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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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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敢怒不敢言。1940年9月23日《成都中央日报》报道了卢局长解决粮食问题的这一鲜明态度。
会场中人散去。坐在卢作孚左右的何平与何北衡凑过来说:“卢局长,9月7日总统手令,你至今未作答。”
“作孚,半把个月过去了。”
卢作孚望一眼会场的时钟,“开饭还有半把个小时,我正想跟二位商量这事。”
何平说:“你讲。”
何北衡补充道:“尽快给委员长一个回复,这才是当前第一大事。”
卢作孚说出来的话却令二人意外,“我想再加派一千人,将粮食调查搞它个明明白白!”
何平惊道:“眼下这三队人,你还嫌不足?”
卢作孚说:“一千人撒下去,我还嫌不足!四川之大,当欧洲多少国家?”
何北衡粗心地说:“这动静越搞越大,我就怕,委员长那边……”
何平问:“万一调查后,你我仍不能解决委员长布置下来这一道难题?”
卢作孚不惊不诧地反问:“你我这四川,古称什么?”
何平说:“天府之国。”
卢作孚说:“就是了!秦守李冰,经营水利。蜀相诸葛,治理天府。那天下乡调查你我都亲见,千年流水,至今江东浇灌万亩良田。守着个天府之国,你我后来人,能叫前方将士、后方百姓买不到米下锅——人心惶惶、精神摧毁而亡国?”
一周后,被卢局长划归为“粮食管理第三区”的重庆巴县接龙场,战时粮食调查员李果果被乡丁推出朱门外,靠在石狮子上,才算站稳,手头的封条却飘落。
接龙场乡绅黎宽燕迈着方步出门,站在门框当中,手一抬,正好接过飘落怀中的封条,看清了,上写着:“全国粮食管理局封。”
“谁敢碰我一粒谷米,我叫他同样下场!”黎宽燕说着,作势要撕封条。
刚赶到的文静见李果果义愤地想说什么,可是,他脸上突然又出现在民生机器厂遭遇大轰炸时说不出话的神情。文静急得直叫:“果果说话啊!”
李果果急得摇唇鼓舌,却吐不出一字。
文静上前,挡住李果果,认准黎宽燕说:“谁敢撕我一张封条,我叫他同样下场!”
黎宽燕一愣,“谁出的这封条?”
“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她指着乡绅身后满仓的粮,“凡调查存粮三百袋以上者,先行封存,交市县政府处置!”
黎宽燕还想抗拒。
文静喊:“来人!”
巴县警察局长率警察持枪上前,强行夺过黎宽燕手头的封条,贴在他院中满囤的粮仓大门上。李果果躲在文静身后,显然头一回见文静如此发威,他愧疚地卡住自己咽喉,咕哝道:“果果,真到了这种时候,你连一声狗叫都学不出来!”
孙恩三与记者同行,记者拍下照片。1940年9月27日《重庆大公报》刊出文静指挥强行封存粮仓的照片,文字说明:“卢局长派出调查员千人,分头调查第三区(即重庆区十九县),凡调查存粮三百袋以上者,先行封存,交市县政府处置。”
史家评述:“重庆粮价,在卢局长成立省、县粮食管理组织,进行粮食调查、登记、推动市场平价米、奖励商运,及限期农户出售余粮,取缔囤积等措施之下,9月中旬以后,遏止了粮价上涨之势,每市石回复至约100元左右,可说达到初步的成效。”成都亦然。
秋雨绵绵,卢作孚与何北衡漫步街头,照例不看别的,专看米店。来在春熙路米店前,见店老板将前些日子扔掉的米价牌“100元”拾起,用长袖拂去上面的灰尘,将柜台上“120”元米价牌换下。米店前的市民们,与此前恐慌状相反,平和地购米。一少妇买完米,扛着一小袋米出店,她把米袋交给小儿子抱着,再把小儿子抱上自行车后座,她撑起一把漂亮的伞,塞在小儿子手头,小儿子抱着妈妈的腰,自行车“丁零”一声,母子说说笑笑雨中行。
“成都人骑车,比重庆人走路还随意。”卢作孚一叹,想起十六岁从合川到省城初次见到自行车的情景。
何北衡与何平刚看过斜对门的另一家米店,随后走来,见到这情景,欣慰一笑。二人都带伞,却不撑开,雨中漫步,颇惬意。
何平说:“卢局长这一回才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斩后奏!可是,当那一纸手令送到他手头,他怎么就能未卜先知——他对全国粮食的调查与管理双刃齐下,就一定能有查获、有收获、有斩获?”
