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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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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算大。对他的同人算大。对他,只能说是不大不小正合适。田中君该记得,他还爱说另一句话——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升旗说,“别的我不敢预料,至少有一点现在就在肯定,像他这样做下去,再过十年,在这个国家的首富名单中,一定有他卢作孚的名字!”
1931年开年后,卢作孚的儿女们叠的纸船下水更勤……儿子读着报纸,照抄下一只只船名,写在自己的小纸船上:“九江公司‘九江’、‘合江’两轮更名为‘民治’、‘民安’……还有‘民有’、‘民享’、‘民选’……”
这些日子,升旗教授也常常站在窗前,听一声声汽笛从江上传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田仲当然知道老师的心思,一语道出:“眼前这些华资小轮船公司已叫他一网吃尽,卢作孚这下一口,会吃哪条鱼……”
“化零为整,初衷不改,下一口,此公该吃四川军人名下的军轮了。”
正在白纸上记录的田仲一愣之后,埋头记下升旗这句话:“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下一步可能兼并川江军营轮船。”记完,田仲抬头问:“他敢?”
“川江上弄船赚钱搞航业,你见过这位中国商人,有什么——不敢?”泰升旗心头一酸复一喜。川江上这场商战,已经打了三十年。卢作孚这个中国商人,几乎是最后一个参战的。可是,参战才三年多,这个中国人居然发起了一统川江的大战。最近这段时间,卢作孚“化零为整”的战役,一仗接一仗,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泰升旗一直暗中扶持的日清公司,反倒落了下风。泰升旗心头怎能不酸?可是,眼看到卢作孚果然是一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高手,升旗又暗暗欣喜,天生好与人博弈的升旗,这一回,喜逢对手,想到:“川江上这局棋,可有得下!”
关于卢作孚“敢”还是“不敢”的问题,这天黄昏,民生公司会议室,程股东问出同样的话:“他敢?”
“本公司这个出不起股金的经理,心子起得大啊!”
李股东一笑,顺手拿起肘边的一份今日刚出的报纸,读道:“《高瞻远瞩,卢作孚一统川江》:民生公司志在整理川江航业,故对于财政上不能维持之川江轮船,往往不惜高价收买,此最足以代表公司总负责人之高瞻远瞩。”
程股东说:“上一回,邓华益、连雅各他们华资轮船公司敬他信他,这一回,他想贪军阀经营的轮船,就没那么便宜了吧?”他扭头望身后墙上,一张川江航业现状一览图。隐约可见,重庆周边江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有川军各军防区……
李股东跟着望去:“盘古开天地,这条江上,只听说军人叫商船打兵差,这商人要一口吞吃军船的事,还闻所未闻!”
此时的卢作孚,正站在“民有”轮船头。他手头同样摊开着一份自制的川江航业现状一览图。其中,重庆周边江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有“川军杨森20军防区”、“川军刘湘21军防区”江段中,多是民生公司的“民”字号轮船在运行。重庆以上,泸州、叙府(宜宾),则为“川军刘文辉24军防区”,此江段再无“民”字轮,却见“南通”“昭通”等几只小轮船模型。24军防区与21军防区交界处,江段上有地名“朱羊溪”。
这天,民有轮由重庆逆流而上,到了“朱羊溪”。还没拢岸,就听得一声枪响。
民有轮被岸边驻防的24军士兵拦下。卢作孚苦笑摇头,只好下了民有轮,换船,登上南通轮。
隔日,南通轮靠上叙府(宜宾)码头,与原本停在码头上的昭通轮融为一体,暗影中只辨其形。卢作孚下船上了岸。他要去见南通轮的船老板。卢作孚早就访察清楚了,知道南通轮的这位船老板,有一个川江上无论华资外资船老板都没有的怪癖——他从来不上自己的船。不知者,以为怪。卢作孚却知道,这一点不怪。因为这位南通船主,有着众多的头衔,有着太多要料理的事,南通轮,不过在是其中之一。卢作孚此行,就是来见这人的,这是卢作孚在这场被他自己称之“化零为整”、被人形容为“小鱼吃大鱼”的战役中,马上要打响的下一仗。这一仗,李股东的看法是:“盘古开天地,这条江上,只听说军人叫商船打兵差,这商人要一口吞吃军船的事,还闻所未闻!”这一仗,用经济学助教田仲的话来说:“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下一步可能兼并川江军营轮船。”
卢作孚就是来兼并川江军营轮船的。下了南通轮,他只身一人,径直向叙府清乡司令部走去。一身三峡布衣的他,今天要在这扛枪卫兵把守森严的司令部中,打响自己这一仗的第一枪。
几年前,叙府清乡司令兼川南税捐总办刘文彩根本没听说过川江上浮出水面的一条叫“民生”的小鱼,直到今年,才听说过这个叫卢作孚的人。打响了一场商战,居然要“一统川江”。听说这个卢作孚,没什么不敢的。今天,刘文彩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个胆大包天,不过一年便从小鱼吃成了大鱼的人,究竟长得是个啥子模样。这么想时,就听得司令部大门外卫兵报:“卢作孚先生到!”
