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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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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大年一看,四只一模一样的蓝花花碗盛着四碗分量相同的豆花,一字摆开在八仙桌上。

“北京路‘永远长’饭馆点的豆花。”乐大年当仁不让地接过筷子,却收敛了平素常挂在脸上的笑容,肃然起身,顺势从右手第一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地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算你蒙对了。”卢作孚笑望着乐大年,“你肯定猜到我第一个就会端‘永远长’豆花,北碚最有名的嘛!”

乐大年一声冷笑,向第二碗中夹起一块,这一回,还未送进嘴中,中途便落下半块。卢作孚见状,便还以颜色,哂笑道:“都说大年兄美食家,光是筷子上的功夫便无人可比,原来也有失手的时候?”

乐大年听了全然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说:“南京路‘河水豆花’!”

卢作孚的哂笑当下收敛了,抬头望着肃立对面的乐大年。

“这碗是南京路‘河水豆花’隔壁的‘真资格河水豆花’。”乐大年品过第三碗。

卢作孚仰望着,毫不掩饰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最后一碗,不值一提,小三峡两岸随便哪户农家点得都比他好,还好意思拿到北碚街上来丢人现眼脏班子!”乐大年将义愤填膺地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八仙桌上。说到吃,乐大年再也不像平素那样随缘随喜,一切无所谓,笑口常开。

卢作孚陡然变了脸色,也站了起来,绕过八仙桌,执当年对举人老师之礼似的,将乐大年推拥到自己的这一边桌沿来,取过乐大年放下的筷子,依着乐大年品尝的次序,叮当有声地敲着一个个碗沿:“大年兄自己看。”

乐大年斜眼向下一扫,四只碗这一边碗沿分别贴着四张纸条,依次写着:“北京路‘永远长’、南京路‘河水豆花’、南京路‘真资格河水豆花’……”

“这最后一碗为何无字?”

“这一碗恰恰就是我派李果果随便去磨儿沱岸边哪家农家端的!”

“果然摆不上席。”

“大年兄,这才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翁他们封赠你为美食家,我刚听了还想,粗茶淡饭菜根香足矣,今日亲眼一见,才知非虚名哉!”卢作孚心悦诚服地望着乐大年,“只是这一行中的小学生卢作孚还有一事不明?”

“讲!”乐大年服捧,得意而至于忘形,与得意忘形时的合川举人颇为神似。

“大年兄是怎么判断的?”

“豆花者,以石磨推黄豆取其浆下胆水点而成花也!”

“那是。”卢作孚本想说——小时候我跟着我妈推过点过的豆花也不止一锅两锅,转念一想,你大年兄既然服捧,我今天就让你的虚荣心也饱餐一顿!

“豆花为川菜专长。中国四大菜系之粤菜、鲁菜、京菜均缺此菜品。豆花更是我嘉陵江小三峡独门冲的看家菜,川省野语有之,道是——‘北碚豆花土沱酒,好耍不过澄江口’,足以为证!”乐大年果然入套,正好顺了卢作孚之意,口若悬河。

“果如大年兄所言——北碚豆花得以独门冲,冲在何处?”

“冲在两处!”

“哪两处?”

“其一,选料精。其二,调合齐。”

“敢问其一。”

“便与你说选料。豆花出自黄豆,北碚豆花——我说的是上品,不是你这末碗入不得流的!——必精选产自华蓥山、缙云山、起码是金刚坡上去,小雪大雪时节雪线以上之高山特产春豆!”

“果然占一个精字。”

“光占一个精字还不够,还需精益求精。”

“如何精益求精?”一说到这样做事,卢作孚本能地兴趣盎然。

“将高山春豆采回家,晒干,打瓣……”

“何谓打瓣?”卢作孚不懂就问,瑞山书院学风依旧,而且他早就料定,此时的大年兄生怕他不问,必定有问必答。

“取小扇石磨,初推成瓣。”

“大扇石磨岂不快些?”

