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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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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湘再转视线,卢作孚看清是四川地图:“四川?——是刘军长地盘。”

刘湘说:“卢作孚所图,比这些都大。”

卢作孚心头一沉,却不动声色:“刘军长心目中,卢作孚所图,竟能多大?”

刘湘说:“作孚所图,比刘湘这四川善后督办还大!”

“刘军长这话,作孚受不起!”

刘湘看定正中的中国地图:“卢作孚所图,天下也!”

卢作孚见局面越来越紧张,突然大笑。

刘湘说:“我的话,如此可笑?”

“不可笑,一点不可笑。卢作孚所图,天下也。”

“承认就好。你不是商人,是天下人!”

“我是商人,也是天下人。”

“身为商人,哪有图天下的?”

“身为商人,岂有不图天下的?”

“在商言商,谈何——天下?”

“正是在商言商,才图——天下。”

“此话怎讲?”

“敢问刘军长,商人最喜欢挂的对联是啥?”

刘湘一愣。

何北衡问:“可是……财源茂盛达三江?”

刘湘接过话:“生意兴隆通四海。”

卢作孚说:“三江四海,岂非天下。天下不平,天下不太平,商人做哪样生意?做生意赚得哪样钱?”

刘湘听得有理:“哦?”

卢作孚抓住时机,步步紧逼:“所以,身为商人,岂能不图天下?”

刘湘问:“商人图天下,竟比军人所图更甚?”

卢作孚说:“更甚几分!军人所图——打天下。商人所图——平天下。”

“听起来,似有些道理?”

“天下公平,天下太平,商人哪有不赚钱的?”

“唔。”

“身为商人,作孚图的便是这等天下大利!”

“唔唔。”刘湘这才笑开了。

出任刘湘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前这一席谈,卢作孚由此脱离险境。何北衡摇摇头避向阳台,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憋了好长的气,先前他觉得自己,就像夹在囤船与靠拢的轮船间的那个旧轮胎。同时心头纳闷——此前,自己在刘湘授意下,分明早请卢作孚出任川江航管处处长一事向卢作孚透露,并建言:“此乃于国于己皆有利益之事,你卢作孚不也早有利用自己手头的民生公司兼并川江华资、甚至外资各小轮船公司以壮大自己、实现一统川江之宏愿么?出任本处长,正好亦官亦商,一脚横踏两条船,一身纵贯一条江,实施此宏愿,双赢也!”当时卢作孚一笑,看似颇中意,却为何今天一登场,面见大权在手的四川善后督办刘湘,这位民生公司的老板又换了副面孔?何北衡本来还以为坐于禁闭室中的卢作孚草拟的一二三是与刘湘作川江航运商业谈判的条件呢!以便通过刘湘委任的这个川江航管处处长充分发挥职权,将洋钱与枪杆子再来一回成功的结合,完成刘湘交派的川江航务管理的同时,做大自家的民生公司。谁知卢作孚所提的三个条件,全是国事,全是在军事政治研究所可以堂而皇之给川军青年军官们讲授的政治内容。这个卢作孚哇,一张清瘦的脸,一望便是个胸中藏不下奸恶诡诈的人,却为何真做起事来,如此令人难以捉摸?何北衡我识得明主、识得人才、识得人心,这在川军乃至川省是无几人可比的,却为何与卢作孚相交数年,每一回看他,都觉得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卢作孚啊,你到底是从商还是从政?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己?

此时,刘湘笑望着卢作孚:“保护川江木船、监控打兵差、武装检查洋船,三桩事,桩桩归先生管。如何管法,先生自定。如何?”

卢作孚憨笑点头。

刘湘大笑,突然止笑,显出军人本色,威严地说:“四川善后督办刘湘委任卢作孚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民国十八年七月五日。”

何北衡顷刻写就委任状。

卢作孚冷冷地说:“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

刘湘问:“三桩事,哪一桩都需一年半载,半年如何够?”

“半年内,卢作孚当竭尽驽钝,不效,请治作孚之罪!半年内,若三桩事桩桩显效,请准辞。”

“不可能,便是神人,也不可能!”

“甫澄先生不准,卢作孚不敢固执,但另有一请。”

“请什么?”

“请何北衡先生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副处长。”

“这个好办!”

卢作孚呈上统一川江航业具体方案。刘湘一读,笑道:“好好!这才是实业巨子本色啊!”

