好卖得很,还能得些小体己。
    吴全有听见陆梨说:“好呀,看下午嬷嬷可有再排差。”
    声音银铃入耳,女儿青春掩不住,可真好听。又听见旁的宫女子叫她:“陆梨你可别再放我们鸽子了,回回只见你晃个脸就去练字。”
    他听到那声“陆梨”,骨凸的瘦脸上便露了笑,两鬓霜白也似得了安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丫头,岂有会看错的道理,到底是姓了陆了。
    刘得禄可不识得长大的“小师弟”,见干爹千百年难得露一回笑,不由好奇:“干爹刚才看着什么了?”
    “哦,没,略有些眼熟罢。”吴全有应了他,脚步轻快向前几步。
    路过拐角弯,眼睛不自觉睇了眼那臭小子幽禁的咸安宫。猜都知道小丫头刚才一定又是去偷瞧了他……天作的孽缘,兜来转去怎样都拆不散。
    但他对楚邹却是没好感的,当年如果不是楚邹把尚是小麟子的陆梨哄去,那天晚上陆安海就不会去御膳房找人,也就不会帮着老郑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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