“那啊,干豆一压便碎,”乐大年正色曰,“你想请客吃豆渣?”

“原来如此。然后……”

“然后去壳。”

“我妈从不去壳!”

“令堂大人推的不是豆花。”

“不是豆花还能是什么?”

“连渣闹!”乐大年斩钉截铁,不由得卢作孚不点头,他确实听妈妈说过这个菜名。

“令堂一定连豆浆中的豆渣都不过滤,胆水都不用,若在冬天,土里头扯一把萝卜樱樱,夏天随便砍点青叶子菜,剁成菜渣,锅里头一扔,便端上桌来。”

“全叫大年兄说了个准。那年辰……”

“作孚若要忆当年之苦,大年兄便不必再讲美食!”

“讲,打瓣之后……”卢作孚赔着小心,帮大年兄拎起刚才搁置的话头子。

“浸泡。自子时泡至次日午时最好。这才换上重磨,细细推之,然后下锅,以文火煮到半开,再倒入滤帕,滤出豆渣,重新下锅,依旧文火,见泡打泡,见浮渣去浮渣,这才下胆水点成花。”

“精彩!”

“这才说到其一,这其二,更重调合齐……”

“言之有理!”卢作孚眼看让乐大年这么放敞了讲下去,再有三天都讲不完豆花一菜,当下拨转话锋,不敢伤了乐大年情绪,依旧用请教的口吻,问道,“作孚方才还有一事不明。”

“讲。”

“这四碗豆花,旁边配好四只油碟,大年兄动也未动,却怎能当下准确无误鉴识出其出自何店何家?”

“好你个作孚,是要把大年肚皮里头这些年在美食上的存货全掏出来,便全说给你听——谁叫你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乐大年道,“豆花本体,讲究四字,雪绵嫩鲜。”

“雪?”

“纯白如雪,不带一丝杂色。所以要选高山春豆,也有这原因。若是贪便宜将黑色杂色黄豆投入磨眼,势必做不到这一个雪字的成色。”

“绵?”

“雪,说的是成色。绵则是筷感。”

“吃一碗豆花,还有筷感?”

“吃连渣闹、菜豆花当然不必问筷感。但真要进入美食一界,首先要问的便是这筷感。莫小看了这一双竹筷,它之于常人,不过是果腹之工具。于美食家如乐大年者,则是大将军手头一杆银枪!刚才这头一碗,大年一筷子下去,便知其绵得劲。”

“大年兄从这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无失地放进嘴中。”

“北碚几条街走通,除却‘永远长’,无一家做得出如此绵扎的豆花。”

“难怪大年兄当下判定!”

“你现在知道我不是蒙的了吧?”乐大年道。

“嫩?”卢作孚惦记着即将要开的三军军长大会,没工夫与大年掰嘴巴劲,顺势把话题向下催。

“绵是筷感,嫩则口感也!他‘永远长’光顾了筷感,顾不得口感,是以豆花上桌,一筷子下去,绝不会中途落渣,但这一筷子进嘴,便显绵得过于老些!”

“难怪大年兄把这一筷子豆花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北京路‘永远长’之短,恰恰是南京路‘河水豆花’之长。他家豆花虽一筷子夹起每每中途落渣,筷感不如前者,但一筷子入嘴,口感却远胜之,嫩!”乐大年指第三只碗,“再说隔壁子‘真资格河水豆花’,其长既不在绵,也不在嫩,却占了一个鲜字!还不止是味鲜之鲜,首先是新鲜。这家豆花老板家住缙云寺山门外,逢场全与家人将家种的高山春豆直接挑到北碚店里,不像前面两家,还有菜市场采买中间环节,是以他家豆花最为新鲜。这一个新鲜之鲜,在美食界无人敢小觑。”

“子曰:不时,不食。”卢作孚及时为乐大年提供经典论据。

“是也!到底四书五经比我读得扎实,说出话来,就是有吨位。”大年道,“新鲜,才得味鲜。这家豆花老板虽是农家半路出家,跻身饭馆一行,但凭了其自身货硬,同样在豆花高手如林的北碚街上占定一席门面。”

“过绵则失之于老,过嫩则不绵,占一个鲜字的,又推不出绵而嫩的豆花,这……”

“作孚是要请客?”

