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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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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问:“这人是谁?”
井上村说:“卢作孚。”
吉野调焦距,看清了那张清瘦的典型的中国人的脸。一声悠扬的川江号子从江边传来,吉野听在耳中,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
隔日,“云阳丸事件”第五日。吉野着日本商船船长正装,随身带着从日本日清轮船公司临时借调来的日籍翻译,来到川江航务管理处,咫尺之间,面对处长卢作孚,一丝不苟地向卢作孚鞠躬。可是,吉野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一丝能透露其内心的表情,偏偏是在此时,吉野将这张脸与二十多年前驾炮艇在合川大郎滩时岸边追撵要看清艇上车钟与引擎的那个娃娃的脸对上了号,吉野微微摇头,虽然已从升旗那儿得悉卢作孚正是合川人,他还是有点吃不准,确切说,还是有点不肯信——难道,造化当真如此弄人?排出这一台戏来,竟比戏剧当中的角色纠葛更巧更妙?
是日,日轮云阳丸向中国川江航务管理处正式道歉,接受中方一切条件。
代表中国人接受了云阳丸船长的当面道歉后,卢作孚内心中悬了好几天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脸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让吉野什么也窥视不出。直到吉野走后,卢作孚才扶着椅背,将疲倦已极的身体放安稳了,长长吐出那口气。接着,听得汽笛一声,卢作孚不看就知道,管理处窗外,码头上,民生轮拢重庆了。
卢作孚盯着向江边码头石板路上走去的吉野的背影。
石板路上,吉野对日籍翻译说:“我的云阳丸不是输给这一个中国人的。五天!这座码头上的成千上万个中国人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全像我刚才面对的这一个中国人,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太匪夷所思!”
翻译说:“升旗先生说,是我们给了他们一条充足的理由。”
吉野说:“一千一万个中国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我吉野都不怕,我怕一个中国人。”
翻译说:“这话,我是头一回听在华的日清公司日籍职员说起。”
吉野说:“那便请你回公司后,转告所有在华的日清公司我的日籍同胞同人。当心这一个中国人,尤其要当心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变成一个中国人。”
虽然听不到吉野与翻译在说什么,卢作孚依旧久久地盯着这吉野的背影。直到一只纤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是妻子。
蒙淑仪来到卢作孚身后,轻轻地抚摸一下,她最知道今日的结果,卢作孚付出了多少。
卢作孚忽然发现,从民生轮上冲出宝锭,手提一把巨大的轮机工专用扳手,冲向迎面走来的吉野。
卢作孚对蒙淑仪惊呼:“宝锭!”
宝锭一步几级,跨上石板梯,来到吉野面前。
蒙淑仪本来轻轻抚摸的手,一下子将卢作孚的肩膀抓得生疼,她低叫道:“这个憨弟娃会不会认出吉野来?”
卢作孚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
蒙淑仪担心地说:“万一认出来这是当年害了他爹宝老船的真凶……”
宝锭与吉野相遇了,宝锭盯紧了对方,将大刀般长大的专用扳手举过头。
蒙淑仪说:“他真认出了?怎么办?”
宝锭将扳手换到靠路边的那一侧肩头——路窄,很难正常错过——这才与吉野擦身而过。二人无意间对视,各走各的路。宝锭一抬眼见到卢作孚,亲热地叫道:“魁先哥!”
卢作孚感觉到妻子的手松开了,这才“哎哟”叫了一声:“淑仪,你的手劲几时变得这么大!”
他越过宝锭的肩膀,望着远去的吉野,嘀咕道:“宝锭没认出来?”
宝锭转头望吉野:“认出谁?”
卢作孚与蒙淑仪对望一眼:“没认出也好。”
宝锭举一举扳手,不在意地说:“嫂子说,家里水管坏了,我去修修!”
卢作孚说:“那你去。”
蒙淑仪说:“钥匙藏在老地方。”
宝锭大步走去。
蒙淑仪看到卢作孚眼里有泪光,说:“作孚想起宝锭他爹了?”
卢作孚望着宝锭的背影:“我好像又听到宝老船领喊的号子。老子比儿子喊得好出不知多少倍!”
卢作孚冲动地对宝锭的背影高叫一声:“宝锭!”
