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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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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便平淡无奇。
她赢了。虽然不能手刃仇人,但终将他永远赶出瓷行。
不由偷眼看向焦泰,但见他气定神闲地起身,“稍等。”打断了唤人准备投票的严冰。
他从容近前,倨傲道:“借茶一用。”也不施礼,抓起严冰面前的茶水倒入黑釉盏中。
顷刻间,几名官吏忍不住齐声惊赞。
碗上的灰色斑点忽然变色,闪现出金光,宛若水底藏着无数盏灯火,被茶水唤醒,齐齐睁开眼睛。金光随着茶水粼粼浮动,变幻多姿,引来庙里庙外众多赞叹艳羡的目光,再无人去看其它瓷器了。
想要黑釉呈现出如许绝妙的纹理,需从坯、釉、火三者无穷的组合中找出唯一恰当的那个点,除了逐一试验,别无他法。比起青瓷尊与玲珑瓷枕的巧思,黑釉盏是扎扎实实的技术党,前者可以取巧,后者惟有依赖铁杵磨针的功夫。若说青瓷尊是万里挑一,那么黑釉盏便是万万里挑一。
高下立明。
有人不顾礼仪凑到近前观看,后头看不清的人推搡拥挤,庙中如水入油锅。
在这乱纷纷一片中,只有寄虹失魂落魄地坐着。
她败了?
霍家就这么败了?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去年的今日,她亲手送来的“霁红”瓶把霍家推上了绝路,现在,历史重演了么?
严冰未料到乍看上去毫无特色的黑釉碗竟后发制人,眼看局势一边倒,余光瞥见曹县令眼睛都直了,心思疾转,道:“黑釉碗确属难得,可惜白璧微瑕,恐有遗祸。”
曹县令正盘算送给太后能否讨赏,一听“遗祸”二字,赶忙询问:“从何说起?”
严冰倾身压低声音,似与曹县令推心置腹,“纹饰虽亮,釉色却十分暗沉,阅之如临烽烟。”
曹县令顿时醍醐灌顶,眼下官军节节败退,黑釉盏会否正触在霉头上?
焦泰听到只言片语,冷哼一声,“严主簿莫不是偏私护短?”
严冰淡淡道;“鉴赏瓷器,本就是蜜糖砒。霜之别,若依焦会长之意,在座同僚但有不投票于你的均是偏私喽?”轻描淡写引发众怒,官吏们给焦泰的脸色便难看了几分。
焦泰不甘示弱,两人言语交锋,一时不相上下,庙里庙外围观人群也盈盈欲沸。曹县令重重咳了一声,众人方才罢言归座。
曹县令拈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在座之中,以严主簿最为深通瓷理,青黑二瓷之优劣,可否与本官略表一二?”
严冰细品此话,似要他各打八十大板之意,飞快组织一下语言,躬身道:“是。青瓷尊胜在巧工,却略输耀目,黑釉碗胜在独特,却稍逊气度。两件各有瑕疵,若要更上层楼,当应细细琢磨。”
曹县令问得妙,严冰答得更妙,分明是抑黑扬青胡扯的理由,却滴水不漏,最后那句更得曹县令欢心,他立刻颔首,“本官正有此意。”向众人道:“历来评瓷会魁首均会呈送御前,需得完美无暇才可,既然今日二者均有憾处,本官特许霍、焦两家各行完善,十日后再行品评。”
评瓷会加赛一轮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但县令发话谁敢反驳。焦泰吃了个哑巴亏,急欲争辩,曹县令淡淡扫他一眼,他便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草民有一请求,十日后的评瓷会可否晚间举行?”