“大年怎知?”

“你这个粗茶淡饭、菜根即香、从不知美食为何物的作孚,今日费这么大事叫来大年,不为请客还能为啥?”

“是请客。”

“请什么客?”

“三军军长,各界名流。”

“一个席面,投资多少?”

“实在有限,作孚都羞于开口。”老友面前,卢作孚毫不掩饰囊中羞涩。

“而且作孚你从来厌恶大吃大喝。”

“所以……”

“所以这才想到豆花。又为了所请皆上宾,当然要令其乘兴而来,同样能尽兴而归,所以才想到北碚豆花。想到少花钱办好席要用最好的豆花,所以才想到久违了的乐大年,所以才对乐大年其人极尽阿谀奉承讨好卖乖之能事!”

话未说完,两个多年老友同时爆发出大笑。

“言归正传,这北碚豆花,诚如大年兄精辟论证,雪绵鲜嫩,各擅胜场,却无一家能全其美。我该选哪家?”

“作孚啊,我知你爱北碚,胜过其他任何地方。所以你才在豆花之选择上本能地犯下一个错误。”

“莫非,另有一处什么豆花,能胜过闻名川省的北碚豆花?”

“你我老家。”

“合川?”卢作孚惊讶。

“醉八仙!”乐大年肯定地说。

“醉八仙?办民生公司时,各家排轮子请吃,大年兄带我们去吃过,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

“今非昔比,今年开春,醉八仙老板请到一位大厨!就说那一碗豆花,做得来!”乐大年不屑地扫一眼面前八仙桌的四碗豆花,“你若是没吃,等于这辈子没吃过豆花!你若是吃过,就晓得这辈子吃过的豆花都不是豆花!”话音未落,他惊叫失声。“哎哎,你拽我做啥子?”

乐大年被卢作孚一把拽住就朝外走:“上水船拢北碚码头,你带我去合川醉八仙!”

合川城头醉八仙酒楼,一碗豆花一端上来,卢作孚一眼看去,便知这一趟跟乐大年没白来。一筷子下去,当真是雪绵嫩鲜尽在一碗中占齐。卢作孚笑了。

乐大年却见惯不惊:“试试调合。”

卢作孚将豆花放进调合,一尝,皱起眉头:“这个比袁大头大不了多少的油碟,如何容得下这么多味?”

“这就叫——调合齐!”乐大年道,“豆花调合,有讲究,分两种。油碟与干油碟。油碟者,以忠县酱油、自贡川盐、合川芝麻酱、郫县豆瓣、临江寺豆豉、重庆小磨麻油、火葱、豆母子、油辣子、外加腊肉颗颗调合而成。干油碟则只取炒川盐、花椒面、花生瓣、加味精即得。”

“哪样最好?”

“这油碟调合豆花之味,调味一事,绝无哪样固定最好,百人百味,因人而异。”

“难怪面前这么小个油碟,冒出这么多味来!太用心了,当真是行行出状元!”卢作孚当下点头,“就是他了!”

乐大年困惑地:“啥子意思,就是哪个他?”

“我要请的豆花师傅就是他了!”

“你人都还没得见。”

“老实的,”卢作孚便叫来堂倌,“请你们大师傅出来见一面,好么?”

卢作孚发现桌对面乐大年暗暗摇头。

堂倌拼命摇着头:“得罪了,丁师傅正忙!”