这声音他自己听在耳中,觉得像是儿时在杨柳渡叫唤这位朋友。
宝锭回头,依旧像当年孩子气地对卢作孚一笑。
卢作孚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与兴奋,一挥手,让他走。
蒙淑仪听得丈夫虽然隔八丈远,却像儿时对小朋友说悄悄话那样,对宝锭说:“宝锭,二十八年前的杀父之仇,今日魁先哥替你报了!”
又听得丈夫近乎自语地嘀咕出下一句:“下一个,轮到你了!”蒙淑仪打个寒战,转头看时,丈夫的目光已经随着一声汽笛,转向一艘比民生、民用、民望三个轮船加起来还大的外国轮船。
前一句,蒙淑仪一听就懂。这下一句,蒙淑仪一时没听懂。那只巨轮已经驶入江雾中,要是蒙淑仪能看清巨轮的船号叫什么,丈夫的最后这句话就一点也不费解了。
撑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为啥子等到今日?”“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1929年9月18日,太阳刚从小三峡峡口露脸的时辰,北碚新码头上,顾东盛、程静潭、宁平生父子、乐大年、举人一行人,盯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一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月还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川军两个军长杨森与刘湘并肩从刚拢岸的民望轮下船,迎面走来。接下来,当他们看清说说笑笑走在刘湘、杨森当中的是卢作孚时,众人不再惊讶——与上个月平息两军战争于剑拔弩张之际、武装登上日本船检查这两桩奇事相比,眼前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乐大年这一段去省城走了一趟。自从当上民生公司股东,这几年年年有分红,乐大年天性不喜贪,小富即安,唯一的贪性就是“好吃”,还吃得从合川到峡区颇有名气,被顾东盛、程静潭和方圆百里开馆子的人们封赠为“美食家”。乐大年颇自得,自称:八方吃福喜,乐得天天过大年。不知几时,这名头居然传到省城,春熙路一家“夫妻肺片菜馆”新开张,大老远把他请了去,说是“要经你乐大年吃过点头,吃客们才认本菜馆的夫妻肺片是真资格的夫妻肺片!”乐大年何乐而不往之?回来后正赶上今天这事。他发现卢作孚身上正有着一种不易言传的惊人变化,便不即不离,老是从旁观察这位老友。
刘、杨二人不即不离,均是矜持的神情。身后是佩枪的马副官、万副官。杨森身后,则多了个娇妻。
这是由江边通峡防局的那条路,两军长刚从北碚码头下船,来到峡防局。
门口大红横幅:
欢迎光临
嘉陵江峡防局与川江航务管理处联欢大会
李果果与文静担任礼仪,分列门左右,迎上。引导众宾客入内。
杨森与刘湘依旧一脸矜持,走进门来,眼前一亮。
铺着雪白桌布的显然是多张桌子拼就的巨大桌子上,摆着两组山花。杨森对女人与花颇留情,一嗅:唔。
刘湘则看出自己面前这一组花,拼就的是一行字。他读出:“创造公共的理想。”
杨森也看出来面前这一组花,也拼就一行字,他读出:“变更社会的兴趣。”
刘湘指着花字“创造公共的理想”对身后卢作孚:“这意思是——”
“即如航务处的‘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峡局的‘救公众急难,造公众幸福’便是。”
杨森似乎要与刘湘比着来,也指着花字“变更社会的兴趣”,问卢作孚:“这意思是——”
卢作孚谈笑自若:“如普通的社会兴趣,在一般人来说是有钱修好房子,买好田地,坐大轿子,打大牌,吃花酒,为表现自己……”
刘湘见卢作孚与杨森说得来劲,故作粗放状:“卢先生,大老远把我请来,吃啥啊?”
卢作孚一击掌:“开宴!”
文静导引,峡防局女青年担当的服务员,成长队,从长长的通道走来,至室内亮处,可见,一个个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只只蓝花花小碟,碟中是红绿可人、精巧别致的各色小菜。
刘湘大喜:“打饭来!”
杨森则将目光从娇妻身上移开,盯上了来到满桌山花前的一个个女青年,悠悠地回敬一句:“这川江两岸的山花,真是秀色可餐哇!”
刘湘脸一沉,莽声道:“好菜一碟,胜过好花无数!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的一朵花。”
万副官凑趣地问:“什么花?”
刘湘答:“豆花!”