无关紧要的小事,曹县令允准。
寄虹脱力般瘫在椅中,才发觉汗透衣衫。
方才不过短短一刻间,霍家差点断送前程,却又奇迹般峰回路转。
当她亲身来到此地,方才明白,小小的评瓷会便如人生缩影,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认输。
众人散去,严冰留下善后,忙到日暮西山,走出窑神庙时,看到寄虹站在夕阳最后一线余晖中,静静地俯瞰庙山如黛。
他接过随从的灯笼,示意他不必跟着。等随从走远了,他招呼寄虹一同下山。
山中安静,偶有虫鸣三两,以及两人起起落落的话声。
“曹县令怎会帮我?”寄虹问。
“曹县令此人事事以己为先,他并非帮你,只是自己举棋不定,想多一次选择机会。”
寄虹叹气,“今日才知,评瓷会不止评艺,更要品‘政’。”
严冰便为她拆解曹县令的心思,博取太后好感才是夺魁的关键。
寄虹听出个疑点,“难道曹县令是太后派系?与皇上不和吗?”否则为何只巴结太后?
严冰愣了愣,随即失笑,“你真是两耳不闻窑外事。皇上年幼,宫廷内外全由太后主持,讨得太后欢心便是讨得皇上欢心,哪个不知此理?”话毕又想,她从未与宫廷有交集,不懂这些也属正常,便把自己所知的前朝后宫的一些大事讲给她听。
寄虹默默点头。
“……十日之期太短,无法研制新品,你与焦泰都只能在现有的青瓷与黑瓷上做功夫,但他的釉色实在精美,你的薄胎青瓷却很难再有进益了。”严冰思忖着说:“焦泰特意改为晚间,大概已有应对之策,曹县令又善变,下一轮若没有必杀之技,结果难以预料。”
两人沿着神路阶下行,灯笼在黝黑的山阶上投下小小一团晕黄的剪影。
寄虹追随着灯笼的微光,行至山脚,回头望望巍峨的黑影,俏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十日足够了。”
严冰凝视着她,缓缓道:“是,足够了。”
足够他做好准备,必杀一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釉碗的原型为建窑的“油滴天目釉”,资料记载“盛茶闪金光”。文中的描写不要当真,剧情需要。
下一章再介绍一个国宝级的黑釉碗。
☆、千灯映庙山
转天,玲珑等人不待寄虹开口便齐聚窑厂。伍薇人未落座,爽朗笑道:“看看你多大面子,我们都是来让你差遣的。”
寄虹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玲珑快人快语,“我把大东借给你。”
寄虹打趣道:“你舍得?不怕我不还?”几人一番笑闹,寄云嗔道:“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快说正事。”
寄虹转向正题,“不跟你们假客气,确实得请你们帮个忙。”
四人加上丘成在房里密议一日,中午小夏来喊吃饭都没人出来。这情形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终于记起前阵子五个人筹划瓷乐演出时也是这般神秘兮兮的模样。
晚上小夏回家,发觉严冰房门紧闭,烛火在窗上映出他和小和尚密语的身影。小夏感觉他的智商有点不够用,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密谋大事。随后,他被严冰召唤进屋,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这十日里青坪瓷业只有一件大事,便是霍焦之战。大家期盼再目睹一场精彩对决,到了日子呼朋引伴来到庙山,却被督陶署的衙役挡在山脚,“奉严主簿之命,为安全起见,闲杂人等不得登山。”
百姓只有望庙兴叹,眼睁睁看着曹县令和一干官吏的滑杆轿悠悠上山。
他们不知道,后山某处,专门守在此地的小夏终于等来一行人,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上山去。深沉的夜色中,一行人越攀越高,向着窑神庙的方向。
窑神庙的长桌上,明亮的烛光映着唯一一件参赛瓷器,盖布下是一只碗。
曹县令诧异地看看左右官吏,最后落在严冰身上,“霍记呢?”
