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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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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见血封喉,可遇上这样的对手,却无计可施。倒是这位对手,让他想起了军界的一句行话——“重剑无锋”。

丈夫对答如流目不斜视没朝这边望一眼,蒙淑仪却觉得斜刺里那将军飘过来的目光刺人,她红了脸点头一笑,退出堂屋,心头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话……

“我在背功课,你偏来捣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状溜向皂角树下惬意地继续它的磨皮擦痒。“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观止》,望天背诵。

四弟勇武胆大,其实,内心却有着他二哥的那种缜密心思。他此时明明是见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将“蹦蹦”哄走,似乎是说,是“蹦蹦”来影响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气。四弟小孩子家一个,他的个性,蒙淑仪早就知道几分。今日,蒙淑仪沉浸在自家的泉涌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着个啥呢?”四弟停了背书,突然问道。

蒙淑仪吓了一跳,这才听见自己念念有词,走出堂屋后,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念出了声——“这辈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乱问!”蒙淑仪红了脸啐了一口。

“蛮干将军还在蛮问我二哥呢!”

蒙淑仪听得堂屋内一番问答过后,传出将军的笑。

“四弟,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仪问。

“这一回,是热笑。”四弟假老练地答。

“热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杨森笑望着卢魁先,心底有一股热流涌动。多年来,杨森每下一城,每占一地,收剑入鞘,每与读书人接谈对话。算起来,所见的读书人虽形形色色,归纳起来,不出三种:第一种是守候门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笼络,入幕吃一份军饷,久之而成马屁精,惧直谏,少建言。

第二种是到泸县碰上的梁师贤式的,敢整事,多冷讽,可是,心大胆不够大。与杨森一对面,藏桌下的双腿便不能自制,抖得来桌面之大放不稳一盏盖碗茶。

第三种是真不怕死,敢挡马,敢当众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军阀”,声色俱厉,可是杨森却一眼看穿,这一种人在自己面前还是强提起一口气,要靠高声厉色来占用自己对枪杆子的惧恻。

今日所见此人,竟不在这三种之列!

杨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时却发现,失望后冷冰冰的心底却涌动出一股热望。此人真不在三种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那一个读书人。蒙淑仪一锄一锄地开荒地,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进堂屋一趟出来,心里头怎么像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用丈夫写文章时顺便教给自己的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心如止水。这时,又听笑声起。

“臣不胜惶恐之至,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卢子英《出师表》背完一通,见蒙淑仪望堂屋内笑声,以为蒙淑仪还要问这算什么笑,便不问自答,“这不是冷笑,这叫开怀大笑。两个人都说欢喜了,才会面对面开怀大笑。”

“隆中对!”——听卢魁先侃侃而谈,杨森油然想起《三国演义》中的那个典故。

民国十年,公历1921年,《川报》主笔卢魁先在泸县皂角巷家中与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一席对,给杨森留下何种印象,可由后者多年后的回忆录中窥见:“当时,我和颜悦色的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卢魁先坦白的答道:‘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有点不大相信。我再问他:‘那么你怎么教得了中学的数学?’他说,‘我曾经在成都一个补习学校读过几天。’我问,‘你现在的程度怎么样?’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教中学吗,勉强还可以对付得过去。’……”

杨森还忆及卢魁先所上的那一份万言书,甚至一字不差记得原话:“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卢魁先)并建议应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谓‘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些说法,深获我心,我一望而知,他的建议很有价值……”

“那时正好教育科有一名科员缺,我问他,你可否屈就?他谦逊的说:‘愿予一试’。作为施展他生平抱负的起点。这是我和民生公司创办人,日后的中国航业巨子卢魁先关系的开始。”

从末句看,这至少是杨森十余年后的回忆。至于泸县这一席对,杨森一开场便是按照他蛮干将军的习惯那样“笑”,还是“和颜悦色”,无从考证究诘,杨森回忆这一段时,卢魁先既已成为“中国航业巨子”而与杨森有了多年的合作与朋友关系,或许杨森在写回忆录时措辞上有所收敛也未可知。

“此人谙练有识,劲气内敛。”这是杨森对卢魁先本人的印象。

此后不久,杨森即特聘卢魁先出任泸州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这是卢魁先平生第一次当官。