何北衡说:“他哪儿能未卜先知。我猜作孚,临危受命,又遭掣肘,也只得置之死地而求后生罢了!”
何平对卢作孚其人越来越感兴趣,望着他的走在前面的背影说:“你说他此时在想啥?”
何北衡以老友身份,颇知卢作孚。“刚才你不是说了么?——先斩,他还得后奏嘛。”
何平又说:“蒋公手令九月七号送到,今天是九月最后一天,卢公可真沉得住气。”
何北衡说:“宜昌撤退,他也这样沉得住气。他沉得住气,那片荒滩上三万多人才那么沉得住气。”
“话说回来,还有另一个沉得住气的。”
何北衡问:“谁?”
何平说:“蒋公!可是卢局长他怎么就知道,蒋公这一回能这么沉得住气呢?面对蒋公这么严厉的手令,急如星火的公告,难道他就不害怕蒋公龙威大怒?”
何北衡一笑。
何平道:“你是说,他之所以这么沉得住气,敢把蒋公的手令置于案头而不顾,从九月七号到今天,是因为他早就料定,这二十三天内,蒋公会容忍……”
何北衡依旧高深莫测地笑着说:“这话,你问我?”
何平说:“真想问问局长本人,他是怎么想的?”
“别费事了。他从来都只是想好了某事当做,便做去。但他极少向人说起他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
何平说:“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何北衡纠正道:“我行我素,却不独往独来。一匹天马,却非行空。”
说话间,二人尾随卢作孚回到办公楼前,抬头一看,卢作孚办公室窗前,刚亮起一盏灯,卢作孚已独自坐到桌前。
何平说:“这阵子他正好得空,你我何不进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问,你自己去。不过你就是要问,也别这阵子去。”
何平随着何北衡目光再望卢作孚办公室,窗前,卢作孚身影,已提笔开始写什么,“刚转一圈回来,米市买卖趋于全面稳定,此时,他忙着写什么?”
何北衡答:“我猜正是米市稳定了,他才忙着写信。”
何平从何北衡的口气中已经猜到卢作孚此时是在给谁写信:“你是说,他是写给……”
何北衡接道:“蒋公。”
卢作孚提笔先写下抬头一行字:蒋中正委员长……
他停下笔,望着窗外夜雨,思考片刻,写了个快,一气呵成,当中再无停顿:“……所需购粮包括军粮、民粮……在四川一省,政府即需购储2300万市石,所需资金高达5亿法币,另堆储场房、管理机构和加工调制人员均甚为庞大,须运用最大的政治及经济力量。在今日中国现实环境下,按照委员长指示的办法,几乎无法办理,偶一不慎,前方军糈及后方民食,均有发生恐慌可能。”写完,落款:“卢作孚9月30日”。
此信以《卢作孚上蒋中正9月30日代电》为文件名,现存于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内。
大半个世纪过去,简笙簧先生述此事:“此时卢作孚局长,始于9月30日,对蒋中正所提示,由政府公价购粮,实行粮食专卖及计口授粮的强制平抑粮价办法,提出其执行困难的理由。”
卢作孚写罢,推开窗,秋风细雨,飘飘入内,他正感到通体清爽,突然胸中一阵躁热,剧烈咳嗽。
文静急步走入。卢作孚急忙恢复常态,不令发现。
文静捧读急件:“国防军事委员会急令,火速征购军粮600万担!”