严冰同样诧异,他是陪着县令一起来的,寄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无所知。
寄虹福了一福,“回县令,瓷器已经到场,因不适宜放置桌上,请县令先观赏焦家之作。”
想来应是体型过大,曹县令越发来了精神,“甚好,便请焦会长先示。”
严冰四下查看,没看见任何瓷器,疑惑地望向寄虹,她只神秘一笑。
焦泰施礼道:“草民恳请县令恩准熄掉蜡烛,只留一支即可。”
曹县令知此碗必有新奇之处,命人照做。
随着一支支蜡烛熄灭,窑神庙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只余焦泰手中一支烛台荧荧闪光。
他上前揭开盖布,暗影中黑釉碗模糊难辨,曹县令只隐约看出碗上有些许斑纹,并不十分艳丽。
焦泰移近烛台,随着烛光倾泻在碗中,碗壁上原本深蓝色的圆斑突然焕发出晶莹的光彩,一圈一圈漾开,赤橙蓝紫,五光十色,衬着漆黑的釉色,仿佛深邃的天幕上神秘的星辰,望一眼,便跌入星河无垠,不可自拔。
严冰不得不承认,焦家的黑瓷已臻化境,完美无瑕,只有当初艳惊四座的霁红瓶可堪媲美,然而霁红已然不存,如今的霍家绝拿不出能够匹敌的瓷作。
他悄悄朝角落的小夏打了个手势。小夏会意,向庙后走去。
焦泰的目光冷若霜刀,穿过热切的人群劈在寄虹脸上,带着深深的鄙夷。
黑釉碗确实令寄虹吃了一惊,但她神色不动,淡定施礼,“民女置下小景,请曹县令移步品鉴。”
曹县令欣然离座,携众官吏随寄虹来到庙前,只见她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只火把在半空中虚划三圈,然后熄灭。
夜色深深,山峦静默,虫儿飞去又飞回,一切如故。
曹县令正欲询问,沉睡的庙山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只、两只、三只……与黑夜相融的山林中,有灯火渐次亮起,越来越多,以星火燎原之势飞速延展,眨眼间铺满整个庙山。灯海将星空都黯淡,美得惊心动魄。
火树银花不夜天。
庙前鸦雀无声,无人能用言语形容这种震撼。
曹县令瞠目结舌,半晌找回声音,“这、这不会是瓷……”
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述,寄虹接口道:“县令慧眼,正是瓷灯。”
人群骚动,几乎立时要去林中一探究竟。
寄虹抬手向庙中一指,“此处也有一组瓷灯,请诸位赏评。“
话音未落,梁下逐个亮起一大九小十盏瓷灯,点灯女子正是寄云。
严冰恍然,不消说,山中依令行事的定是伍薇等人。
早有性急之人跑到近处打量,见房梁悬挂的灯盏浑圆莹润,淡青的釉被微黄的光染成浅碧,是货真价实的青瓷,透过镂空的灯底也看得见其中普普通通的蜡烛。
瓷灯不猎奇取巧,只一个字:薄。
众人不禁咋舌,能透射蜡烛的光线,可见瓷坯已经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县令眯着眼看灯上的图案,有泼墨写意之风雅,九盏小灯逐一看过,心中一动,“其上绘的可是龙生九子?”
寄虹笑答:“正是。山中瓷灯绘的是百鸟,这只——”她指一指大灯,“——最大,是灯中之后,绘的是凤凰,此景便称作‘百鸟朝凤’。”
曹县令何等聪颖,一点就通,再细观十盏灯的布局,凤凰灯在中央,九灯环绕,众星拱月,其义不言自明。
靠眼色讨生活的官吏们一见主子两眼放光,对着瓷灯猛捋山羊胡,立刻一边倒,全数投票给霍家。
寄虹不是比拼技艺,赌的是县令的心思,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她不再像从前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是学会有底线地利用手段达到目的。她要赢,不为荣誉,为报仇。
“焦泰,你该践行赌约,当着窑神的面,退出瓷行!”
焦泰暴跳如雷,“投机取巧之作!究竟黑瓷青瓷哪个更胜一筹,敢不敢公诸同行评一评!”
严冰冷冷道:“倒要问你敢不敢请在场同僚评一评,身为瓷会会长,你杀人买命,动用私刑,欺行霸市,该当何罪!”