委任卢作孚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后,刘湘与何北衡站在阳台上,望着卢作孚沿石阶走向码头上泊靠的民生轮。

何北衡知道刘湘此时的心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那是老言子,刘湘却——疑人敢用,用人存疑。”刘湘道,“商人而兼‘天下人’,他若有朝一日不为我用,而为敌用,与我为敌……”

“我看卢作孚心目中,只有一个敌人。”

“谁?”

何北衡指那两份旧报纸——“中国重庆警员刘文生遗像”旁,是悬挂日本旗的“德阳丸”照片。另一份报纸上,孟子玉遗像旁,是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

1929年8月5日,刘湘便与何北衡来到管理处视察。

两江交汇处,一只打渔船漂游。卢作孚觉得眼熟,拿望远镜一看——那不是民初自己赴清华赶考留美学生、在朝天门赶脱了蜀通轮而徘徊沙嘴三天不去所遇的那个“阮老幺”么?十几年不见,人见瘦不见老,打起鱼来身手却更加老辣。夕照下网中金光一闪,阮老幺箕张五指作耙状,向网中一铲,将刚落网的金鲤捉在手,向舱中蓄了清水的那一格中一抛,快活地对堂客喊话。卢作孚像二十岁时那样咧嘴一笑——当年这老两口认定自己会想不开跳河,固然有误,但那一番川江弄船人才有的古道热肠,至今令卢作孚想起就觉得心里头熨帖巴实。一声汽笛打断遐想,一只挂外国旗的轮船快速下行,与木船交错时,主动减速,两船相安无事行驶。

刘湘立于卢作孚身后,见状,满意地点头,扳下一根手指。突然,一只更大的轮船超过前一只轮船,全不减速,小木船眼看被浪得像煮在开水锅里的抄手。刘湘从卢作孚手头要过望远镜——此船挂日本旗。刘湘将刚扳下的手指伸直,再扳下,不满地摇头。

何北衡说:“日清公司云阳丸!不服从规定,与木船交错时拒绝减速,还拒不服从安排,不打兵差!”

刘湘扳下第二根指头,更加不满地摇头。

云阳丸正对着这岸边码头驶来。卢作孚盯上了云阳丸船长,船长已不年轻,可是,卢作孚从他那蓄仁丹胡,骨子里依旧透着日本少壮军人狠劲的模样上,认出了他正是当年在合川险滩浪翻宝老船的日本炮艇艇长吉野。不是故人不重逢,不是冤家不碰头。这一天,卢作孚重逢了十几年前的阮老幺,同时碰上了几十年前驾炮艇浪翻宝老船的吉野。

木船终于被浪翻,幸亏阮老幺与他屋堂客都是好水性,才从水中冒出头来,阮老幺冲着云阳轮吐出一口浑水,嚷着什么。卢作孚听到的却是民二年阮老幺冲自己喊过的话:“对对对,书读好了,官当得更大!……我看你娃心地好,往后来重庆当个管大河小河的好官,洋船敢浪翻我们木船你就把它关起来!”

民国十八年,卢作孚当真就当上了阮老幺说过的这个官。

刘湘早已沉下脸:“足足一月过去,贵处对本督办承诺的三桩事,第一桩、第二桩,全未办到。卢处长,这第三桩……”

卢作孚胸有成竹,冲着刘湘身后:“峡防局常备一中队!”

“在!”

刘湘回头,只见身后旷地,一个中队峡防局士兵严阵以待。领队的是宋二哥。队中有李果果。

“本处长下令:武装登船检查!”

宋二哥坚定地回答:“是。”

刘湘不无担心地说:“日本人绝不会让中国兵上日本船,你怎么办?”

卢作孚说:“他不让我上船,我就不上船。”

“那你的兵呢?”

“他不让我的兵上船,我的兵就不上船。”

“那卢处长刚才下的令——武装登船检查——叫你的兵怎么执行?”

卢作孚已经挥手令他的“兵”出发向云阳轮。

李果果率队,跑步来到船边。云阳丸上,护船的日本海军士兵拉响枪栓。吉野出现在顶层日本旗下:“我是大日本帝国云阳丸船长吉野。我云阳丸悬挂这面旗帜,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宜昌,贵国政府、贵国军队一路以礼相待,为何到了西南边地重庆港,你们竟敢刀兵相见?”

李果果当先踏上跳板。

吉野命令道:“云阳丸甲板就是日本国土,只要中国士兵踏上日本国一步,立即开枪。”

日本士兵居高临下瞄准。宋二哥见状,想起临行前卢局长打过的招呼,连忙高叫:“站住!”