刘文彩一抬眼,见一个清朗精瘦的汉子,一身布衣,走了进来。吃惯了小鱼,早就吃成大鱼的刘文彩乐了,卢先生,且看你今日怎么吃我刘文彩。一见面,说出话来却是:“欢迎欢迎,还没见面,刘文彩便敬先生三分。”其实,刘文彩说这话,倒也不全是客套,一见卢作孚的面,他心头便存着三分敬畏。
刘府宽敞古雅的客厅上,精美讲究的盖碗茶具两副对摆。卢作孚与刘文彩分主宾而坐。
“不敢。”卢作孚谦和一笑。
“这一见面,文彩要告诉先生三个字——无办法!”卢作孚笑得越是谦和,刘文彩越是对他存着三分戒意。心想,什么新玩意儿——商战?说穿了,还不是像军人开战一样,靠的是真刀真枪玩真资格的!我便索性先来个下马威,兵书上说的——拒敌于千里之外。
“作孚奉上的办法,还请刘司令三思。”
“无办法无办法!”
“刘司令……”
“卢先生心子也起得太大了。”
“刘先生若有刘先生的办法,作孚愿意慢慢磋商。”卢作孚忍气吞声。
“无办法加无办法还是无办法。”
“刘先生心头总有个办法。”
“你先生是川江上新冒头的蛟龙,翻江倒海。我刘文彩是堰塘里一条小鱼,吃点虾米。我的办法就是,以泸县为界,断江而治,其下归你,其上归我。”刘文彩双手把定桌子两角,把桌面上的盖碗茶震得直晃动,茶水泼了一桌,“一个桌子四个角,说得脱走得脱。一条大河分几截,你我各吃一截!莫忘了,这泸县以上到叙府,是刘文辉24军防区!”刘文彩一脸森然,瞄着墙上一张四川省军用地图,地图上也用不同颜色标明各军防区。
卢作孚知其意,望去,说:“刘文辉军长?”
“唔,”刘文彩毫不含糊地应道,“碰巧文彩是他五哥。”
“哦?”
“彩辉彩辉,先有彩,后有辉。”刘文彩不失分寸地戏说着。
卢作孚还想说什么,刘文彩端起茶碗,这是清朝送客古例,堂下,有女子长声吆吆用挨边滇贵一带的川音唱道:“送客!”
刘文彩知礼地起身送客。卢作孚起身,像来时那样,依旧面带微笑,向刘文彩辞行,只是临出门前,有意无意地望一眼刘文彩背后。
目送卢作孚背影消失,刘文彩霍地转身,看清了,卢作孚先前定睛所望的,是那张地图上标明的“刘文辉24军防区”那一片。
“我就不肯信,你先生就见到我这弟娃,又能把我这刘五哥怎样?”刘文彩笑道,他那川西坝子的口音此时显得更加绵绵长长。心想,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卢先生怎么不像自己那兄弟刘文辉说的那样?
半辈子阅人无数,刘文彩这一回看走了眼。
刘文彩知卢作孚甚少,卢作孚知刘文彩,却要多得多。
卢作孚是要为自己的这一战打响第一枪,可同时也早就想过,万一这第一枪不能一举得胜怎么办。离开刘府,他一路独行。告别刘文彩,他要去见的,正是刘文彩的兄弟。这一路川江号子相伴,此情此景,颇让他想起少年时一人去成都求学的情形。非止一日,到了省城。来到再熟悉不过的督府衙门前,正是黄昏时分。
督院街依旧,吱嘎的自行车骑过后,突然响起机器声,卢作孚看去,竟是两辆摩托车,时髦青年骑着,招摇过市,速度远超自行车。卢作孚一笑,督院街也有变化。唯有衙门前,那一对石狮子依然故我,圆瞪的眼珠中,映出卢作孚身影,卢作孚走过时,站下,也瞪圆了眼睛,像当年那样,与石狮子对望。自己都觉得好玩,一别省城经年,川江上闯荡,自己容颜已非当年石狮子眼中见出的青年,但胸腔里这颗心子,居然沧桑不老……
卢作孚初衷不改,却改换了办法,他面对川军24军军长、四川省主席刘文辉时,一笑道:“无办法,作孚才来相求文辉军长。”
刘文辉绷着脸:“哼!”