“血口喷人!”焦泰脸色大变,霍地起身。严冰一摆手,衙役呼啦围上,拦住去路。
形势突变,窑神庙忽然成了公堂。寄虹完全呆住,严冰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曹县令躬身施礼,“卑职查得焦泰身犯数罪,恳请县令明断以正。法纪!”
曹县令才干没有二两,官架子足有十斤,反应也算快,虽然被严冰摆了一道,但案子到眼前了不能坐视不理,便往桌后一坐,清嗽一声,俨然升堂问案了。
寄虹已经明白严冰要做什么了,挽着寄云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严冰说:“卑职接管督陶署后,接获多名瓷商举报,去年小吕窑厂推出新创瓷枕,焦泰为一己之私,以金钱利诱,以会长身份威压,逼迫各家瓷商断绝与吕家的商业往来。作为会长,非但不能推新扶弱,反而行垄断之事,打击异己,扰乱秩序,此罪一也!”
寄虹震惊,原来当时退货如潮竟是别有内情。这所谓“举报”也不过是借口,不知严冰花了多少功夫才挖掘出陈年旧案。
焦泰见势不能躲,反而镇定下来,撩衣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摆,“严主簿用心良苦哇,这个局想必天。衣无缝,人证物证俱全,方能构陷于我吧!”他这话一箭双雕,严冰若摆出证据,无形中便有“构陷”之意。
严冰已料到他会如此反驳,不慌不忙向小夏招了招手,通往庙后的门帘一挑,几名瓷商鱼贯而出,跪倒回话,所说与严冰无异。
焦泰阴阳怪气地说:“不知严主簿收买他们是威逼还是利诱?”
严冰不动声色接过小夏递上的一本账册,翻到某页,递给小吏,指着几行字道:“烦劳。”
小吏会意,朗声念道:“……瓷庄柜面支银二百一十两,分以袁吕章余……”一连念了二十一个姓氏,“作吕家瓷枕退货之贿赂。”
焦泰脸色微变。
小吏照指示继续读了几页,均是如此记录。严冰将账册摊开在焦泰面前,“你自己亲笔所书可还认得?”
焦泰咬牙不语。他未料到,他既能在吕家收买奸细,严冰自然也能以牙还牙。
“为除霍吕两家,焦泰设计了一桩假案,将霍氏与吕氏骗至此地,假借捕风捉影的鬼神之说行杀人之事。雇佣打手滥用私刑,欺凌良家女子,若非卑职及时制止,便要血溅当场。此乃罪二。”
焦泰痛快地认了,“彼时严主簿在场,明知焦某是被报案人蒙蔽才请出行规一验真伪,何必扯上‘打手’‘私刑’之言?”
“报案人你可认识?”
严冰问得飞快,焦泰未及深思,“不认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赶忙补充,“报案前不认识。”
“报案后呢?”
“不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严冰叫出一人,“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人低眉耷眼地跪着,焦泰微微皱眉,“焦家的门房。”
严冰再叫上一人,这回焦泰便不那么淡定了。
严冰指着跪在旁边的人问门房,“这个人你认识吗?”
门房瞅了一眼,小声答:“他叫刘五,是先头的老爷管家的儿子,后来焦家败了,他就跟着老爷——哦,现在的老爷,跑跑腿什么的。”
这话颠三倒四,但众人基本听得明白,只有年纪轻的如寄虹是头回听说焦家曾经败落过。她不由看向焦泰,却发觉他正死死盯着她,目光带着杀父大仇般的恨意。
那边严冰喝问刘五:“那日你为何编造假案?县令面前,从实招来!”
