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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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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此时情势不许,她定会冲入他的怀抱,狠狠吻上一回。
  身后关门的吱呀声,一声声碾过人心,在这揪心刺耳的煎熬中,一个清朗的女声打断其声,“叶郎中,你抓错人了。”
  半阖的门扇间,静静伫立一位红衣女子。她微昂起头,越过人群直视叶墨,“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血债血来偿

  
  因寄虹路上绕到霍记,耽搁些时辰,故而比沙坤晚到,正于紧要关头现身。
  叶墨看她穿过刀剑之林仍面不改色,眸中笑意渐盛,“干涉贡瓷要务是欺君大罪,你一个人担得起么?”
  寄虹经过伍薇等人身边时,向他们感激一笑,转身向叶曹两人施礼,“他们是受我所托,当然由我一力承担。”
  焦泰立马插话,“罪行供认不讳,请县令即刻拿人!”
  曹县令看了叶墨一眼,寄虹沉声道:“但行此下策,实乃被逼无奈,事出有因,恳请容禀。”
  叶墨挥手令城防军退后,坐回椅中。曹县令偷偷抹了把汗,“快讲!”
  寄虹便讲述贡瓷进展不利之事,直指焦泰携私报复,“因他一人私心,连累贡瓷不能如期完成,怎生使得?出钱贿赂,别无他图,只求一个公平。”
  焦泰自然不认,口口声声一视同仁,皆严格把关。
  院中角落摆着几箱尚未入库的瓷器,寄虹从其中一箱取出一只荷叶盖盒,连同自己带来的瓷盒一并呈到叶曹面前,“这是大吕窑所出,已收货,这是霍记所出,屡遭拒收。即便非是内行,两相比较,也能轻易看出优劣。”
  曹县令一眼便看出吕坷那只颜色暗沉,霍记明显更为青润可爱,却不言语。
  焦泰狡辩说:“瓷器色泽之优劣,各花入各眼,我以为大吕最合乎朝廷要求,你若仗着会长的身份强词夺理,焦某无话可说。”
  “色泽优劣或许见仁见智,但朝廷贡瓷必须选用最上等瓷土,吕坷却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造成成品呈色不佳,焦泰明明知道,依然允许吕坷蒙混过关,是不是该治他徇私舞弊之罪呢?”嘴里说的是焦泰,目光却望向曹叶二人。
  叶墨并不表态,津津有味地旁观这场唇枪舌剑。
  “血口喷人!”焦泰并不慌张,瓷土好坏是无法用肉眼从表面分辨的,“吕家建窑的时候,你爹都还没出生呢!黄毛丫头信口雌黄!”
  自进入场内,寄虹不时关注着门外的境况,此时见玲珑挤进人群,站在门边打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
  “既然焦掌柜认为我不够资格,”她向曹叶二人施礼,“有位大人物在青坪人人敬仰,由他评判,最为公允,恳请准其入内。”
  大人物?叶墨微微挑眉。何人能在瓷行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难道是……严冰回来了?
  见他不作声,曹县令知道是默许了,便也答应。
  寄虹向门边一指,朗声道:“请,神!”
  人群分开,两队人抬着木箱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丘成,后头跟着方掌柜、袁掌柜……都是被焦泰打压的窑厂,浩浩荡荡竟有百人之多,从刀枪林立的城防军中穿过,带着背水一战的凝重,这般气势连城防军都甘拜下风。
  像是商量好的,两队人整齐地分列两侧,中间形成一条两步宽的路。待众人站定,玲珑向门外一挥手,四个伙计将一尊一人高的瓷像抬进门来,放在路的这头。
  笔直的路延伸出去,那头,是望着瓷像张口结舌的焦泰。
  瓷像是普通窑工打扮,面容肃穆,似看不惯天下不平之事。
  她竟然把窑神请下了庙山!
  “焦泰,你敢请窑神为你方才的话做评断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的瓷器统统不能过关!”窑神是瓷行里的神,但对焦泰来说只是一摊泥。如果神灵真有眼,霍家早十几年就该天诛地灭了。抬出个泥菩萨就想吓唬他,太天真了。
  寄虹早料到他会死硬到底,不急不恼走过一个个木箱,站在丘成旁边,身前的木箱上写着一个“霍”字。她打开箱盖,拿出一只瓷碗,举在手里,面向曹叶,“这里的几十个箱子,全都是各家倾尽全力之作,最好的原料,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手艺。”
  箱盖砰砰打开,几十箱瓷器异彩纷呈。
  她转向焦泰,“你说这些过不了关?”