“自己在1920年以前,还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如做教师,只能在讲堂上说,而且照着教科书向着学生说;当新闻记者,还是说,而且是只能在报纸上去说。第一次给我做的机会,还是杨军长,是在泸县任教育科长那时候,才用力在教育上学做的实验。”这是卢魁先对自己与杨森一席对话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回忆。

卢魁先与杨森一席对后,常年冷清的川南师范学校的礼堂,很快变得热闹起来,连檐下筑巢的燕子都弃家而去。头一回热闹是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森主持的欢迎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接下来,便是卢科长主持的欢迎一个接一个由北京、由广州特聘来的老师。这天,礼堂门口,空空的燕巢下,卢科长又带着学生在准备欢迎会,他已在一条长长的横幅上写下“隆重欢迎”,最后写下被欢迎者的名字。

“二哥,左边一个竖心,右边一个军,这字读啥?”卢子英问道。今天他的学堂里没课,卢魁先把他带在身边。

“恽!”卢魁先写完这名字,提着笔,指挥学生将横幅悬上会场。

“百家姓上少见!”卢子英说,“姓这个姓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二哥请的这位恽先生到底长什么样?”

听得江边汽笛声,学生们都跑了。

“不会自己看看去?”卢魁先一个人把横幅挂上礼堂大门。卢子英早已撵着师范学生们的后脚跑向码头。

泸县临长江。卢子英跑到码头边,只见石阶两边,有士兵荷枪实弹,列队站岗,戒备森严。

“这姓恽的不是来川南师范当先生的么,怎么来头跟一个师长军长似的?”

“快到了!”杨森的副官遥指下游江口刚冒出头的滚滚黑烟,对早就守候码头上的杨森夫人说。杨森夫人连连点头,她那按旧式发型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在江风中上下晃动。

“恽先生,五四时期写下《武昌学生团宣言书》的那个恽先生?……”不断跑来的学生已经涌满码头,遥望黑烟滚滚而近,一路议论。

“北京爱国学生之运动,乃我中华民国未死尽之正气……”卢子英听出学生们是在背诵这个姓恽的人写的文章。

“当然是他!……宣城师范锐意革新教育的恽先生?……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先生?……卢科长怎么就能把恽先生大老远的从宣城、从重庆请到我们小小的川南师范来?……”

“因为他是卢科长!”听得人群中最后一句回答,卢子英挺起胸脯——因为他是卢科长的四弟。

“恽先生连省长、军长都敢当面指着鼻子痛骂,他凭啥买咱小小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的面子?”

“因为卢科长是……”

“立正,敬礼!”卢子英正想听清因为自己的二哥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这个姓恽的买他的面子,却被杨森的副官一声口令打断。卢子英不喜欢这个副官,整天追在杨森身后,跟屁虫似的。不过这时,重庆上行的轮船已到,卢子英被裹在学生的热流中涌向囤船。

石阶两旁侍立的列队士兵齐向轮船敬礼。轮船上下来的却是杨森。杨森乍见这么多学生,以为是来欢迎自己的,可是学生们全从他的身边跑过,涌上囤船,一路高声叫喊着:“恽先生,恽先生!”迎向穿国服戴礼帽颇有风度的乘客,迎向穿西装颇有派头的乘客,乘客全都摇头。

卢子英人小,挤不上去,便站在台阶上,听得被冷落在石阶上的杨森问副官:“学生娃欢迎谁呢?”

副官答:“您请的那个卢思到学校时,学生娃才这么欢迎过。”

杨森问:“像这样欢天喜地,学生还能欢迎谁呢?”

卢子英和杨森一起望向轮船,乘客全都下船,学生们涌上船去。

轮船空空,船舱外只剩下刚拴完船缆正在脱下粗布手套的一个老水手。

“恽先生没来!闹了半天,空欢喜一场!……早就听说他过重庆时被好几个学堂拽住不放,他哪儿走得到小小的川南师范?……”卢子英随着学生们重新进了川南师范学校大门,一路听学生们嘀咕着。

“他被重庆人截流了。”一抬眼,见大门边老黄角树下站着二哥,卢子英走了过去,对二哥说。

“谁?”

“姓恽的!”