乐大年发现,今天笑脸常开的卢作孚,听到刘湘这句话,头一回皱了皱眉。
刘湘这一嚷,身后万副官本能地将手按在枪把上。
杨森故作不见,依旧说笑,身后马少侠却同时将手按在枪把上,望着万副官冷笑。
与会众人紧张,全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卢作孚笑脸相迎,招呼刘湘、杨森入席。
卢作孚置身于两位军长当中,绝不厚此薄彼。招呼各位嘉宾,谈笑风生。与举人、乐大年相见,亲热如故。但看到刘湘与杨森之间参商状态,本能地双掌紧握,暗自叹一口气。
灯一闪,胸佩“嘉陵江日报记者”的青年,拍下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登在1929年9月19日《嘉陵江报》上。当天,刚好被升旗教授买到手,看罢照片,教授接着读报:“现在是要有钱替众人造房子,为众人修花园,能赚钱也是为公众赚得,要是众人有了,自己也在其中,要变更成了此等社会兴趣……”一队力夫挑着砖,杭育杭育从他身边走过,升旗暂停了读报,顺势望去——嘉陵江边那座恶竹丛生的山丘,此时已经成了建筑工地。横幅:“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工地”。工地上,可见卢子英与工程人员身影,似正在研究建筑蓝图。
教授一叹:“双赢!”
田仲问:“老师说谁?
“杨森和刘湘两片寿司,没夹死卢作孚这一片紫菜。军阀重开仗和云阳丸两桩大事,也没难倒他。云阳丸被困第三天夜里,两个军长要开仗……”
“他马不停蹄赶去了。”
“那一夜,他在两个军长之间搞了啥名堂,至今我们不得而知。可是,我们知道结果。”
“仗没打起来。”
“岂止!杨军长为何要找刘军长开仗?”
“为军火被截。”
“卢作孚找杨军长,带去了刘军长给出的停火条件:愿将截获杨军长的武器,折价退还一半给杨军长。相信那一夜,杨军长是接受了这个条件。接下来,卢作孚便开始了他的谈判。”
“不是两军之间的谈判么?”
“是两军谈判,实际上主导了这一场谈判的,却不是两军军长,而是他卢作孚。我说主导,首先当然是他将谈判导引向停战求和的大结局。川军20军、21军,渝、合两地及卢作孚的峡区,民众皆大欢喜。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居中调停的卢作孚,却是这场摆在明处的大结局后面最大的受益者。”
“此人贪污了?”
“贪得太大了!谈判第一轮,杨森的谈判代表向卢作孚报出被截军火价值32万元。折半当16万。卢作孚转告刘湘,刘湘同意照付。”
“哦?”
“此公一转背,对杨森代表讲,你们购买武器的实价为8万元。外加手续费、运输费2万元,共10万元,折半应是5万元。杨森大吃一惊,不知此公是怎么搞到他秘密购买武器的实际价格的,只得认账。但表示,10万就10万,少一块洋钱不谈!此公说:好,10万就10万,多一块洋钱不给。于是他将刘湘赔偿的16万开成两张支票,一张10万,给了杨森。另一张6万,入了他自己的账。”
“此人果然巨贪!打着爱国者招牌,到底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我们把这件事捅给刘湘杨森,此人可真成了夹在两个军阀之间的——那一片紫菜。”
泰升旗教授冷笑:“想知道这6万洋钱现在在何处?”
“在何处?老师您,连他藏赃之处都查清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教授抬头望着眼前的大楼工地。
“他把钱藏在工地?”
“想知道这栋楼怎么能这么快就破土开工吗?”
“上个月他才打建楼的主意,手头还一块钱都没有!”
“四川经济界的朋友告诉我,这楼的一期预算是75000元,不得少于74000元。知道这74000元他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上个月他还困在老师您说的两个军阀、两桩大事当中,来回折腾,焦头烂额,他哪儿有时间去找这么多钱?”
“田中君,你跟了升旗教授学经济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卢作孚把这60000元全投到这栋楼了?”
“你说此公,贪,还是不贪?”
“贪!唔,又不贪。”
“刘湘截获杨森军火,他却截获刘湘给杨森的军火赔款。”
“此人太擅长阴谋。”
“可是他又将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森,将截获的60000元一分不少全以杨森的名义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这栋楼,将来建成,将命名为惠宇——杨森字子惠。杨森一听……”
“自然大喜。”
泰升旗将手头报纸抛向田仲,报纸上可见标题:“多谢杨军长募捐给科学院大洋房一座”,上面正有杨森欢喜捐赠的新闻图片:“一转身,他同样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刘湘。刘湘一听……”
“喜出望外。”
“当然,那是在他的地盘上搞建设兴科学。你说,此人阴还是不阴?”