卢作孚说:“哦,他忙,那我到厨房去见他。”

堂倌拼命摇头:“得罪了,丁师傅从不与食客相见。”

“请又请不出来,进又不准进去,能不能请你给我指条路,怎么才得见你们这位丁师傅。”

“客人只管点菜,凡你点得出来的,丁师傅便尽心尽力为客人做了出来,师傅说,较场坝,以武会友。棋盘上,以棋会友。菜馆里,以菜会友。”

卢作孚一望乐大年,这才读懂他暗暗摇头的意思,原来是告诉卢作孚,要见醉八仙的大师傅不易。

“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大年兄?”卢作孚做苦脸望着乐大年。

“这位丁师傅,别人要见,难上加难,作孚要见,举手之劳。”

“哦?”

“他是你的故人。”

“作孚不记得故人中有这么一位烹饪高手!”

“总该记得杨柳街老街坊撬猪旺?”

“丁旺旺?”卢作孚乐了,“他当上大师傅了?”

“他!”乐大年嗤之以鼻,接着说,“是他的儿娃子!”

乐大年便原原本本将一段往事道来:

撬猪旺本来“身后无人”,却总也不肯甘心,那年大年三十,便拎了一笼热腾腾的猪大肠,去杨柳街找举人。举人屋门口,街坊排了长长的轮子,丁旺旺知趣地排在最后。平日里惜墨如金的举人,到了这一天,泼墨如水,一幅接一幅为杨柳街通街的人写春联,写罢一幅,右手提笔过头,左手拎起案头的酒壶“滋”一声,眼光从两片圆框框水晶后溢出,掠过酒盅圆圆的杯沿,瞄那泛着光亮的两行墨笔字。排在轮子前头的街坊便弯了腰,从举人肘下抽出那两条洒了金的红纸,道声谢出门。

举人还有余兴,便喊住这人:“读得成不?”

这人便说:“读不成。”

举人:“读不成,你捧回去贴了当门神唬鬼啊!”

排在轮子后面的人便说:“还不快请举人老爷读来听听!”

丁旺旺等人全走空了,才抬脚迈过高门槛,进了举人堂屋。举人刚在景泰蓝的瓷缸里涮了笔毛,叹一声“又是一年,依然故我”,见又有来者,也不看来者谁人,便埋头重新铺纸命笔,正要挥洒,忽然瞥见一笼热烘烘的猪大肠晃荡到案边,举人掷笔:“石不遇今年封笔也——明年请早!”

丁旺旺:“举人,我是丁旺旺。”

举人:“旺丁丁也不写!”

丁旺旺:“丁旺旺不求举人写。求举人点拨一件事。”

举人:“说!”

丁旺旺刚要开腔,举人指着他手头那一笼猪大肠:“你先把这一笼啥东西拎出去再说!举人灶头铁锅红斑斑爬满铁锈,举人堂屋里头只有书香!”

杨柳街上,人人都知道,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万事不求人。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从来不取分文不收礼信。撬猪匠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举人的忌,一吐舌头,乖乖地拎着猪大肠退出高门槛,出门向东,到屋角再向北,再到一处屋角又拐向西,贴着这屋基脚石下的阳沟绕到后檐沟,钻进灶屋门,再向南,从堂屋内供的“天地君亲师”孔老二牌位下的侧门冒出头来,敛了双手,此时手头不见了那一笼猪下水,撬猪匠这才把“身后没得人”的困惑一一道来。

“非也!”举人哑然失笑,“有天地而后有阴阳,有阴阳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妻,有夫妻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家而后有国,有家国而后有君臣,古圣贤所言备也!几时说过,有撬猪匠而后其身后无人?”

一番话抵得来撬猪匠开不起腔,却笑出了声,索性将剩下的困惑全吐露给举人:“……那!为啥我讨的女人跟前头的男人个个能生能养,跟后头的我一个也不生不养?”

举人学着撬猪匠口吻:“……那!为啥不问问你这个男人下头边是不是男人?”

丁旺旺回家,刚进门就关门,头一回学做男人,还抱怨从前的汪寡妇现在的自家堂客:“我不会你也不会哟?也不兴点拨我一下子!”堂客哭笑不得:“这种事,只有男的教女的,哪有女的点拨男的?”