刘五早就被小和尚装神弄鬼地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全招了,自然一切均是焦泰主使,还抖出焦泰命他找人泼猪血、找流氓骚扰彩虹瓷坊、贿赂书吏扰乱严冰比试等一连串乌七八糟的事,接着严冰按部就班叫出小和尚、烟袋周、书吏等人,到了这个地步,烟袋周和书吏乖乖地招了个底朝天。
曹县令算是开了眼了。
人证环环相扣,焦泰无法推脱,眼底露出一抹断臂自保的狠绝之色,“我就是见不得霍家崛起,要保住焦家独大之位,罪我认了,随你处置!”这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过罚几个钱蹲几天牢房,至多打几棍子,他是从苦大仇深走过来的,捱得过。
“莫急,”严冰目光凌厉地盯着他,“还有一桩人命大案,要一并清算。”
寄虹紧紧攥住寄云的手,心跳欲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鞠躬:)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12 07:27:49
☆、设陷翻旧案
焦泰面无惧色,自忖那件事做得神鬼不觉,严冰绝不可能找到证据。
严冰向庙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身着赌场服饰的小胡子男人快步走来,麻溜向县令磕了几个头,不待发问,嘴皮子利索地介绍了姓名身份。
严冰问:“你是赌场中的小管事,怎会状告焦泰买。凶杀人?”
曹县令忙插话,“本官并未接到诉状啊?”
“小胡子”说:“因为牵扯到井捕头和焦会长,小的知道惹不起,不敢直接进衙门报案,正巧碰上督陶署开门收瓷器,小的混进去偷偷告诉了严主簿,想着就算主簿不接顶多骂我几句。”
曹县令自然知道此话不真,但无足轻重,只捡关键问道:“焦泰之案与井捕头有何关联?”
“小的刚听说时也吓了一大跳呢。井捕头欠着我们赌场一笔债,拖了好久都不还,小的求到他家里说尽了好话——”
众人明白他所谓的“好话”多半是用拳头讲的。
“——井捕头才说焦泰是他的财神爷,他要斗霍家,不愁没钱进账,还搬出霍老爷的事让我相信。他说焦泰出钱让他在狱里弄死霍老爷,之后又让他买通户房,抢了霍家的宅子。”
寄云瞬间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寄虹用力地搂住她。
焦泰厉声道:“一派胡言!一个赌场小厮,唯利是图,说!你受何人教唆?”
“小胡子”瞪眼挺胸,指天发誓,“要有半个字的谎话,叫我老子娘不得好死。”作为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这话说得比名字都顺溜。
接下来,户房的小吏佐证了此事。他说:“井捕头说焦泰出了大钱,霍嵩绝出不了牢门了,小人才一时糊涂,没按章程就办了过户。”
惊诧疑惑唾骂之声渐起,严冰请出最后几名证人,以郝老头为首的狱卒。
“霍嵩入狱时身体康健,并未受刑,却速死狱中,其中缘故,你们是否知晓?”
郝老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气愤,“牢里有许多整治人的法子,其中一种是让霍嵩天天背着大石头——那石头得两三个精壮小伙才抬得到他背上——在牢房里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背就打。这法子添内伤,霍嵩没几天就开始吐血,井捕头不让给药给饭,就那么活活熬死了,外人看上去就是病死的。造孽啊!”
寄云呜咽一声,捂着嘴瘫倒在地,嚎啕痛哭。寄虹蹲在姐姐身边,死死咬住唇,却没有哭。昂起头,正看到严冰的目光,温柔,悲悯,救赎。
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严冰揪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接着问:“井捕头为何下此狠手?”
郝老头指着焦泰,“喏,就是他给了钱。那天我收拾刑具房,后墙紧挨着值房的后窗,亲耳听见的。”把两人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其他狱卒附和,“有次捕头喝多了吹嘘过。”
“是捕头拿了他的钱,小的们一个子儿都没拿,都是被捕头逼着干的,求县令饶罪啊!”
……
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事能够真正神鬼不觉。
焦泰岂肯坐以待毙,“严冰,你分明被霍家女子迷惑,公报私仇,罗织罪名,陷害无辜!”
