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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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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瓒绪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副官凑到王瓒绪耳边说:“曾有人密告,说他常常一个人捧着账本发呆,见窗外有人过,立即将现金与账本藏入保险柜中。”
“成都、四川、乃至中国,所有新政最后无不毁在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蛀虫手中!”王瓒绪冷笑,“居然有人把这一套小把戏,玩到我王瓒绪的眼皮底下来了?”
次日,一辆汽车驶入少城公园,市政人员闯入馆内,将成都民众通俗教育馆的账本查抄。现金封存。
查账地点在二楼阳台上,这一天阳光通透。摆放在阳台正中的是一张黑漆八仙桌,桌上放了两只算盘,远看也就是通常的算盘,一拨时,顿见不同,那声音岂是通常算盘木珠哗啦啦声音可比,叮叮当当,纯是金石之声,这却是两把一模一样的铜杆石珠铁算盘,铜是精铜,石是此去数百里川康汉藏边地特产的墨石。省城人凡涉及公务却挟嫌营私的老板们,一听到这两把铁算盘的叮当声,少有不冒一头冷汗的。
查账人来者虽众,却无人敢坐到查账桌边。摆好桌子,一左一右铺设好一对铁算盘后,便分向两旁让开。一个老者,从楼道口出现在阳台上,见人便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生怕开罪了谁,却径直顺着众人让开的通道来到桌前,一双枯瘦的手,颤抖着,将一只铜管的水烟袋从嘴里扯出,晃晃荡荡地好容易才摆平在脚下空地上,似乎不堪其重。这才强伸直虾米一般的腰,坐在八仙桌边新设的高背靠椅上,双臂探出,摸索着各挨到一架算盘的边。突然,似夏日陡然变脸的天空,刚才还堆满笑意的双眼中透射出一股杀气,刚才还连水烟袋都端不稳当的双手,十指如苍鹰钩爪,各执一个铁算盘,高举过头顶,向晃眼的阳光中猛地一抖,双算盘同时发出干净利索“当”的一声震响,众人再看时,顿见铜杆上所有石算珠均归零。随着这一响,阳台上,王瓒绪的副官、士兵,通俗教育馆管账的会计出纳,一众人等,再无人敢出一声。就听得老者如武师与劲敌决斗前一般,将沉入肚腑的一缕真气在丹田中盘旋三匝之后,轻轻吐出,闷哼一声。这一声便如全军出击的军令,早已捧好账本侍立左右的与老者同来的查账人员便飞快地报出账本上的数目字,老者十指如飞奔之马蹄,神速地拨动两只算盘的算珠,当年凡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向账本上填数目字的人,无人不知,老者此时显示的,是电子计算机出现前,旧中国会计界不可多见的“双盘查账神功”,他的名字少有人知,他行走川省,甚至上海、广州都有人不远万里请了他去,从来只用一个绰号,是古书中转借到他头上的——“神算子”。
隔着算盘飞动的算珠,王瓒绪坐着,冷峻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卢作孚。卢作孚目光与王瓒绪相遇,全无敌意的一笑,复归于平静。
报数声不绝盈耳,眼前是飞动的算珠,眼看查账接近尾声,王瓒绪昂然立起,居高临下逼视卢作孚。
卢作孚却似浑然不觉,他盯上了那老者,口中喃喃,手指学着会计师飞动,或许是老会计师的手下功夫,引得热爱数学的他技痒。
算盘啪的一声,十指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算盘。
老者两手将两只算盘同时稳稳当当地放在王瓒绪与卢作孚之间的办公桌上,自己却一言不发,退步抽身。
王瓒绪望去——
左右两个算盘上,算珠完全一致。
“神算子”斩钉截铁地说:“一文不差。”
王瓒绪狐疑地抬眼望着会计师。
“神算子”补上一句:“不过,这当中原本有大空缺。”
王瓒绪目光一闪:“哦!”
“神算子”道:“却有人,早在我查账之前,私下将其填补,填补得天衣无缝!”