丁旺旺一点便通、熟能生巧,白日里两河两岸撬猪,天一黑回各自屋头吹了灯做人——竟与堂客通力合作做出个后人来,让自己名副其实做一个“丁旺旺”。丁旺旺的这个儿子丁小旺,自幼跟父亲四乡撬猪,天天吃“刨猪汤”。换了别人,吃得油嘴油嘴的便知足。偏偏此子天生与众不同,乃合川第一好吃之人!他竟嫌乡里人只图吃饱,不知吃好。便埋头钻研厨艺,少年时代便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师傅,哪家讨媳妇嫁女死人都少不得请他……他便将本地所有传统吃食一一加以改造、发挥,居然无师自通成了川省烹饪行中的一位大师。

乐大年讲完这段事,道:“自从作孚你率众在合川办民生公司,又出任峡防局长,建设峡区,合川吃客这些年也年年见多。醉八仙生意好了,菜品却不见更新,于是,醉八仙的老板今年便不惜血本把这位丁师傅请了来主厨。你看看,都夜晚这个时辰了,这楼上楼下,哪张桌子空了?”

“既然是老街坊,那就好办了。”卢作孚叫过堂倌,说,“请通报一声,就说有个叫卢作孚的人,请见丁师傅。”

“丁师傅说了,老街坊,回杨柳街再见。酒楼大堂,他只晓得以菜会友!”堂倌进厨房去,回来后,抱歉地向卢作孚赔着笑脸摇头。

“谱也摆得太过大了些!”从来不发火的乐大年一拍桌子。

“他不是摆谱,据作孚所知,确实有这么一类人,于自己本行钻到极深处,于行外之事便全然不顾。所谓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能将其本行钻研到旁人所难以企及的深处!”

“作孚反倒夸他?”大年道,“那你今夜还见他不见?”

“见,只不知怎么得见?”

“有你大年兄在,今夜包管叫他自己从这厨房中走出,来这张桌子跟前见你卢作孚!”只见乐大年冷冷一笑,对侍立一旁的堂倌道:“丁大师傅当真只以菜会友?”

“回客人话,到醉八仙这么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他坏过一回这个规矩!”

“当真是客人只管点菜,凡点得出来的,丁师傅便尽心尽力为客人做得出来?”

“回客人话,到醉八仙这么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他做不出来过。”

“今天我乐大年就要他这句话!拿菜谱来!”

堂倌恭敬递上菜谱,却将自信满满的笑容藏下:“只不过……还请客人莫消点龙肝,莫消点凤胆,不是丁师傅做不出来,是龙凤原料不大好找。”

“哼,也忒小看了乐大年!”乐大年冷笑连声,“龙凤原料不好找,肥猪原料好找么?”

堂倌:“不消说得。”

“那就好,我便点一盘回锅肉。”

“回锅肉一盘!”堂倌长声吆吆向厨房大叫一声。

“再点一盘盐煎肉。”

“盐煎肉一盘!”堂倌又吆喝一声。

“再点一盘酱爆肉。”

“酱爆肉……”堂倌吆喝声刚起,戛然而止,望着乐大年,顿时全无先前的一脸傲气,赔着小心道:“客人,到醉八仙这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客人这样点菜的。”

“大年兄,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都是半肥的猪肉下锅爆炒,你我顶多一盘都吃不完,哪里一点就是三盘?”卢作孚悄声对乐大年说。

“作孚你今夜赶来醉八仙,是来吃的么?”乐大年高声道,“你先莫多问,只管等着他姓丁的来见你就是了!”

卢作孚见乐大年再也不是平素见惯的那个笑呵呵的乐大年,突然明白过来——他也许正在与那位姓丁的进行着烹饪行、美食界中的高手比武,卢作孚便不再多话。

乐大年已经转头对堂倌道:“你菜谱上明明都开列得有,怎么,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醉八仙的丁师傅做它不出来?”