  “过不了!统统都是废品!”
  “既然如此,”她语气平静,“照贡瓷的规矩,废品应该当场销毁。”
  手腕一翻,“哗啦”一声,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声响仿佛号令,上百个人纷纷把箱中瓷器摔在地上,成千上万个瓷器激荡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全场骇然。
  余音散尽之后,那条两步宽的路上铺满碎片,宛然庙山神路阶旁的瓷路,而眼前这条瓷路,从窑神脚下直指焦泰,仿佛利剑出鞘。
  焦泰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但不要紧,有叶墨在。
  叶墨看着英姿飒爽的寄虹,依旧微笑不言。“大人物”不是严冰,他笑得似乎更欢畅了。
  旁边的曹县令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有点喘不上气,连寄虹近前表示歉意都没憋出一个字。
  寄虹敛妊为礼,“瓷坯蒙着一张釉皮,是黑是白不打破是看不出的,还望叶郎中、曹县令见谅。”
  她拿起桌上吕坷的瓷盒,就地打碎,与霍记、方记等多家碎片一并呈上,指着断面露出的瓷坯对二人讲解,“这是霍记的,瓷坯洁白细腻,这是方记的,同霍记一样。再看吕坷的,黑斑多,粗糙,不匀净,明显是下等料土。这样的黑心瓷器如果呈入宫中,不消说是欺君之罪吧?”
  “的确是妙招。”叶墨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谁教你的?”
  寄虹只作不闻,转向焦泰,“你若是现在俯首认罪,还不算晚,至多丢了焦家的脸,以后不做这行——”
  “放屁!”被寄虹这么一挤兑,就算焦泰曾有那么一丁点想服软的心思,这会也舍不出脸了。“向你低头?哈,白日做梦!我还是那句话,我向来一视同仁,你要有本事,就来扒开我的皮看看!没本事趁早给我滚!”
  寄虹慢慢踱到他面前,神色淡然地觑着他。他态度蛮横,但越蛮横,越代表他心里发虚,只不过倚仗最后一点叶墨的余威,徒劳挣扎罢了。她还真怕焦泰一怂就低头了,那她就没法一泄心头之恨,还好他没有。
  “我是很想挖开你的心肺看看是黑是红,遗憾的是,没这么大本事。不过窑神有灵,辨得出善恶,判得出真假,青坪百年规矩,瓷路上有窑神的魂,走得过,就是得了首肯,从今以后,谁都不会再说你焦泰半个不字;走不过,就是惩戒,从今以后,再敢踏入瓷行半步,青坪老少天地神灵断不会依!”
  在众人的山呼响应里,曹县令的脸更白了。
  眼前形势骑虎难下,可旁边还坐着一匹狼哪!他看向依旧一脸事不关己的叶墨,在如此剑拔弩张之中,他居然又翻开了棋谱!曹县令恨得牙根痒,面上仍摆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叶郎中,您看……”
  叶墨出神地看着棋谱,翻开的那页夹着一张图纸,重新设计的店铺匾额美轮美奂,上头的“焦”字却那么碍眼。
  想起昨天一整晚姐姐的哭诉,他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揉着额角,叶墨望向正等着他出声相救的焦泰。用姐姐的话说,这个人,是叶家的“大恩人”。“大恩人”哪,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么?
  焦泰看到他嘴角溢出的那一丝讽刺的冷笑时,心里忽然重重沉了下去。但他仍旧希望自己看错了,艰难地唤道:“阿……”
  “墨”字尚未出口,就被叶墨打断。“霍会长,”他从棋谱中扯下一张图纸,揉得稀烂,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请便。”
  焦泰像被当头砸下一记闷棍,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但很快他就稳住身形。当年没在霍嵩面前倒下,现在也不会倒在仇人脚下。
  目光转向寄虹,出乎意料的,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讶之色。但惊讶一闪而逝,她恢复冰冷,用目光向瓷路一指,“请吧!”