李果果不得不退回岸上。双方持枪对峙着。宋二哥赶紧退步抽身,跑步回来向卢作孚报告:“日本人不准中国人上船。”

卢作孚还是那话:“他不让中国人上船,中国人就不上他的船。”

刘湘问:“计将安出?”

刘湘等着卢作孚说话,卢作孚却将目光转向码头上正在为别的轮船上下货的码头工人。

何北衡:“卢处长,甫澄先生问你话呢——这武装登船检查受阻……”

刘湘:“你盯着码头苦力起什么作用,卢处长?事端已开,箭在弦上,这云阳丸,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卢作孚望着泊在两江交汇处洪水季节形成的那一幅“太极图”中的云阳丸,悠悠地道:“我叫他坐水牢。”

长河落日,圆圆的像一片切开的红橙映在柔和的灯光下,迟迟挂在上游尽头处,似在观望这座山城最东头两河交汇处船上岸上的僵局。中国士兵与日本士兵对峙,持续到月亮东升。落日绕着吱吱嘎嘎的地球转了一圈,从月亮升起处冒出头来,打起一脸精神,成了旭日。过去这一天卢作孚要面对的局面,被1929年8月6日新出的《商务日报》头版文章一行标题道出:“日轮云阳突又不服检查”。

刚从报童手头买到报纸的男女市民读到更详尽的文章:“重庆新生命通信社消息,各国商轮凡在川江行驶,均须受航务处武装检查,自经新航务处一再力争后,业已完全办到。殊昨日(五日)日清公司之云阳丸抵埠,航务处仍派武装兵上船,突被其拒绝,并唆使原驻船上之日本军,向航务处保安队作瞄准状,查船官兵素知此种情,为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之故伎,故立即停止前进,即在码头及其趸船上暂驻……”

晨雾在作过一番该藏的藏、该露的露、该留白处留白的处理后,把两江夹抱的这座山城点染成国画山水。这天,临江的朝天门码头街市,商贩与路人对码头上的日清轮,无不怒目相看。升旗与田仲也在人流中,脸色与路人一样——同仇敌忾。

卢作孚率李果果等三名士兵去云阳丸换岗,与来码头观察动态的升旗教授擦肩而过,从吊脚楼烟馆走过,突然有人推窗猛唾一口,卢作孚脸上一震,显然是被痰吐中。李果果气愤地冲着那窗口:“哪个随地吐痰?下面有人呢!”

窗口没了人影,烟馆中传出川剧声,冒出缕缕青烟。

升旗闻声回头,看到了卢作孚。见他身旁那个光头的青年再要寻吐痰者理论时,卢作孚只默默地将脸颊一擦,已经走远,视线却一直盯着两江交汇处雾中的云阳丸,那光头青年只好熄了火,赶紧跟上。

田仲冷笑,悄声对升旗说:“中国派这样一个卢处长,能管理好眼下这万国争雄的川江航务局面么?”

升旗望着卢作孚率兵走向日清轮的背影,冷冷地冒出一句日语:“你等着瞧吧——吉野君!”

田仲:“您说谁?”

升旗改用汉语:“快去学堂,第一节钟有我的课!”

虽在外国,虽已退出军界,吉野船长依旧保持了日本国武士的风范。即便是在云阳丸船长舱中睡觉时,吉野也几乎通宵都是盘脚坐在床上打坐养气。这天清晨,有人敲门,他睁开眼睛,被朝阳晃得眼花。进来的,是日本侍从,送上早餐。

吉野问:“中国人呢?”

侍从说:“撤了。”

吉野拂开侍从,推开舱门,码头上,果然没有了那支中国军队,只是透过茫茫晨雾发现,岸上要道,站着李果果为首的三个中国士兵,默默监视着轮船。吉野大笑:“昨天一队中国兵,拿我莫奈何。今天这三个小卒子,怕他什么!”

吉野对快步来到身后的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周,快,叫中国苦力来,卸货!”

邹侠丹苦笑,望着附近码头另一艘悬挪威旗的轮船。只见码头上苦力抢活干,一帮接一帮上船卸货,又有小船靠近轮船,接货。邹侠丹日语很够用:“平日船到,苦力抢活干,一帮接一帮,一船接一船,今天,撞了鬼了!”

吉野不解地问:“这鬼,到底是谁?”