王瓒绪目光如电,转向对面的卢作孚,口中却问:“谁?”
“神算子”答:“一个叫卢作孚的人。”
王瓒绪怒视卢作孚。
卢作孚依旧望着自己的十指,他还在揣摩研习会计师的算盘功夫。
王瓒绪沉下脸,绕过桌子,走向卢作孚。
老会计师以职业口吻,全不带褒贬地干巴巴地继续报告:“敝人奉命所查成都通俗教育馆建馆资金长期、多项严重缺额,全由卢作孚一人私自以其薪水填补。”
王瓒绪眼看走到卢作孚面前,闻言,一震,站下。
“想不到,省城这一塘污泥,死水不见微澜,竟冒出一枝莲花!”换了一脸笑容,送走卢作孚,王瓒绪盯着卢作孚的背影,对副官说:“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我王瓒绪今日当真见识一个不为名来、不为利往之人!名利皆不图,这个卢作孚,他到底图个啥?”
见机
“避大河轮船充塞之实,就小河无一轮船之虚。避货运激烈竞争之实,就客运无人问津之虚。”“这就是你这双眼睛从危机中窥见的一线商机?”顾东盛盯着卢作孚问。“他见危机,我见商机!”卢作孚道,“要搞好实业,必先造福于人,使人看得清,受得着,深信不疑我们办的是实在的事业。这才真叫‘实业’!搞客运,运的是‘人’,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民国十四年,公历1925年8月的一个夜晚,杨森与马少侠,一前一后,逃奔出不久前才进入的城门。炮弹打中城墙,悬在半空中的站笼中,那桶不久前还刷过标语的红漆被震翻,从“建设新四川”标语上坠下,杨森刚驰过,颜料泼了满地,与中弹的士兵与平民的血融在一起。杨森见得多了,不怒反笑:“哦嗬,我杨森的宏图大略这一回又被打倒了!”马少侠早就没背那口宝剑,背中数弹,保得杨森毫发未损。
“关键时刻,主力第一师师长王瓒绪倒戈。杨森与他,可是两度同学。”卢作孚站在通俗教育馆阳台上,望着被炮火渲染成暗红的省城夜空。
“正跟人决斗,左膀右臂突然断了……”卢尔勤来到卢作孚身边说,“杨军长会醒悟么?”
“醒悟什么?”卢作孚气愤地说,“四川军人败阵之后,只醒悟这一仗的战争方法的错误,决不酌情战争本身的错误。他们只会再想方法预备战争。所以凭战争的方法,永远不能惊醒四川军人的大梦!”
“那要凭什么才能?二哥的——教育救国?”
“去年,曹锟、吴佩孚北京政府采取扶杨、抑刘、稳定田颂尧、邓锡侯以控制川局之策,任命杨森为督理四川军务善后事宜、兼川军第2军军长,刘湘为川滇边防督办,田颂尧为四川军务帮办,邓锡侯为四川省长。当时……”卢作孚眼前一片茫然,“今年二月段祺瑞为执政的北京政府,又任命杨森担任四川军务督办。可是,你看……”
慌乱的逃难市民中,却见一个独脚老人拄着根拐杖慢慢走着。
有一个年轻人差点撞翻这个独脚老人,惊叫道:“鬼老头,你不怕枪子儿?”
老人边走还边掏出一瓶酒来喝,戏谑一笑,说:“你以为两只脚跑得快,炮弹来了我看你还跑不跑得脱!”
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炮弹落下,浓烟滚滚,没了那年轻人身影。
“一只脚的喝酒浆,两条腿的喝孟婆汤!”老人索性改了唱腔。卢作孚听得湖北口音熟悉,望去——竟是当年第一回到成都所遇的湖北老乞丐。
卢尔勤经历过战火,赶紧掩护卢作孚与蒙淑仪退走。
“当初在泸州,我的川南新教育为何失败?”卢作孚道。
“四川军人开仗啊!怨不得你。”卢尔勤道。
“一而再,事皆败。若还只怨人不怨己,第三次还会再败!”