卢作孚愣望着窗外,问出一句:“这雨,哪天起下的?”
文静有些莫名地问:“卢局长,雨怎么啦?”
卢作孚咕哝着:“稻米。”
这一年的秋雨下绵了。
这天早上,卢作孚要出门,下乡去查看稻田,蒙淑仪想给他准备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到阳台上晾衣竿下伸手一摸,摇头道:“天!这个天都是湿的,哪里还晾得干衣服嘛?”
这天下午,走进稻田,望着因连日阴雨而大片大片倒下的谷穗,卢作孚、何平、何北衡与粮食局众人,每问一个农民,得到的回答都是望天摇头。
就连合川举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天,他伞也不打,倒是没忘了提壶酒,独自走进阴雨中嘉陵江边的梯田,向天一叹:“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以粮为本,却从未有过粮食局长。是何原因?靠天吃饭。老天爷才是中国的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魁先娃欲为全国将士、百姓讨一口饭吃,担当第一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正稻米归仓时节,偏偏阴雨连绵,天,你是要助纣为虐,亡我中华?还是要将大任于魁先娃,故意让他历尽大劫大难?”
关于这一年四川粮食收成,不同的人,各说不一。
“由于今年三四月播种成长时,干旱不雨,九十月稻穗成熟收割时又阴雨不停,导致产量严重歉收,其数量,恐不及1939年的50%。”对重点产粮区作实地调查,并详细咨询全川14个粮食管理区新任命的督察长后,卢作孚在全国粮食管理局会议上报告,并于当日向新闻界透露,向公众公布。
“1940年四川粮食歉收,与1939年相比,起码锐减50%。”美国人同时调查到这一事实。这天,美国罗斯福总统代表居里在国民政府的外交会见中向蒋总统说。
“此项计算必有错误,以1940年粮食产量与1939年相比,85%比例或尚相近。”蒋总统当场反驳。
“因而米粮歉收不足的消息充斥于市场中,顿成米价高涨的严重压力,且此时我们又奉命开始进行约600万市石的大量军粮的征购,使已遏止上涨的米价又开始狂涨。”卢作孚如是说。
1940年10月1日的《成都中央日报》第四版报道米价:成都米价竟狂涨至每市石200元以上。此后,米店老板们忙得不亦乐乎干着同一件事,换米价牌。
“我们必须尽快……”10月6日,卢作孚召开紧急会议,刚开讲,文静入场,送上一份急件。
卢作孚一看,正是他写给蒋介石手令的那份答复信件,上面有蒋中正亲笔朱批:“粮食管理局现在的作为乃敷衍从事,可虑!务望照粮食统制方针切实筹办。蒋中正。10月6日。”
卢作孚用手头文件掩住这份批示,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抬头,对同仁说完前面的话:“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自己的对策!”