“先前还叫人家恽先生,怎么一改口成了——姓恽的?”卢魁先听四弟话说得直杠杠的,笑了。他喜欢四弟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一股子虎气,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莫叫虎气演变成盛气凌人的傲气,所以有意沉下脸,嗔道。

“说话不算数,算个啥——先生?换了我,就不给这姓恽的当学生!”

“刚才你说——他被‘截流’了?”卢魁先不想跟四弟斗嘴,改口问道。

“你的学生说的,说——自古大河上游的人,能截下流的流,说的是水。如今,下游重庆的人,截了我上游泸县的流,说的是人——姓恽的!”

卢魁先不置可否一笑。

“这种人,不值得我二哥站在大门口干等!”

“谁说你二哥——干等了?”

“蛮干将军从重庆回来了,那个轮船上,穿国服戴礼帽、穿西装拄文明棍的先生们全下船走空了,哪儿还有个——恽先生?下班船要等到半月后了!”

不见二哥吭声,卢子英扭头望身后,二哥一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瞄着校门外。

“二哥就这么相信——这个姓恽的这班船一定会到?”

“这个——姓恽的……”二哥悠悠地学着四弟的口吻,“自己说的,这班船到!”

“他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的人,你二哥会费这么大的事儿请他来么?”

卢子英见二哥眼中一亮,他顺势回过头望去,学生们进校后,守门的工友刚关上的大校门外,一个穿长衫挑着行李的青年走近。他抬眼望着“川南师范学校”的校牌望了好久,又从怀中取出眼镜来戴上,这才读出“川南师范学校”,他到家似的,孩子气地一笑,就要进门。

“你找谁?”工友问。

青年一口湖北话:“哦,我是受聘来的教员。”

工友:“来教书的先生?”

青年:“就说是——先生吧。”

工友上下打量青年:“说是先生,天下哪有挑行李、穿草鞋的先生?说是苦力,天下又哪有穿长衫、戴眼镜的苦力?”

“是恽先生吧?”卢子英听得身后二哥一声响亮的招呼,二哥已经迎到校门口。

“是卢先生吧?”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看去。

“他就是我们的教育科卢科长。”工友说。

恽先生学着工友口吻:“说是科长,天下哪有穿麻布、蹬草鞋的科长?说是学生,天下又哪有如此好勇又稳健的学生?”

卢魁先憨憨地摸摸头。恽先生一看他的浅发小平头发型,乐了。他揭下自己的草帽,这一回,轮到卢魁先乐了,二人发型居然完全相同。

二人互相打量,相视而笑。

卢魁先:“我二人有一处一模一样!”

恽先生:“头!”

卢魁先一语双关:“若不是这一处一模一样,怎么会湖北、川南走到一起来!”

见二哥与这个“恽先生”一见面就跟多年老朋友似的,卢子英心头纳闷。据他所知,二哥与此人从来没见过一面啊!

卢子英迎了上去,站在二哥身前,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恽先生”。

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俯身,像先前盯着校牌那样,盯着卢子英看,忽然笑了:“你是卢先生的小弟弟?”

“你怎么知道?”

“你这张小脸告诉我的,”恽先生说,“长得跟你哥一模一样。”

“你也……长得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卢子英今天头一回笑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隔着一对厚得似泸州老窖酒瓶底似的玻璃镜片,卢子英看到了一双眼睛。跟着二哥出门三年了,卢子英没少见过大世面大人物,文的有省议会的邹议长,武的有督军衙门的熊克武、川南道的杨师长……卢子英早学会了,见再非凡的人物,都能像二哥那样不诧不惊。可是眼前这一位“人物”,却与此前见过的所有人物全不一样。穿着打扮全不一样,这“姓恽的”平凡到了极处。最不一样的是他眼镜后的这一双眼睛,平常地笑着,却让卢子英当下感到一股不平常。大人物们也曾这么俯下身拍着卢子英的脑袋对卢子英笑过,可是,卢子英总觉得那一双双笑眼后面要么是埋伏着笑之外的太多的东西,要么是啥东西都没有。

“我怎么会长得——跟你二哥一模一样?”这位“姓恽的”问。

“本来不一样的!”

“哦?”

“你戴眼镜!”