  他僵硬地转过头,碎片闪着凛凛寒光,地府里惩罚恶鬼的刀山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但该受惩罚的,不应是他。
  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他向瓷路挪了一步,突然转向,猛地扑向寄虹。她像是惊呆了不及躲闪,就在他即将扑到跟前时,背上重重挨了一棍,他身不由己跪倒在锋利的碎片上,跌得太狠,收不住势,整个人向前扑倒,在瓷路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凄厉的惨叫声盖过满场的抽气声,身后是一串刺目的血迹。
  沙坤提着棍子,示意寄虹退后,她反而向前几步,站在最前,冷冷注视着垂死挣扎的焦泰。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冒血,殷红缓慢渗透白衣,血迹斑驳,又缓慢连成一片。许多碎片深深扎入肌肤、面孔,他戴着满脸碎渣空洞地躺了一会,然后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脸,碎渣混着血硬生生从肉里剥离,那张脸瞬间变成一锅血粥,分外恐怖骇人。
  但他不再惨叫了,反而开始嗬嗬地笑,像从割断了的气管里发出来,鬼哭狼嚎一般。他一边笑,一边徒劳地试图站起,双手用力按着碎片,艰难地想要撑起上身,掌心下的血绵延不绝,他却不觉得痛似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仿佛站起来就能证明什么。
  然而他终究没能成功。最后一次倒下时,他喘着粗气,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
  曹县令毛骨悚然,颤着声吼出来,“快……快快,拉……拉下去!”
  几个衙役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踏到碎片上头,提手拎脚地把焦泰往门外抬。
  焦泰已经没力气挣扎,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大骂:“神灵有眼?哈,神灵有眼只看权!神灵要真的有眼,先就把你霍家天诛地灭!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我焦泰、我焦家世世代代与你不共戴天!”
  一路鲜血淋漓,围观人群不忍直视,而那声音依旧凄厉不绝,“霍寄虹!你和你爹一样狼心狗肺!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就该让你和你爹死在一块!焦家就不该做担保,就该让你霍家一败涂地!你们……你们这些帮凶,我做鬼都会一个个……”
  “闭嘴!堵上他的嘴!”曹县令惊惧地咆哮,仿佛焦泰下一个字诅咒的就是他。
  焦泰被无声地抬走了,但余响在寄虹心中轰隆不绝。这是他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好像霍家亏欠焦家许多似的。但她从没有听过霍焦两家有任何牵扯,他是在胡扯对不对?
  人群被曹县令驱散,伍薇和玲珑扯着寄虹往外走,却听叶墨唤道:“霍二小姐!”
  寄虹回头,见叶墨朝地上点点手指,示意她留下来。伍薇和玲珑担忧地看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们,“没事,你们先走。”
  方才沸反盈天的小院,人群散尽后,忽地沉寂下来,满地沾着血的碎片衬出几分阴郁。
  叶墨站在屋中冲她招招手,她慢慢走近,到门边停步,警惕地看着他,“叶郎中,贡瓷一事是否可达成共识?”
  叶墨答非所问,“这出大戏,有点看头。”边说边朝她逼近,她向旁闪开,却被他一步堵在门板上。
  “霍寄虹,我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似笑非笑地慢慢俯身,唇边的热度扫过她的脸颊,却突然顿住。
  低下头,一角尖锐的瓷片抵在他的腹部。
  寄虹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叶墨笑了,“知道了,你想玩点更有意思的。可以,我有耐心。”他抬起头离开寸许,却伸出食指飞快地在她唇上点了下,而后稍稍退开半步,寄虹立刻闪开。
  叶墨并没有阻拦,望着她几乎是飞奔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她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片。
  他的笑容渐渐冷了,把食指送进嘴里,贪婪地吸吮。
  寄虹一到家就使劲擦嘴,胭脂擦掉了还不够,嘴唇都快擦破了犹觉得恶心。她就顶着略显苍白的唇色连轴转了三四天,马不停蹄接手贡瓷验收、安排人员、重新规划分配,等到大部分事务步入正轨,她那一张脸乌眼白唇,连小白都不敢靠近了。
  她虚脱地倒在床上,看着小白试探地嗅嗅她垂在床边的指头,也不知是不是嗅到无迹可寻的血腥气,小白有些畏惧地仰头看她,少见地没有近前。
  她原本觉得自己大概站着都能睡着了,但空下来反而反常地清醒。几天没好好合眼,一合上眼就听见耳朵里轰轰乱响,竟然像是砸碎瓷器的声音。
  她睁开眼,盯着小白看了一会,目光柔软又遥远,像是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人。
  “小白,”她举着它的两只前爪,“你主子把你丢在这里一去不返,你是不是也想他了?”