“你结党营私,独霸一方,瓷行不容;恃强凌弱,干涉政务,青坪不容;勾结奸吏,买。凶杀人,国法不容!为瓷行、为青坪、为国法,严某义不容辞,恶徒不除誓不罢休!”严冰疾声厉色,掷地有声。
“你……”焦泰心魂大震,方才的镇定一寸寸剥离,“你、你身为父母官,判案要讲证据,凭几个人胡说八道,就要定罪?我……我不服!”
“桩桩件件,众口一辞,这些人证已足够将你定罪,还有何抵赖!”
严冰的证据网的确称得上严密,却漏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耗子精。缺失关键证人,即便在青坪定罪,也难以通过州府直至刑部的审查,除非焦泰亲口认罪。
“人证”之语突然提醒了焦泰,狂喜冲昏了理智,他跳脚大叫,“严冰!阴险小人!你知道耗子精畏罪潜逃,故意趁他不在设下陷……”
话声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耗子精畏罪潜逃”是官府秘而不宣之事,他本不应该知道。
这才是严冰真正的陷阱。
先用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看似铁证如山的人证,把焦泰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抛出香甜的诱饵。这招风险很大,但这是在证据不足、耗子精又脱逃的情况下最有可能制胜的策略。
在严冰冰冷刺骨的目光下,焦泰感觉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被冻结,像被押上刑场的死囚。
严冰向曹县令深施一礼,“焦泰罪行败露,依梁律,买凶者与杀人者同罪,数罪并罚,当处斩首,恳请县令为民除害。”
寄虹冲入庙中,在严冰身旁跪下,静寂的庙宇只闻她以额触地的沉重声响。“求县令伸冤!求县令为家父伸冤!”
曹县令是有些不悦的。他并不喜欢被当做棋子的感觉,此时才发现严冰并非容易拿捏的对象。然而此刻骑虎难下,何不一箭双雕,既推出焦泰做替罪羊,又拉拢霍家这个准新贵?于是顺水推舟地一番慷慨陈词,命衙役将焦泰押下。
衙役刚要去抓,焦泰突然挣脱,发疯般冲向寄虹。严冰大惊,顾不得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那一刻,不管即将到来的是刀、是火,还是疯狂的野兽,他完全没有考虑,唯一想到的是绝不能让她受伤。
所幸衙役反应很快,不待焦泰近前,便一拥而上将他压倒在地。倒地时,他的额角撞上石案一角,在不知多少手脚的重压下,他艰难抬头,头顶,窑神像端立于石案之上,一如既往平静地俯瞰众生。
他听见寄虹冰冷的声音,“神明有眼。”刹那悲愤冲天,却爆发出哭一般的狂笑。衙役以为他疯了,七手八脚拽起他往外拖。
他没有挣扎,却执拗地梗着脖子眼望窑神像,鬼哭般号叫,“你有眼无珠!你不配当神!你为什么不惩罚霍家?霍嵩使阴谋诡计害我家破人亡,你看不见吗?你怎不为焦家伸冤除害?你不做,我来做!霍嵩该死,全家都该死!霍寄虹,我做鬼都会等着看霍家遭报应的那一天……”
衙役很快将他拖出庙去,走远了,山林中却久久回荡着凄厉的号叫,怨念一般执着。
明知是疯言疯语,寄虹却像被冻住,焦泰对她杀父般仇恨的目光和叫天不应的“陈情”在她脑中盘旋不停,卷起惊涛骇浪。
曹县令对其他人小惩大诫,并当场将霍宅判归霍家。
一年前祸从此地起,一年后仇在此地终。
寄虹心中最后那根刺终于连根拔起,但她丝毫不觉兴奋,只感到疲惫,深深的疲惫。
寄云悲痛欲绝,被闻询赶上山来的玲珑伍薇送回家去。寄虹强撑着精神应付殷殷关切的众人,人群散尽时,她独自站在庙外,只觉茫然。
大约是子夜了,正是夜最深、山最静的时辰,漫山的瓷灯轰轰烈烈,击退沉沉夜雾。
有人从身后走来,语声轻柔,“灯总如是,越黑暗,越辉煌。”
他同她并肩立于群山之巅,看万千灯火俯卧脚下。
一路行来,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很多次他都以为她会折戟途中,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他无法回头,但幸好有她替他一往无前。
她遥望远方,“严冰,你说,爹能看见吗?”