“你二哥不戴眼镜。”

“你看校牌子、看我,都要走近了盯着看!”

“你二哥一眼能望出十里百里!”“姓恽的”好像与卢子英自来有缘,竟把他二哥抛在一边,与他说得闹热,“那,四弟,我跟你二哥该是长得全不一样……”

“眼睛!”

“眼睛怎么啦?”

“你眼睛里有东西。”卢子英说。

“哦?”恽先生湖北口音与卢子英川音应对着,抑扬顿挫,分外有趣,“哪样东西?”

“我二哥眼睛里也有东西。”

“哦?”恽先生高声了些。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恽先生抬起头来,望着卢子英身后的卢魁先的眼睛。二人隔着卢子英的脑袋,默默对视,良久,忽然相对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卢子英。二人同时看清了对方眼睛中的神情,是对这位小弟弟眼光能识人的赞叹。

“你这兄弟,若是拿枪杆子击碎魔窟,定是一把好手!”恽先生一叹。

“我这兄弟,若是把这魔窟建设成花园一样,才是一把好手!”卢魁先一叹。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摆在明处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打埋伏!”卢子英顾自说着自己的观感,“三年来,除了我二哥的眼睛外,我头一回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那你也该叫我一声哥!”

“代英哥!”

1921年,卢魁先专程由泸县下重庆,通过少年中国学会七创始人之一者陈愚生推荐,特聘恽代英出任川南师范学堂教务主任,到校当晚,卢魁先作为道尹公署教育科长主持欢迎会并讲话。卢魁先为川南师范先后聘请到校任校长、教员的还有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王德熙等人,史家称:“‘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的新局面由此开创。”

次日清晨,卢魁先与恽代英同行,巡视校园。听得教室中传出老师领读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二人同时惬意地一抽鼻子,嗅到校园里处处花香。二人站下,同时察觉到什么。

恽代英:“不对啊!”

卢魁先:“该是校园里的菊花开了。”

二人一笑,走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

卢魁先说:“代英,我觉得我们教授儿童,课本知识不应与实际事物相违背。不应照本宣科。”

恽代英爽快地答道:“同意。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这正是旧式教育的最应革除的!”

卢魁先点点头,说:“同意。我们可以用暗示的方法,让学生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本身有明了的观察,对于事物所含意义有明了的认识与思想。我们不宜仅使儿童认识书本,而不让其观察事物!”

恽代英赞同地说:“也就是说,亦不宜仅由教师始终讲授,而不让儿童自由思想也。”

二人站下,相互默默点头,同时感觉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与自己相同,与众不同。

卢魁先长吸一口菊香,说:“同意。比如这堂课,既然校园里的菊花开了,我们何不顺应时宜,改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抬起头,望着校园外青山,正有大片金菊开放。

恽代英随之望去,脱口而出:“更该讲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卢魁先听出恽代英语气中的孤愤与果决。二人并肩在校园漫步,并未站下,甚至没有抬头对望一眼,但显然都对对方有了新的了解。共事头一天,二人在通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的小路上,同时见出,对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与自己大同之中,存在着微殊。

卢魁先打破沉默,说:“我觉得教学上,可用暗示、联想之法,让孩子自己主动地认识这个世界。”

恽代英点头道:“这才叫——启迪民智。”

二人来到教室外,隔窗观望。

该班老师梁师贤还在执著地领读:“美丽的春天来了……”

卢魁先与恽代英同时发现一个剃了光头、只在脑顶门蓄了一小撮毛发的孩子,嘴里念着“美丽的春天来了……”,同时却在课桌下擦着火柴,点着一张废纸,在玩火。

下课钟声响起。孩子一分心,火苗突然跃起,烧痛了孩子的手。他吓得一扔,教室内顿时火光一片。坐在他左右的两个顽童趁火打闹,把刚要落地的火纸掀向半空,顿时教室中学童们惊叫一片。火焰灼焦了那孩子头顶上的那一撮顶毛。

梁师贤冲过去,迅速抓过废纸,扔向门外空地,怒斥道:“你这一撮顶毛——想惹火烧头烧光了它!”

卢魁先却平和地走过去,握住“一撮顶毛”被火灼痛的手,带他走向废纸跟前,说:“拾起来。”

孩子捂着灼伤的手,根本不敢伸出。

卢魁先问:“刚才你点火玩火,现在为啥不敢近火?”