1940年12月21日,成都机场停机坪,一架飞机降落。螺旋桨停止转动,旅客们纷纷站起,准备下机。前排旅客座中,卢作孚还坐着,埋头看一份地图。客舱内最后一排座位上,另有二人与卢作孚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是一个军官与一个卫兵,皆军容严整,不苟言笑。军官手头提着个铁制的便携公文箱,箱上有铁链,锁在军官手腕上。
机舱门拉开,突然灌入的狂风将卢作孚膝上的地图吹掉,他本来正拿着笔在地图上画着,忙起身去拾,拾起的图是他出任局长后新绘制的四川省粮食调查管理采购运输销售专用图。
阴雨随风扑面而来,呛得卢作孚剧烈咳嗽,刚拾起图,笔又落地。此时,那个军官已经率士兵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下了飞机,上了直接驶到停机坪的一辆军用摩托。
卢作孚出了机场,上了一辆轿车。轿车驶过省城郊外的田亩。透过前窗不断划动的雨刮,卢作孚忧心忡忡望着阴雨中大片倒伏的稻谷。轿车来到当年的督府衙门,停在两个石狮子跟前,卢作孚下车,望着石狮子,似故人重逢,石狮子依旧像当年那样冲他瞪圆了眼睛,卢作孚嘀咕了一声:“这才叫大眼瞪小眼。”这天为应付再次狂涨的粮价,他紧急由重庆飞成都,要与新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商讨四川省第二期粮食管理办法。他抬脚跨上石阶,此时,省政府内,总统特别信使与卫兵匆匆赶出,显然已经完成送信使命,卢作孚默默避让一边。二人与自己错肩而过时,卢作孚认出,正是百日前将蒋中正手令送到自己手头的总统特别信使。
“粮市有粮市自在的规则。越是粮价狂涨,越不可强力统制!”一进省长办公室,卢作孚便开门见山。
“嗨,蒋公委任兄弟我当这川省省长,不知惹了川康派系多少朋友的不满!”张群想先把粮食的主题岔开。卢作孚却直直地望着张群。张群知道卢作孚性情,若对外人,他会拘礼,可是对共事的朋友,他一向直来直去。张群点头道:“依作孚兄之计……”
“可沿用原来四川粮食运销办法,以全省六大消费市场为中心……”卢作孚将手头备好的图表摊开在张群宽大的办公桌上,张群赶紧将墨水瓶挪开放到地上。他还要挪开些桌面上的东西,可是,卢作孚已经指着地图讲开了,全不顾地图被原先放在桌面上的什么东西顶得此起彼伏,张群嘀咕一声:“丘陵地带。”
卢作孚笑道:“岳军兄治下的川省本多丘陵地带。”
张群见地图被红笔画成六个区,又各自标明数据,井井有条,乍看,有点像几何数学类的图表,便戏说:“几何?”
“在价的方面,以来源地米价为基础,加运费及合理利润,而确定需要之米价。”卢作孚指图,讲得兴起,“长江黄河,发源于雪山。大米,可是发源于农村。故详细确定农村米粮之生产成本及合理利润以计算米价,至关重要,均需我等深入各保甲密切调查、估算。总之,这一方案的根本,系恢复自来的川省粮食状况。全按产粮地自来情形与粮食市场自然规则为依据,而以人为调济补救之。”
张群松开中山服的风纪扣,当着卢作孚这样的朋友,犯不着过于正经,他感慨地说:“这锁喉结,眼看要被作孚兄打开了。”刚说完这话,他望一眼卢作孚地图被桌面上什么东西顶得鼓起一个砣之处,一丝苦笑泛起,“可是……”
卢作孚正信心十足地讲着,一个顿挫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是岳军刚才说——可是?”
张群慢慢卷起卢作孚刚摊开的地图。
“观岳军卷地图,倒叫作孚想起一个人。”卢作孚见张群卷得如此慎重,笑道。
“作孚想起哪一人?”张群警醒地问。
“荆轲。他献图秦王,图穷匕首见。”
“作孚此图,倒真是刺向暴日大轰炸的一柄匕首。”张群卷完图,还给卢作孚,眼睛却盯着原先被地图压在下面的那封撕开封口的急件。
“蒋公?”卢作孚认得这样的急件。
张群拿起蒋介石手令,递给卢作孚说:“蒋公特别信使前脚走,你后脚到。总统手令:严厉命令川省、社会部、全国粮食管理局……”
卢作孚读出手令:“所有商店行号及各个私人,如囤有各种粮食及日用重要物品者,统限于1941年1月26日(即旧历除夕)以前尽量出售,供给市场,以应人民需要,违令者即作囤积居奇论罪,粮物没收充公,并照军法严惩,决不宽贷。”卢作孚抬头,望着张群,“你我面对的是农人,是商人,不是军人!你我管理的是乡场,是米粮市场,不是战场!这哪是管理粮食?分明是杀鸡取蛋!只取得一个,再无第二个!我若照此办理,实在太好办!凭此手令,点齐一彪军,到乡下去,将大地主大乡绅家粮仓抄它个颗粒不剩!到城头去,将米店抄它个底朝天,我这个全国粮食局长,军粮提前完成,民粮提前完成,大功告成!”