硝烟散处,独脚老人扔了空酒瓶,逍遥遁去。卢作孚说:“今夜我这心里头的感受,就如同身处炮火之中的这个独脚老人一样,虽想大步快跑,逃脱眼前险境,却无奈自身——只有一条腿!”在发妻与三弟面前,他孩子气地学独脚老人,激愤得跺着一条腿说,“四川军人的大梦不醒,庆幸的是,四川人卢作孚的大梦,醒了!”
“二哥,还搞教育?”卢尔勤问。
“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不能为他人无谓作嫁衣!依靠军人办文化教育事业易发生动摇,建立不起稳固的基础,每是随军事成败而人与事皆共沉浮,这是一个教训。”卢作孚望着独脚老人去向说,“路要走好,须用两条腿!”
“两条腿?”卢尔勤不解地问。
“教育,只是一条腿。”卢作孚答。
“另一条腿是什么?”卢尔勤追问。
断桥下的水面,映出卢作孚身影,他已经迈开两条腿走开。
不久后的一天,合川通俗教育馆内,上课用的条桌被临时围成圈,改成了会议桌。在座的有合川众士绅,居中端坐的顾东盛问道:“作孚,你创办此实业公司之初衷……”
“作孚想与诸君共同兴办一项既有关国计民生,又有发展前途的事业,这应该是以发展经济为中心。”
“作孚你不是一直在搞教育救国么?”宁可行问。
“当今中国,两大祸患。纵横者,军阀也。梗阻者,交通也。说到交通梗阻,川省尤甚,合川为最——旱路则滑竿,水路则木船。”卢作孚不答教育,直言交通。
众人同感,一叹。
“所以作孚认为,我们创业的大体思路应该是先交通而生产,而后才是文化教育。诚如中山先生呼吁:交通为实业之母。”
宁可行道:“中山先生下面一句是——铁道又为交通之母。”
“蜀道之难,办铁路更难!眼下不是时候。”卢作孚启发地说,“合川三江交汇,四川四条大河,水系何等丰富……”
顾东盛若有所悟:“航运?”
卢作孚点点头:“民国二年,我想报考清华学校出国留学,就为赶脱了蜀通轮,在朝天门闷坐三天,至今难忘!所以,更想着该为川人办航运,我们这一条船,何不先从合川起航?”
众人觉得有理,凑向地图。
顾东盛老成持重:“川人办航运,非自今日始。”
卢作孚脱口而出:“今年是民国一十四年十月,川人周善培的第一艘华资轮船蜀通轮自宣统元年首次通航川江宜昌重庆段,至今已一十六年。”
“效益如何?”
“惨淡经营。”
“似此,作孚你为何邀约我等做这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
“今年是民国十四年,地方田粮税已预征到民国八五年乃至一百零五年。”卢作孚动情地扬起报纸上的一副对联“民国万税,天下太贫”。
程、李二士绅看后,摇头:“这就是你拉上我等办航业的理由!”
“作孚,你有救国大业,但你邀约我等做的毕竟是实业,实业,总要能实行,必得见实利!”顾东盛凑近卢作孚,耳语:“在商言商,你可不敢避实就虚。”
卢作孚沉默良久,他知道,思路转换了,人也该转换角色。
乐大年打着圆场:“作孚兄弟刚回老家,有点想法,便想着大家发财。时辰不早啦,今天这顿宵夜,我乐大年招呼了!”
顾东盛嗔道:“长幼有序,轮得着你?”
程、李等士绅:“对,东翁为首,接下来该你我。”
乐大年:“要得,我们就吃个转转饭,各家通吃,办实业的事也怕就通了!”