茶馆是山城最喳闹的地方,今天早晨朝阳下的朝天门吊脚楼茶馆例外。几张方面八仙桌,镶成一张长桌。桌边,有一人熟练地提着茶壶,将壶嘴对准桌上盖碗茶杯,虚点三下,却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水出来,一倒即满,并不溢出一滴。

这人是宋二哥。

桌上,八个茶碗一边两个,摆成一个方城。均已斟满。桌边,坐着重庆码头袍哥各帮派首领,默默对视,点头。却并不端茶饮尽。只向宋二哥询问一句:“敢问拜兄大码头?”

宋二哥说:“久闻重庆府,贵龙大码头,兄弟前来,有事相求!”

众首领说:“一个桌子四个脚,说得脱,走得脱。”

宋二哥知道是叫他说话,便说:“兄弟所求的事……”

为首的袍哥大爷打断他:“你求的事,为个人,为别个?”

宋二哥说:“为别个。”

袍哥大爷说:“为哪个?平头百姓,还是官府中人?”

宋二哥一愣,直言:“官府中人。”

众首领一听,齐摇头:“不消讲,不消说!”

宋二哥申辩:“兄弟所说这一个官府中人,却不是上房揭瓦、翻圈偷鸡、灶头上拉屎、脚板上打巴壁的贪官昏官猪官狗官舅老倌!他本是平头百姓……”

众首领不耐烦地再次打断宋二哥:“不消讲,不消说!”

“他为的,也是平头百姓!”宋二哥猛地推窗——

窗下,两江交汇处,停泊的云阳丸,船上日本士兵正向岸上三名中国士兵吐痰、掷果皮。

袍哥大爷端坐上座,右手脑后一抬。

宋二哥今天一进茶馆,便注意到袍哥大爷身后立着个童子娃儿,双手扶着一杆长可拄地的烟杆,黄铜的锅——起码用了半斤一斤黄铜打就——金竹的杆,宋二哥当下便知此公是谁。宋二哥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三峡中落草为水匪时,便听说过重庆府朝天门码头袍哥龙头老大有一大宝贝与一大怪癖,宝贝便是从不离身的金竹黄铜烟杆,怪癖是他一张干扁无牙的嘴,却从来“说一不二”!宋二哥暗自打个寒战,今日这台“讲茶”,居然连这位老大都到场了。此时,那童子赶紧双手捧上烟杆,宋二哥看出,就这一根看似轻巧的烟杆,童子娃儿费了吃奶的劲、涨红了脸才端得起来,袍哥大爷却凭右手食指拇指两根指头顺势接过,从脑后顺到嘴边,松了手,只凭两片无牙的干扁嘴皮,便凭空拗起烟杆,腾出双手,向桌面上瓜子堆中扒拉出一盒印了仁丹胡头像的日本洋火,划着,点上,将一股滚龙般的蓝烟喷向桌面。袍哥大爷叭够了烟,叭出一口清如水的痰,噗的一声吐出吊脚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地跟宋二哥说话:“你说的那个官,可是管川江的卢处长?”

宋二哥说:“我说的那个官,当今重庆府,除了他,哪还有第二个?”

袍哥大爷一指云阳丸:“你为他求的那件事,可是这艘船?”

宋二哥:“是。”

众首领不由分说:“不消讲,不消说!”

宋二哥失望地说:“花花旗、龙凤旗、天地旗,兄弟前来拜码头,本指望,各位拜兄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袍哥大爷站起,望着窗外的云阳丸,一脸凛然:“龙旗凤旗天地旗,本码头一门朝天,哪样旗见不得?”

众首领一同站起,望着窗外云阳丸轮上的日本旗,一脸凛然:“独丁丁见不得昏天黑地膏药旗!”

宋二哥明白过来:“原来拜兄们早就明白?”

袍哥大爷说:“面带猪相。”

众首领说:“心头嘹亮!”

袍哥大爷这才端茶,一饮而尽。

众首领端茶,一饮而尽。饮罢,全都望着宋二哥。

宋二哥端起自己那碗茶,慢慢啜饮重庆沱茶才有的那股酽得发苦的滋味儿。

这一静,码头上传来日本兵的喧闹叫骂声。

码头上,李果果等三个卫兵正监视云阳轮。围观群众渐渐增多。喧闹叫骂声更大。

姜老城与周三弟正挑着米与菜,混迹于码头市场的米帮、菜帮的人众中,姜老城指点着云阳丸,说着什么,看来语言颇富煽动性,周三弟像说相声似的跟捧着。米帮菜帮人众越听越来气。

日轮上,有日兵和水手向李果果们掷果皮。接着,一盆污水泼来,李果果本能想避,忽然看到群众中一个青年女记者正端着相机对着他在拍照,他闷哼一声,挺身直立。女记者按下快门,感动地上前:“这位中国军人,我是《新蜀报》记者黎丽力,能采访你么?”