“阴!唔,又不阴。”
“接下来,田中君该问我,他还差14000元啊?”
“是啊,他上哪儿去弄?”
“他在两军间斡旋时,两军谈判代表都是他的朋友,他无意中获悉,事前为20军牵线向英国人购买武器与事后向21军告密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特聘来为他修筑铁路的总工程师摩根的学生皮蓬。”泰升旗教授道,“于是,卢作孚叫他的弟弟卢子英——就是对面工地上脚手架下腰佩短枪正在看蓝图的那位——径直去找皮蓬,揭穿他两面三刀鬼把戏,皮蓬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将牵线与告密所得辛苦费6000元全部交出。”
田仲说:“这一来,皮蓬和他的老师摩根面子丢尽。此人出手真狠。”
“狠?第二天,卢作孚告诉摩根,他的好赌的学生皮蓬决心改邪归正,从此戒赌,并将最近一场生死豪赌赢得的6000元全部捐赠给自己日后愿为之献身的科学事业,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只是,卢作孚觉得以皮蓬的名义捐赠,不够吨位。摩根高兴万分,自己又增加4000元,凑足10000元,以摩根的名义捐赠。这一来,皮蓬在摩根那儿不遭骂名,摩根在峡区留下美名。你说,此公狠,还是不狠?”
“他要的70000万,总算凑足了。”
“还差4000元!”
“零头。小数点后,忽略不计。”
泰升旗教授正色道:“最大一笔洋钱,正在这零头。”
田仲:“哦?”
“刘湘请卢作孚找杨森那一夜,给了他2000元舆马费,重庆商会也给了2000元,他原单照收。却在此时拿出,凑足了74000元的零头。”
“这是个什么人啦?”
“这正是我最想搞懂的——在中国,委屈谦退的人,我见多了。此公为何总能委屈而求全、求得全胜?为何总能双赢,越做越大……”
工地上一声呐喊,工人们正将一根大梁用劲吊起,一片闹忙。不知几时,卢作孚的身形出现在工人当中。
“中国人爱说眼见为实,今日升旗亲眼一见,仍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是实——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中国人,率领一群人,在向一栋科学院大楼上架房梁!”升旗一叹。
这天清晨,刘湘与何北衡站在阳台上望着晨雾中的轮船。二人所站之处,正是半年前刘湘聘任卢作孚为航务处处长之处。刘湘一叹:“我不准,他还是走了。”
何北衡:“当初受任,他便有言在先。”
刘湘:“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
“不过,虽只干了半年,上任时承诺的三桩事,他桩桩办成!”何北衡递上卢作孚亲笔写给刘湘的辞职书:“他说有一桩大事他未办成。”
刘湘:“什么事?”
何北衡:“一统川江。此前,他曾多次吁请川江上所有中国轮船公司联合成一个整体,其中包括运用行政手段,又多次失败。”
刘湘问:“败因?”
何北衡望着开始繁忙起来的川江上来往的轮船:“川江人,各顾各。谁听他的?”
刘湘:“武装检查云阳丸时,他自己说的——国人凝固得像块磐石嘛!”
何北衡:“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又散成了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成了列强餐桌上一碗鱼肉。走之前,他说,没能一统川江,是他在任留下的唯一遗憾。”
刘湘:“挂印而去,古风犹存?我怎么看着跟戏台子上演的关云长啊什么人似的?”
何北衡:“听说,抓周时,他一把抓起那顶纸糊的官帽,就扣在头顶上,还没戴热,又一把揭下,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向杨柳渡下嘉陵江中,他拍手欢叫!”
刘湘冷笑:“这周岁看七十,还当真了!”
何北衡说:“卢作孚母亲不明儿子此举当作何解,问邻居一位前清举人,举人当场断为——官至一品二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刘湘冷笑连声:“哟嗬嗬,越说越神了!哪天,我刘湘也学他卢作孚试试!”
刘湘揭下头上军帽,作势便要抛向江中。
何北衡:“甫公不可!”
刘湘:“他卢作孚可,刘湘为何就不可?”
何北衡:“甫公心头比北衡明白!”