卢作孚对着手令,似对张群陈述,又似与蒋中正面对面说话:“蒋公以治军之法治理米粮,全国军粮民粮能持久乎?蒋公以军令操持经济,全国经济能持久乎?蒋公以军法规范国事,中国的现代大事,能持久乎?蜀相诸葛亮治蜀,后人点评: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蒋公治蜀治粮治国家,要深思啊。暴日大敌当前,作孚与蒋公同样心情,也想一举彻底平抑粮价物价,解决军粮民粮。一纸军令,当然来得快,可是!”卢作孚对张群说:“岳军兄,叫你说准了——可是!可是……可是!”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再次出现儿时失语与长成后遇上过于激愤之事时的情景。
张群在卢作孚肩膀上按一掌,取过卢作孚手头的手令,念出最后一段:“统限粮食管理局等各机关,切实会商核定办法,限本月31日以前呈报行政院,通令布告实施。哦,蒋公还亲口说过,要你我尽快拿出一解决方案,立即结束迄今为止全国粮食无政策无办法的局面。”
卢作孚说:“也就是说,此前你我推出全国粮食调查与管理两大纲,在蒋公眼中,全都不过是——无政策无办法的局面!”
张群望着手令上日期说:“今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十日。”
卢作孚看定张群,张着嘴,不说话,默默点头。
张群问:“作孚兄,正好你今天到了,我们便马上召集各机关,切实会商核定蒋公制定的办法,如何?”
卢作孚不语。张群苦涩地想开句玩笑,让老友宽松些,“阁下以为如何?”
卢作孚艰涩地吐出两字:“几何?”
“我是问阁下——如何?”
卢作孚说:“几何。”
张群这才发现,卢作孚一直望着的不是他,而是望着他身后,那张先前被卷成轴、不知几时又自动摊开了的地图。地图上可见,划分为几何图形的各个产粮区……
卢作孚任粮食局长期间患病。医生诊断,双肺均已有结核病灶,并且伴随严重的脉搏跳动间歇症。
这天,卢作孚坐在病床上,将那张曾向张群展示的地图铺在膝上,正用黑笔画着类似几何图形的线条,图上原已划下的六个大区,被他分得更细,他换了支红笔,标明数据“450万”。他停下,一阵咳嗽。似乎这才感觉到有目光注视,抬眼,是一直在病床边陪着他的蒙淑仪。
“病床前,每天开会不得超过一次。”蒙淑仪说。
“看着看着,月亮又圆了。”丈夫顾左右而言他。
这天圆月下,陪都不知多少户人家透过贴着防空纸条的窗玻璃望着夜空,为明天的米发愁。愁心最重的有两个人,除了成立不到半年的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还有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重庆南岸的黄山,委员长窗前伏案写下:“四川军阀之无知与自扰,与粮价之继续高涨……”
警报声起。委员长知道,对岸主城区百姓又要遭轰炸了。最近,暴日飞机不光白天来炸,还加强了夜袭。直到炸弹冲击波将贴有防空纸条的窗玻璃震裂,委员长才知道,今夜的日机,是冲着他的黄山别居而来。委员长接着写完这篇日记:“亦足使精神不愉,此种不生不死之环境与局势,诚令人忧闷无已也。”两个高大的侍从武官破门而入,此时还顾不上查明委员长的秘密办公地点是由哪一渠道泄密而成为日机轰炸的重点,两人立即关了台灯,关了屋内顶灯,不容分说,挟持委员长出门,借着树影,避过月光,一路疾走,刚把委员长塞进屋后的防空洞,一队轰炸机的黑影遮没了月光,那屋子,被炸弹震垮。
几十年后,打开台北“国史馆”所藏《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还能看到委员长这一夜的字迹。蒋体毛笔字照例写得中中正正,一笔不苟。
月亮残了,入夜,照不进大巴山。
山中,有人将一枝火把点燃。这一把火依次点燃无数火把。一大队火把照亮了头顶上通天绝壁,绝壁顶上戳着个残月,壁上新刻大字:“撼大巴山易,撼中国军难!”