李果果说:“请注意你的提法。我不是中国军人,我充其量是中国警员,其实是嘉陵江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员。”

女记者越加敬重:“枪口下,污水中,你一步不退,为什么?”

李果果说:“一门朝天,这是我中国人的码头,卢处长喊我镇守,就算日本人丢炸弹,我也不走!卢处长告诉我们八个字:决不硬碰,誓死不退。”

女记者记下这八个字。

日兵和水手见状丢得更欢,甚至开始吐口水。

码头工人与围观群众准备捡起地上的果皮对掷。被李果果阻止,一个日本兵从船上猛唾一口。

李果果被这口痰吐中。

群众愤愤不平:“吐你一脑壳浓痰,你也伸出脑壳接到?日本人拿你脑壳当痰盂!”

李果果猛转头对众人:“卢处长说,中国人讲道理。要是他扔你、你也扔他,那就是以暴抗暴以恶对恶。”

女记者关切地望着李果果,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毫不掩饰心中敬慕之意。

李果果豪情倍增:“我们卢处长自然有办法叫他们明白中国人的道理!”

女记者激动地现场写稿:“昨日航务处之兵,已完全撤回。该处囤船仅留步哨三人,在嘉陵码头监视有无违禁卸载。”

市民们不久读到了黎丽力的现场报道:“……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惟码头上之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等,睹此情形,佥大愤激,遂在附近茶社由各代表等联合协商,佥以该轮蔑视我国官厅,目无政府,在未接受检查前,议决一致不与合作,并定明日约集炭帮米帮等实行断绝交通(易)云。”

素来以文字校对严谨著称于山城的《新蜀报》,这天印出后出了个错,把“交易”写成了“交通”,不知是女记者现场激动,还是老编辑义愤急迫所致。

本埠各报都在报道昨天开始发生在重庆码头上的这桩事。刘湘、升旗教授都读到了报纸。

卢作孚同时浏览着两份报纸,《商务日报》、《四川日报》,昨日以来一直绷紧的脸松开了,守在他身边的蒙淑仪却望着桌子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发愁。

各报报道属实——码头上,邹侠丹拿着一把的零钞票,码头工人却没人愿接活。看着码头工人虽贫穷却不受诱惑,邹侠丹若有所思。码头边市场,邹侠丹采购米与菜,却被茶馆中见过的炭帮首领、米帮首领拒绝。邹侠丹盯着扬长而去的炭帮米帮首领的背影默默点头,不知是心头有所触动,还是脑袋里另打着什么主意。

这天黄昏,穿条纹西装的邹侠丹引着穿一身中国长衫的吉野下了云阳轮,来到江边僻静处一艘搁浅的木船后,吉野递出一整叠日元。邹侠丹接过,以买办的职业习惯,熟练地点清,然后转身递给穿一身破长袍的一个中国老头。这老头正是茶馆里的那个袍哥大爷,他点头哈腰地一把接过,双手哆嗦地数着。

吉野隐藏蔑视之意,笑容可掬地看着袍哥大爷笨手笨脚点钞,想着,中国老头,你这辈子怕也没点过这么多日元。

邹侠丹面无表情,默默旁观。

江风过处,袍哥大爷失手,日元飞了满天,吉野的侍从,也穿了一身中国长衫,忙着捞日元,吉野被日元包围,却见先前还点头哈腰的袍哥大爷早已站直腰板,冲着荒江放肆地傻笑,突然噤声,倒背着黄铜烟杆扬长而去。一张迟落的日元这时才被江风卷到袍哥大爷眼前,风速突变,日元借势扑向袍哥大爷,也没见大爷怎么动作,原先苏秦背剑似斜插在他长衫后领口的那烟杆便被他操在右手,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声,钞票劈成两半,袍哥大爷身形还像来时那样偏偏倒倒,人却对对直直地走了过去。

多年纵横这条江,吉野几曾见过中国人这样对待自己?当下就连拔刀将这老头大卸八块的心都有,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易装出行未佩腰刀。只见邹侠丹不紧不慢上前,拾起两片被劈开的日元,递到吉野面前。吉野看时,一震——钞票竟是劈成两个三角形,是沿对角被劈开的。吉野在大阪随“秋叶流”刀师操练过刀劈叶的功夫,自忖便是刀在手,也劈不出这样的效果来。当下噤声。再看时,邹侠丹竟直起腰,抬起头,那张柔和的圆脸上露出自在自信的冷笑,正望着自己。吉野早知道这个中国买办曾不止一次在背后向自己这样笑过,可是,自己是日本船长,船走川江,不得不依照各洋船公司的惯例“买办制”而借重这个中国买办,因此,从前对周买办的背后冷笑,吉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今天是怎么啦,自己船的中国买办居然敢把这一脸冷笑向自己这个日本船长当面暴露!