孩子哭着,挣开,生怕近火,叫道:“痛!”

卢魁先又问:“下一回,你还敢玩火么?”

孩子摇头喊:“痛!痛!”

卢魁先对梁师贤道:“梁先生,我们要教稚儿知识,比如,不可玩火。稚儿玩火,手为火灼,后此再玩,必知恐惧,且一生不忘。不知梁先生从这件事上,看到什么可用于教育的启发没有?换言之,我们当教师的,应以何种方法,使稚童对某一知识有甚深印象,终生不忘呢?其中之一,就是使稚童感甚深之痛苦。”

恽代英默默旁观,点头,显然,他更感兴趣的是卢魁先其人。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的信中谈到川南师范学堂给他的印象:“校内气象颇好……同事更多可称述,比我在宣城师范学校担任教务主任时的同事中一部分狂士名士,公然认做教员是为自己的,确有希望点。”

听得寂静的校园中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恽代英推开窗前那盏灯,望去,见那条清晨漫步过的小道上,仍在巡视教室的卢魁先的背影,他一笑,在信上写下:“此地教育科长卢思,人更可注意,真可谓济济多贤。”

入秋,川南师范院墙外青山,漫山野菊,竟比校园里的更香。恽代英真的约卢魁先上了山。二人一路谈着,卢魁先说:“国中万事,希望若绝。寻求希望,必于教育事业。”

“卢思兄往自己肩上放的担子可不轻!这哪像一个教育科长说的话?”

“你说到底是人在挑这副担子,还是担子在挑这个人呢?”

“卢思兄,前几年,我的路,走得跟你完全一样。”

“这几年呢?”

“我读了些书。”恽代英将一本英文版的书放在卢魁先手头。

卢魁先看着封面,他英文不够用,辨认着:“家庭、私有……”

恽代英说:“《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翻开书页,是作者照片。

卢魁先问:“恩格斯?”

恽代英凑上前道:“这一位,没像你我一样,剪短发,留小平头?他这颗头脑里所思所想的,跟你我也有些不相同。”

卢魁先憨憨地摸自己的头脑,说:“有哪些不一样?”

恽代英答:“读后,我这头脑里的想法也与你不一样了。”

卢魁先诧异地问:“哦?”

恽代英说:“不良的教育、不良的道德,全是不良的经济制度所构成,全是因经济压迫所致。”

卢魁先点头:“同意。”

恽代英说:“世界的全部的改造,才是问题的根本解决。”

卢魁先点头:“同意。我正是想从国民素质开始改造,这才投向教育。”

恽代英摇头:“不!只有彻底改造经济制度,才能改造罪恶的旧社会。”

上山路上,卢魁先的四弟卢子英与儿子卢明贤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卢魁先微微摇头:“你是说,教育救国走不通?”

恽代英望山下——苍茫雾色中的城市与村落,说:“在这不合理的环境中,想在某一局部凭靠某一个人的势力范围去成就我们个人的什么理想事业,绝对不可能。”

“那该靠什么?”

“革命!”

“辛亥年,你我不是同时革过一场命么?”

“当时你是同盟会员。”

“当时你也曾投稿《群报》,”卢魁先背诵那篇稿子中的文字,“欢呼亚洲第一场打掉皇冠的伟大革命!”

恽代英说:“我是写过。”

“后来呢?四川,斩首一个赵尔丰,来了一个胡文澜。中国,打倒一个宣统皇帝,复辟一个洪宪皇帝!我认识的第一位湖北朋友,是一个逃到成都的难民。辛亥年保路运动,他还搭救过我。后来沦落成了叫花子,叫花头子。从民国初年到今民国十年,这十年来,非但没有建设民生,简直是民不聊生!”

“同意!辛亥革命,破坏得不彻底,所以有民国十年之今日。然其所以破坏不能彻底的,在于破坏的条件先不具备。”

“同意!”

“破坏之后,更没有人能有很精密勇猛的建设功夫,这是你我的前车之鉴!”