卢作孚委曲求全地说:“卢作孚只想民生的船能上行泸县、叙府,不受阻截,不遭非难,能与文彩先生共同经营上游江段。”
刘文辉不理卢作孚,转身对副官说:“给我接电话!”
卢作孚难忍而能忍地笑望着刘文辉的背影。
“五哥!你纵容底下人办轮船,这事是那样简单能办好的么?”刘文辉吼开了。
电话中刘文彩:“我也是无办法啊……”
刘文辉:“无办法加无办法还是无办法!川江上无办法的事,就该交给卢作孚,凑合一个朋友,办成一桩事业!”
刘文辉重重地放下电话:“土老肥!阴阳五行中他属土,经营大邑万亩庄园,天堂似的,还非要去沾水!”
卢作孚劝和地笑望刘文辉。
刘文辉:“时下,外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我四川这条江上,还真要一条蛟龙才镇它得住!作孚既敢一力担当……”
卢作孚:“感激刘军长鼎力相助。”
连卢作孚都没想到,自己不远千里,奔走游说,事情会这样突然有了转机。接下来,刘文辉一句话,让卢作孚明白了为何能做成这桩大事的原因。
“得道多助!”刘文辉说。
“作孚真的想将川江上中国人这一盘散沙凝聚成一块磐石,将这一群鱼虾化作一条蛟龙。”
“作孚要一统川江,本主席正想一统四川。再者说了,我刘家船,入你卢先生的股,找到个会经营的,这也算双赢吧?”刘文辉闪着精明的眼光,看定卢作孚。
卢作孚会心一笑,这一刻,他又是一个大气精明的商人模样。
1931年,卢作孚用高价收购合并的方法,合并了长江上游几乎所有的商轮,之后又把川军将领刘湘、潘文华、范绍增、李家钰、杨森、刘文辉等人直接、间接经营的轮船并入民生公司。不到一年时间,民生公司就合并了重庆上游的福川、九江、通江、协江、锦江、定远、川东、利通等8个轮船公司,接收了11只轮船,使民生公司的轮船增加到14只。
这天,在民生公司会议室,正要开股东会议。卢作孚站在悬挂地图与贴满照片的墙前。顾东盛发现,当股东们正在指点上川江,盘点一年来归于民字旗号下的轮船时,卢作孚的目光却移向下川江。莫非这位总经理,心中已经瞄向下一处战场?这么想时,就见卢作孚指点地图,俨然临战的大将军:“新合并进民生公司的民治、民福、民安等3只轮船枯水季节不能航行重庆上游,就立即调到重庆下游参加渝宜线航行,民生公司的航线也应由此第一次延展到重庆以下四川省外的宜昌。同时,化零为整,联合川江上游得手后,民生公司应立即对下游的轮船加以处理。联合中国轮船成功后,民生公司应寻找时机,对川江上游下游外国轮船加以……”卢作孚打住。顾东盛等股东专等着下文。卢作孚略一沉吟,选定字眼,道:“处理。”
顾东盛轻叹道:“好一个——处理。”
民生公司这段时期,股东仍以“绅商学界最多,军政界次之”。此次会议股东中,有陈书农等。新增了连雅各、邓华益以及刘文彩、刘文辉的代表,他们代表各自的主人,成了民生公司的新股东。
程股东:“民营轮船、军营轮船都收买了,合并了,你还敢兼并洋船公司?”
李股东:“那要承当多大风险?”
程股东:“光上游还不够,你还想——下游?”
李股东:“接收下游轮船,那要花多少银子?”
卢作孚:“我算了一笔账。已经放在各位股东桌前。”
各位股东看面前的明细账。
程股东望着一长串数字,叫道:“啊!至少也得超过民生公司资本的五倍。”
卢作孚:“收买人家的船,无论如何,我总是主张不要惜钱。”
程股东:“他要多少,你就给他多少。”
“是。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
顾东盛:“你把我们的钱给出去,替我们收得回来么?”