孙恩三站在路口,被火把照红了脸,他一眼望去,一队火把在夜幕下的山中穿行,恰似泼墨写意画中搏击川江的一条小船,他一声赞叹:“简直是川江闯滩的一条木船!”
一边的文静不语,却指向更开阔处——一队队火把在大山中穿行,从不同山头、不同山路,向这大路口涌来,恰似一支浩大的船队在大海中集结。
孙恩三道:“进了大巴山,居然也看到——卢作孚和他的长江船队!”
大巴山中,火把下,全是四川农民,精壮汉子推着鸡公车,妇幼老人相帮着,推拥着,筐中,满是谷米粮食。无数双穿草鞋、打赤足的脚踏在山路上。卢作孚穿虎头草鞋,正在大路口粮食集中处来回奔走。
“卢作孚一生的第五个职务是1940年担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其在战时的意义,至少与宜昌的奇迹相等。并且是以同样引人注目和激动人心的机敏来完成的。卢先生用了几个不眠之夜来思考粮食的运输问题,然后提出了他的著名的‘几何计划’……仅在巴中专区,就曾经在同一个时候运用了30万人运输粮食……”四年后,孙恩三发表在美国《AsiaandAmerica’s》1944年6月号杂志上的英文文章,题目正是:《卢作孚与他的长江船队》。
史载:重庆大轰炸高潮的1940年,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在上任到年底的4个月内,在四川102个县共征购军粮450万市担,对于稳定战时军心起了重要的作用。
翻过坎,眼看就到春节。这天,李果果与文静把四川省军粮采购运输方案(万源县部分)公文送到万源县县政府,县长李回见以官场礼数相送。
县府大门两边聚了一堆人正在张贴对联:
“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送毕公文,走出大门,文静回头望去,见李县长已经回到办公室埋头读公文,文静满意地点头,上了车。
李果果驾车正驶出,迎面驶来的一辆军用摩托车和一辆卡车,车上站着一排宪兵。李果果赶紧避主道边,错车后,才重新上路。刚出城,向大巴山中驶去,听得车后有急促喇叭声,李果果再次避让道边,正是刚才迎面驶来的军用摩托车与卡车,此时已反向驶回。文静偶抬眼看去,一惊,军车后车厢,掀开的车棚下,刚才还笑容可掬的李回见,此时被宪兵按跪在地,反绑着,一脸痛苦抬眼望着车后的滚滚烟尘。
文静想了想,说:“果果,倒车。回县府。”
李果果闷声应了,便倒车,他已经习惯于不动脑筋,只听吩咐。车开到县府门口停下,大门前先前贴春联的人群,此时一片哄闹慌乱。文静也不问,穿过众人,直接去了李县长办公室,一看,刚送到的公文摊开桌上,上有亲笔批示:“传各保甲照去冬采粮运粮例办。”
最后,“李回见”签名,却被毛笔拖了长长的一道,毛笔落在青石板地上,墨汁四溅。
“今年初,国民政府为配合蒋中正严厉取缔粮食囤积居奇的措施,公布制定‘非常时期取缔日用重要物品囤积居奇办法’,对违反者,从重论断。被从重论断者,有安县县长江东、万源县长李回见、綦县县长邹明光……”次日,田仲在青草坝江边《重庆大公报》读道。紧挨这条新闻的是另一则消息:“蒋委员长去学界演讲抗战。”
田仲大为不满,“老师,我的情报,是意大利前驻华大使透露的,绝对可靠,这位委员长他就在这座山——黄山。可是W不知怎么炸的!”