邹侠丹却不管吉野作何想法,他本能地跟着漫天飞扬的日元中埋头远去的袍哥大爷走着,咕哝着:“国人几时不爱钱了?”

吉野大声用母语喝道:“周买办,还不快去找人卸货!”

邹侠丹闻声一震,缓缓转身,跌跌撞撞从江边不平的路上走回吉野面前,踩垮一块松土,一跤跌倒在吉野面前,再起身,一直点头哈腰的他站直了,拍去身上泥土,从前只要吉野说日语,周买办一定用日语对答,可是周买办今天却径直用了自己的母语:“船长,结关吧。”

吉野显然对邹侠丹突然在自己面前说中国话不适应,他自己本来流利的中国话也变了味:“你什么的说话?——结关?”

邹侠丹口齿清晰地重复着:“结关。向中国的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

吉野:“你!”

邹侠丹:“准许中国人武装上云阳丸检查。”

“你想砸了你这中国买办的饭碗?”

“吉野先生若想保住自己日本船长的饭碗,只此一条路。”

“周买办!”

“我叫邹侠丹。自今日起,向吉野先生辞去云阳丸中国买办一职。不过,这张一劈两半的日元,便请吉野船长相赠于我邹侠丹,为您的云阳轮买办这多年,作个纪念吧。亏不了您,这个月你该付我的洋钱就此一笔勾销。”邹侠丹跌跌撞撞走着袍哥大爷刚才走的江边坡坎,走着走着,挺起了腰板,也学袍哥大爷那样,倒背着双手,消失在雾中。

史料记下这一笔:“卢作孚实施中国警员武装检查云阳丸事件中,日本日清公司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义愤辞职。”

侍从井上村对吉野说:“这两天,真是撞了鬼。”

吉野愣愣地望着邹侠丹的背影:“这鬼,定是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我必须捉鬼。”

“上哪儿捉去?”

“捉鬼必先查鬼!”

“上哪儿查去?”

吉野望着东去大江:“下游一百二十海里,倒是有一个丰都鬼城。”

晚风吹来,侍众打一寒战:“找中国的阎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这个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来,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后代——不过他从没学过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笔,最爱用中国毛笔。顺带着琴棋书画样样都爱。最早潜入支那的黑龙会会员。后由满洲里转入上海。”

井上村肃然起敬。井上村与吉野,都是日本退伍军人,都是上海乌龙会会员,所以对吉野所说这位前辈,当然会心生敬畏。

几十年后,据学风严谨的中国学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先生考证,当时对鲁迅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正是上海“乌龙会”副会长。

井上村本能地想着吉野所说的这位前辈,一定是长刀能敌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头,真想赶快结识。吉野却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从来不搞暗杀。他是帝国大学经济学博士——他潜入中国内地川江边,就在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这些年的公开身份是,四川大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老师,专修川江航运史。”吉野望着夜间起雾的茫茫川江:他云游川江,今夜在不在重庆,就看我吉野的运气了。

夜来,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时候。这天,老式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正在与田仲下围棋。教授穿中式长衫与田仲相对跪坐,这是中国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国人忘了,日本人依旧保留着。教授肘边,整齐地叠放着《新蜀报》《四川日报》《商务日报》等多份报纸,头版全是报道的“云阳丸事件”。棋盘上,四角星位已经放下四颗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颗白子。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紧接着,门铃声响。

田仲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访老师?”

泰升旗教授:“你去开门。说我子夜时分不见客。”

在家无外人时,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语。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补充说:“慢,要是看来人是个日本人——请!”

田仲困惑地望着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说:“你跟我出来这么多年,还认得你的同胞么?”

“自己同胞,怎么会认不得?”

“这个人,今夜前来,很可能打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两江交汇处朝天门码头拾阶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田仲穿过小院,将门开了一道缝。来客穿着中国式长衫。迎住田仲的审视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汉语说:“泰升旗教授在家吗?”

田仲盯紧吉野,突然用日语:“日本人?”

来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头望着侍从,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儿出了破绽。

侍从摇头。

吉野有意仍用汉语:“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请讲中国话。”

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田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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