这话乍听是质疑,可是多年与顾东盛同行的卢作孚,马上听出东翁是在帮自己搭台阶,说服众股东。卢作孚不动声色道:“我的意思是在轮船收买以后的利益,至少比没有收买的为多。”
顾东盛点头。
接下来,卢作孚显然受到来自股东的更大阻力。
后来卢作孚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内心独白:“当时本想对下游轮船加以处理,谁意本公司同事就迟疑起来。因为迟疑的关系,没能决立即行,本来两三个月可以解决的,也拖至数年始解决下去。否则现在川江航运,恐怕更不止如现在的情况。”
散会后,卢作孚来到朝天门沙嘴,斜阳把他的孤影牵得很长很长。
“因为建筑成渝铁路,有十万吨材料,我也有新造船只的计划,预算把十万吨材料三年运完。大家以为太危险,仍是迟疑,致新船只未能成功。”七年后,1938年10月31日,卢作孚把1931年“化零为整”一统川江时的这些感受写下来,发表在《嘉陵江报》上,文章题名《我总是希望大家多为国家为公司努力》。其时,他正率民生公司整个船队投身被称作东方敦刻尔克的宜昌大撤退。史家评论:“当年众人的迟疑,令卢作孚痛失良机,给七年后的宜昌抢运造成相当困难。”
两江交汇处,悬各国旗的轮船来往行驶,汽笛声不时响起。独行的卢作孚没注意到,他自己渐渐被笼罩在一个吱嘎作响从背后逼近的阴影中。
这时,距卢作孚不过十步之遥的某密室里,有两个人正用英语密谈。这密室虽不大,却摆满了各种清代宫廷的精美座钟,于是,报时的音乐声此起彼落,看来主人是个钟表收藏家。
“我最搞不懂的是:这一条条大鱼,凭啥俯首帖耳地让他卢作孚这条小鱼吃?就说那个中国船老板连雅各的民福轮吧,吨位273吨,超过民生公司其他3艘轮船的总吨位。却摇头摆尾乖乖地游到他卢作孚大张着的嘴巴里,送给他吃!成为民生公司的第四条船。还放鞭炮,还登报!他卢作孚民生公司‘化零为整’、大规模合并川江轮船公司的序幕就是由此揭开的。”密室的主人,英国太古轮船公司大班爱德华问升旗教授,“中国通,依你看——下一步,卢作孚打算……”
泰升旗教授:“民营轮到手,军营轮到账,下一步,卢作孚还能打算什么?”
爱德华:“川江土产的这条小鱼,想吞外国大鱼?”
泰升旗教授:“他的第一步、第二步都不过是在为此作准备,他最想走的才是这第三步。”
他有意无意地从这间密室像个菜盘子那样大小的圆圆的铁窗望出去——窗外,天空下,山城的轮廓正缓慢地移动,越来越近,眼看堵满这个小铁窗。
爱德华:“这个中国人,难道还敢兼并——‘东西方列强’?”
“大班您算是说准了!”
“连他们国家的船都还悬挂我们的国旗呢!”
“您看他是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人么?”
“依你看,这条小鱼,下一步会先吃哪一国的大龙?贵国日清,我国太古,还是美国捷江?”
泰升旗教授:“英美在他眼中,是——老牌帝国主义,是旧恨。他有他的新仇。”
“你们日本?”
“还不光是新仇旧恨什么的,他意识到一种全新的威胁!”
“何以见得?”
“他刚去了他们的东北——我们的满洲里一趟。”
爱德华强硬地摇头:“满洲里不是你们的!”
泰升旗教授不置可否一笑:“他回来后四处演讲,同时加快了他的‘一统川江’,他是在跟我抢!”
“抢什么?”
“抢时间。”
爱德华警惕地问:“莫非,近期,日本真要对中国要有所动作?”
泰升旗教授不置可否地一笑。
爱德华:“教授,依你的判断,下一口,他会吃你我的哪一艘船?”
泰升旗教授:“您要是他,下一口,最想吃哪条船?——别忘了,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有仇必报。”
爱德华回敬:“你们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泰升旗教授开玩笑地吓唬爱德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爱德华作胆小状:“他未必还敢向我的船上扔一颗炸弹?”
泰升旗教授:“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我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卢作孚的原话。”
爱德华:“川江上西洋人东洋人,数你最了解这个中国人,你说明了吧,下一口,他最想吃哪条船?”