卢作孚:“方才各位说得极是,你我既是联手办实业,总要能实行,必得见实利!可不敢避实就虚。作孚便请各位,每一轮吃饭时,议议这桩实事。由这家走向下一家的路上,搞些实地调查。”
“赶早不赶迟,要不我们这就开始?”去顾府吃饭的路上,卢作孚向大家报告调查数据:“1913年川路轮船公司成立,先后有大川、利川、巨川、济川四轮,惨淡经营……”
“转转饭”快吃完一转,眼看“吃通”,众士绅心头脸上却都越来越堵。越到后来,各士绅报告调查结果越简明,川江上各家轮船公司遇挫致败的过程都省略了,出现得越来越多的是一句话:“川江航运无一赢家,年年遭遇经营危机”,到后来更省略为“危机”。
卢作孚看在眼里,再这么“危机”下去,前路彻底堵死。
大河涨水小河满。宝锭艰难一桨,小船由清水划入浑水。船上,满载卢作孚与合川士绅们。
乐大年道:“长江嘉陵交融处,活似一幅太极图。”
宁可行说:“谨防两江八卦阵,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二人似在戏说,其实都真情流露。
卢作孚头也不回。这天,他领众士绅来到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把创办航业公司的调查范围发展到重庆。
众士绅分头去码头周边的各轮船,问讯运价。
“先生,我有货想借贵公司轮船由重庆运宜昌,请问一担货运价若干?”顾东盛来到挂意大利旗的木苏里号轮船前。
船长殷勤地问:“老板打听水脚?”
顾东盛不解道:“水脚?”
卢作孚要办航运,事前作过准备,此时悄声对顾东盛:“就是运价,水上人行话。”
顾东盛作老练状:“便问水脚。”
船长答:“老板问得正是时候。眼下,便宜得当送!”
顾东盛一叹:“怎么会这样?”
船长纳闷道:“老板要运货,还嫌水脚太低!”
顾东盛问道:“水脚这么低,什么道理?”
船长一叹:“什么道理?上下千里,看不到一点道理,这就是这年辰川江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本能地回头望着卢作孚。
一直默默旁听的卢作孚,此时却将目光悠悠地瞄向众人身后,轻声却精确地读出:“3吨……4。5吨……15。8吨。”
顾东盛这才发现卢作孚关注的是沿江一条条轮船上标明的载货量。
卢作孚已对前期调查时掌握的川江各轮船公司船舶情况倒背如流,望着眼前一条条轮船,如数家珍:“1913年的川路轮船公司大川、利川、巨川、济川四轮……1922年的扬子轮船公司,已改挂意大利国旗,木苏里及意大利号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
宁可行问道:“你自己一条货船都还没造出来,盯着人家一条条洋船的载货量,顶个啥用?”
卢作孚不答,顾自沿江望去,接着问:“载客量呢?”
宁可行不解:“载货量你没看够,又问载客量?”
卢作孚专注于自己的思路:“怎么川江上这一个个轮船,不管挂哪国洋旗,却无一标明载客量?”
“人家公司的船,标不标载客量,与我们要办的轮船公司有何干系?”
卢作孚自语:“天大的干系。”
众人道:“啥干系?”
“有路无路,谁死谁活的干系。”卢作孚眼中一亮,显然已看出什么名堂。卢作孚来到岸边另一只轮船前,“1916年的华轮船公司成立,有‘联华’轮一艘,今已转售于聚兴诚银行。”
顾东盛上了跳板,说:“还问水脚么?”
见身后无人应答,顾东盛回头,见卢作孚只远远地站在岸上,双眼中又闪出亮光来:“不必再问。”
顾东盛:“不必再问水脚,那你我来做个啥?”
卢作孚:“江中所有的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
顾东盛:“这其中,莫非有——商机?”
“一线商机。可是光这一点儿还不够啊,还是只有一条腿,路走不远。”卢作孚又陷入苦思。
沉默中,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问:“老师,这是什么旗?”
卢作孚扭头望去。是一群小学生跟着一个老师,老师颇新潮,剪五四新女性短发,看来是带学生出来用新教育方法上地理课。老师答:“意大利国国旗。”
学生围了上来,纷纷抢问:“这一个呢?那一个呢?”