  小白一脸懵懂地和她平视。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从霍记后巷转出,飞驰出城,一路向东。
  

  ☆、斗转星不移

  
  严冰到茂城后,先拜访了马都尉,马都尉随军开拔前,将他引荐给衙门及军中留守的同僚,因此严冰的事务办得十分顺利,各样关书齐备,只余验船一项了。
  官船正在海边的船坞检修,他定了三艘,这日一并验看,城门将关时还剩一艘未验完,打发陪同回去歇息,想着自己熬个夜,明后日办妥手续就能提前回青坪了。
  青坪算不上他真正的家,但有她在,就像有跟绳子扯着心似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无意间一抬眼,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至,挺眼熟的,他正回想在哪见过,车帘一挑,一个女子抱着只小白狗跳下车来。
  他目瞪口呆。能不眼熟吗,那是霍家的车啊!
  尽管一路风驰电掣,寄虹到茂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恰好刚换下防的守门士兵知道严冰的去向,自告奋勇领路。这会她给了士兵一角银子的谢钱,士兵高兴地把她送上舷梯,一见上头那位亮晶晶的眼神,知趣地和车夫退得远远的了。
  “出了什么事?”严冰以为贡瓷造办遇到了棘手的障碍。
  “没事,”寄虹把小白举起来,“是他吵着想见你。”
  被强行打乱睡眠时间的小白一脸无辜地抬眼看看主人,习惯性地做了个“求抱抱”的姿势,求到一半就耷拉下耳朵睡过去了。严冰把它接过来,转身的时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找了个软垫子,把小白放在上头,用另一半盖着。收敛了些表情,回头见寄虹已经自来熟地坐在船头,面朝大海,正侧首看他,眼角漾着轻笑。
  他走近倚着船头,虚搭在她按在板上的手,是个半保护的动作,“当心点,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寄虹虽然生长在水乡,大型船坞还是第一次见,很是新奇。听严冰的讲解,这艘船是在海边一个巨型沙坑中,因此坐在翘起的船头上,既感觉非常高,上可摘星辰,又距离大海非常近,探手可捞月。如果不是这个乱时这种愁绪,应该会是很美的风景。
  “那是军营吗?”她指着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是。前几日第一拨人马已经北上了,不然从城墙到海边,入夜半壁灯火,比现在壮观嘈杂得多。”
  原来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茂城与青坪一样,都不得安宁。
  “严冰,跟我说说话吧。”她看一眼旁边沉默下来的男人。
  严冰不是多话的人,“说什么?”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严冰看着几天没见明显削瘦的寄虹,她神色有些委顿,虽然是笑着,笑容却淡得几乎了无痕迹。“我不会唱歌,给你讲一件小事吧。在白岭的时候,有一年有位旧友从京城返乡,途径白岭逗留几日,与我游山,不知不觉走得深了,到晚间迷了路,深山老林的也遇不到个人,我那时有点慌张,带着他转来转去……”
  遥远的军营里紧张的号令隐约可闻,大海沉闷的涛声此起彼伏,船坞中彻夜不停的敲打声无孔不入,这个夜晚并不比青坪更安静。然而,在这些纷繁芜杂的声响中,那个萦绕耳畔的低沉悦耳的嗓音,却令她无比安定恬适。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罢了。
  “……后来还是他找到了路。他做过司天官,识得星象,我们朝着北辰星一直走,果然走出了大山。”
  “幸亏你那位朋友懂得星辰方位,普通人哪能一眼认出北辰星呢?”