泰升旗教授微笑着推开密室的铁门,爱德华尾随着走出铁门——这密室是在一艘悬英国旗的巨轮上,巨轮的阴影正逼近岸边。
“四川人说不得!”教授笑望着巨轮阴影正在吞没的岸边独行的一个清瘦的人影。
“卢作孚?”爱德华认出了这人。
巨轮靠岸,一声令人心悸的吱嘎声。岸上走着的卢作孚似乎被这声响震动。他不回头,光凭船影便知道,这巨轮的船号是“万流”。这条轮船,对卢作孚来说,早已是刻骨铭心。拿中国人的话来说,十年不晚,可是时光,从万县那件事发生那年算来,已经过去四年……
1931年6月的一天,川江边旷地,初夏晨光中,刘湘检阅自己的军队,军人的行阵前,旷地上,一大片闪着蓝光的英制轻机关枪。
这年2月至5月底,就在卢作孚一步步实施其“一统川江”霸业时,刘湘三次呈文,并派代表刘航琛面见蒋介石,陈述“一统四川”计划,获蒋介石赞同。蒋介石给予刘湘英制轻机关枪1200挺,机枪子弹3000万发,批准订制兵船2艘,小艇10艘。
刘湘雄心勃勃地提起一挺英式轻机关枪,向茫茫大江上瞄准,对身后的何北衡说:“英雄夸统一,笑到最后的,会是何人?”
对岸一直遥遥传来节奏分明、一下紧似一下的有力的敲击声。
何北衡有意无意地望去——
隔着晨雾依稀可见,民生船厂轮廓。
这天的民生机械厂,巨大的敲击声响彻两江,工人正在拆改刚并入民生公司的“岷江”号轮船。
晨雾中,吊篮将一人吊在船身上,这人正在将“岷江”号船名重写,他刚把抹去的“岷”字改写成“民”字。卢子英跌跌撞撞地跑来,站在江边一块巨礁前,冲吊篮中的人大声叫喊。这人回过头来,他是卢作孚,他冲卢子英一笑,继续写他的“民”字。写着写着,忽然觉得异样,再回头,看到卢子英泪流满面。他赶紧下了吊篮,退出岷江轮,来到卢子英身边。卢子英大声对卢作孚讲述着老友恽代英的遭遇:1930年5月6日,上海杨树浦路上,恽代英穿着短衣长裤,一副工人打扮,带着一个大包快步来到怡和纱厂门前,警惕地四顾,看看表,他在等待厂内有人出来接头……他深度近视,发现有人走过来,却认不清。他掏出眼镜,想戴上,看看自己这一身装束,与厂门出没的工人一般打扮,便又将眼镜放入怀中。走来的,却是巡捕。……巡捕挨街对行人“抄把子”(搜身),恽代英这才发现。正想避开,被巡捕拦住。巡捕在恽代英身上搜出眼镜,乐了。再一搜,发现恽代英手头大包,装的全是红旗传单。
卢子英一叹,接着讲述:“巡捕就将代英哥作为共产党嫌疑犯押到巡捕房,毒打逼供。不久,便引渡……后来,押转南京,途中有出身黄埔的国民党军官认出了他,出于钦敬之情却相约不指认。在狱中,代英哥惨遭毒刑也不招认,结果只被判了个‘煽动集会罪’,五年徒刑。代英哥对前往探监的家人说:‘告诉家里人,我争取早点出去,为家事尽力。我们的家,会兴旺起来的。’”
“你代英哥说的是我们的国家。”卢作孚长长地松一口气,第一次开口,“这才叫不幸中万幸。四弟,你快去订两张船票,我俩明天就去南京!”
卢子英摇头,卢作孚心头一沉。果然,卢子英说:“谁料想,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共产党方面出了个顾顺章。他们管他叫‘大叛徒’,原是他们的政治局委员,党中央情报保卫机关特科的头儿,他自己被捕,为活命,一转身就将代英哥卖给蒋介石。顾顺章亲笔写下:‘贵党元首蒋介石先生所指“黄埔四凶”之首恽代英一年前上海被捕,现押南京中央监狱。’……据说,校长一听,大喜过望,急令军法司司长王震南赶去中央监狱,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卢作孚叫道,“不,蒋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校长确实这么做了。”
“恽代英,多么好的人,如果蒋介石他这么做了,他会遭到全国人民的反对!”
多年后,卢子英回忆二哥,还记得1931年初夏兄弟间的这段对话。
恽代英之死,另有史料记载:1931年4月29日南京雨花台,恽代英高唱《国际歌》。王震南叫他跪下,恽代英说,共产党人是从来不下跪的。恽代英直面枪口,留下一句话:“蒋介石走袁世凯的老路,屠杀爱国青年,献媚于帝国主义,较袁世凯有过之无不及,必将自食其果!”