老师一眼望去,对答如流:“日本国国旗。英吉利国国旗。美利坚国。加拿大国!荷兰国!”
突然,最先动问的那个光头学生问道:“老师,哪一面是中国国旗?”
“老师给你找找看。”老师茫然地领着学生们走向朝天门沙嘴,向两江轮船中寻找着。
卢作孚抛开调查水脚的士绅们,一抬脚,本能地跟上一串串小脚丫踩下的脚印,他也在寻找。只有宝锭一人紧跟着卢作孚。
寻了很久,老师发令:“回学堂!”
众学生道:“还一面中国旗都没找到呢!”
老师难堪地说:“今天怕是不行了。”
学生问:“明天呢?”
“明天,那还得看看有没人敢挂了它在这江上行驶。”老师无言,撇下学生,走开。
学生们不依不饶地追上问:“老师,要是明天再来,还找不到中国国旗呢?”
“那老师就带你们进城,巴县老衙门跟前,好像有一面?”
汽笛长鸣,黄昏的朝天门,正轮船进港密集时。卢作孚伫立不动。
“魁先哥,你——哭了?”宝锭说,“轮船公司,你还办不?”
“办。今天不办,明天,小学生就非要到巴县老衙门前才看得到中国旗!”
次日,木船返回,宝锭在船后掌舵。卢作孚立在他身边,思忖道:“一个个轮船,为什么都不标明‘载客量’?”
宝锭说:“没标明“载客量”就是没有,你还能……”
卢作孚望着“太极图”旋转的中心,脱口而出:“是啊,没有就是没有,我还能——无中生有?”
船舱中,士绅们声音压倒卢作孚自语,议论着调查的结果:“川江已成战场……轮船过剩,竞争激烈,彼此压价,水脚低得不能再低!……军阀拉兵差,华资轮船难逃兵差!……隆通轮、华强轮花钱挂上外国旗……峡江、蓉江、渝江、巴江轮眼看被资本雄厚的外轮公司压垮兼并……”
木船驶入两江间“夹马水”,剧烈颠簸。顾东盛竭力坐稳:“这年头,在川江上办航业,生死危机,不见商机!”
宝锭回望卢作孚:“啥叫商机?”
卢作孚努力用大白话解释:“抓住了,做生意就能赚钱。”
“啥又叫危机?”
“……就是夹马水。”
木船在夹马水中,怎么也摆不顺,宝锭喊起号子,船工奋力划桨,可是木船困在夹马水中老是进一步退一步冲不出去。
“夹马水?不见主流,也不见逆流,进退两难,左右为难……桨不晓得朝哪方用力,舵不晓得向哪边扳……出又出不去,停又停不得!一停就要打烂船!”宝锭问,“那,你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卢作孚自语:“是啊。危机当头,我凭啥在这种时候跑川江上来办轮船公司?”
木船由浑水的长江驶入清水的嘉陵江。宝锭看到魁先哥眼睛一亮,似有新发现。宝锭问:“大河里头,都看不到出路,小河里还有啥看头?”
“宝锭,还是我们这小河里头安静。为什么?”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虚!”
“小河里就这几条木船——空得叫人心头踏实!”卢作孚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空——则虚,虚——则正好避实就虚!”
宝锭望着船舱中众士绅,担心地对卢作孚说:“魁先哥,你邀约他们做股东做实业,他们要见实利!”