“能。”他不用问“看见”什么,她所想,他都懂。
灯火盛如烟花,寄虹思绪翻腾,一恍神间十几年奔涌而过,最后定格在烟花夜幕下母亲亲手挂上木匾的身影。
现在,轮到她来守护霍记了。
她似自语,又似起誓,“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霍记的匾有摘下的一天。”
再没有什么比霍记更加重要了,这个时候的她那样以为。
他自然而然答“好”,不假思索便许下同行的诺言。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眸中有某种情愫呼之欲出,只望一眼,心房便悸动不已。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那碗狱中的汤药、那个雨中的援手,不,也许更早,从一年前评瓷会上那句听似冷酷实则热血满腔的“妖异怪胎,不详之兆”开始,他就已经成为她的守护者和领路人。
愚钝的她,竟然如此后知后觉。
她张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想回白岭吗?”
沉默良久,严冰才轻叹一声,“回不去了。”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惆怅,叫她心里酸酸的。
她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同她不一样,她得过太后嘉奖,而他旧案未消。即便有天大的抱负,只能徒叹奈何。
但她可以。未竟的路,她可以替他走下去。
两人下山,严冰随手摘下一盏瓷灯。寄虹记起有许多次了,他提着灯走在她身前半步之距,不远不近,为她引路。
和他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话题自然离不开焦泰的案子,寄虹问:“他当真能被处斩吗?”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州府和刑部对已经认罪的案件极少驳回,不过就算通过审查,也不会马上执行。一来处置死囚需经过很多章程,二来公文流转需不少时间。我明日便整理卷宗,加急递往京城,越早定案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严冰熬夜成文,经曹县令过目后,交驿差送往郡治。
案卷尚未抵达百里之外的府衙,另一封从青坪送出的书信却早一步到达千里之遥的京城南郊。
一辆行往青坪的马车垂帘一挑,伸出一只寸径杂花的青色公服宽袖,车中人接过信去,读罢笑了一声,对送信的镖师说:“回去告诉姐姐,有我在,不会叫她守寡的。”
他扔出一锭银子,把信团成一团丢在脚下,斜靠车壁,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红衣胜火的身影。
霍寄虹,又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民营的快递总是比垄断的靠谱…_…#
☆、会当凌绝顶
霍记很快整饬一新,寄虹亲自挂上那方旧匾。重新开张的那天,鞭炮响彻青坪,陶瓷街从头到尾挂满带有“霍”字的瓷灯,彩狮舞了足有一个时辰。
伍薇骇然道:“排场也忒大了,比皇帝嫁女儿还阔气!”
玲珑笑道:“还有更阔的呢!”
寄虹包下整座山海居宴客,上宾自然是县令和太守。因太后对“百鸟朝凤”爱不释手,颁下不少赏赐,太守都跟着长脸,于是借嘉奖之机特意来套套近乎。席间亲自向寄虹敬酒,一时间霍家风头无两。
在座的瓷行中人喧腾如沸,大醉而归,唯独严冰比以往更加冷定,滴酒未沾,看着里外的繁华热烈,却似望见曾经风光无限的严府。
他提前离席,没有打扰正挨桌敬酒的寄虹,在白日灯火里独自回了家。
提前离席的不止他一个。
霍家的大喜事,寄云却没有到场,玲珑等人知她不喜抛头露面,并不觉奇怪。姚晟却知寄云虽有如此想法,昨日已被他劝服,很愿亲眼看一看霍记风光场面,为此特意提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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