“同意!代英,我读过你在《时事新报》的文章。”

“《革命的价值》。”

“我认为,革命的真正价值就在建设,在以民为本,建设民生。”

“同意。可是,当政治活动乃至流血斗争为简捷有力的改造手段时,甚至是显见其为改造社会的独一无二的、不可逃避的手段时,卢思兄又有何道理不赞成采用之呢?”

“政治问题不是可以大刀阔斧解决的。因为政治上主要的是建设问题,是建设秩序问题。分析起来,都是一点一滴的问题,合无数一点一滴以成一桩事业的系统,合无数事业以成一个地方的系统,最后乃成一个国家的系统!”

“妈妈,爸爸和恽叔叔打架!”卢明贤指着二人说,他刚学会说话,还表达得不太清楚。

“那叫吵架,不叫打架。”蒙淑仪说。

“那叫争论,不叫吵架。”卢子英说,“二嫂,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为啥一开腔说出来的话全不一样?”

“你反对革命?”恽代英高声,让卢子英根本无法听清蒙淑仪的回答。

“算好,贤弟还没指愚兄为——反革命!”二哥的声音也不示弱。

“哼!”

“你挨个去问问,但凡上一回革过命的百姓,谁还愿跟你去再革一回命?”

“早问过了,但凡做牛做马的劳工劳农,哪一个不想革命翻身?——因为上一回的革命,是不足月便小产的革命!”

“中国百姓为革命流的血,吃的苦还少么?”

“依你?”

“我主张以踏踏实实的教育与建设工作来积累物质和文化资源,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

“中国饱受帝国主义掠夺,此时搞建设,缺乏基础!”

“同意。”

“我何尝不想通过教育与建设来改善民生?”

“就为这,代英才不远千里,到我川南师范来。”

“和你一样,我也正在探索一条路。”恽代英说得艰难,“中国很难避免流血革命,但不同于此前的……”

“我知道恽代英们的革命绝不同于此前中国的任何一场革命。可是……”

“我就等着你卢思兄的这个——可是!”

“可是,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不同意——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快破坏,才好建设!”

“必要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要在一年前,卢思兄这样说,我举双手同意。”

“今日呢?”

“你从不空谈,能指今日中国现实,举一个实在的例子么?”

“岂止一个?”卢魁先指大江上的黑烟滚滚由远而近的轮船,“例一:河下有一只引擎强大的新动力的轮船,老旧的木船就揽不到客与货。”

“同意。”

“山下有一个好的学校。”

“确实是一所好学校!”恽代英随卢魁先望去。

“坏的私塾、旧的学堂,便招不起学生。”

“真是的。所以我们川南师范把分校都办到这忠山脚下来了!”

“二例足证——破坏的实力是建设,绝不是你的流血革命!”

“绝不同意!”

“他们吵过架要打架了!”明贤说。

“我们怎么办?”蒙淑仪显然对卢魁先与恽代英之间这类争吵司空见惯,笑问儿子。

明贤摇头。

“遇上爸爸和恽叔叔吵凶了,这个世界上啊,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哪个人?”明贤四寻。

“我们明贤啊!”蒙淑仪指着儿子。

“爸爸,恽叔叔!”卢魁先与恽代英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得身后有声,卢明贤一头钻到两个当中,左顾右盼,一张脸笑得灿烂。两人绷着脸指着对方,忽然同时忍俊不禁而大笑。明贤一只食指挂在卢魁先食指上,开始蹦跳,跳得不尽兴,又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挂在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多年后,卢魁先的儿子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在泸州,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我自己是没有印象了,这个事情父亲后来常常跟我谈起也跟其他朋友谈起,就是带着我上忠山。他用手指头食指挂着我的食指跳上跳下,就走路啊,边走,遇到石级就跳,父亲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跟恽代英他们在一起的,恽代英就是那个时候很喜欢我,一家人那种生活在父亲一生当中也是最愉快的一个阶段。”

卢子英早登上山头。蒙淑仪婚后虽听从丈夫的建议放了小脚,但脚力仍不如大足,她最后才到。她抬手轻轻地抹平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从提篮里拿出泸州特产的三角豆腐干和一瓶泸州老窖,放在桌上。恽代英抓一块豆腐干塞进明贤口中,自己迫不及待地也咬了一口,惬意地唔一声:“嫂子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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