卢作孚爽快地说:“办实业,我绝不避实就虚。——办航业,我偏要避实就虚。”
宝锭不解:“上句说不,下句又说要。搞不懂。”
船舱中,顾东盛总结着调查情况:“川江航业黄金期已过,事实上,早已进入萧条期!因此……”他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船尾,竟将正要总结出的结论吞进肚里。
顾东盛盯着宝锭身旁独坐的卢作孚的眼睛。
光绪年起入股川汉铁路起,顾东盛便成为合川老派士绅中最早的新派人物,由书海宦海下了商海,纵横多年,什么样的商人没见过?顾东盛早练就一个本事,只消盯一眼对方的眼睛,便能窥出几分对方的心机。可是,顾东盛头一回见到这样一双眼睛。说他卢作孚是一个精明商人吧,他眼睛里又充溢着读书人才有的所谓“理想”……顾东盛扫一眼周围的一双双眼睛,暗忖道,这一趟远走重庆大码头看行情瞅虚实瞄门路,哪一位都带了一双眼睛去,可是,偏偏那一双眼睛看出了“所有的轮船都只标明载货量”这一事实,至于这有什么用,眼下没说明,尚不得而知。眼下,船尾那双眼睛确实吸引了顾东盛——顾东盛虽一时见不出这双眼睛到底有什么与众人不同的东西,却知道这双眼睛真能见出这一趟所有带到重庆去的眼睛所没能见出的东西,莫非,这双眼睛真能从所有眼睛看后认定的“危机”中,见出“商机”?
落日又向小河尽西头落下,圆圆的,缓缓的,不溅起一丝波纹。这天,木船过白庙子,驶入刀劈斧斩般一处峡口,与瞿塘峡口那一道夔门,奇险相当,小大之辨而已。入峡门后,便是合川县无人不知的嘉陵江小三峡。
船上滩,宝锭一声收号喊,船工全都松了劲。船在静水中滑行,岸坎上,出现一里把长的一溜低矮破旧的房屋。
“这荒村野店的,什么去处?”顾东盛问道。
“回顾老爷话,这是北碚乡场。”宝锭跳上岸,拴了船。
“上行几十里,明天到合川。”船尾的卢作孚终于开口了。
顾东盛看到岸边晒坝那么大的巨石上阴刻着的“北碚”二字,指“碚”字:“这个字有些生僻,什么意思?”
“待学生回去查过《康熙字典》才敢奉告。”顾东盛听出卢作孚话中笑意。
“到家,我请大家吃饭。谁叫我岁数数老幺,排在最后一轮?”宁可行说。
“这最后一轮吃的,怕就是散伙饭喽。”程静潭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顾东盛吟道,却看到夕阳在卢作孚眼中闪着金黄的光。
卢作孚对宝锭说:“今晚的饭,你请!”
宝锭困惑地环顾破旧木船,盯着挂着的那口锈铁锅,道:“我拿哪样请他们?”
卢作孚附耳对宝锭说出两个字:“火锅。”
“北碚”巨石上,三块碎石,垒一眼灶。
卢作孚从泊在江边的木船上拎下一口锅,向江中提一锅水,架在灶上。
宝锭与几个船工从北碚乡回来,拎着沉重的一挂牛毛肚。卢作孚捧一包干辣椒,哗地全倒进锅中。
一片大红,晃了众士绅的眼睛。
卢作孚捧过一大摞土碗,先捧一只给顾东盛,然后一只只分送给士绅们。
众士绅刚接过土碗,又将一份份这两天在上行船中写下的调查表草稿,塞到卢作孚手中。
《民国十四年川江航运华资轮船公司调查》
《自宣统元年以来十余年间川江华资轮船公司破产、倒闭、被兼并情况调查表》……
卢作孚对每一份表都只看封面,再翻到最后一页“结论”栏,瞄一眼简短的结论:川江办轮船公司,重重危机
绝无商机
……
众人愣愣地瞪着卢作孚,卢作孚却关注开始沸腾冒泡的锅中。他稳稳当当地夹一块毛肚放入锅中,食欲颇佳地望着,要唤起众士绅食欲。
乐大年将所有的调查表拿起,又塞到卢作孚怀中,说:“作孚,你还有心情吃!”
卢作孚将毛肚塞进嘴中:“就为了这一摞表到手了,我胃口大开!”
顾东盛等不及了:“说说看——为什么?”
“时下民国,政府无一专司内河航运管理的统一机构。时下四川盆地,消息不通。时下川江,各轮船公司相互封锁情报。而诸君于数日之内……”卢作孚举起那摞调查表,“到手如此实在的、有翔实数据的东西!这样的工作效率,显示着你我这群同人心头的创业精神!——你我,凭啥不吃?”