汽笛三响,三只小炮艇成“品”字阵拐过两江交汇处,驶过阳台下,鸣笛敬礼。刘湘本能地将军帽重新扣在硕壮的光头上,回礼。礼毕,刘湘仍追问何北衡:“走得如此之急,他去哪里?”
何北衡:“满洲。”
“日本人想一口吞掉的地方,他赶着要去?他这一走,我这川江谁来管?”
何北衡苦笑。刘湘突然明白过来:“他上任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是——”
何北衡:“请何北衡先生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副处长。”
刘湘笑指江上驶去的轮船:“卢作孚啊,半年前,我刘湘就入了你的套了!”他转对何北衡:“他卢作孚既然请君入瓮,我刘湘也只好委屈你了!”
当天,四川善后督办刘湘任命何北衡继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多年后,卢作孚的孙女回忆祖父:“卢作孚这一生呢,起码当过十一次官,也辞过十一次官,每一次当官,任务完成,目标达到,他就辞去了,另外呢,还拒过六次官,再有两次是与官位擦肩而过……”
日暮川江,最能让人想起老家。升旗在家中窗口望着大江,什么时候,老家三河能有这样壮观的河?由着这个思绪,他想起卢作孚,便问田仲:“卢作孚去满洲,为何目的?”
“他说带着问题出去,求得办法回来——搞他的乡村建设、民生公司。”
“今日之满洲,是谁家之天下?”
“差不多是我们的了。”
“我只怕他带去的问题,真有他的国家那么大——那样的话,他求得回来的办法,就怕是将对我的国家在川江、在中国、尤其是在未来几年中大大不利的办法了。”
“可是,这样做,对商人的他,有什么利益呢?”田仲问。
“爱国的旗号能打到多大,旗下的这位中国商人就能把他的商号做到多大!这些年来,他一路双赢,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这一年,卢作孚与蒙淑仪有过一个最小的女儿,十几天后就因病夭折。冷铁撞击硬石,暮霭中,小路旁,卢作孚挥舞锄头在刨地。荒江边新添一座小小孤坟。卢作孚把小女儿安葬在自己每天上班必经的江边石梯坎路旁。从坟边走过时,便摘一把江边的小花放在坟前。有天晚上,蒙淑仪待孩子们都睡了,拿这事问丈夫。丈夫答道:“淑仪,我是舍不得啊!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十来天,连这个世界花儿朵儿都没看到一回……就走了,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来不及喊出来……就走了。”第二天,1930年3月8日,天空阴暗。卢作孚率民生公司、北碚峡防局考察团,赴华东、东北考察。这时的国内,军阀混战,津浦,平汉两线被梗断。卢作孚取道川江,出夔门,去上海,走的是十六年前去寻孙中山、求救国真理的老路。
1930年6月20日,卢作孚考察团结束在上海的考察。
次日,田仲写下跟踪报告:“今晨,卢作孚坐大连轮赴青岛。”
大连轮三等舱,舱中早已被中国乘客摆满铺席,卢作孚一行刚把行李放下,又被人挤到过道上去。
卢作孚放下行李便带着李果果去看俄国人的轮船。来到二等舱,见陈设待遇远远高过统舱。其中住着外国人与中国富人。“天堂地狱,还在哪里去寻求,只在一个船中,隔一屋舱板而已。”
是夜,卢作孚失眠。趴在被迫铺在过道边的铺席上,就着昏灯,写下日记:六月二十一星期六天雨
好友恽代英主张阶级争斗。争斗我不敢苟同,但我很叹息当今中国阶级之彰明昭著而森严,恐怕首先要在这轮船上来找了。只要几块钱和十几块钱的差异,便把它显然划分出来!这是我们经营航业的人应该留意的一点。
到了大连海边,卢作孚指着码头与船舶,向一个中国职员询问。
这职员麻木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天,田仲写下的跟踪报告是:“老师,今天,卢作孚好像对大连码头颇感兴趣……”
接下来,卢作孚去了大连埠头事务所,拿相同的问题问一个日本职员。日本职员头头是道地指点着码头,向卢作孚讲述着。
1930年6月27日卢作孚日记:“我们听了日本职员这一段谈话,不禁有深切的感想。第一是日本人的经营,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东三省的无限利益,其规模是何等伟大,前进是何等锋锐!第二是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各种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够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1930年6月27日田仲助教写下的报告是:“卢作孚由埠头直接雇汽车去了我国创办的满蒙资源馆——这可是老师您得意的一笔啊!多年前您刚到支那便开始筹划!……馆内,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我们搜集来陈列;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我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我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可是,这个卢作孚,此前他参观我国各地,义愤填膺,对随从大发感慨,这一回,从入口到出口,他紧闭着嘴,没说一句话。学生实在看不出他有何观感。田仲判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了,动魄惊心!他一个陈列室也未放过,甚至一件陈列物都不忽略,全过程中,却只对他的随从,那个好像在北碚便追随于他,在围困云阳丸时曾扛着枪杆子在朝天站码头上站岗的光头青年说了三个字。当时,他站下了。是站在满蒙资源馆的东北物产调查表前,示意随从把这张表抄下来。是何用意,田仲暂时还没摸清。他身后那个长着一颗硕大无朋光头的随从也摸着大头搞不清。”
田仲所言是实。他没看清也没听清的卢作孚在满蒙资源馆内言行,被卢作孚自己记在了当天的日记中。是:——卢作孚站在那张表前,示意李果果把这张表抄下来。李果果摸着光头,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小卢先生,这表,有啥名堂?”