“我的情报,他在另一座山头——大巴山,不是黄山。”升旗道。
“老师说的是你的老对手,我说的是我的老对手。这一段,军方命我盯紧了蒋。”
“101计划大轰炸以来,我的对手与你的对手似乎成了对手。”升旗正在钓鱼,渔具是现成的,那年民生公司在柴盘子打捞万流轮,升旗与田仲去实地观察进程,为掩护,买下的。升旗盯着浮漂,道:“蒋委员长手令一道接一道,卢局长软磨硬拖,我行我素。”
“说到粮食,他们君臣二人倒真是各行其是。老师你说,委员长会不会像最近收拾这几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县长那样,收拾卢?”
“你太低估你的对手的吨位!你更小看了我的对手的排水量!”升旗摇头,刚才田仲说话太大声,惊跑了眼看上钩的一条鱼。
田仲望着南岸黄山方向说:“W今夜要是一举结果了我的对手……”
“但愿。不过……”升旗又向钓钩上换了一根蚯蚓,“要是W的轰炸机结果了你的对手后,再绕个弯,捎带着到我的对手头顶上也丢下几颗……”
升旗笑出了声:“我的老对手不满三十岁时就说过,他不做炸弹,要做微生物。”他抬起头,敛了笑容,压低声对田仲:“贵军方武库中,除了能爆的炸弹,该还有爆过后能……”升旗轻描淡写地做了个火焰燃烧的动作。
田仲看懂了:“燃烧弹。”
“便请捎带着向重庆城来上几颗……”
“老师的意思……”
“不容蒋委员长有认识到卢局长的粮食办法确实能够解决战时粮荒的时间。”
“碰上老师这着棋,卢作孚会如何应对?”
“以他的棋力,自有应对妙着。不过,面对委员长的这一着,我实在想不出卢局长如何应对。”升旗道,“全国大粮荒,不比得宜昌大撤退。宜昌大撤退,他要跟川江枯水和日本军队抢时间,全国大粮荒,他却要跟委员长抢时间。偏偏解决全国粮食问题,按照他的办法,需要的是一环接一环理顺产粮、供粮、销粮关系,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升旗道,“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应该是如何赶在委员长沉不住气之前把全国粮食的难关打破。”
“是吗?真想听听他自己说说陷入这样的困境,他是怎么想的。”
“我也是。战后,升旗第一个打算去的地方是战俘营,去见卢作孚,问他——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田中君肯同行否?”
“太肯了。”
“提前告诉你,他不会说。我敢跟你打赌,他一个字也不会说。他这样的人,内心是不会向人说的。永远不会。说出来,人要么不懂,懂了的人,会吓一大跳,甚至跳江跳河。他也不会写,所以日后你休想从他的回忆录中看到他的内心想法。这世上,有一种人,他知道自己的命,他一生就是实施这天命,完事,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哪怕他曾经出任英雄、扬名立万、写就青史,他也只会默默无闻老死家中。命。”升旗说完,再无多话,盯着冬日荒江中那一根细细的鱼线。
这天,一份报告送到蒋介石案头:“日军101大轰炸计划实施以来,对重庆派出飞机数千架次,投掷炸弹过万,且近日所投大多为燃烧弹,导致重庆大火连连,房屋及粮食等贸易物资损失严重……”
“穷一周之力,研究粮食管理办法,此为近月来最焦虑之问题,”这天夜里,蒋介石写下这样的文字,“今始获得一方案,无论将来之成效如何,终比过去无政策无办法者胜一筹也。”
这天夜里,炸弹同时炸灭了蒋介石与卢作孚书案上的灯。两人都在黑暗中面对着外面的山城重庆熊熊燃烧的火光。
1941年,中国抗战进入防御、相持之持久阶段。前方各战区与大后方成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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