堂倌只好退下,刚转过身,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天生肥壮,手轻轻一摆,堂倌赶紧退向他身后,顿时不见了人。这人来到乐大年面前,毕恭毕敬鞠一躬:“回客人话,客人所点的菜,醉八仙的丁师傅样样都做得出来。”

“那便叫他速速做来。”乐大年瞄一眼来者,见他围着白围裙,手头还拎着把锅铲,早知是谁,却故作不知,“先上回锅肉吧。”

“回锅肉,他做过。”

“好哇,接着上盐煎肉。”

“盐煎肉,他做过。”

“再好不过,最后上酱爆肉。”

“酱爆肉他也做过。只是……”

“只是什么?”乐大年瞄着来人。

“只是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做给同一桌人吃,他从来没做过。”

“所以,他只好出来面见客人?”乐大年皮笑肉不笑地盯紧了来人。

“是。我就是丁小旺。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都是半肥猪肉下锅爆炒,丁某实在还没捉摸出怎么做出来叫同一桌客人吃出多大的不同来,只好规规矩矩从厨房走出来,请客人指教。”丁大师傅像个小沙弥被老和尚当头棒喝,垂首站在乐大年面前。

当真是隔行如隔山。卢作孚暗自赞叹,窃喜今夜幸好带了乐大年同来,对面前这位丁师傅更是生出三分敬意。他明明可以照章办事,客人点什么,就做什么。他却时时处处把客人吃下去的感觉如何放在第一位,方圆百里闻名的这么一位烹饪大师傅,此时居然当着满楼食客俯首低眉承认自己不行,以这样的心态来做事,什么事做不成,难怪他能把平平常常一个豆花做到这种水平。若能把这人邀到自己身边,日后会派大用场。

“请问客人贵姓?”丁师傅问乐大年。

“我姓甚名谁不关事,你只要晓得我这位朋友是谁。他是我多年的师友,今夜是专程从北碚赶来见你。他叫卢作孚!”

“万事俱备,却不开会,原来是为了去请一个豆花师傅。”田仲把这话告诉升旗,升旗听后,沉吟良久,一叹:“他的三军联合会议成矣!”

“老师前天才说他开此会是与虎谋皮,难逃被虎吃。”

“他将豆花这样的小处都看得这么重,我升旗真是小看了他!”升旗道,“中国古代哲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他拿出点豆花、打豆花调合的文火细腻的功夫来经营他的轮船、他的公司、他的北碚,经营他明天要开的魔头大会,没有做不成的事。我倒是怕他……”

“老师怕他个啥?”

“怕他拿这功夫来一统川江,怕刘湘拿这功夫来一统川省。怕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也学着用这样的功夫来治理他们的国家。”升旗夹起一筷子豆花,一片掉在桌面上。卢作孚温泉会议召开前一天,教授与助教是在朝天门那家吊脚楼豆花店共进的晚餐,坐的碰巧是上回邓华益、连雅各一群华资轮船公司老板请卢作孚吃饭的那张桌子。教授对助教说了这番话。

开会这天,温泉公园江边临时码头,三位军长的船推拥碰撞着靠岸。三股军人抢先跳上岸,各自拉开警戒线。三个军长各不相让,上岸,向会场走来。刘湘与杨森只照面,不打招呼,全似大敌当前。

三军长经过一个彩纸与树枝扎的彩门,门上写着字:“我们欢迎七千万人民领导者,领导我们走向光明之路。”

当穿过这道门后,不知怎的,三军长各处整肃军容,安静了许多。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会场中,三军长落座,一眼看到满桌鲜花中摆着的小册子:《四川的问题》。

三军长抬头望着一脸微笑走上前来的卢作孚。

刘湘:“四川出什么问题了?”

“四川好着呢!只要我们一走出四川,外省人会着我们,问‘贵省是哪省?’我们答以‘四川’,他们必十分赞美着说——天府之国好地方!”

刘文辉扬起手头的小册子:“是啊,你还印什么《四川的问题》?”