  “他教给我一个法子。”严冰指着天幕群星中的一点,“这是天璇星,从它到天枢的这条线延伸出去,正好经过北辰星。北斗七星四季移换,并不恒定,但北辰星亘古不变。路会消亡,天有阴晴,但总有些东西永恒如一,譬如星辰,譬如人心。”
  严冰的手在半空中划过,停在某处。寄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簇星光恰好落在他的指尖,璀璨夺目。
  那一刻,直欲将时光停驻。
  “我讲完了,现在换你了。”她舟车劳顿这一趟,不单单是相思,严冰看得出来的。
  寄虹深吸了口气,“我非常非常痛恨焦泰,但其实长久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他若是单为了瓷行之首的位置,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呢?”她对督陶署血案一带而过,说不清理由,只不想让严冰知道她有那么一面似的,仅把焦泰最后的话详细讲了。
  “我本不信的,但问过姐姐,她确乎记得十几年前有这么回事,似乎是爹做了笔大生意,焦家作为保人。方掌柜也证实了,但那笔生意差点让霍记关门。那时我很小,这些事全不知道,然而那笔惨败的生意有点印象。爹出远门送货,很久没回,好多债主上门,可是霍记根本还不上。方掌柜说,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焦家是那时候败落的,不久焦泰的父母也都……故去了。”
  严冰注意到她用的是“故去”这个比较尊敬的字眼。“嗯,如果欠债人没有能力承担,债主会去找担保人,但焦家败亡并不见得必是因为此事。”
  “时过境迁,知情的人都与世长辞了,没法查清当年的真相,但我不相信我爹会故意害焦家,我爹从不做暗地里的勾当,他不是……他不是……”
  “霍老掌柜不是那种人,我明白。”严冰接过她略显激动的话说下去。
  寄虹愣住。她说这番话更多是倾诉,并非寻求支持,从心底里,她自己都不太有把握的,严冰却毫不迟疑站在她这边。“为什么……你并不认识我爹,为什么……”
  “因为你。看你就知道霍老掌柜是什么样,踏实、正直、有担当,我相信他不会害人。”这番话并不是道理十足,但“相信”二字,从来都是情非理,既然有“爱屋及乌”,自然也可“信我所爱”。
  寄虹奇迹般地被他的坚定安抚了。真奇怪,他的声音仿佛良药,一连几日如影随形的耳鸣突然消失了。
  “寄虹,”他放柔声音,“人生中很多事是没有真相的,又有很多表面上的真相其实是虚假的,我们不必去追寻那些扑朔迷离,跟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容重新攀上她的眼眉,同样是笑,和刚才不一样了。“严冰……”她声音低低柔柔,向他倾过身。
  他以为她有悄悄话要讲,靠近了些,不妨却偎来一个柔软的身子,继而被她勾住了脖子,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他毫无防备被她乱了心绪,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滑上她的腰拉向自己,另一只手没经过大脑同意就按住了她的后脑,随后大脑才跟上速度,及时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在他的认知里,有些事一旦发生,就等同于一生的诺言,他并不是不愿承诺,只是不确定她是出于感动还是一时冲动。
  他的手换了个位置,用了点力把她抱下船头,“该下来了,坐在这让我提心吊胆的。”
  一夜奔袭,寄虹着实倦了,却不愿小憩,非缠着严冰陪她说话,“明天我还有事,一大早就得赶回去,咱们别浪费时间嘛。”
  什么话?说得严冰脸红耳热的。
  天刚蒙蒙亮,寄虹就启程回青坪了。严冰看着马车远去,着实心疼,恨不能丢下一切事务和她同归算了。忽见马车一晃,停了下来,随即寄虹跳下车,向他跑来。
  他赶紧迎上前去,刚想问:“还有什么话?”却被她突然的一个吻撞到九霄云外了。
  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走。等呆若木鸡的他回过神来,芳踪已杳。
  他抚着灼烫的脸颊,觉得足够他回味一辈子了。
  办妥诸事回到青坪,远远就看见寄虹等在码头,尚未开口,严冰脸先红了。寄虹倒神色平常,不是她忘性大,实在太忙了,坐在车里都在册子上写写画画。
  严冰瞥了一眼,惊讶道:“贡瓷完成了?这么快?”这女子又一次叫他刮目相看。
  寄虹仍在念念有词地算数,半晌才感觉到严冰略带怨念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啊?你刚才跟我说话了?”
  严冰立刻转成理解的微笑,“没有,忙吧。”
  “对不起啊,”寄虹歉疚地挽住他的胳膊,“这几天太忙了,等贡瓷一了我再好好陪你,给你做饭。”
  严冰看看她亲昵的姿势,觉得这次从茂城回来,他们之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嗯,你忙你的,我也要先去跟叶墨回报河运的事。”
  寄虹皱起眉头,“千万要当心,督陶署那件事之后,我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
  严冰送寄虹到霍记,转去驿馆。被晾在门外好久才准入内,见叶墨并无要事,正对着棋谱摆局,棋盘上黑白交错,显是自娱自乐好长时间了。
  严冰压根不屑与这种小儿科的伎俩计较,照本宣科汇报完毕,叶墨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了,忘记告诉严主簿,北方传报,金胡子攻占运河多段,不宜冒险行船,而沿海虽有小股匪贼,尚无大碍,因此经本官再三考虑,决定弃河运选海运,严主簿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严冰目光闪了闪,心下了然。原来叶墨并非刚愎自用,早听进献言,只不过耍着他取乐而已。他却不见恼色,用异常冷漠的口吻说:“那么下官去茂城更换关书即是。”
  叶墨没见他发飙,不由蹿起无名火,假笑也懒得伪装,“本官要用沙坤和他的船队,你去办。”
  严冰十分意外,疑心他心怀不轨,“放着官船不用,却要强征民船,叶郎中不怕遭人非议?”