就是在这时,卢作孚对李果果说出了田仲隔远了无法听清的那“三个字”——“微生物!”
李果果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听懂:“微生物?日本人的这个中国资源馆里,大豆高粱金银矿,人参貂皮乌拉草,满蒙地下埋的,地上出的,一样不少,还就没有小卢先生你说的这东西!”
卢作孚不答,转身就走。田仲追随其后发现,后来卢作孚参观了工业博物馆……后来,回上海,几天后,买船票搭英国人的万流轮。此行田仲跟踪报告的结束语是这样的:“学生想,再考察下去没价值,为避免跟踪太久会暴露,便另船回川。”
1930年8月21日,卢作孚结束考察乘万流轮自上海返重庆,这是卢作孚最后一次坐上万流轮。
“现踩在你我脚下的这条轮船,四年前,在万县撞沉我川江多条木船,导致数十人死亡。杨军长万县驻军扣押此轮船当夜,英军军舰两艘,炮轰万县,当时笼统统计并见报的是‘死伤千余中国人’,事后查实,是死604人,伤残398人,被毁民房千多间。”
李果果抬头看时,一愣,他从未见过卢作孚这张脸:“小卢先生,万流轮为什么这样做?”
卢作孚痛心地说:“果果啊,我叫你把问题提到国家那样大,你老是做不到。所以你才什么都搞不懂,一开口就是‘为什么’!果果可记得万县惨案发生当年,就在前前后后那几个月里,这条江上,你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卢作孚却等不得李果果回答,道:“北伐。广东国民革命军在长江流域节节获胜,打击了谁的势力?”
“列强的势力。”
“尤其是英帝国主义的势力!”
“我明白了,所以他们才强行干涉,利用商轮在这条江上挑衅闹事!”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果果明白过来,卢作孚记下这些数字,并非因为他对数字天生有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中国船工、居民、士兵的一条条人命,令他刻骨铭心。
船猛地一晃,李果果站立不稳,卢作孚连忙将他紧紧抱住。万流轮正闯险滩。李果果盯着险恶的江岸上一块礁石,叫道:“柴盘子!”
万流轮正对着这块礁石冲去。将到,忽然转舵,险象环生。礁石在卢作孚眼前飞晃而过,卢作孚看清了,礁石上,刻着警示船工的民谣:“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此仇真能报么?”李果果突兀地问出一句。
“肯定!”
“几时?”
被李果果这一问,卢作孚沉默了——卢作孚自己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今日在万流轮前无言以对的这一问,便得到解答。而为他提供报仇机会,让他得以一雪国耻的,竟是“万流轮”自身。
田仲回家后,升旗对田仲没跟上万流轮大不以为然:“田中君啊,你该继续跟!他这一趟水,在上海等候好几天,偏偏选中万流轮,有深意焉……这是他卢作孚的一块心病!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你既知他卢作孚没有私仇,当知他与万流轮结下的是国仇,既是国仇,他的复仇心理,比谁都强悍。同时,他又最懂既报国仇,又做大自己的双赢之道。只不过他这人,自有他的游戏规则,他讲究的,恐怕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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