有说:行刑者枪口颤抖,瞄不准这个像个学生一样的戴深度眼镜的“共产党大官”,王震南换上另一行刑者。此人姓朱,射杀了恽代英。
恽代英、瞿秋白和当时的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被史家称作“早期共产党人”。早期共产党人共有一个无人可及的鲜明特点:甘愿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国人、自己的主义献出自己的生命。并因此感到无上荣光,无上幸福。所以,恽、瞿等人之死,被称作“就义”。
这天青草坝江边,听到四弟带来的消息,卢作孚大张了嘴,又似童年失声状。卢子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捧上:代英哥狱中遗诗,他的同志辗转带出,找到我,叫“捎给恽代英生前最看重的朋友”。卢作孚望着诗句,一字一句读着,却读不出声。诗曰:浪迹江湖数旧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拼忧患寻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这一年,对卢作孚,对国人,都是多事之秋。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在嘉陵江边唱响时,江岸上的卢作孚家,传来响亮的儿啼声,生机勃勃,打破了悲痛的氛围。卢作孚抱起自己最小的儿子,对他说:“毛弟,小毛弟,这种时候,你来到这个世界,爸爸妈妈疼你。”
“九一八”事件后,刘湘与何北衡明白了,为何早在此前两年,卢作孚要辞去正干得上路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迫不及待地率民生人去“东北考察”,为何考察回来立即将东北所见写成《东北游记》小册子,以赠阅的方式,送给他们。顾东盛、程静潭、宝锭、邓华益、连雅各们明白了为何考察归来,明明“这几天话说得太多,把声气都说嘶了”,卢作孚还要从民生公司到川江各华资轮船公司船上声嘶力竭地演讲,为何每回演讲都要出示从日本人的“满蒙资源馆”抄回来的那张表格。这一年后来的日子里,卢作孚却不再多话,只埋头于已经开始的“一统川江”的事情,并同时在江上与岸上——以北碚为中心的小三峡峡区——干着他的建设事业。延续个体生命的同时,为集团生命的延续——卢作孚称由他开创的国人共同生活的实验为“集团生活”——而奋争。这年的9月23日,卢作孚在北碚成立了“东北问题研究会”。
五月的第二天,正在苦思首先该向哪一条外国轮船下手的卢作孚,从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口,听到街头一声童谣,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苦寻多年的机会从天而降,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窗外街上,有孩子唱道。一声接一声,唱的孩子越来越多。卢作孚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前年坐万流轮路经柴盘子在那块巨礁上所见的本来是警醒过往船工的民谚,会被今天重庆的小崽儿们这么唱起?还越唱越成调,越唱越来劲?
接下来,听得孩子们一声唱:“看报,看报!看万流轮沉没柴盘子!1932年5月1日,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在重庆与万县之间柴盘子触礁沉没。”
李果果跑进屋,手头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飞到空中:“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算是报了!”
“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就算是报了?”卢作孚质疑地盯着李果果。
“啊!万流轮在万县害了这么国人性命,可是,它自己也没逃过几年,没逃出几里地,就在万县上来不远的柴盘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狱。这叫苍天有眼!”
“李果果还要说——天助我也吧?”卢作孚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天道好还,天助我也!”是合川举人从合川打来的,“千吨万流沉江底,多年沉冤得昭雪。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还。”
“人道呢?”卢作孚问。
“天作之功,人何必再多事?你还想做什么?”
卢作孚坦诚地摇摇头。此时,他还没想好,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无论是李果果的“苍天有眼”,还是举人的“天道好还”,卢作孚听了都不入耳。偌大一桩国仇,怎么就靠一次偶然的沉船事件便算报了?举人与李果果,一老一少,算是能代表在报仇一事上的国人心态。而且,谁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多年来形成的国民心态,极度的自卑,骨子里的怯懦,无能去实现一雪国耻的志愿,便将偶然事件当作必然,来不来就提着大自然的那一方天空,把它人格化,让天空与自己的人格呼应,只要一出现对自己有利的迹象,便欢叫“天助我也、苍天有眼”,这一回,于报仇有利,便叫“天道好还”!
人呢?就算天有正道,可是,事在人为。国人啊,你们为自己的同胞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做了些什么?万流轮肇始万县惨案时,是一艘凶船。自沉于柴盘子时,不过是一艘商船。怎么能拿一艘商船偶遇的沉船事故来作为宣泄国仇的通道呢?
卢作孚可以当面呛得李果果无话,但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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