“可是,这摞东西到手,你我这群从来没办过航运的人,就算办起个小小的航运公司,又如何能从浩浩川江这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洋船和挂洋旗的中国船当中,杀出一条血路?”顾东盛道。
“是哇。”众士绅应。
“还是我们这小河里头安静啊!”卢作孚津津有味地吃着,待众人静下来,说,“这安静里头,有东西啊。”
“啥东西?”
“我们从朝天门由大河拐进小河,这一路,可见过轮船?”
“一条也没见!”顾东盛见卢作孚眯着眼睛笑了。慢慢琢磨出一点道理来,“说下去!”
卢作孚却将一双筷子塞到顾东盛手中,问:“顾翁不饿?”
顾东盛不接筷子,说:“这一趟,我们查清了——岂止当年周善培第一条蜀通轮难行,川江上哪一条华资轮船不是惨淡经营?”
“这一趟,我们可曾看到——川江上哪一条华资轮船,正式标明了载客量?”卢作孚边吃边说。
“一条也没有。”
“这不就有了?”卢作孚笑得意味深长。
顾东盛听出点意思,便也拿起筷子,夹起毛肚,却不知如何吃法。卢作孚把着顾东盛的手,教他将毛肚浸入锅中红汤:“顾翁,且数三七二十一。”
顾东盛老实地数满。壮胆将毛肚塞进嘴中。又烫又辣,顾东盛低叫着,好容易将毛肚吞下肚。
“怎么样?”卢作孚问道。
顾东盛苦着脸,突然转头,将筷子伸入筲箕,再夹起好几块毛肚,顾自烫了起来。“哪一个胆大的,敢第一个吃这东西?”又问,“这叫个啥名儿?”
卢作孚望着聚在另一口锅边正吃着的宝锭和众船工。宝锭站起说:“回老爷们话——火锅。”
卢作孚看大家吃得欢喜,这才笑着开讲:“大河里,没一条轮船正式标明载客量。小河里,没一条轮船。眼见这两个现象,作孚觉得,眼下川江办航运虽看似无路,我们的实业公司,或能避实就虚……”
“实业,必得见实利!”程静潭道,“未必叫你我的血汗钱拿给你这个年轻人,到这茫茫满面上去打水漂漂?”
“程先生,不怕辣的话再来一块。”卢作孚似无心与人说实业,只劝饿极的士绅们吃火锅。
回到老家,次日,众人重新聚集合川通俗教育馆,卢作孚这才开始说实业:“这一趟实地调查,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我却发现,其一,各家航运公司的轮船拥挤拼杀于长江,而你我门前的这条江,却只有几条木船!”
“作孚,莫非你打算……”
“弃川江,取嘉陵,另辟新航线!”
“新航线?”
“合川到重庆,五十二海里……”卢作孚胸有成竹。
门槛上,宝锭咕哝道:“五十二海里?我木船跑重庆来回这么多趟,今天才晓得跑了好多‘海里’。”
“为往返合川重庆的客人,新辟一条畅通便捷经济划算的水上通道。”
“你的新航线,用什么样的船来跑?”
“当然是轮船!”卢作孚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其二,调查的所有轮船,无一正式标明载客量。这一点,向我们提示:此前,所有川江轮船公司均着眼于利润较丰之货运,而不大顾客运,顶多只是随不定期载货的船搭载些旅客,所以,定期客班尚未提上日程。”
“客轮?”顾东盛思忖道。
“对,从定点客轮做起。我们要两条腿踩实了办航运实业,却要同时做到两个避实就虚!”
“作孚,讲下去!”众人都来了情绪。
“避大河轮船充塞之实,就小河无一轮船之虚。避货运激烈竞争之实,就客运无人问津之虚。”
“这就是你这双眼睛从危机中窥见的一线商机?”顾东盛盯着卢作孚问。
“他见危机,我见商机!”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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