  叶墨自有他的道理。官家的船和兵都是纸糊的老虎,真要遇上个危风险浪的,还是沙坤这样姓“匪”的顶用。但他偏不说明,慢悠悠举起棋子欲落未落,“难道严主簿就不怕遭人非议?私相授受、无聘苟合……”
  话未说完就被突然近前的严冰惊得住了口,在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下,他心头霍霍直跳,手一抖,指间的棋子掉在棋盘。
  严冰目光移向棋局,“黑子看似步步进逼,实则外强中干,只需一着便满盘皆输。”拈起白子落在棋盘一处,昂首离去。
  过了好一会,叶墨才发觉自己竟然一声都没出。
  他转过僵硬的脖子,看见那一子落后,方才难解难分的局势顿时分明,黑方大败。他狠狠把棋子扫落在地,“该死!”不知骂的是严冰,还是他自己。
  当晚严冰被曹县令疾言厉色申饬一番,说不必他去茂城,只要办理征船一事即可,办不下来他这个主簿就不必干了。
  严冰虽懂得圆融,但坑害朋友的事他是断不会做的。这趟差事危险得很,又不知叶墨是否别有用心,他不能亲手把沙坤往火坑里推。因此直言拒绝,“县令如以为下官办事不力,等下官了结茂城之事,让贤即是。”
  茂城的官船是他定下的,他得亲去取消,善始善终。
  翌日严冰登舟去往茂城,寄虹知他郁郁不乐,临行前交给他一封信,神秘地笑道:“上船再看。”
  船儿刚刚离岸,严冰便迫不及待地拆信,上头只有一副图画,简单的几个点线连成北斗的形状,正中央一颗墨点格外醒目。
  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他温柔地望着这封信,眉眼间俱是笑意。
  “小傻瓜,你才是我的北辰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严冰回到督陶署,发现鸳鸯杯不见了。
  严冰:“茶具为什么换了?”
  寄虹:“这个……”
  严冰狐疑地看着她,“我听说叶墨来过督陶署,他在这里都做什么了?”
  如果说叶墨坐过他的椅子,他会不会把督陶署的桌椅劈了?

  ☆、情人江海别

  
  严冰从茂城返回时,看到码头上人来车往,正在搬运贡瓷,船头上指挥装舱的却是沙坤。
  他心中一沉,命船家驶近,沙坤看见,笑嘻嘻跳到他的船上。
  “怎么回事?叶墨逼你?”严冰蹙眉问道。
  “就他?也配!”沙坤十分不屑,“老子接活什么时候论得着别人嚼舌根!”
  严冰看看服服帖帖装货的船员,就知道这是沙坤自愿的。心念转动,忽有所悟,“你是为了……”
  沙坤“嗨”地笑了一声。
  严冰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从哪里听说的?”
  “整个青坪都传遍了,姓曹的要革你的职。”
  严冰颇为动容,虽然此刻劝阻已迟,但他仍然严肃地说:“这趟不比往日,听说金胡子横扫沿海,专劫朝廷的船,很是危险。你不必管我,退了这个差事吧。”
  沙坤拍一下他的肩头,“我只是为你送的那个灯笼。”说罢豪爽大笑,缘着系锚的绳索,跃上高高的大船。
  严冰无心追索消息是否曹县令故意放出,默立船头,只觉翻卷的波浪裹着笑声,一声一声拍打着他的心岸。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启航那日天色阴沉,风高浪急,并非适宜出航的好天气。但叶墨坚持这天是黄道吉日,在岸边大肆祭奠,准备启程。
  最该参与的一众船员却趴在船头玩笑般的看热闹,因为他们的老大根本不屑露面。
  此时沙坤正在舱中,把伍薇堵在角落,痞痞地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看来还是怕我死——”
  “死”字没说完,伍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吐口唾沫!”
  沙坤从来百无禁忌,他没吐唾沫,直接霸道地翘开她的唇。出海的次数数不清,却头一次生出了恐惧。
  是的,他恐惧,恐惧的由来,是她。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冀盼才会恐惧,惧怕不能与所爱的人来日方长。
  这个吻比任何一次更深入、炽热、长久,情愫汹涌,却不是欲望,那是相依为命的亲情。
  在把持不住之前,沙坤依依不舍地离开,对上伍薇细长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恨,只有爱。
  “活着回来,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沙坤抬手,点一点她的唇,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缓缓离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叶墨和数百官兵怎么看她,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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