卢作孚顾自说着:“我每回逢着这赞美,也必回答一句——地方倒是好地方,只是这地方上的人,太对不住它了!”

刘文辉:“这地方,怎么又不好了?”

卢作孚笑道:“是啊,天府之国啊,”却突然没了笑意,“不过今日,可还有人再称它——天府之国?”

三个军长一时无语。

卢作孚:“各位军长,开过的会议一定不少?”

各军长哂笑,显然这个问题无须回答。

“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是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却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

各军长:“这倒算是头一回。”

“各军师旅长的会议,内容都是秘密的。”

各军长矜持地沉默——无可奉告。

卢作孚平静地往下讲:“我们不敢妄猜会议内容是不是四川人的利益。但如果是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各军长当着众人的面,都有些绷不住,只好点头。

刘湘:“唔,且往下说。”

“所以呢,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旅长师长以上的各军长的会议。四川各界、商会、民众都派代表列席,共同商量四川的问题、四川人的问题。”

卢作孚见会场气氛调合开了,这才走上主席台。

一直从旁默默观察三军长脸色的顾东盛此时悄悄对程静潭说:“这个魔头大会,叫作孚开成了。”

程静潭望着卢作孚说:“作孚啊,我这手心都为你捏出一把汗来啦!”

第二天的《嘉陵江报》头版头条标题是:重庆盛大欢迎会之内容。

——“这会名曰“欢迎”,不啻是个缩小的“国民会议”。欢迎人是要提出建设四川的意见;被欢迎的人要出席来发表政见……

——刘文辉演讲词:“以人民之心思为心思,人民之利害为利害,当得四川之福,亦全国之幸也。”

——杨森演讲词:“人民所苦者,一在负担太重,二在战祸凄惨。诚能实施编遣,以减轻人民之负担;和平统一,以免人民锋镝之患,非至好之事乎?”

——刘湘演讲词:“大家重新立起信仰,很稳重地干着,确是极重要的。如此不说社会上破天荒的事业,却也是有数的了……”

顾东盛有幸言中,会议的确取得了巨大成功。

会上,卢作孚的雄辩,至今为学者称道,他一上来就讲:“会议是现代世界上尤其显著的特征。一切公共问题都由会议而解决,不但是政治。所以解决四川政治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用会议而不用战争……”

结束语是:“今日川江,轮船虽化零为整,与我民生联合,船只不过数十,数千木船仍占主流。落后吧?今日四川军人,仍操着最落后的步兵武器,各军与各军比赛打仗,万一哪一天,列强——最可能是日本人,他们已经拿我东北当自家的家务事来经营,他们已经在我上海滩偶露狰狞,真到了日本人仗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越海峡,闯吴淞,占宜昌,破夔门,一脚踏入我们这号称‘天府之国’的小小盆地,军长们,你们拿什么来卫国保家保我同胞乡亲?这才是四川最当紧的问题。四川人,四川军人啊,大梦其醒吧!”笑望着沉默无语的三军长们,卢作孚张开双臂,加上一句:“我们欢迎七千万人民领导者,领导我们走向光明之路,来做这一桩共同的事业。我们如果拿十万、二十万来加在这一桩爱的事业上,我们无穷的快乐,至少也应该超过我们抢十万、二十万的财产,来交在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手上。”

会议所发小册子,至今是研究卢作孚其人其事最重要的文献。

可是,在乐大年、顾东盛眼里,这天的会,最成功的却是会后丁大师傅的豆花。他们认为,若没有这卢作孚精心设计的“豆花宴”,这会议的成功便很可能流于“一席空谈”。

这天,北温泉公园的食堂布置得简洁,却透露出主人品味。无数张八仙桌拼成的巨大的餐桌上,并无餐巾,却用白纸充当。桌面上,用小三峡的野花与公园中培育的鲜花的五色花瓣点缀,军长们刚上桌,便读出了花瓣组成的字样:“川人川军同桌同心,把川江川省建设成花园一样。”

准备宴席时,乐大年曾与卢作孚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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